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钱澄之叙事诗对南明英烈的书写
2023-06-05刘丽
刘丽
(杭州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1121)
在清初民族矛盾尖锐、江南各地抗清活动风起云涌之际,探讨易代之际的一些敏感话题,尤其是在明清政权交迭之际殉节而死的人物,具有很高的风险性。明清易代之际的殉节人物可分为两类:第一类是李自成的农民军攻入北京之后,崇祯皇帝自缢于北京的煤山之上,此后在京的官僚群体开始分化组合,他们有的因为不愿意投降农民军或者出于君死臣辱的思想,相继自杀殉节。当时在京殉节的大臣有二十多人;第二类是清廷定鼎北京之后,南方相继建立了三个以朱明皇室后人为帝的小朝廷,即南京的弘光朝廷、福建的隆武朝廷及西南的永历朝廷,随着这些政权的溃败覆灭,又相继涌现了众多的殉节者。当时清廷只承认前者,即为反抗李自成大顺政权而死的明朝士人,因为这与清廷入关后的政治宣传相一致,而对后者则有意贬损。清顺治十年(1653),顺治帝下诏表彰谕祭甲申殉难明臣范景文、倪元璐等十六人,并各予谥号。范景文曰“文忠”,倪元璐曰“文贞”,李邦华曰“忠肃”,连跟随崇祯一起吊死煤山的太监王承恩,都被谥于“忠节”。清廷表彰的这些人中没有一个是抗清死节的南明忠烈,而正是这些忠烈在明知回天无力的情况下,依然毁家纾难,鲁戈挥日,为大明王朝的命运竭尽自己最后的心力。他们历经万千险阻,有进无退,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如果这些豪杰之士的精神被湮没,将是一件令人无比痛心之事。于是,一些忠义之人出于承担历史使命的责任感,宁愿以身犯忌,也要努力进行表彰忠节的工作,钱澄之就是这样的一位士人。
一 叙事诗中的弘光朝英烈
钱澄之(1612—1693),号饮光,初名秉镫,字幼光,晚号田间,安徽桐城人,出身于书香世家。钱澄之虽在明末仅为诸生身份,但当时文名很大,是号称“小东林”的复社成员。钱澄之与南京弘光朝廷当权的“阉党”成员阮大铖有过节,所以当阮大铖在弘光朝弄权大兴党祸之时,钱澄之受到迫害而被迫逃亡。后来弘光政权覆亡,清军一路南下,钱澄之参加了族人钱棅组织的抗清义军,失败以后远赴福建,参加了拥戴隆武政权的活动。隆武帝在福建汀州被清军杀害后,钱澄之辗转福建各地流亡了数月,后来闻听崇祯帝的堂弟桂王朱由榔在广东肇庆建立了永历政权,立即赶赴肇庆拜谒永历行在,后来参加了永历朝举行的科举考试成为庶吉士,永历朝廷的一些文告政令多出其手,后来钱澄之看到永历朝廷党争日剧,同僚金堡因直谏下锦衣狱,被毒打近死,永历朝政日益紊乱,知事不可为,便辞官归里,结庐先人墓旁,闭门著书以终。
钱澄之与吴伟业都是清初著名诗人,两人都以擅长写作叙事诗著称,他们的诗歌在清初都被冠以“诗史”称号;两人的创作宗旨也很相近,都意在以诗存史,但两人所关注的人物有很大差异。吴伟业写入诗中的人物主要是贵戚皇亲、著名艺人,如长平公主、陈圆圆、柳敬亭等人;而钱澄之诗中的人物几乎清一色是都是抗清英烈,这与他曾任职于隆武与永历的经历有密切关系,也与他强烈的反清政治态度有关。钱澄之作为明清易代亲历者,经历弘光、隆武朝廷的相继覆亡,又亲身参与了永历朝廷的建立,亲眼目睹了众多的忠臣良将为南明政权前赴后继,视死如归,他在诗歌中有意识地为这些人立传,褒颂他们的英烈事迹,使他们不致于湮没于历史尘埃之中。
