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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鹦鹉媒》传奇与乾嘉江南士人的生活与思想

2023-06-07周固成

蒲松龄研究 2023年1期

周固成

摘要:钱维乔《鹦鹉媒》传奇既融和了《聊斋志异·阿宝》的故事情节,也化用了汤显祖《牡丹亭》的至情思想,但内容却反映了乾嘉时代江南士人的情感生活,毗陵诗派精神重塑的意愿,也揭示了作为毗陵诗派的钱维乔自觉追求至情至性、狷介自守的君子情操,同时又必须恪守道统理学的矛盾之情。

关键词:《鹦鹉媒》;乾嘉时代;江南士人;情感生活;精神重塑;理学教化

中图分类号:I207.37    文献标志码:A

钱维乔,乾嘉时代的文学家,戏曲家,字树参,号竹初居士,江苏武进人,乾隆二十七年(1762)举人,著有《竹初诗钞》《竹初文钞》等。乾隆三十三年(1768),其妻汪夫人亡故,为悼念亡妻,作《碧落缘》传奇二卷,情犹未已,又根据《聊斋志异·阿宝》故事,作《鹦鹉媒》传奇二卷。笔者以《鹦鹉媒》传奇为研究对象,考察孙子楚故事的文人叙事中所彰显的乾嘉江南士子的情感书写,精神重塑以及道德教化,以揭橥《鹦鹉媒》传奇作为文人叙事所蕴含的文化价值。

一、《鹦鹉媒》传奇与乾嘉江南士人的情感生活

《鹦鹉媒》中的王宝娘形象来源于《聊斋志异》中的《阿宝》,蒲松龄生于清初时期,继承了明末清初“以情为本”的思想,小说中对“存天理、灭人欲” [1]223的宋明礼教进行了大胆挑战。因此笔下的阿宝天真烂漫,敢于对孙子楚提出“渠去其枝指” [2]233的要求,对于爱情也是发乎真情,始终恪守“君能复为人,当誓死相从” [2]236的爱情誓言,没有传统礼教的束缚,呈现出清新脫俗的人格魅力。《鹦鹉媒》中的王宝娘亦能表现出大家闺秀的礼仪风范,举手投足间完全符合封建大家族闺阁女性的淑女标准,最后王宝娘慷慨赴死,以身殉情的悲剧命运也折射出钱维乔的个人情感经历以及乾嘉时期的时代背景。

钱维乔原配汪氏,据陆萼庭《钱维乔年谱》云:“乾隆二十年乙亥(1755)十七岁,娶妻汪氏。” [3]88《亡妇汪孺人事略》记载:“妇生于乾隆三年十二月十三日申时,卒于乾隆三十三年四月初一日未时。” ①卷五32得知原配汪氏十七岁婚嫁,三十岁离开人世。钱维乔与原配汪氏属于少年夫妻,汪氏逝去,钱维乔无比心痛,感叹:“落叶一去渺无迹,人生速若石火光。存者渐短亡者长,无须向我作呜咽,他日真逢与卿说。” ②卷八9可见夫人汪氏离世之后,钱维乔对汪氏无比思念,甚至对人生产生幻灭之感,这也为后续《碧落缘》《鹦鹉媒》传奇的创作奠定了凄楚悲凉的基调。

