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生态德性
2023-06-07衡孝庆叶思萌
衡孝庆 叶思萌
[摘 要]在解决生态问题的诸多语境中,生态德性的出场提出了一种新的致思路径。生态德性论提出的目的在于以人类德性的生态生成、生态属性为基础,强调德性的自我蜕变。在方法论上,相对于用外部规范解决生态问题的技术路线而言,生态德性论的内在性特征可以有效规避生态问题的外部性导致的物化困境。从逻辑发展的角度来看,生态困境唤醒生态意识,催生生态理性,最终使之成为德性生态转型的内在依据。因此,通向生态文明的德性重构只能是:让德性回归日常生活,转换生态话语,发展生态交往实践,重建生态意义场域。
[关键词]生态德性;生态伦理;生态文明
生态概念缘起于对生命与环境关系的探究,生命与环境的共在构成理解生态系统的基本观念。与此同时,人类“在世之中”的命运也被《寂静的春天》《沙乡年鉴》等著作的作者们唤醒,生态问题、生态灾难、生态危机、生态困境等一系列概念重构了人类的荒野记忆,从动物权利、大地伦理、社会生态学、深生态学乃至生态女性主义,生态话语激发了生态运动,开启了生态文明的致思路径。从污染治理、生态修复、资源节约、环境保护到绿色技术、生态创新,从物质生产、日常消费到社会分配、环境规制,生态行动的广度和深度都在不断得到强化,生态经济、生态政治、生态社会以及生态主义逐渐渗入主流话语体系。但是,就生态之于人而言的根本问题,还在于塑造属于新的文明类型的新主体性。这个新主体性“在形式上不仅包括我们应该怎么做,而且包括我们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①一个新惯习的生成需要意向、话语、行动构成一个连续的意义场域,而所有的意义只能是属人的意义,就此而言,呼唤生态德性是生态文明形成的关键环节。所谓生态德性,是指人类在超越自然赋予的品性的基础上重新回归生态,在生态理性指导下生成一种新的品质,这种新的品质通过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理念指导的交往实践来获得,并成为解决人与自然关系问题的关键性要素。
一、德性生成的生态潜能
诸多德性伦理学家从不同的方面对德性进行了概念界定。亚里士多德认为,“人的德性就是一种使人成为善良,并获得其优秀成果的品质”。①当代学者麦金太尔(Alasdair C. MacIntyre)认为德性是一种“获得性人类品质”。②综合来看,德性不外乎是外在规范的内化,是在实践中不断生成的品质或品格,是构成行动的意向性生成之路。
根据进化论的观点,人类是自然演化的产物,人的生成是一个自然事件。但是,这个自然事件却并非那么自然。按照黑格尔对自在的理解,纯粹的自然或人类出现之前的自然是自在的自然。自在的自然根据自然规律自我运动,这种运动是真正的生态运动,各种存在物通过这个运动分别占据一定的位置,从而形成一个开放的自组织系统。在这个系统中,生命的存在和非生命的存在虽然遵循着不同甚至相反的秩序规律,即所谓的“熵”和“埃三极”(负熵),但是在拥有相对固定的秩序变化及其方向(即物理学中的各种时间之矢)方面,却又是在更高级别的层次即生态层次上形成了一种对称性破缺,生命起源的秘密也就隐藏在这些貌似不能统一的共同運动之中。这种潜在的未被揭示的统一性,构成了人的生成的第一个生态基石。因此,人类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个或唯一的德性只能是成为这个生态系统中的一员,“我们连同我们的肉、血和头脑都是属于自然界,存在于自然界的”。③这既是德性的生成,同时又是人的生成。
原初的德性是自然规律内化为人类的自主行为,虽然这时候的人类还不具备自我辨识的能力,还不能将自我与周围的世界区分开来,甚至还不足以以人类来称呼自己,“大凡最重要最根本的东西,在认识的程序上,每每最后方为人发现。自然规(律)的发现,已经是人与自然接触很久以后的事。人格、心、理、精神的发现,也是人类生活进化很高的事”;④但是这种自主性行动已然标记了人类的诞生,更为重要的是具备了使其成为自身的潜能的激发状态。构成这种原初德性的标志性事件就是人类改变了在世的状态,工具的使用或劳动实践成为人类与自然的交往方式,这是自然的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交往,因为构成自然交往的必要条件是两个异质主体的耦合。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认为,人与自然的“这种关系通过感性的形式,作为一种显而易见的事实,表现出人的本质在何种程度上对人来说成了自然界,或者自然界在何种程度上成了人具有的人的本质”。⑤也就是说,人类既在自然之中又在自然之外。从此,人类成为自然借以展示其神秘性的窗口,与此同时,自然也就赋予了人类一项特殊的使命,使得人类可以通过成就自然来成为自己。但是,自然于此也埋下了伏笔,那就是人类以何种方式成就自然,又成为一种怎样的自己?
