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梼杌闲评》梦境叙事研究
2023-06-07秦萌萌柳旭
秦萌萌 柳旭
内容摘要:我国梦文化源远流长,并通过文学作品这一载体,与整个中国文化传统渊源甚广。梦境叙事作为中国古代小说惯常使用的叙事方式之一,具有重要的叙事功能,对情节建构起着重要作用。因梦这一元素有着延展性强、易解释且具备虚幻性等特点,故而在小说创作中被广泛运用。统揽全书,《梼杌闲评》中围绕梦境的情节创作亦多达十余处,通过分析探讨,我们发现这些梦境的设置不仅能够满足读者的期待视野,强化故事悬念,还能丰富小说的审美价值和读者的审美体验,同时也契合了作者时时流露的果报观和天命思想。考虑到梦境这一元素往往背负着某种文化密码、常成为作者思想流露的载体,故而针对梦境的研究大有可为之处。
关键词:《梼杌闲评》 梦境叙事 文化渊源
《梼杌闲评》是明末清初的一篇记述魏阉误国事件的时事小说,描述了一派熹宗乳母客氏与太监魏忠贤窳败朝堂、祸国乱政的社会乱象。小说在行文布局中始终笼罩着“人生如梦”的虚幻感,有着斥奸扬义的正义伦理观。梦境叙事的展开不仅凸显了人物形象的真实,对全文的叙事节奏也大有作用。其中,小说中有关梦境的描写多达十余处,梦境中的“虚”、“实”构造不仅暗合了“人生如梦”的虚无主义观念,同时也呈现了作者时时流露的“宿命”观和“因果”论。
一.《梼杌闲评》中的梦境模式
《梼杌闲评》开篇就以碧霞元君的出场交代了小说的起始框架,全书以碧霞元君说劫解陈冤收束结尾,整本小说的内容围绕赤蛇祸乱有序展开。全书的内容虚实相间,将一个历史真实存在的沉重事件,以适量虚构的手法融汇入小说这一文学领域,生动形象地再现了晚明时期的社会风貌。其创作过程采用“梦境”这一叙事模式,更是完美呈现了虚实结合的美感。因果轮回,梦幻写实,因而“梦境”在小说情节中占据重要的地位。阅读《梼杌闲评》一书,我们可以发现小说里有着为数不少的梦境情节。研究发现:梦的选取和设置不仅关涉小说的情节内容,对人物形象的刻画和由梦境反映的深层意蕴也起着重要的作用。除却全书首回及末回由碧霞元君讲解报应轮回外,小说中的各类梦境描绘均为小说最后的情节走向埋下了伏笔。这类特有的“梦”元素的涉入,对小说的情节建构和叙事节奏有着重要作用,其梦境模式及背后蕴含的文化密码,值得我们深入探讨。
通过对全书的梦境梳理,可知大致分为以下几类:
(一)感生之梦
自古以来,感梦而生就有久远的文学渊源。大多古来非凡人物降生,都会伴随一个奇异的梦境,用来给自己的身份或经历增金镂彩。如汉文帝之母薄姬梦“苍龙聚腹”而生刘恒、孙坚妻子“梦月入怀”生孙策等。受传统梦文化的影响,《梼杌闲评》同样给书中的关键人物营造了一个不凡的出生场景。黄州同善识水性且治水有功,也正是由他出马,才算解決了淮渎水患,同时也埋下了赤蛇报复的伏笔。对古代人物的刻画,其有特殊本领者,亦会神化他们的本领来源,口耳相传间便成为了引人注意的活招牌。黄州同的感生之梦意在营造其识水之善恶的特殊本领,为水患的成功治理提供了合理性,同时也以他为关窍,串联起后文赤蛇巢穴因意外被焚毁,转世为客魏二人报复的事件。赤蛇转世轮回,一个托孕为魏忠贤,一个投胎为客印月,至此,逐渐开启了二人祸乱朝纲,荼毒晚明江山的序幕。然这两则感生之梦并非是古来正义一方人物的添彩之举,反而从尚未降生之时,就被冠上了不详诡谲的出身,加之魏忠贤出生之时的天降异象,我们可以清楚地感知到作者对魏忠贤的厌恶和强烈讽刺。
(二)神仙托梦