回顾汪氏身世背景,其出生于名门望族,《亡妇汪孺人事略》记载:“妇姓汪氏,先世为休宁望族,……以子官赠录丰县知县。” ①卷五30汪氏父亲是丰县知县,殷实的经济基础,良好的家教修养,使得汪氏“幼以慧闻,因闻名为妇家,故素封又以少女为父母爱怜,服食唯所欲” ①卷五30,举手投足尽显闺秀风范。“年十八归予,力茹贫约无难色,人咸称之” ①卷五30,汪氏年少聪慧,归夫家也能尽显贤惠本色。而钱维乔父亲即钱人麟,在“雍正元年以太学生应本省乡试,中式第二十一名;……庚戌遂就保举,引见发付浙江,以知县试用,署淳安县事。乾隆五年庚申八月,署新城县” [3]85,可见钱人麟也是科举高中,最后官居淳安知县,钱汪两家可谓门当户对,不排除政治联姻的可能性。汪氏嫁到钱家以后,相夫教子,夫唱妇随。汪氏诸多德行让钱维乔难以忘怀,回顾“丁亥春,伯兄驰札归名予应中书试时,妇已抱病,而予适有荆溪讲席之约,不欲北行。妇曰:‘君壮年志在远大,岂以一女子自羁。若幸而入选,亦足共慰” ①卷五31,可见汪氏深明大义,让夫君钱维乔安心追求科举功名,务以儿女情长为念。汪氏虽为官宦富家之女,绝无娇贵之气,“妇性孝偶,得甘旨必手奉吾亲,弗敢自食。……弥留之际,犹以未获尽养为憾” ①卷五32,侍奉公婆,也尽心尽力,虽自身处于弥留之际,仍然挂念在心。“然与人必尽悃款,尤好周急,病垂剧犹出所爱奁中物,质钱与人;遇贫老及以疾困告,必恻然赒以升斗” ①卷五32,汪氏为人慷慨救急,毫无吝啬之气。“驭婢仆严而有恩,扑责所加无有怨言” ①卷五32,汪氏对待仆人也是恩威并施,治家有道。汪氏自身表现出的深明大义、孝顺公婆、济世救人等完美形象在《鹦鹉媒》中的王宝娘身上也有鲜明体现。《鹦鹉媒》第六出《婚拒》中:“(旦)如此,你且下楼闲谈一会。倩奴,将瓶内桃花带到房中。你可吩咐门公蒋裱的春容快去取回,休再被人观看。” [4]26这段宾白可见王宝娘作为大家闺秀的矜持、谨慎、持重的个性特征。第三十九出《捷慰》中:“(旦)孩儿若得有好处,这个何消说得。【春絮一江雪】养儿待老有甚女孩差,半子东床难道假?况波差,寒士恩加,休说我膝下娇花,抚到消乏,幸前程寸步达,前程寸步达。天衢敢便夸,骨肉无多甘苦洽,休说荣华倚仗他。” [4]164孙子楚高中之后,王宝娘并没有忘记自己的父母,而是让父母老有所养,老有所依。第三十六出《双还》中:“【前腔】(旦)只道是拆双飞今世里难相见,只道是化寒烟茫茫的寻路蹇。假如你硬抛人真个魂难转,却教我割肝肠如何命强延?到如今盼青衫人俨然,才得个照红颜生稳全。还待赤紧偎依,只怕轻离也,犹恐是邂逅泉台幻里灭。” [4]149孙子楚与王宝娘双双生还之时,此时的王宝娘对孙子楚情意缠绵,感情至深。可见钱维乔笔下的王宝娘寄托了其对夫人汪氏的深情眷念,借《鹦鹉媒》传奇传达出对汪氏刻骨铭心的爱恋之情。

二、《鹦鹉媒》传奇与乾嘉江南士人的精神重塑

钱维乔籍贯属于江苏武进,原配夫人汪氏“先世为休宁望族,后徙居毗陵”①卷五30,第二位夫人“安人姓吕氏,世为毗陵望族” ①卷五33,毗陵是常州的别称,武进隶属于常州。钱维乔在《鹦鹉媒》传奇中寄托了毗陵诗派狂狷纯真,刚直正义的精神内涵。

《鹦鹉媒》中的孙子楚形象来源于《聊斋志异·阿宝》中的孙子楚,小说中的孙子楚“性迂讷” [2]233,符合儒家强调的“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 [5]74的君子言行。“人诳之,辄信为真” [2]233,可见孙子楚质朴真诚。“使妓狎逼之,则赪颜彻颈,汗珠珠下滴” [2]233,孙子楚有羞耻之心,能够恪守孟子“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 [5]357的人生信条,戏弄孙子楚的那群纨绔子弟才是无耻之徒。