这样,诞生于自然生态之中的人类通过非自然的方式与自然交往,从而实现了自我的革命。这种革命是以其诞生的母体作为革命对象的,即人类的自我肯定是通过对自然的否定来实现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人类的认知活动同时也是自我规定的活动,人类通过否定自我来实现自我,而所谓价值只不过是这种自我否定的中间环节的产物。生存还是毁灭,这时候还没有成为一个问题,自我的德性还没有成为认知的对象。镶嵌于自我生存的本能之中的行动逻辑只能是去存在,而作为目的因的存在也只能是在生态之中的存在。世界还没有向自我打开,生活还是一个有待生成的世界。因此,这时候的德性只能是自在的德性,自在地存在于生态之中。虽然看似简单、单纯、单一,甚至还没有自我的觉察、判断,但其实这才是最纯粹的德性的模板,同时也是衍生出一切德性的母版。
这时候的德性通过人类的生存来实现自己,即单纯地去存在,通过人的生存实践积累经验、积蓄力量。从自然的视角来看,这个时候的人类还处在顺从于秩序的混沌之中,其德性的指向依然是自然本身的规制。虽然德尔菲神庙的石碑上已经出现“认识自己”的箴言,但是双方力量的巨大悬殊却是不争的事实。刚刚走出荒野的人类还在集聚共同体的能量,驯服低等生命的尝试让共同体的等级形成了生态无意识的德性阶梯。不论是苏格拉底的“知识即德性”,还是亚里士多德对中道的践行,抑或孔子的“仁”(从人从二),在马克思所说的“人对人的依赖”阶段,“自然界起初是作为一种完全异己的、有无限威力的和不可制服的力量与人们对立的,人们同自然界的关系完全像动物同自然界的关系一样,人们就像牲畜一样慑服于自然界”。①相对于自然的弱势迫使人类采取群落的方式集中力量,滕尼斯(Ferdinand T[O] [ǖ]nnies)称之为“共同体”②的社会生态结构核心正是这种交往实践的意义场。正是在这个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人与自我的关系所构成的无缝之网中,各种意义的生成、流淌、交汇、互融构成了德性的生态底板。
二、德性自我蜕变的生态辩证法
从中世纪的神学统治到近现代的主体革命,从农耕社会的自然经济到工业城市的钢筋水泥森林,从存在论的衰落到认知理性的高涨,物性张扬的背后是德性的自我否定,这一否定采用的却是极端的自我肯定之形态。在市民社会的结构转换之中,自然的退让与生态的隐秘性造就了德性蜕变中的双重遮蔽。在道德演化的逻辑结构中,市场经济个人主义的主体性却成了否定自我德性的社会根源,资本的运动规律强行扩张到自身的边界之外,每一个人都被他者的目光所注视,物欲的膨胀强行挤压着灵魂的空间。
技术时代的人类社會摆脱了神性的约束却又再次掉入“物的圈套”,物性与德性的异化、失衡给工业文明带来了新的伦理困境。这里提到的物并非眼前之物也不是手中之物,而是追问物之所以成为物的“物性”,它不是一个“有条件的东西”,而是一种“非-有条件的东西”。在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时代,物被认为是一种载体,人们通过感知物、衡量物从而获得普遍真理,此时的物是沟通人类与现实世界的渠道。自启蒙运动以后,这一局面发生了转变,在科学技术进步的背景下现实世界仅作为可被计算的对象而存在,同时,物的存在被客体化为主体所映射出的现实表征,物的本质的倒退反作用于主体,造成了主客二分的局面。在这样的关系中,主体看似获得了主动权,作为客体和对象的“物”则失去了活力,成为符号化体系中的虚无,只能被主体认识、创造、遗弃。但从更深层次来说,作为主体的人类实质上掉入了物质世界的陷阱中,忙于精致的计算和利益的追逐,忘却了生活的本质和人生的意义,而这张使人类沦为困兽的巨网正是人类自己编织的。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如何在反思中回归对切近之物的感知,并且这种感知较之此前来说不再拘泥于对物质的简单获取,而是试图超越切近之物“而达到非-有条件的东西,到达不再是物的东西那里”。③物、物质、物性三者辩证关系的形成,将成为德性出场的根据和基础。