最早出现在钱澄之诗中的英烈是钱棅。钱棅(1619—1645),字仲驭,号约庵,浙江嘉善人,崇祯朝大学士钱士升的次子,崇祯十年(1637)的进士,崇祯时授南都兵部职方主事,后升吏部郎中,弘光朝建立后任文选郎。南京沦陷后,钱棅与族人钱旃、钱继祉等人共举抗清义旗,捐出家产资助粮饷,屯兵于长白荡一带,诛杀不少南下的清兵,一时声势浩大。顺治二年(1645)闰六月九日,钱棅率义兵攻入嘉善县城,处决清朝委派的知县吴佩。七月廿三日,清军派重兵围攻嘉善,钱继祉兵败身亡,嘉善再度落入清军之手。钱棅率孤军赴松江,欲解嘉定之围。松江失陷后,钱棅率军欲从小路奔赴福建,行至震泽,清兵数百艘船尾随袭击,钱棅自知不免,遂自沉殉节。钱澄之也参加了钱棅组织的这只义军,并且在这次战斗中妻儿丧亡。他的长篇五言古诗《悲愤诗》就是为钱棅而作,歌颂钱棅毁家纾难、以身殉国的壮烈事迹。诗云:“南渡失国柄,二竖覆皇都。武昌兴甲兵,传檄诛奸徒。烽火照河北,四镇还相图。撤兵防上游,坐视扬州屠。”[1]88钱澄之诗中开篇就对“二竖”即马士英、阮大铖进行声讨,认为他们是导致弘光朝灭亡的罪魁祸首,这显然是东林党人的话语体系。接着“武昌兴甲兵”是说当时镇守武昌的左良玉因畏惧南下的李自成农民军,以奉太子密诏讨伐马士英为名进军南京,而弘光朝当权的马士英、阮大铖等人不顾清军已经步步进逼的严峻形势,抽调镇守江南各要塞的“四镇”兵去对抗左兵,使清军一路无所阻打到南京,导致弘光朝廷溃灭。而马士英则挟弘光帝的嫡母邹太后逃到杭州。平定弘光朝廷后,清廷随即施行严酷的“剃发令”,所谓“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江南人民不甘受辱,纷纷起兵反抗。钱澄之的族人钱棅既怀故国之思,又兼亡国之痛,遂毁家纡难,起兵抗清,即“我友报韩切,义旗倡三吴”。钱澄之在诗中热情歌颂了钱棅英勇抗清、最后以身殉国的壮烈行为。在这次抗清活动中,钱澄之的妻子方氏带领两个幼子赴水而死。钱澄之闻讯悲痛万分,但仍不改矢志抗清到底的初心,即诗中所言“抚尸哭一声,痛绝还复苏”。
钱澄之还有组诗《哀江南》也是为纪念弘光朝覆灭后江南各地死节的抗清志士而作。诗前有序云:“江南死事者多人,以予所知者,四方或未尽知,各赋一章,备异时野史采择焉。”[1]169这组诗以史笔严谨地记录了三十九位抗清志士的事迹,为牺牲的陈子龙、夏允彝、祁彪佳、刘宗周、顾咸建等人立传。可见,作者写作该组诗的目的是以诗存人、歌颂先烈,使他们能够流芳后世,如下面这首诗记载了弘光朝吏部尚书徐石麟殉国的事迹,表彰了他高尚的民族气节,其诗曰:
太宰四朝遗,清风三十载。
一秉南渡铨,期月遂得罪。
既遭党人摈,还嗟国事殆。
虏至阖城奔,公也入城待。
所耻临难免,庶无见危悔。
衣冠殉家庙,十日颜不改。
忠义及仆夫,哀歌动横海。
谁谓伯道孤,神明故长在。[1]250
徐石麒,字宝摩,号虞求,浙江嘉兴人,天启壬戌进士,授工部主事。崇祯朝历任南京尚宝卿、应天府府丞、通政司、刑部侍郎等职,后因直言去位。弘光立都南京后,徐石麒被任命为吏部尚书,与马士英政见不合,称疾乞休。清军攻打南京城时,徐石麒本已移居嘉兴城外,当听说城将破,至城下呼曰:“吾大臣,不可野死,当与城俱。”复入居城中,朝服自缢死,有僧人藏其尸体于柜中,逾二旬始殓,颜色如生,仆人祖敏、李升从死。隆武帝时,赠少傅、文渊阁大学士,谥“忠襄”。《南京六君咏》组诗中表彰的南明英烈人物,除徐石麒之外,还有“绝学海内奔”的刘宗周、有“骨鲠豪强避”的祁彪佳、有“大义激孤忠”的金声、有“名德冠东南”的夏允彝、有“誓与国同难”的钱棅等,其中对南京城破后最早殉难的黄端伯的描写尤为生动:
不走黄端伯,居然揖左贤。
忘生缘学佛,骂敌反称颠。
岂有头皮硬,还期心血溅。
帐前新辫发,可悔罪通天。[1]163
钱澄之诗下有注:“虏至,公自署其门曰:‘不走不降黄端伯’。见大酋,长揖而已。”又注:“刃其颈,不殊,公曰:‘非颈硬,乃心硬也’,刺心而死。”钱澄之在诗序中赞扬了黄端伯面对死亡而无所畏惧、始终保持气节的铁骨丹心。钱澄之的《南京六君咏》的第四首为杨维垣所作,诗下有序:“南京陷,死者寥寥,得丐与卒而六焉,悲夫!然其死不愧四君,四君又岂不屑六也,故并君之。”
铮铮杨御史,阉党共推君。
要典三朝据,同流一死分。
漫嗟遮锦被,转恨杂鸡群。
可信髯司马,投降最早闻。[1]169
杨维垣,字斗枢,文登(今山东省威海市)人,万历四十四年(1616)进士,官御史,曾协助魏忠贤力排东林党人,崇祯元年被列入“逆案”,贬到淮安府任职,弘光时起用任通政使。清军攻入南京,弘光帝出奔,朝中文武官员或逃或降,而杨维垣则自杀殉节,全家死难。尽管杨维垣有早年曾参加阉党不光彩的历史,但晚节可嘉,故钱澄之力赞之,而与杨维垣同列名于“逆案”的阮大铖,则是弘光朝最早降清的官员,两人可谓同途殊归。
二 叙事诗中的隆武朝英烈
钱澄之在他的诗中饱含热情地赞美那些为抗清而死英烈,如《虔州死节歌》就赞美了清军南下时攻打江西虔州(今赣州)的惨烈战况。当时守城的隆武朝大臣们在内无粮草外无救兵的情况下仍然竭力守城,城破之时他们集体殉国。虔州即是今天的江西赣州,当时属于隆武政权的属地,由隆武朝东阁大学士杨廷麟等人守卫。隆武二年(1646)四月十四日清兵攻虔州,杨廷麟死守半年,终因兵力不支失守,守城官兵大多在城陷之时自杀殉国。大学士杨廷麟投水而死,太宰郭维经在寺庙自焚殒命,兵部尚书万元吉赴水溺亡,岭北道彭期生自缢于公署,御史姚奇胤趋文庙缢死。钱澄之在此诗前写有一篇小序,表明了作者创作这首叙事诗的宗旨是为了保存历史、赞美英烈。诗中所记的死节英烈有七人,分别为杨廷麟、郭维经、万元吉、彭期生、姚奇胤、王期汲、周瑚。这些守城的大臣们官位或高或低,身份或文或武,最后无不殊途同归,以身殉城。钱澄之这首诗中的杨廷麟的形象是“跃马夺门锋莫当,迴鞭赴水何慨慷”[1]234。杨廷麟本是一介书生,以文名世,在国难当头之际,毅然投笔从戎,最后以身殉节;兵部尚书万元吉的临难表现描写得特别生动:“司马有志不得将,出城欲去中彷徨。翻然裹帻殉封疆。”万元吉虽是进士出身,但有较强的军事领导能力,他的“彷徨”不是贪生怕死,而是想有所作为,但最后还是决定“翻然裹帻殉封疆”;太宰郭维经是儒学之士,临难也不忘儒家正统“清忠海内望,投環仓卒正冠裳”[1]234。此诗的最后三句描写的是一位乡绅卢象观,他是崇祯朝抗清而死的宣大总督卢象升的弟弟,当时也加入了杨廷麟组织的赣州守城之战。“卢君里居须眉苍,倚杖妻儿次第僵,终焉清冷完幽芳。”[1]234白发苍苍的卢象观及全家老小悉数赴水而亡。