《鹦鹉媒》中的孙子楚继承了《聊斋志异·阿宝》中孙子楚“痴”的本性,如“痴”的勇敢,“痴”的执着,“痴”的真诚等,但“痴”中也赋予了新的精神内涵。如第一出《梦识》中:“小生有一癖性,最恨那轻浮面目,才非嵇阮,徒貌狂踪;更厌的机械心肠,志乏仪秦,漫夸辩舌。为此书乡拙守,颇觉于俗不谐,人都道俺孙子楚是个痴的,我也笑而不辞。” [4]3《鹦鹉媒》传奇中的孙子楚厌恶轻浮浪荡、到处钻营、夸夸其谈之辈,钱维乔创作《鹦鹉媒》是“虽小道必有可观,吾将引为同调” [6]1565,是借曲传道,表现了自己对世道中的蝇营狗苟,浮华浪荡的不正之风的批判。其在《竹初说》中强调:“夫竹性直,直以立身;竹心虚,虚以体道;竹节贞,贞以植志。故其为物也,非草非木,不刚不柔。……然其直且虚,而挺然有节,不待具柯叶,干青霄之日也。盖其初而已然矣。” ①卷二15-16强调竹子刚正挺拔,虚怀若谷的人格操守。虽然外界有“其有挠之而流为污浊者” ①卷二16,但人的本性在后天教养之中,需要积极引导,“是故物生必蒙,蒙者,物之稚也。物稚不可不养,蒙以养正,即为圣功” ①卷二16,务必驱邪扶正,才能永葆赤子之心。可见作为毗陵诗派的钱维乔强调以刚直、贞节、纯真、保有赤子之心作为安身立命之道。同时毗陵诗派的文化人格中也强调狂狷的本性,毗陵诗派诗人董以宁“少负重名,豪迈感慨,不可一世,然其恤交游、急然诺,又复缠绵婉笃,比于胶漆。……视天下无可交者。每朋聚翕热,手挥而已,如不相识。及合坐,捉笔为文,独写数千言不休,……尝自言:‘予与袛谟非惟文章道同,觉性情亦近” [7]5-6。董以宁博学多识,性格集豪迈感慨与婉转缠绵于一体,同时又清高自诩,认为天下无可结交者。“毗陵六逸”中最具狂狷个性的是杨宗发,《毗陵六逸诗钞》云:“负奇落落,家贫骨立,意气洒然,殊自得也。……其诗逸才纵发,体尤高古,导源于《骚》,不肯道汉魏以下文字。容若傲物而多隐行,……笔耕良苦,而常急兄弟之急。” [7]16-17虽然贫穷,但才气洒脱,个性放诞不羁,秉承的是“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 [5]148的精神操守。毗陵诗派表现的或狂放不羁、不拘小节,或狷介自守、崇尚气节的人格特征在《鹦鹉媒》中同样有所彰显,对比《鹦鹉媒》中的孙子楚,第一出《梦识》中:“我想功名乃吾辈分内之事,不必系怀,只是人生若无佳偶,未免有负才人。不知我的姻缘,却是怎生也呵?” [4]3孙子楚同样也是贫穷落魄,但对待感情却勇敢执着,虽是一介书生,对待功名却淡然处之,颇有毗陵诗派的人格精神。

《鹦鹉媒》传奇除了通过孙子楚这个人物彰显毗陵诗派的人格精神之外,全剧还蒙上了一层宿命论色彩。第一出《梦识》中:“原来粉壁上写着一首诗儿,待俺读来:‘欲识人间美,全凭物外身;宝山应不远,须结再生因呀!” [4]6孙子楚梦中所游之地,暗示了姻缘的前世今生。第二十一出《航度》中:“(老旦)你却有所不知,从来积想便可成因,持情乃能见性。我佛宏愿济人,原不专在寂灭也。” [4]86第三十六出《双还》中:“(旦)原来如此。便是奴家从前得此鹦鹉,也曾梦见大士说道‘姻缘在上。看来你我完合,皆系菩萨慈悲,护人不浅。” [4]150戏曲关目中几次暗示了是菩萨成就了孙子楚与王宝娘的姻缘,钱维乔为何有这种略带消沉的宿命情怀?笔者分析,原因主要有以下两点:

