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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再是美丽世界的孤儿:卑微继父登堂入室

2023-06-06苏叶

知音(月末版) 2023年1期

苏叶

顾菀六岁时,父母离婚,她跟着母亲生活。不久后,矮矮胖胖的老顾来到这个家。顾菀看不起这个继父,直到母亲去世……

母亲去世,看不起的继父收留了她

2012年4月21日,天晴微风,顾菀租的小房子被笼在淡淡的霞光里,温柔又整洁。

那是她为了迎接老顾而一早起来打扫的成果。

老顾乘坐的大巴车差不多上午十一点半到站,可直到最后一个人拖着行李箱走出来,老顾都没出现在顾菀视线里。

工作人员面露难色地告诉她,监控探头拍到老顾进过卫生间,出来后买过粽子,走出服务区后跟随人流往外走,后来就看不到了……

闻此,顾菀出现了耳鸣的症状,一个字都听不清,她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像泡在了水里,喘不过气,和多年前她妈妈离世那天一样。

顾菀,江苏省扬州市人,二十三岁之前,她不叫顾菀,而是随亲爸姓韩,叫韩敏。

韩敏六岁那年,疲于应付韩父污糟事的韩母主动提了离婚,只带走了女儿和很少的一部分钱。

韩母离婚的第三年初,她们在县城租房子的那家房东大姐看韩母一个人不容易,动了心思帮她说媒,老顾就这样走进她们的生活里。

冬天,老顾担心她们冷,干脆拉了一板车蜂窝煤送过来,韩母说他送来那些够娘俩用到年底,老顾憨憨地笑,说有备无患。

初夏,老顾每隔两天就往她们院里送一个西瓜,说是井水镇过的,解暑。他总把最中间那块平均分给韩敏,笑眯眯看着她吃完。

韩母在他的殷勤里生出了感情,韩敏心里却堵得慌,她觉得老顾又矮又胖,实在太丑。

心里带着怨,韩敏对老顾的厌恶就越来越深,那年她10岁,叛逆初现。

上下学韩敏从不乖乖等老顾接送,到时间就自己走,老顾会哼哧在后头追,扯着嗓子和她说话,她总是当耳旁风,或者很潦草地应付几句;老顾给她买了新裙子,她直言太土不穿。

除此之外,她还每天赌气不说话。时间久了,韩母带她去看医生,结果说有轻度抑郁,韩母蒙了。

起先医生没开药,只说注意情绪,尽量让她开心,韩敏突然就有了主意。

她看见老顾和妈妈在厨房里做早饭,老顾替妈妈轻轻拂去脸上的灰尘,那动作很亲昵,韩敏故意大叫:“你别碰我妈,你离她远点!”

韩母大概是被吓到了,往后退了好几步,想要解释什么,韩敏却顺手拿起茶几上的水果刀准备往自己胳膊上划,韩母被吓得脸色惨白。

那时的医院没有心理科,只有精神科,医生摇头叹息说:“说了别刺激她,怎么还是严重了?”韩母垂着头,眼眶红红的。

那次看完医生回去,只要听到他俩说话,韩敏就假装自杀,韩母每次都哭天抢地地送她去医院,也濒临崩溃。

那年九月,韩母提出和老顾解除婚姻关系,老顾沉默了很久,颓然答应。

得知这个消息,那天上学的路上,韩敏都一直哼着歌,可她没想到那天会是永别。

放学回家,刚走到院门口,韩敏就听到里面悲痛欲绝的哭声。外婆哭哭啼啼地告诉她,她妈是在菜场门口被一辆送货的卡车卷进车轮底下的……

那三天是怎么过来的,韩敏已经记不清了,印象里只剩下老顾红肿着眼忙前忙后。

丧事刚结束,就有了新难题——韩敏的去处。

韩敏外婆跟着小舅两口子过,本就长年看小舅妈的脸色,不可能把她接回去,韩敏亲爸那边也没希望——他的新妻子明确表示不接受。

恐惧从脚底板慢慢攀爬,她屏着呼吸看在场的大人,外婆和小舅都不敢正眼看她。老顾就是这时候一字一句说道:“孩子跟我,我养她长大,不过你们得立字据给我,放弃抚养权。”