这首诗对几位守城英烈的描述与《明史》的记载内容基本相同,但相较史书,诗中对人物形象的描写更为丰富生动,突出表现了殉节诸臣义无反顾、视死如归的大无畏气概。钱澄之的这首诗不仅饱含爱国热情,而且艺术手法高超,刻画了各具面目的英雄群像。对比《明史》对虔州死节英雄的记载:“大兵登城。廷麟督战,久之,力不支,走西城,投水死。同守者郭维经、彭期生辈皆死。一时同殉者,职方主事周瑚,磔死。通判王明汲、编修兼兵科给事中万发祥皆被戮……乡官卢象观尽驱男妇大小入水,乃自沉死……黎明,元吉死之。”[2]7113-7116可以看出,官修史书对各位忠烈的记载,因受文体制约,多平直呆板,众人一面,没有体现出人物的个性,而钱澄之笔下的诸位英烈则各具形态,栩栩如生,充分显示出在生死存亡之际,这些志士仁人的不屈精神和凛然正气,诗人对他们的崇敬之情也蕴涵其中,令人读后难以忘怀。
顺治三年(1646),隆武朝的重臣、钱澄之的恩师黄道周在南京遇害。噩耗传来,钱澄之悲痛欲绝,一连写了《哭漳浦师》诗三首,从中可以看出黄道周就义时的大义凛然。第一首云:“总戎已弃全军遁,丞相何难匹马还。长啸请缨虚有愿,惟余涕泪洒龙颜。”“总戎”意指隆武朝的实力派将领郑芝龙。郑芝龙本为福建海盗,后受招安归顺明廷,当南京的弘光朝廷覆灭后,黄道周等忠于明室的文武大臣决定拥立朱明皇室的远支藩王唐王朱聿键为帝,朱聿键本人也有强烈的抗清之志,这样在福建建立了隆武朝廷。黄道周虽是隆武朝廷的重臣元老,但朝廷的实际控制者则是掌有兵权的郑芝龙兄弟。他们把持朝政,只为维护郑氏家族在福建的海上利益,无意进取中原、收复失地,并且与清军暗中勾结,已做好降清的准备,“总戎已弃全军遁”即是此意。“丞相”即指黄道周,他作为隆武朝文臣之首,又心怀故国,对郑芝龙的行为不胜愤慨,因此自请出关,意欲为隆武朝廷打开局面。但朝廷中钱粮都掌握在郑芝龙手中,他有意掣肘,黄道周在无兵无饷的情况下,仅凭借一腔热血,以忠义激发人心,招募得一批忠贞之士。但由于黄道周自身文臣出身,于军队指挥上经验不足,手下兵将又大都是临时招募。不久,这支军队便在清军的围攻之下走到了尽头,黄道周被俘押送到南京,同乡洪承畴劝降不成,黄道周英勇就义。第三首云:“二月长干天昼昏,都人争举李膺蟠。笑将涕泪酬知己,坐索衣冠谢主恩。”[1]169这首诗歌颂了恩师黄道周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也表达出诗人对老师的哀悼之情。诗中以东汉名士李膺比喻黄道周的人品名望。李膺字元礼,颍川郡襄城县(今属河南省襄城县)人,为人正直无私,号称“天下楷模”,在“党锢之祸”中被宦官迫害而死。黄道周被害之日,天地变色、风起云涌,南京城的民众目睹了黄道周的英勇就义,把他当作汉末忠臣李膺一样地尊崇和悼念。“哭将涕泪酬知己,坐索衣冠谢主恩”则描绘了黄道周临刑前从容拒绝曾是同乡和同僚的洪承畴的劝降,“知己”即指洪承畴,两人是福建老乡,黄道周还对洪承畴的降清行为作了辛辣的讽刺。钱澄之认为恩师以一介书生自请带兵,军事非其所长,所以兵败是意料中事,但是他的忠义精神却激励人心,鼓舞士气,诗中对恩师的崇高气节表现了由衷的敬意。
三 叙事诗中的永历朝英烈