其一,亲人离世,人生幻灭。钱维乔《辛巳除夕作》云:“前年除夕风光好,索笑两儿在怀抱。学语惊看爆竹喧,分甘争喜椒盘早。去年除夕烛花昏,屈指牵衣少一人。犹有一儿慰岑夕,匆匆守岁及明晨。今年除夕寒威逼,……泪落黄泉有几时,黄泉弟妹两携持。尚嫌弱小寻梨栗,彳亍依然学步迟。人间岁岁知年竟,地下空如长夜梦。” ①卷一9此诗作于乾隆二十六年(1761),钱维乔二十三岁时,其子女先后夭亡。时隔七年,乾隆三十三年(1768),原配汪夫人又离开人世。钱维乔遭遇接二连三的亲人离世,难免对人生会产生幻灭之感。此年钱维乔谱《碧落缘》传奇,续《孔雀东南飞》故事,新创关目,衍仲卿夫妇同证仙果情事,系悼亡之作,实际上也是纪念亡妻汪夫人而作。而《鹦鹉媒·序》云:“竹初居士既成《碧落缘》传奇之逾月,愀然而悲,喟然而叹日:‘嗟呼!情之不可以已也如是!……此《鹦鹉媒》一剧所以捉管而续吟也。” ②卷一16两剧一个充满道教色彩,一个充满佛教意蕴,二者对人生都充满幻灭之感,宿命之叹,这与钱维乔的家庭变故不无关系。

其二,困居场屋,仕途无望。虽然钱维乔自幼聪慧,“年七龄,侍铸庵公夕膳,公举杯偶吟曰:‘老年惟爱酒。居士应声以‘少日但攻书对,公色喜” ②卷六22。其兄钱维城也回顾道:“自予官京师,每得先大夫札,辄言吾弟幼慧。年七岁,随祭先茔舟中,教以切韵,一日即习熟。” [8]卷四686二者均表现出幼年时期钱维乔在诗词韵律方面的才情天赋。但成年之后的钱维乔科举不顺,“因悉力屏当促行,乃不得已入都。应试落选,迨秋归,而妻疾益深” [3]93,这一年是乾隆三十二年(1767)。而之前乾隆二十八年(1763),“春,应会试报罢” [3]92,乾隆三十一年(1766),“再应会试报罢” [3]93,再到乾隆三十四年(1769),“春,三赴会试复报罢” [3]96,乾隆三十六年(1771),“四应会试不售,明年复逢会试正科,遂留都不返” [3]98,最后乾隆四十年(1775),“六应会试复报罢” [3]100,六应会试皆不第。可见科举屡试不第已经成为钱维乔的心头之病,而且当时的科举还存有徇私舞弊的问题。第三十七出《题戏》中:“(净)也罢!小弟最重交情,况与兄交好,不比泛常。(近生低介)不瞒兄说,小弟倒打点得七个题目在此,今日分与吾兄,预先构好,管教的手。(袖内出题付生介。生)如此,承兄美意了。” [4]155第三十九出《捷慰》中:“(外)怎么这等凑巧,七个题目都是贤婿做过的?(生)是场前胡慕杰送来,哄小婿說是打点来的拟题。小婿就借他抒写,不料场中去果然一些不差。” [4]162这两出戏道出了当时科场有泄题的现象。据商衍鎏《清代科举考试述录》记载:“乾隆十六年辛未会试,编修蔡时田充同考官,荐曹咏祖卷未中,来谒见其年少俊美,爱之,翌年壬申恩科会试,蔡由山东道御史为监试官,曹咏祖入场时,被搜检官于其眼镜匣内发现一纸,与蔡有交通关节之嫌。审实,蔡时田、曹咏祖皆斩决,主考官曹秀先一并交部严加议处。” [9]311考生与考官之间有暗通关节,作弊之嫌。多年会试不中的人生遭遇,使钱维乔心中难免产生悲观情绪,认为功名、爱情、婚姻等都是前世注定,今生难以改变。

由此可见,《鹦鹉媒》全剧充满了宿命论情调,作为毗陵诗派的钱维乔虽然具备刚直、贞节、纯真、狂狷等人格精神,但面对个体人生的生离死别,科举困顿的遭遇劫难,乾嘉时代士大夫精神层面难免会有阴霾笼罩,呈现出消沉低迷,无力回天之感。