拿到新户口本那天,老顾带她去给妈妈上坟。

韩敏跪在墓前磕头,老顾蹲在那烧元宝蜡烛,烧完后,他从怀里掏出户口本,展平在碑前晃了晃说:“老婆,你放心,我一定把孩子领大。”

她没抬头,可她能听出老顾厚重的鼻音,他应该不想让她看到他哭吧。

那年老顾整四十,韩敏十岁,他们学着做家人。

那会儿他们住的房子是一栋自建的两层小楼,带一个小院子,每天清晨,老顾都会早早起床,扫地拖地擦桌子一套流程下来,就是一个窗明几净的家,就连楼梯扶手上,都不会沾染一丝灰尘。

老顾的厨艺也好,每天早晨韩敏洗漱好坐到餐桌前,看见的都是不重样的早餐,她一边吃一边看他在厨房忙活。

一日三餐,老顾都会搭配营养来,他对韩敏说:“你正在长身体,营养得均衡。”他说这话的时候笑眯眯的,配上他胖乎乎的脸,活像一尊弥勒佛。

磕磕碰碰,放下芥蒂成为家人

对老顾刚有了好感没几天,他就成功让韩敏恢复了嫌弃。

从前韩母在的时候,韩敏的发型是三天两头有变化,麻花辫,小揪揪,丸子头……发型不重复,发卡和皮筋也都是五颜六色的各种款式。

可老顾不懂这些,他那双能在工厂里检修机器,能在厨房里熬汤炒菜的手,到了她脑袋上,就像生了锈一样,吱吱呀呀好半天,也只能弄出千篇一律的马尾辫,那头发还扎不紧,常常还不等到放学,就松松垮垮地拖在脑袋后面。

老顾选衣服的品位也是一言难尽,女孩子都喜欢小裙子,可他买来的都是过时的款式,还自有一套说辞:“经典款永远不会被时代淘汰。”

有一回老顾给她买了条素白的,带蕾丝的蓬蓬裙,那是韩敏第一次觉得他的眼光正常了,可没穿两次,老顾就在晾衣服的时候把那条裙子勾破了。

扒着那个难看的豁口,韩敏问老顾能不能在破洞的地方绣一枝她喜欢的梅花,他搓着手讪笑说:“你妈手艺好,从前给你绣过,我不行,明天我再给你买条新的去。”

看他憨头憨脑的样子,韩敏故意气他:“唉,手笨就只能多花钱啰。”老顾抬起头嘿嘿一笑道:“给自己姑娘花钱,那不是天经地义嘛,嘿嘿。”

韓敏心里一惊,原来在他心里真把自己当闺女看,在那之前,她一直觉得,他是完成任务罢了。

对老顾的感激和抱怨碰撞着,他们就这样别扭而和平地相处了好几年。

2004年6月16日,韩敏亲爸到学校找她,那会儿她已经读初二,老顾为了就近读书,卖了从前的两层小楼,在学校附近一个新开发的楼盘买了套小两居。

韩敏亲爸站在学校门口的桂花树下,流着泪说要把她认回去。

时光真是偏心,隔了那么多年,韩敏觉得爸爸明明不年轻了,可那张脸还是好看,相比较之下,想起了那几年迅速衰老的老顾,突然有些心虚。

韩敏支吾着说得回去问问顾叔,可还没等她回家,就听到老顾气喘吁吁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打听过了,你想把孩子认回去,不是因为你想补偿,而是你乡下老房子要拆迁,多一个户口能多拿一份拆迁款!”老顾吼完,韩敏亲爸的脸色煞白。

愣在原地,韩敏双眼噙满泪水望着亲爸,想要一个解释,他羞恼地低下了头。老顾抓紧她的手,临走前警告:“再来骚扰我闺女,我就报警抓你!”