这一类梦境可以称为是某种预兆或指引,其虚幻灵异的内容常常成为人物行为取舍的指示牌。明代《新列国志》(冯梦龙)中就有“秦文公梦黄蛇自天而降”,以此作为“获福”指示并最终应验的例子。《梼杌闲评》中侯氏母子为逃贼窟谋划深远,但始终不敢行动,直至王灵官托梦,才下定决心逃出生天。第十八回,进忠遭花子太监群体坑害,身无分文被投弃至河心,后被激浪拍到岸边,被狗咬去阳物,几近濒死边缘。这时进忠的“灵魂”悄然离体,游荡间恰遇神道经过,不仅下令河神守护,更是顺应天数,助其还阳返生。古人相信“灵魂”的存在,也有“梦是魂行”的说法,这一梦境实乃“灵魂出窍”,符合古代社会的文化认知。其后的“梦中救驾”则是受到仙人指示,进忠梦中听到有人叫到“还不快去救驾!”之语,猛然惊醒,刚好撞见梃击案主犯张差,因用心护驾得到了升官的恩惠,从此官运亨通。第二十九回的夜梦金甲神人精准预警了次日的走马惊驾事件,令进忠反思是否因为未曾还愿而巡幸泰山,笔触自然由宫廷转入社会描写。这些梦境形成的线索指涉呼应全书的果报轮回设置,其虚虚实实的构造灌注小说的行文脉络,不仅满足读者的期待视野,也提升了全书的审美价值。“奸佞之事不偶然,半由人事半由天”。从人事上来看,是统治阶层的昏庸无为和魏忠贤本人的阴险狡诈;从天而言,便是社会纵容,因果报应的天数使然。这类梦境的背后,是作者对社会的谴责暴露,却也是无力更改,挽救社会的怅然。
(三)情欲之梦
这类梦境典型的催生因素就是俗语所言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明代熊伯龙就明确提出“梦者,思念所致”的观点。《梼杌闲评》里的情欲之梦是个人欲望在意识层面的体现,它们的形成固然受到明末“心学”解放个性、释放欲望的思想影响,同时也反应了人物的真实情感和内心诉求,是赤裸裸的欲望呈现。其中魏忠贤梦傅如玉一梦恰逢忠贤遇难之际,眼前的苍凉景象加之雨雪连绵的天气,回想往日的快活时光,不觉潸然泪下,熟睡之后做了一场“合家团圆”的美梦。这一梦境描写使得人物形象更加真实可触,极大地充实了人物塑造的复杂性和合理性。客印月梦魏忠贤一梦则是二人相思情谊的深刻展现:久别重逢却不敢贸然相认,归家后的印月梦中与“进忠在家行乐,仍是昔年光景,十分欢乐”,梦醒后情思凄怆。这样的梦境叙事再一次印证了“明珠缘”的小说题目,二人情感是真实的,并非只是单纯的权欲交易。
(四)幻境之梦
《梼杌闲评》中的这类叙述大多关涉飘渺神异的幻境描写,他们由作者虚构而来,渗透着作者小说创作时的是非观和设计感。碧霞元君显灵原本就是小说因果报应设计上的关窍情节,由碧霞元君在小说首尾相互照应,直接吻合作者“善缘善报,恶缘恶报”的小说结论。朱一娘鬼魂相助与前文提到的夜梦王灵官有着相吻合的寓意,也是从侧面呈现了魏忠贤的身世不凡,在未能如愿实现“因果报应”之前,魏忠贤的宿命任务就不算完成,自然也就必须设计出神鬼护佑的玄幻情节来。关圣斥奸同样也是受制于“因果报应”框架的梦境设计,且此时的倪文焕并非十恶不赦,但仍有其“奸邪”本质的书面交代,只得采取侧面提点的方式,点到为止,言语间亦流露出符合作者伦理观上“斥奸扬义”的儒家观念。最后的“陈玄朗幻境点奸雄”则与《红楼梦》中的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有异曲同工之妙。陈玄朗设计幻境引忠贤入镜,里面草石设计均在暗示警戒忠贤勿要枉害良善,造恶作孽,并以止水言“千年果报不已”,用作示警,希冀可止魏阉之恶。