三、《鹦鹉媒》传奇与乾嘉理学的思想教化

《鹦鹉媒》传奇在艺术构思方面借鉴了《牡丹亭》的剧情设计,既有对汤显祖“至情”思想的推崇备至,同时也有对生活在乾嘉时期女性悲剧命运的深刻反思,二者之间呈现出的不可调和的矛盾,使全剧弥漫了一层凄楚悲凉的基调。

《鹦鹉媒》传奇中渲染了女性贞洁忠义的教化思想。第二十三出《羽化》中:“待我且拿住这个鹦鹉。(作向捉鹦鹉,忽暗下不见介。生张袖绕场介)【尧民歌】呀!身何所,斗然间神似御风虚,遥随着掠层垣一队归鸦去。待我疾行一会。(作疾走介)冷泠泠两腋暗云扶,渺翻翻双足夕烟徂。须也波臾,珠帘掩月疏,是这答曾游处。” [4]95孙子楚因相思成疾,而灵魂出窍,附在鹦鹉身上,去寻找闺房中的王宝娘。第三十六出《双还》中:“〔南吕引〕【阮郎归】(生上)情真生死两缠绵,天教不断缘。(旦上)夜台携手得生旋,相看痛尚连。(生)娘子,我和你死生别离,只道此身永隔,岂知今日还得相逢,真好侥幸也!(各泪介)” [4]149孙子楚与王宝娘最终双双复还人间,经历了由死到生的过程,但传奇要传达的是孙子楚返阳是因为诚实笃信,与人为善;王宝娘返阳是因为贞洁忠义,为夫尽节的理学思想。

《鹦鹉媒》中浪漫主义的艺术构思,源之于“三弟学于儒,而好言神仙,余事复长与音律” [4]173的儒佛道三教合一思想。钱维乔曾云:“或有疑其幻者,则夫蜀魄楚魂,至今不绝,……天下境之属于幻者多矣!何不可作如是观耶?临川曰: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信已!” [4]174因此钱维乔笔下的情固然受到汤显祖“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10]1552的至情论的影响,但也融入了程朱理学中的夫妻之道,借《牡丹亭》中的“至情至性”外衣传达忠孝节义的思想内核。这些忠贞教化的程朱理学在钱维乔《竹初文钞》中多有记载,如《为鄞邑民梁承豪牒城隍文》云:“窃惟刑以革奸,神人之权相济。淫为首恶,阴阳之律皆同在。无端而作祸祟,仅骇见闻。若率类以扰房帏,并伤名节,是尤幽明之所共愤,雷霆之所必诛者也。”①卷六14钱维乔任鄞县知县所作的城隍祷告文,具有捍卫良家女子清白名誉的功用。地方官员对城隍神的祷告与嘱托,既抬高了城隍神的惩恶扬善、驱除邪淫的信仰力量,也维护了民间百姓的礼仪道德。

乾嘉时代程朱理学统治下的精神伤痕比比皆是,《鹦鹉媒》传奇中的王宝娘殉情一段便是时代的影射。第三十四出《殉情》中的王宝娘说道:“……咳!休说我受了孙郎如此深情,则俺也略读诗书,颇知大义,岂肯生死移情!咳!仔细想来,便算爹娘怜我,听凭守志,他二人已老,又别无骨肉,教我将来依靠何人?(哭介)况且孙郎如此爱我,值不得以身报他?千休万休,算来不如死休。” [4]141这段宾白突出了王宝娘“颇知大义” [4]141的一面,这里的大义就是夫君已死,绝不苟活的封建教条,体现了王宝娘对世间礼教的无比尊崇。