因为气愤,老顾脸上的肉一颤一颤的,可那天韩敏却觉得他英勇无比,脸上的肥肉都不难看了。

时光一点一点划过,韩敏和老顾在一个屋檐下住了许多年,中间有人曾想给老顾介绍对象,他也去见了,可对方听说他养着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就再没有了下文,再后来,老顾就不怎么出去相亲了。

他笑了笑回绝说媒的中间人:“我就好好把孩子领大,不拖累别人了。”听着这话,韩敏心里酸酸的,年龄渐长,阅历渐增,对老顾的偏见早就一点一点随时光消散。

2008年4月底,正在上晚自习的韩敏被班主任喊到教室外面,面色凝重地告诉她:“韩敏,你爸现在在人民医院抢救,你快过去,需要人签字。”韩敏双脚发软,一步都迈不动,后来是班主任打了车送她过去。

老顾是被隔壁的大爷送进医院的,大爷说他听到有响动,去看才发现老顾倒在地上,手里还拿着一张排餐表。

自从韩敏进了高三,老顾总是提前一周找菜单,再把之后一周的饭菜都备齐。老顾是下了班又马不停蹄地给她备餐,累晕的。

韩敏签了字,之后守在抢救室门口等。一个多小时过去,老顾才出来,他躺在病床上,整张脸毫无血色,眼睛紧紧闭着,眉头都是紧锁的。

第二天清晨,老顾终于睁开眼,韩敏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坐在病床旁边哭成了大花猫,老顾用夹着仪器的手指碰她的脸,笑得有气无力:“放心吧,还没看你上大学,顾叔死不了。”

他一乐,她又哭了,特别没出息。

老顾住院一个礼拜,韩敏在医院和学校之间往返了一个礼拜,不会做饭,她就找医院附近的小饭馆,出钱请人做营养餐,老顾打趣说他才养了她八年,这么快就能享福了,这姑娘养得值。

2008年9月,韩敏离家读大学,学校在江苏苏州,拿到通知书的时候,老顾抚着胸口说:“挺好挺好,离家还算近,要是填个太远的学校,以后再往那儿找个对象,我和你妈得想死。”

那时的老顾已经有白头发了,也瘦了不少。之后的四年里,老顾每学期都来学校看她一趟,给她带上一堆他亲手做的菜,邀请她们宿舍其他三个女生一起吃。

可老顾每次来,都会赶下午三点多的那班车回县城,韩敏让他在学校附近的小宾馆开房间住一晚,他总嫌太贵。

2012年初,读大四的韩敏修完了全部课程,在吴中区找了一家民办幼儿园实习,还租了个小房子,一居室的小公寓,心想,这样老顾来了后就不着急回去,也不用花钱住外头,她可以带他好好转转看看苏州的美景。

可谁也没想到,这条往返无数次的旅途,老顾竟然出了意外。

抱团取暖,老年痴呆的继父撑起一个家

当天夜里,韩敏跟汽车站的工作人员一起到了梅村服务区去看监控。川流不息的人群中,韩敏看见老顾没上车,而是步行消失在监控中了。

之后就是大规模搜寻,那附近人烟稀少,倒是有很多树木,韩敏和民警以及汽车站的工作人员一起进了树林。越找心越凉,那两天,她的眼泪没断过。

第三天,韩敏租住的小区保安给她打电话,说她爸在等她。两个小时后,她见到老顾,看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像个野人一样,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都止不住。

把老顾领回去,给他放水让他洗澡,等他换上自己旅行包里的衣服后,韩敏已经煮好了面,吃饱了,她才和他聊起失踪的事情。

他说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天出服务区后,脑子突然就糊涂了,记不清自己要干吗,于是就漫无目的地走,走过树林,走过车流,再后来,他记起来他是去找她的,还记起了她说过的小区地址,就辗转找了过去。

“我想给你打电话的,但是手机丢了。”老顾羞涩一笑,不再肉乎的脸上爬满了尴尬,韩敏心里却有了一个可怕的想法。她请了几天假,陪老顾去医院做检查,果然不出所料,阿尔兹海默症,俗称老年痴呆。

“这病不可逆,直观表现就是记忆力退化,有快有慢,要是控制得好,速度会缓一些,但退到三岁小儿时期,只是时间问题。”脑子里回想着医生的话,韩敏借口去卫生间,狠狠哭了一场,她不明白老天为什么那么残忍,老顾才52岁,他还没享受过她的福!

