我与蒲松龄(国内篇)
2023-06-07王枝忠
王枝忠
编者按 蒲松龄及其《聊斋志异》研究已经百余年,经过几代学人的努力,在文献的搜集整理、蒲松龄及其作品的研究方面取得了不少成果。本文作者从事蒲松龄及《聊斋志异》研究近四十年,在研究方面有着丰富的经验,作者将拜师求学经历和与诸位聊斋学专家的交流研究相结合,将聊斋学研究的传承展现出来。
中图分类号:K825.6 文献标志码:A
十多年前,我有感于自己在蒲松龄研究中从台湾地区和新加坡、日本等国蒲学界前辈与同行中得到诸多助益,写了《我与蒲松龄的海外缘》一文(收入个人论文集《稗海求知录》作附录)。从那以来一直想提笔写国内部分,终因世事纷拏、忙于应付而不果。不过心里总有一种负疚感。因为,如要说这些年来我在蒲松龄研究方面多少有点成绩,个人的付出自不必说,非常重要的原因是自己站在了巨人(前辈和同行)的肩膀上,不把这一点说出来总觉得心有不惬,有点“做贼心虚”的感觉。前段时间设在蒲老先生家乡的研究刊物《蒲松龄研究》编辑部打来电话,约我写写这些年研究蒲松龄的经验。没得说,必须写,于是有了以下文字。
在《我与蒲松龄的海外缘》第一段我就说:“我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居然会因了蒲松龄而与国内外许多人结缘并延续至今。”具体的情况是这样的:1978年秋,我作为高考制度恢复以后的第一届研究生,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了大学校园。转年初,按照三年学习安排,导师让我们自报研究方向,我毫不犹豫地报了《红楼梦》,想把宝黛爱情作为毕业论文的写作内容。众所周知,“文革”期间,中國古典文学只有两部小说得官方允许:《水浒传》和《红楼梦》。而且前者是作为批判的对象而被允许阅读的,只有后者才是获官宣鼓噪,可在读马恩列斯毛的经典以后唯一可以放在桌面上观看的书。而我自己从高一时意外邂逅《石头记》以来,和曹雪芹觌面已不少于十多趟,离开未名湖以后的几年里也侥幸发表了几篇与《红楼梦》有关的文字,三年研究生生涯中把它作为自己今后的亲密学术伴侣,自是顺理成章的了。不料遭到导师的否定,记得大概意思是说,“红学”领域已经被翻来覆去犁耙了多少遍,早成鸡肋,我不必再去凑热闹,不如把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作为主攻方向,理由是后者还几乎是块未被开垦的处女地。
关于这位蒲老先生和他的文言短篇小说《聊斋志异》,我肚子里只有北大中文系1955级编的《中国小说史》的部分和几十篇作品的印象,后者还是中学时响应鲁迅先生的“号召”,“随便翻翻”的产物,此外便空空如也,一无所知了。
导师发话,学生哪有不从之理。但我那时关于蒲松龄与其《聊斋志异》的了解至多不超过大学中文系本科生的水准,再说,手头连一本相关的《聊斋志异》读本都没有,真是要白手起家了。好在当时中国的出版界正处在百废待兴的井喷时期,“文革”前出版过的一些优秀著作,被大量重印面世应急,我有幸从朋友处半哄骗半许诺地得到了还散发着油墨香的张友鹤三会本《聊斋志异》,用了小半年的时间,从头到尾把长短不一的近五百篇通读了一遍,把张友鹤辑校的文字也都认真看完,并做了详尽笔记。同时也对有关蒲松龄的个人、家族及时代背景搜集了许多资料,大致确定以书中所写几大主题内容之一的科举话题作为毕业论文的中心论题。这时已到了1980年的冬天,寒假过后就要全力以赴写论文了,但我自感第一手资料还掌握甚少,尤其还从没到这位老先生的家乡、产生众多鬼狐花妖的齐鲁大地实地踏勘、感受过,心里发虚。于是便利用回福州老家探亲的机会,来到北京查找资料,踏上蒲松龄生活、写作的淄博大地访学。这一趟收获之丰,进一步印证了古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主张之无比正确。