作为交往实践产物的德性本身就具有双重结构:德性必然是来自交往双方所构成的“主体-主体”结构,同时,作为“客体底板”的实践中介也必然会反作用于主体,形成“主体-客体”向度。为人类生存提供物质资料的生产活动即人与自然的交往,成为一切社会历史演化的内在基础,也是人与社会、人与人交往的前提和根据。在传统社会中,人与自然的交往是沿着自然设定的轨迹运行的。在人与自然之间,由于现代科学体系的诞生,引发了一场“哥白尼式的革命”,科学揭示的自然密码转换成技术话语并应用于现实的生产,直接导致了工业革命。生产能力的急剧扩张催生了市场的现代转型:从生产到分配到交换再到消费,像多米诺骨牌一样的连锁反应最终形成了一个急剧变革性的社会舞台。在这个舞台上,你方唱罢我登场,理念与现实、理性与非理性、自由与正义、个人与共同体最终汇聚成资本主导的现代性。原本出于解放人性的目的而发动的社会革命,最终成为一个庞大的吞噬一切的巨型机器,科学与技术联姻产生的琳琅满目的商品世界在知识生产机制的推动下快速地切换着资本的频道,“不创新,就死亡”,自由竞争的泡沫在日益集中的资本的挤压下幻灭。马克思指出:“资本是能带来剩余价值的价值。”①资本唯一的本性就是不断地扩张,而扩张的唯一途径就是不断制造新的欲望,每一个新的欲望都在使人进一步远离自然。如果说科学使人类日益看清自然的本性的话,资本驱动的欲望机器就是在生产遮蔽自然的迷雾中。尤其是被市场逻辑所绑架的科学的职业化,失去了科学自身原有的对自然的好奇,导致“有学术、无思想”的知识市场大行其道,科学朝着被资本控制的技术主导的方向艰难地前行,“技术在其本质中实为一种付诸遗忘的存在的真理之存在的历史的天命”。②自然也只能随之被技术化,逐渐退出人类日常生活的视域。
当一切都被市场化、资本化、商品化,德性也不能幸免。被贴上价格标签的德性只能外化为功利主义的计算单位,对行动的规范和规范化的行动者转变成了数字游戏,一切不能产生价值的或不可计量的都是不可接受的。自然被切割成物质生产的资源,所有不可利用的都是多余的;人被摆置于生产机器之中,所有无处安放的人只能被流放于社会体制之外;用选票计量的权力必然只对用来购买选票的资本负责,所有的自由都只是为了资本的自由流动开辟道路;个人解放的所有努力都转化成资本的解放,任何束缚资本的企图都是现代性的游戏规则所不允许的。刚刚摆脱神性依赖的人类随即陷入物(资本)的依赖之中。资本的扩张与自然的退却、社会的退却、人的退却是同步的,“在机器上实现了的科学,作为资本同工人相对立。而事实上,以社会劳动为基础的所有这些对科学、自然力和大量劳动产品的应用本身,只表现为剥削劳动的手段,表现为占有剩余劳动的手段,因而,表现为属于资本而同劳动对立的力量”。③原本追求自由的人,现在不得不逃避自由,奴隶还是那个奴隶,只是换了个主人。最为诡异的是,这场革命却是自认为主体的人自我发动的,是自生自发的自然秩序。颠覆了德性传统的主体力量把斗争的锋芒指向自然,即所谓“向自然进军”,于是寻求自我解放的人性再一次被扭曲,试图摆脱他者束缚的自我革命在激发人的创造潜能的同时也在自掘坟墓。
现代性的生产机制制造了一系列新的德性生态,产生了急剧变化的道德谱系。这种断裂在割断与传统的联系的同时也在割断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人与自我的联系。各种等级制的共同体在解体的同时,新的共同体却无处安放,由此“体会到无家可归的味道”。④放逐了灵魂的精神家园成为没有神的庙宇,而流浪的灵魂只能退居于虚假的自我之中,因为真正的自我还没有诞生。疏离了自然的人类也失去了前行的方向,扁平化的社会解构了意义的交往基础。现代性的脱域机制造成了不在场的在场性。表面上的信任其实是无法达成真正契约的无奈,正如卢梭所说:“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①形式化的契约只能产生非自然状态下的交往形态,外在的规则无法内化为自我的品质,因为这不是用工具理性或技术理性可以实现的。因此,自我解放的德性却没能生成德性的自我,打破了旧桎梏的同时却又生成了新的更加隐秘的桎梏。