哭完后,韩敏决定带着老顾一起生活。

后来的半个多月,韩敏回老家帮老顾办理内退和异地医保事宜,然后又带着老顾回到苏州,将小公寓换成两室一厅。

2012年5月13日,韩敏和老顾上午搬家,下午去家政中心找保姆,周一到周五她得上班,必须有人看着老顾,她不能再经受一次他走丢。

那天晚上,老顾找她说话,好半天才将一个小木盒交到她手里说:“其实我知道,我有点糊涂了,我经常记不清东西放在哪。这盒子里有银行卡,是给你攒的嫁妆,还有老家房子的房产证,我已经过户成你名字了。”

她抖着手翻开那本证,看见韩敏两个字,哭得不能自抑,老顧却笑了:“哎呀这还没老呢,都不到退休年龄,就要跟着姑娘享福了。”她抱着老顾哭得天昏地暗,眼泪鼻涕抹了他一身。

2012年底,幼儿园放寒假,韩敏带着老顾回了老家。赶在年前,她去派出所改了名字,从韩敏改为顾菀,莞尔一笑,希望自己和老顾的生活里都是快乐。

临时身份证是第二天拿到的,她回家给老顾看,老顾一双眼睛瞪成铜铃。“哎呀干吗干吗,一辈子没见你眼睛那么大,怎么老了还吓唬我呢?”顾菀故作轻松。

“你这丫头主意大得很,這都不告诉我。”

“早告诉你不就没惊喜了,现在我随你姓顾啦,这样才是亲父女,是不是,爸?”

她叫了一声爸,很顺口,没有想象的那么困难,老顾却哭成了花脸猫,说她存心要看他哭的丑样。

之后的几年,老顾一直随顾菀在苏州生活,工作日保姆陪着他,周末顾菀寸步不离。后来,她谈了恋爱,是个靠谱男孩,约会地点也总是在家里。

2017年1月31日,天晴微风,宜嫁娶,凌晨四点多顾菀起身化妆,准备做个美美的新娘子,老顾那天的精神很好,一点儿都没发病。

她化妆的时候,老顾端着笑照顾亲戚朋友。快上午七点的时候,化妆完毕,要盘头发了,老顾问化妆师能不能让他试试。

她从来没想过,老顾竟会有那么娴熟的手法,他一边给她盘发,一边跟她讲话:“小时候你总因为头发扎不好跟我生气,爸这回可是用心学了,一定让你今天最漂亮。”在镜子里看到老顾瘦削下去的脸,顾菀眼里噙满了泪。

婚礼上,老顾将顾菀的手交到新郎手里,还顺带威胁:“好好对我姑娘,你要敢动她一根指头,我可要找麻烦的!”顾菀再一次泪凝于睫,觉得有爸撑腰的感觉真好。

2018年8月,儿子球球来到顾菀身边,老顾那时的记忆已经退化得很厉害了,可他还是准备了见面礼,一对光面的小金镯子。

常来家里找老顾玩的叔叔告诉她,那是老顾清醒的时候去早早买好备着的:“他说姑娘生孩子,他得当成宝贝蛋,怕临时忘了,很多东西想起来了就必须买好。”

这几年,老顾一直跟着她住,近两年,他变得像小孩儿一样了,可只要看到她教育儿子,他就会跑出来和稀泥,一老一小,完全就是她的软肋。

老顾最近一次清醒是9月15日,顾菀妈妈的忌日,上完坟回来后,他坐在自己房间里,看着她妈妈的照片老泪纵横,向她坦白当年的真相:“那时候你妈提离婚,我同意了,但是我说想再吃一次她做的饭,她是在去买菜的路上出的车祸啊,我……”老顾哭了很久,最后小心翼翼地看她,像极了一个怯生生的孩子:“姑娘,我对不起你。”

她抱抱他说:“爸,没事,我不怪您,当年要不是我非逼着我妈离婚,也不会有后面那些事。”

自从老顾生病后,每年的9月15日,他都要向她忏悔一次,其实她早知道了。

隔了这么多年,她早已学会了原谅和成全。父女多年,是老顾用爱为她撑起了一个家,也撑起了她的全世界。

编辑/徐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