在北京的近一个月里,我每天早上带着两个大馒头和一瓶子白开水,赶到柏林寺北京图书馆(今称国家图书馆)分馆(线装书库)查阅线装书,中午不出馆,啃着又硬又冷的馒头,就着已成凉白开的水,完成午餐,又埋头在一本本黄卷中苦苦寻觅,每有所获,即欣喜异常地赶紧抄录下来。其中两部书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刻,不但对我的毕业论文写作有重要作用,也在我此后的蒲松龄研究中发挥着重大影响。其一是我第一次看到了只剩半部的《聊斋志异》手稿本(影印本)。我把它和张友鹤的三会本中标注出的手稿本的异文做了对比,发现颇有出入,不但纠正了三会本张校的某些讹误,而且让我对蒲松龄写作时的心态开启了有益的探索。也正是在这里,我一字一句地读完了厚厚几大本《清代文字狱档》,终于明白了一个时期横亘在胸中的疑问:蒲松龄谈狐说鬼跟清初的文字狱并无直接的关系。绝不像此前占主流的观点所说的那样:蒲氏喜在《聊斋志异》中谈狐说鬼,是为规避清初严苛的文字狱。
访学期间我还拜访了天津师范大学中文系李厚基和山东大学中文系袁世硕两位学界前辈。此前我已拜读过李先生发表的几篇《聊斋志异》研究文章,即后来结集为《人鬼狐妖的艺术世界》的前几篇。李先生主要从艺术分析角度研究此书,颇多发人深省的论断,在当时给我的启发甚多。可惜他因操劳过度而获沉疴,我未能在此后的学术活动中继续得到他的教诲,但却因他而结识同样从事《聊斋志异》研究的林骅兄,而且保持了很长时间的交往,得其助益良多。
至于袁世硕先生,我知道他是山东大学蒲学的领军人物,我还拜读过他此前出版的《孔尚任年谱》。那天我到山大中文系拜会他,快到蒲松龄研究室时,听到里面传出一位中年男子朗读日语课本的声音,颇为诧异。敲门拜谒,只有袁先生一人在。我向他请教了当时最希望弄清的几个问题,都得到简约而明晰的解答。此次拜会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更开始了此后多年来自他的热心指导、提携。其一,我的研究生毕业论文送请外地专家评审,其中一位便是袁先生。他给与我热情的肯定、中肯的评价,不但让我顺利地通过论文答辩,完成三年的研究生学习,又在他主编的《蒲松龄研究集刊》发表了我的《关于蒲松龄生平经历的几点考订》一文。这篇长文是我研究早期的产物,文章的发表不但给我极大的推动力,而且开启了我在蒲松龄研究中重视考证的研究,此后发表的几篇同类论文都是在该文发表的鼓舞下写成的,而且学界也较为认可我在这一方面的研究成果。其二,袁世硕先生不但邀请我参加此后举办的第二次全国蒲松龄研究学术会议,并让我作大会发言,更在大会总结时点名道姓地对我提交的论文给予了热情的肯定。要知道,严格说来我当时在学术研究上还只能算是初出茅庐,又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学术会议,袁先生的奖掖对我该有多大的鼓励啊!记得我后来曾在一篇小文中提到此事,并引用蒲松龄当初在收到王士禛看过《聊斋志异》部分篇章后所写赞诗时的诗句,表达自己此时此刻感激的心情。再后来袁教授又邀我参加过首届蒲松龄研究国际学术研讨会,依然安排我在会上发言。1987年我首次申报学术职称,因在此前恢复职称评定时我尚在求学阶段,毕业后又遇全国暂停职称评定工作,故尚未定职,研究生毕业后五年多的时间里,我实际是以一个“白丁”的身份在从事专业的工作,而这次按惯例只能申报中级职称。但我个人以为按条件已符合副研究员,便申请了破格,越过助理研究员一级直接申报副研究员,其中很关重要的一关是送审论文的专家意见。后来得知,我的论文被送到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和山东大学中文系。前一评定者是我素未谋面的著名学者陈毓罴先生,后者即是袁先生。承蒙他们青眼,对我的两篇文章(都是蒲松龄研究领域的)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使我有惊无险地顺利晋升副研究员。