三、德性的生态转型
根据黑格尔精神现象学阐释的辩证逻辑,诞生于自然生态之中的人类德性生活,在经历了自我否定之后必然会在更高级的形态上回归生态,也就是在人与自然的交往实践中经历生态感性、生态知性,然后上升到生态理性。但是这种自主性行动却并不完全是人类的自我完成,与此相反,这是在自然的引导甚至强制下的自我解蔽。
生态理性诞生的第一个条件是生态意识的觉醒。所有的意识都是有对象的,对意识的意识就是以意识为对象的意识。当意识以独立的对象去意识的时候,只能是孤立的意识。但是自然并不是以孤立的状态存在的,因此,一元论的意识只能导致唯我论并滑入虚无的泥潭。很显然,这种意识哲学指导下的意識行为,源自于自然科学所对象化的单一宇宙或单一联系的宇宙,而心理学的格式塔概念揭示了意识的真实存在状态或意识活动的生态型。生态理性诞生的第二个条件是生态科学提供的思维框架。生态学自诞生伊始就不符合对作为“分科之学”的“科学”概念的传统解释,因为生态学本身就是以综合各种关系作为其学科特征的,其基本学科范式是以“分析-还原”方法还是以“整体论”方法为基础依然处于争论之中。②但毫无疑问的是,生态学从两个方面为生态理性提供了致思路径,一是生态系统的整体论或系统论,二是生态关系的向度。当然,生态学本身也是生态理性发展的产物,同时也为生态理性提供全方位的知识支撑。最重要的是,生态理性的产生还需要形而上学的生态批判。可以将所有的生态设想为两大类,即有人的生态和无人的生态。其中,对于人来说,只有有人存在的生态才是真实的生态。这是所有的人类中心主义的共同基础,也是所有的非人类中心主义需要解构的对象。解构的核心无疑就是人的存在。从本体论、认识论向实践论转向,从逻辑到语言,从此在到共在,从单一主体性到多级主体、主体际(主体间性),简单地抛弃形而上学、放弃对存在的追问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只是对问题的回避。生态时代需要重建德性的形而上学基础。
因此,在道德哲学、价值哲学、实践哲学的领域内,生态理性的渗透必然导致一系列的连锁反应。从对科学的价值反思、对存在的时间性追问、对消费社会的符号化和象征性的揭示到对知识与权力共谋的微观政治学批判,20世纪末的“科学大战”在某种意义上表征了单向度的一元化线性思维正在逐渐退场或遭受各种质疑。当然,这种变化在自然科学体系内部也由于生态学的发展以及各门科学前沿所遭遇的各种问题而有所体现。在马克思看来,“问题是时代的格言,是表现时代自己内心状态的最实际的呼声”。③最终,所有的批判又回归到马克思当年基于现代性批判所提出的问题,即“现代性如何自证其自身的合理性”,这也反证了马克思不是德里达所称谓的“一个幽灵”。现代性肇始于人类的一场自我解救运动,它的诞生给人类社会发展带来不竭动力,十足的机械化引发的技术理性的泛滥与失控,追求极致利润的资本逻辑颠覆了道德和生态逻辑,整个社会生活因为异化的力量而沦为一台机器。作为质疑现代性合法性的第一人,黑格尔提出“一种超越绝对知性的理性”。①他从先验的角度剖析,理性作为一种引起变革的时代力量,不但能够将时代生活分裂破碎,而且直接地能够使之重启统一。作为强制力量的理性具有规范作用,由于它本身带有生态统一性色彩,实质上就是要求达到一种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状态,因此在近现代话语体系中,这种理性也被称作生态理性。合乎理性的生活就是贴近生态的生活,经济理性造成的功利主义、享乐主义等恶果将在生态理性中得到消解,人们在无尽的欲望和有限的资源的对比中学会克制,转而在理性的范畴中追求物质欲望,因此德性生态转型是超越现代性危机的必由之路。