二.《梼杌闲评》梦境叙事探赜
如上所述,我们已经初步整理了《梼杌闲评》中不同梦境的涉入模式,在文学作品中,以话语去虚构展开社会生活或社会故事的历程就叫做叙事,梦境叙事意即以梦入文,是指在文学作品中明确以梦的名称出现的内容,是作者自觉记录或能动创造而叙述的产物。从梦境叙事所具有的超现实性、真实性和虚幻色彩来考察,这些由作者有意创造的梦境模式,也有很多特色可以深入探究。
首先,梦境作为一个超现实的空间,给了作者可以随意设计情节的自由,它使作者可以在一个相对魔幻的空间里,任意构思各种奇异诡谲的事件。小说家们往往会为了情节需要,常常有意识地编排故事进行的叙事时间,以达到更好的叙述效果。如“魏忠贤梦中惊醒,力悍张差”这一梦境设计,既是魏忠贤不凡身世的佐证,也是情节合理设计的关窍所在。历史上这一事件原本与魏忠贤毫无关联,但作者的有意挪用使得忠贤上升的青云路极为合理妥当,也合理地联结起了再遇客氏的后文情节。又如“陈玄朗幻境点奸雄”一节中,魏忠贤跟随陈玄朗游遍西山美景,谈笑观赏间奸计在胸,谁料恍惚间惊醒,自己仍旧身处府中书房内,桌上残灯未灭,始觉是梦也,《红楼梦》中的宝玉梦游太虚幻境也是此理。主人公在梦境中经历发生了这么多的事件,而对于现实世界而言,不过是刹那而已。此时以玄朗的视角来看,他俨然化身为一个明了万事的旁观者,以其通晓过往和未来的能力,点化魏忠贤,具备极大的叙事自由。这类神奇之梦与现实产生的极大的时间落差感,既具备劝诫向善的威慑力,也推动了情节的发展,加深读者印象,为小说添加了一种虚幻神秘的色彩。
叙事是真实的,即便是以“梦境”叙述,其深层结构也体现了叙事的真实性。弗洛伊德曾说过:“所有的梦是愿望的达成,所有的梦都是对压抑的欲望的扭曲和伪装的表现。”情欲类梦境的叙述模式大都是男女双方或一方产生爱意,欲望产生却囿于现实,潜意识深入梦境,便形成了情欲之梦。梦中的情缘从表层看是个人欲望的展露,想要与心上人欢好,而深层结构则体现了当时社会的个性自由。晚明社会世风较为开放,人们普遍追求个性自由和享乐主义,追求情欲的宣泄,梦里背后的真实体现了社会观念的转变。梦境源于生活,梦境的客观属性对梦情节的塑造增添了一抹真实。在魏忠贤梦傅如玉一节中,忠贤眼前景色萧条,物是人非,孤寂的除夕夜,眼见家家户户阖家团圆,内中情感更加凄怆荒凉,沉沉睡去,便做了一场妻子团聚的“美梦”。此梦从表层分析,不过是忠贤悲伤所致,心下怀念昔日欢乐的光景,日有所思,夜间便产生此梦,聊以宽慰。然细加分析,梦中的父子欢聚恰恰反谶了忠贤日后父子不得相见,无子孙缘分的残酷现实。忠贤并非生来是大奸大恶之人,在他的潜意识里,也是渴望骨肉亲情,期盼游子归乡的。恰恰是病态的社会和人性的贪婪作祟,才使得最初只是有些小聪明的魏进忠,一步步成长为杀人如麻的巨恶魏忠贤。这个梦境设置不单展示了忠贤当下穷困潦倒的窘境,其隐藏在梦境下的深层结构也向我们揭露了当时罪恶的官僚现实,影射出的是社会黑暗和压力对人性的改造和摧残。
从梦境的虚幻性来看,《梼杌闲评》中梦境叙事善于利用梦的梦幻特征,把握叙事节奏,延缓情节的推进速度,给故事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如候氏母子逃脱贼窟一节,鬼魂朱六娘的庇护不仅帮助侯氏如愿逃脱,也在言语间影射了魏忠贤的神秘身世。梦境的插入削弱了逃亡途中带来的紧张感,鬼魂相助的设定巧妙地过渡了情节,在叙事上达到了时间停顿的效果。从叙事空间来看,梦境幻境的设定营造出不同的超现实空间,对人物形象的塑造也起着重要的作用。