钱澄之在永历朝任职时间较长,对永历朝的大臣也较为熟悉。他诗中最早殉国的永历朝大臣是督师何腾蛟。何腾蛟(1592—1649),字云从,贵州黎平卫人。在天启一朝曾担任过南阳县令,为人有军事才能,善于统御将士,在与李自成、张献忠农民军作战的过程中,受到总督洪承畴的赏识并推荐给朝廷。崇祯十六年(1643),何腾蛟担任湖广巡抚。弘光政权成立,被任命为兵部右侍郎,总督湖广、四川、云南、贵州、广西军务。后来镇守武昌的左良玉以“清军侧”为借口举兵,何腾蛟坚决反对,被挟持后投水遇救,于湖南招兵买马打出了抗清的旗帜。隆武朝廷成立,被委以督师重任,后来收抚李自成农民军的余部高一功、李过等人,组成抗清统一阵线,壮大了隆武朝的军事力量。
何腾蛟永历朝也受到重用,官至太子太保,统兵镇守湖南。永历三年(1649),清军进军湖南,何腾蛟守卫衡阳,准备进攻长沙,并调高一功(必正)、李锦(赤心)率领的忠贞营随同前往。但是忠贞营将领不听调遣,不久溃散逃归。何腾蛟无兵无卒,独守湘潭,以致为清军所俘,遇害于长沙。何腾蛟既死,没有了恢复湖南的希望,这是永历政权的极大损失,钱澄之为此作《悲湘潭》一诗,诗前有序:“督师何公腾蛟围长沙垂破,忠贞营兵至,一时溃散。公不去,驻于湘潭。被执,死之。”其诗曰:“长沙兵散湖南空,湘潭城中失相公。举朝变色摧天柱,白日惨淡黯行宫……相公衣冠虏能识,拥去罗拜声如雷。大骂不绝相公死,长沙城中人举哀。”[1]258钱澄之的这首诗虽然是为赞扬何腾蛟的英勇气概而作,但诗中涉及到的南明史事也得以多视角展开。永历二年(1648)十一月在何腾蛟等人的努力下,与李自成大顺军余部的高一功、李过合作,抗清斗争取得了很大胜利,湖南全境几乎恢复。但是永历朝廷内部矛盾重重、党派纷争激烈,永历帝为人懦弱,无力控制大局;而南明多数将领贪婪怯懦,内讧不断,大好的抗清局面被葬送,最终导致湖南重镇湘潭失守,何腾蛟被害。俘获何腾蛟的是清军将领徐勇,曾是何腾蛟的部下。他进城后率领士兵围住何腾蛟罗拜行礼,劝何腾蛟投降。何腾蛟大声呵斥痛骂,不久被害于长沙。这桩史事在《明史》中是这样记载的:
腾蛟议进兵长沙……赤心不守,腾蛟乃入居之。大兵知腾蛟入空城,遣将徐勇引军入。勇,腾蛟旧部将也,率其卒罗拜,劝腾蛟降。腾蛟大叱,勇遂拥之去,绝食七日,乃杀之。[2]7176
与史书的平铺直叙不同,这首《悲湘潭》一诗开头就以倒叙的手法写出了何腾蛟的结局,并描述何腾蛟之死对永历朝廷的强烈震撼,“举朝变色摧天柱,白日惨淡黯行宫”,也突出地表现了何腾蛟在永历朝的地位与作用。何腾蛟身材矮小,其身长不过五尺,年龄大,为“头童齿豁一老翁”,但他却有着号令群雄的能力,是永历朝的“摧天柱”。钱澄之诗中还痛心地提到在抗清斗争的关键时刻,永历朝将领各怀私心,他们勇于内斗,怯于外战,在大敌当前时没有团结一致,不能顾全大局,导致了何腾蛟被俘遇害,使永历朝廷失去一位重臣。长沙被攻陷,部下诸人对何腾蛟的罗拜劝降,更突出了何腾蛟忠勇壮烈的高大形象,凸显了英雄忠贞不屈的光辉品格。一句“大骂不绝相公死”是刻画何腾蛟勇者无惧风采的传神之笔。
在清初南明政权与清军的对峙中,南明几个政权基本上处于守势,只有永历朝有过为数不多的对清作战的胜利战役。钱澄之有一首诗就是怀着欣喜的笔调描写永历朝对清军一次军事胜利,这首诗的名字为《麻河捷》。诗中刻画了何腾蛟部将马进忠的英勇形象,写出了战争中悲惨壮烈的场面,将士们为国家为民族不顾生命,奋勇杀敌,最终战胜了敌人,表现了钱澄之闻听胜讯的喜悦之情。其诗曰:
中兴马侯古精忠,天子论勋册上公。
毛公夜述麻河战,满堂骨竦生英风。
是日初战兵不利,虏骑骁腾万马雄。
将军下令尽弃马,短刀秃袄来争功。
麻河岸高敌初驻,栏楯层层壁垒固。
汗马解鞍兵作炊,我兵突至谁能御?