还有一件事也要提到:经友人的帮忙,我已发表二十多篇蒲学论文将结集出版(详见后文)。当考虑究竟请谁作序时,我又不揣冒昧地致函请袁先生“出山”。说实在话,信寄出后,心里还真有几分忐忑,一位名满海内外的著名学者肯为我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后生小子”操觚染翰吗?其实我的顾虑完全多余,我很快便受到袁先生寄来的序言,而且对我的研究给予了热情的肯定,也十分中肯地指出了不足之处。拜读之后,有醍醐灌顶之感,而且对我以后的蒲松龄研究指导作用甚多。我写这篇小文时又重读了这篇序文,依然感触良多。
在近四十年的蒲松龄研究生涯中,我因了袁先生,还结识了山东大学中文系从事这方面研究的多位同行,如马瑞芳、王平、邹宗良诸教授,也都得到他们或直接或间接的帮助。其中不能不提到的是马瑞芳教授。我拜识她之前,即已读过她所写的大陆第一部蒲氏传记专著《蒲松龄评传》,不但知道了蒲氏生平经历中许多不曾掌握的内容,而且她那充满诗性的文笔和行云流水般的行文,给了我极高的美学享受,让我对这位慕名已久的学者的学术造诣和文采风流都有深刻的感受。2019年,由著名国学大家、中央文史馆馆长袁行霈教授担纲、文化部委托国家图书馆组织实施的国家重点文化工程《中华传统文化百部经典》中的《聊斋志异》,请马瑞芳教授负责选目、校注与导读,然后约请北京二位学者和笔者三人组成审定组。拿到马教授的定稿本后,我仔细研读,觉得总体说来做得很好,请这样一位蜚声中外的蒲学专家来负责此书的编选、校注和导读,证明完全选对了人。不过,如果进一步苛求,似乎也不无可供商榷改进之处。所以,我以己之所知,从原文校对到注释、遣词用字乃至于标点符号,提了自己的看法。不过很快又犹豫起来,因为连自己都感到,所提意见有些过于吹毛求疵了,个别条目的语气似乎也不无苛刻之嫌。但又一想,身处孔孟之乡的马教授当记得“孔圣人”“友直友谅”之语。果然,材料转到马教授那里以后,不但不以为忤,反而很快就给我发来令我感慨系之的短信:“枝忠好!我已到国家图书馆,看到您的花脸稿。太令我感动了!如此认真负责如此上心如此细致!对我文稿修改帮助太大了!”后来又一连数次发来短信,甚至不乏溢美之词:“确实对我有很大帮助,多谢!”“《聊斋》正文修改主要参考你的意见。”“在改聊斋稿……找出多处极易忽略的正文错误,再次感谢。”“确实帮我很大忙。谢谢!”
在我蒲松龄及其《聊斋志异》的研究生涯里,得到朋友甚至不知名好心者的帮助,实在太多了。在一次全国性的蒲学会议上,我拜识了文化艺术出版社的编辑赵伯陶兄,细谈之后得知我们先后都在未名湖畔徜徉过,又因了蒲翁而结识,自是喜出望外。伯陶是个热心人,在他的策划、奔走下,我的第一本论文集《蒲松龄论集》得以在文化艺术出版社顺利出版。他并对集中的论文做了许多润色,尤其是对那篇研究生毕业论文修订甚多,至今仍铭记在心。北京图书馆(今国家图书馆)的陈翔华先生是我在一次中国《三国演义》会议上认识的学界前辈,他得知友好某公拟编一本中国学术的专著,陈先生便积极向对方推荐由我写其中的蒲学一章,这就是后来名为《中国学术通览》里的那篇文字的由来。尤其让我念念不忘的还有这么一件事:八十年代初,某位翻译界大佬在刚创刊不久的《读书》杂志发表的文章中,把《聊斋志异·促织》和卡夫卡的《变形记》作比较,而用的《促织》原文却不是蒲松龄手稿本的原文,而是被后人改动了的文字,我对此提出了异议。成文后没多加思考,就寄往《读书》编辑部。說实在话,当时我是认定刊用的希望不大,不过是想投石问路罢了,岂知不但很快刊用,而且对我文中一段啰嗦的表述用一个成语就非常准确地概括了原意,说点铁成金,丝毫不过分。可是我至今也不知道这位编辑的尊姓大名,更无缘识荆。诸如此类的事例尚多,恕不一一。
总之,在我研治蒲学的四十年里,我有幸站在了前辈学者和同行的肩膀上,才有今天的些微成绩。在这里,我再一次向他们道一声:“谢谢!”
(责任编辑:景晓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