小说中营造的空间都是为人或情节特意设置的,也正是处在这种独特空间里,由于空间的扭曲和时间的变异,使得梦境叙事具备了更多隐喻性。关帝显圣斥奸是神灵现身,对道童的警告暗示倪文焕狠毒心肠、日后为虎作伥的现实;魏忠贤死而复生同样也是神灵显圣,天数难改,处处流露出因果报应的无奈之感;陈玄朗仙境点奸雄幻化出奇绝美景,以期点化罪恶,盼望忠贤回头是岸,但这样的空灵幻境在早已权欲熏心的魏忠贤眼里俨然变成了量化的金钱,心里盘算着如何才能占为己有,对其中的警示充耳不闻,心理活动的不断转变将一奸佞宦官的形象跃然纸上。
《梼杌闲评》中的梦境丰富了人物性格,让我们看到了各色人物丰富立体的精神世界。在梦境叙事中,作者以梦的虚幻性、真实性和不同叙事时间空间等方面入手,构成了小说整体叙事过程中特有的敘事节奏,呈现出不同的审美效果和警示作用,值得我们进一步发掘和研究。
明清之际社会思潮活跃,人们愈发重视人的天性解放和欲望宣泄,市民阶层的崛起,资本主义的萌芽使得社会笼罩在一片利益至上的氛围中。由这一时期出现的小说作品已然不单是为了劝诫世人,惩恶扬善,也开始出现肯定爱情、人欲、人性之类的写实内容,《梼杌闲评》的主题也不只是批判妇寺窃柄、阉宦误国。正如清人王旡生对《梼杌闲评》的评价:“《金瓶梅》之写淫,《红楼梦》之写侈,《儒林外史》、《梼杌闲评》之写卑劣……皆深极哀痛,力透纸背而成者也。”在《梼杌闲评》的文本内容中,我们可以看到社会的腐朽从魏忠贤之前就已经十分严重了。这种社会的腐朽不同于乱自上作的统治阶层昏聩无道,而是整个社会阶层都形成了利益至上,自私妄为的社会风气。魏忠贤的恶行也不只是他一人为之,身后的蝇营狗苟也会为着自身的利益出谋划策,献计媚宠。另外,这种社会不正之气也并非是自忠贤一朝才贸然形成。小说开头时期因德宗“五位失政,六气成灾”,才引出了淮渎水患,却又因水患治理失误,造成了赤蛇祸乱,引出了魏客一族危害人间,肆意戕害群臣的恶行,这种因果循环从小说首回就奠定了基础。《梼杌闲评》上承《金瓶梅》,其立意在暴露,以暴露恶来劝解世人,称赞忠义。直白地暴露不免过于直给,借梦境出之便显得自然许多。《梼杌闲评》中的梦境叙事作为小说整体的一部分,均对情节的完整建构发挥了重要作用。它在一定程度上和缓了小说的叙事节奏,使小说出现的各类人物形象愈加真实鲜活。作者将梦境能动地编织进小说文本中,力求突破时空的限制,用有限的篇幅向我们展示了更多的文本内涵。梦境叙事富有神秘色彩和宿命性,从梦境的表现内容来看,《梼杌闲评》中的梦境设置多数正体现了“因果报应”的思想,劝善惩恶,批判了社会黑暗,却也体现了作者抨击时弊,希冀挽救世风的可贵之心。这些梦境的设置充实了小说“人生如梦”的虚幻意义,清晰了小说因果联系的故事设置,以虚实相生的艺术手法,完整了小说故事情节,体现了文学作品荒诞与真实的完美结合,营造了独特的艺术享受。而这些艺术上的可取之处应当继续用心挖掘,不应被我们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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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长春师范大学研究生科研创新项目[2022]第077号“《梼杌闲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