据《乾隆武进县志》记载:乾隆时期武进县表彰贤淑有三十四位 [11]313,其死因有恐羞辱,自尽而死;逼迫改嫁不从,自尽而死;未嫁夫亡,自尽而死;夫死,自尽而死。表彰贞孝的有四十七位 [11]331,其贞孝表现为侍奉姑翁,唯恐不周;割肉事亲,毫无怨言;守贞终身,至死不悟。其中烈女完节已旌的有三百二十位 [11]362,完节未旌的有三百九十六位 [11]401。可见清朝官方朝廷是鼓吹民间女子立牌坊,守贞节,对待自己的夫君,自己的婚姻必须从一而终,誓死捍卫。同时“根据《清实录》记载统计,从顺治九年到嘉庆末年,受旌表节妇人数为十一万零五百九十九人,夫亡殉节人数为一千七百二十七人,未婚守志人数为两千四百一十四人(从康熙三十六年始见报),三者共计十一万四千七百四十人。而且,这个数字同实际数字必定存在差距,实际数字可能要高出七八倍,也就是说,在一百六十八年的时间里,大概有七八十万的节妇、殉夫者及贞女受到旌表,这还不包括许多没有达到旌表年限即去世的妇女。所以,这个数字实在是触目惊心” [12]401。整个清王朝时期,女性在维护自己贞洁操守,恪守从一而终等礼教方面,以致于达到以身殉夫、以身殉情的残酷程度,其命运的悲情演绎从未断绝。

钱维乔第二位夫人,即吕氏。据《亡妇吕安人事略》载:“安人姓吕氏,……年二十四归维乔为继室,时先府君铸庵公,先母吴太夫人俱衰病,子妇唯安人侍左右,承顺意旨,修甘旨之奉,必诚必敬。” ①卷五33想必吕氏侍奉公婆也是必诚必敬,如同奴仆一般。孝行虽能维持家庭上下的和睦,贞节亦能守住夫妻之间的恩爱,但众多孝子贤孙的背后是无尽的血泪,无数的贞节牌坊更是人性摧残的见证。《鹦鹉媒》第三十四出中的王宝娘一句“千休万休,算来不如死休” [4]141,便道出了一个时代女性身家性命的不自由性,恪守的永远是为夫家而生,为夫家而死的人生信条。生活在乾嘉时代的钱维乔,无论是原配汪氏还是继室吕氏,同样深受程朱理学影响。《鹦鹉媒》戏曲创作中必然带有时代的影子,正如法国文艺批评家丹纳提出的文学艺术的产生与发展取决于“种族、环境、时代” [13]3三大因素一样。

结语

总之,钱维乔《鹦鹉媒》传奇借剧中的王宝娘形象既怀念了原配汪夫人的知书达理、温婉多情、勤俭持家的江南闺阁女性的形象,无形中也彰显了乾嘉时代闺阁女性受封建禮教束缚而悲惨的一生。剧中的孙子楚虽有毗陵诗派的狷介之气,但在乾嘉程朱理学以及科举制度的高压政策之下,显得如此懦弱,不堪一击,也暗示了毗陵诗派由早期的狂放不羁、豪迈感慨到如今的萎靡不振、奄奄一息的气象。剧中无论是观音大士的暗中相助,冥界阎罗的秉公执法,还是化身鹦鹉的执念追求,以及人生宿命的悲凉叹息等,这一切都强烈反映了生活在江南地带的读书人,在乾嘉时代一方面出于本性追求至情至性、狷介自守的道德情操,另一方面又必须恪守道统理学的矛盾之情,《鹦鹉媒》传奇正传达出乾嘉时代江南士人精神重塑的时代心理,其深沉的文化动因亦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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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rot Lover Saga and Insights into Jiangnan Scholars' Lifestyles

and Thoughts during Qian-Jia Period in Qing Dynasty

ZHOU  Gu-cheng

(Research Institute of Drama,Jiangsu Provincial Academy of Culture and Arts, Nanjing 210005,China)

Abstract: In terms of inspiration,Qian Weiqiao's Parrot Lover saga draws on the storyline of Liaozhai Zhiyi·A Bao and infuses the romanticism of Tang Xianzu's Peony Pavilion,which worships incredible love. In terms of content,it touches upon the relationship status of Jiangnan scholars during Qian-Jia(Qianlong and Jiaqing) period and Piling(Changzhou) poets' aspiration to spiri?螄tually reinvent their school. In terms of playwright,it reveals the contradictory sentiments of Qian Weiqiao,who follows the Piling school of poetry and pursues romanticism and sensualism to preserve his purity but uphold the orthodox Confucian school of idealist philosophy.

Key words: Parrot Lover;Qian-Jia;Jiangnan Scholars;Relationship;Spiritual Re?蛳invention;Confucian Education

(责任编辑:谭  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