德性的生态转型包含两层意思:一是从现代的规则社会向新的共同体伦理的复归,重新恢复德性的地位,再造德性的社会生态;二是德性自身的生态化。重建社会生态的困难在于去中心化:一方面,传统所形成为中心的强势力量不会自动退场,西方中心主义只能随着西方世界的衰落而自然消退,人类中心主义只能通过“自知自己的无知”而产生对自然的敬畏,知识的权力话语只有随着知识生产机制和知识分配状况的转变才有可能进入平权时代;另一方面,所有对中心的反抗很可能只会导致新的中心的产生,即“以暴易暴”。德性生态化的困境在于生态密码的解读:一方面,生态学还没有发展出可靠的生态图谱,甚至还不具备解读生态话语的语言能力,这就意味着在依靠生态学的同时还必须警惕滑入“生态学主义”的风险;②另一方面,建立在新的共同体基础之上的新的德性话语体系还需要经历一个自我生成的过程,视域的融合只有在新的地平线上才能发生,从全球化、反全球化到逆全球化,人类社会对现代性的自我完善还未迎来曙光。
四、生态文明的德性重构
从农业文明、工业文明转向生态文明,不是从农业生产、工业生产转向生态生产,而是对包含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人与自我在内的各种关系的处理方式的文明化,即从对立、对抗走向和解、和谐。这里的文明指的是矛盾处理方式的非野蛮状态。人类步入现代化后面临的生态危机需要在德性的根本延伸中得到解决,德性的生态潜能在如下历史进程中回归并显现:起初,亚里士多德将德性定义为有助于促进个体成长和社会繁荣的内在品格,但是近代以来生态问题愈演愈烈,德性的内涵也发生了改变,它不再只是围绕个体和社会两个范畴展开,生态繁荣也被纳入其中。“继劳克·范·温斯文和奥尔多·利奥波德之后,我们修正了传统,并将美德定义为那些促进人类和非人类繁荣的特征,包括个人和集体。”③我们无法否认自身对自然环境的依赖,任何人都无法生存于生态真空之中,人类社会的繁荣和个人的成长皆有赖于繁荣的自然界提供的生态基础。这种内涵理解的转变,赋予传统社会的德性以新的时代内容,并对人类提出了新要求,也给出了新的致思路径。
重构生态德性的前提是让德性重新回归日常生活和社会行动的中心。社会行动的关键不是纯粹制订规则或规范,它的根本任务是通过日常生活告诉人们如何认识自己的生活目的,并为实现一种善的生活的内在目的而培植自我的内在品格和美德。在德性与规则之间,有另一种非常关键的联系,因为只有对于拥有者以德行的人来说,才可能了解怎样运用规则。①科学所创造的事实世界不能代替生活世界,日常生活虽然琐碎,但所有的意义正蕴含于其中。在利奥塔(Jean-Fran
重构生态德性的理据是生态话语系统的转换。传统的德性话语体系在现代社会中被规范论的话语体系取代,而现代主义的反对者也“对启蒙主义理性话语的有序性和稳定性进行了批判”。③生态学为日常生活的生态化提供了话语模板,绿色技术、生态创新为物质资料生产活动提供了生态标准,生态主义、生态哲学、生态思想为构建生态形而上学话语体系开辟了空间,全球化、时空压缩、网络社会成为生态话语传播、扩散的实践场域。从具象到拟象、从象征性到符号化,信息时代的生态话语超越了传统的“物质-能量”结构。虽然对生态密码的理解还未达到具有基因特质的遗传学水平,但是综合知识生产能力的快速提升已经初步具备解码、编码、转码的基本条件。正在扩展的生态学不仅包容了社会生态系统,而且正在统合各种知识资源,并把生态思维模式普遍化。
重构生态德性的现实依据是生态交往实践的发展。社会生态学家和生态女权主义者认为生态危机的根源在于特定的社会因素,④其中既包括人对自然的统治,也包括人对人的控制。动物保护主义、大地伦理等提出的物种平权思想,在超越人类中心主义的意义上提出了生态交往实践的主体性扩展原则,但是其“无中心性”、泛道德化以及对人的消解,很容易导向相对主义甚至虚无主义。⑤生态交往实践是以生态理性对工具理性的克服为前提、以多极主体通过中介客体而形成的兼具德性品质和生态形态的双重统一体。“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正是通向生态交往实践现实的生动写照。生态交往实践的发展需要双重建构:一方面,通过生态交往建构生态主体、生态客体;另一方面,建构生态交往关系,并在这种关系的维护和发展中推进生态生活。生态交往实践还在不断地进行双重整合:一方面,通过生态交往的反身性整合出生态主体;另一方面,通过生态交往的多极性整合出生态交往共同体,而生态主体正是在不同的共同体之中传递、变更着不同的生态话语。
重构生态德性的根本目的是达到尊重自然与完善人类自身的双重统一。首先,人类将以德性的方式对待自然。建构生态德性不仅需要一整套价值基础的支撑,更需要德性规范的落实。工业社会中机械的价值标准和物化的世界观遮蔽了自然的本真面目,尽管人类已经认识到自然的内在伦理意蕴,但依旧无法从根本上扭转对自然环境利益化、数字化的审视。从现实因素来看,自然对人类恶劣行为的反馈具有滞后性和间接性,因此道德和法律的约束并不切实有效,能弥补这一不足的只有稳定的内生德性。其次,人在善待自然的同时也应在完满的环境中重塑自身。生态德性的重点不在于制订出尊重自然的规范和标准,而在于使人们处于一种和谐的环境中,回到生活本身,感知周遭的环境,重新认识自己,从而明白我们究竟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我们应当如何成为那样的人。最后,公共德性是建构生态德性的重要基石。学者哈丁(Garrett Hardin)提出的“公地悲剧”说明了一个现实问题:单一个体破坏环境的后果或许轻微,但经过多个个体作用的叠加后,悲剧的产生就不可避免了。生态德性的培育不能只关注个体而忽视公共环境。在社群生活中,人的竞争本质使得个体德性极容易造成对守德者不公的倾向,因此,有序的集体氛围即公共德性的培育将成为建构生态德性的必备条件。
重构生态德性的路径是重建意义场域。意义是人之为人的目的,是德性的终极价值旨归。启蒙理性的目标就是通过颠倒人与外部世界的关系实现意义的反转:从上帝回归人之本身,即尼采所说的价值颠覆。但是现代社会的变动不居导致了生活的碎片化,“意义和身份都只能作为目标存在”,“目标和现况之间有一定距离”,“正是这种距离使它们成为目标而非现实”。①康德所希望的“人是目的”的实践理性在科学与人文的分裂中破灭,意义的分裂导致意义的错乱。从意识形态的对立到文明的冲突,从规范的意义学到普遍语用学的语境意义,自我甚至唯我的意义本身被消解。因此,重建意义场域需要发展新的意義源,意义的生成和解释只能是在生态交往实践的具体活动中展开,只能是相对于生态语境下的实际需求而言被理解。意义场域需要共在的共性结构支撑,这一场域必须是开放的,开放性的基础是多级主体之间的交往互动;也就是说,生态意义场域必须是以生态话语作为底板的实践空间。对于德性的本性而言,通过生态意义场域的重建体现其来自自然、回归自然,也正是德性自身辩证运动发展的必然逻辑。
结 语
人与自然和谐共生是中国式现代化的主要特征之一,也是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必备要素。从深层次上说,人类的进化最根本的是文化、文明的进化。不论是技术-经济系统还是政治-制度系统,都不能从根本上解决人与自然的对立与矛盾。要达成人与自然的和解,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最根本且最重要的解决途径只能是德性重构。只有通过不断深化对生态德性的认知和理解,在全球化交往实践中不断磨合、重构德性内涵,才有可能摆脱原子式唯我论与机械论自然观的误区,以一种全新的视角审视自我,从而将外在的生态规制内化为生态德性。任何形式的现代化归根结底必须落实在人的现代化上。只有通过德性的生态化,才能最终实现现代意义上的人的诞生,这也是实现人的自由与解放的必由之路。
责任编辑:胡颖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