可怜攻壁壁不开,壁门炮火轰如雷。
将军大呼身先进,人人死战坚为摧。
壁门既夺虏营乱,黄昏截杀及夜半。
铁骑嘶颤橐驼奔,全军逼水容谁窜。
天风吹月月朦胧,照见虏营营已空。
僵尸枕藉安足计,余者尽葬麻河中。[1]294
《麻城捷》不只记录了马进忠的英勇善战,还记录了焦链、瞿式耜等永历重臣的风采:“拂庐万落三军宿,胡妇琵琶唱胡曲。将军举酒健儿歌,残魂何处吞声哭。将军破贼檄屡传,岂似今无匹马还。积弱屡朝初吐气,昆阳钜鹿谁争先?我闻桂林虏来举城走,瞿相从容袖两手。焦侯三箭殪三骑,城门重闭至今守。又闻西有滇帅胡将军,摧锋陷阵虏中闻。身经百战锐不挫,南人争推第一勋。诸将纷纷膺国号,因时窃位何足道。马侯封公两人侯,此爵朝廷庶不冒。”[1]250“瞿相”即瞿式耜,当时留守桂林,面对来犯的清兵,举城人惶恐逃走,而瞿式耜则表现得镇定自若。诗中还赞美了两员守城将领的英雄无畏:一位是“焦侯”,即焦琏,宣府人,封新兴侯;另一位是“胡将军”,即胡一清,滇人,封兴宁侯,他们同心协力,最后取得了桂林保卫战的成功。
钱澄之的诗歌对各个阶层的抗清英烈几乎都有记录,并都致以由衷的赞美。他的诗中既有不屈而死的朝廷重臣,也有殉节而亡的普通百姓,还有一些经历比较复杂的人物。不管这些人以前的身份是清军将领,还是农民军将领,只要他们改弦易辙、投入反清阵营,钱澄之就一视同仁给予赞扬,如他作于顺治六年的《悲南昌》一诗,就是为清军反正将领金声桓、王得仁而作:
信丰城败惠国亡,胡马东来势颇张。
白旗八杆章门至,始闻正月失南昌。
南昌将军睹戎机,婴城坐守听虏围。
闾阎万户人食尽,坑堑百道鸟难飞。
敌饱城饥夜深陷,将军上马犹酣战。
金公赴水气如生,王侯刎首色不变。
江人莫怪无援师,纵有援师来亦迟。
两勋收兵自不出,客兵云集来何为。
去年攻虔只自弊,今来守城堕虏计。
又闻倡义非同谋,到死相疑还相制。
古言两雄不并栖,何不分兵犄角湖东西?
何为一城坐困与俱毙,使我百姓无故成鲸鲵?
旧岁此城初反正,即今城破复谁恨?
英雄成败古来多,其奈城中人命何![1]250
金声桓,辽东(今辽宁辽阳)人,原为世袭军户,后为左良玉部下,清军占领南京后,跟随左良玉的儿子左梦庚降清,为清廷攻占江西,被授总兵一职。顺治五年(1648)闰三月,金声桓因愤清廷封赏太薄,再加上与江西巡抚章于天、巡按董学成不和,遂与部将王得仁在南昌宣布反正归明,尊奉永历年号。后清军围攻南昌,城陷之时,他杀死妻子,焚烧了房舍,投帅府内荷花池而亡。王得仁后受伤被擒,凌迟处死。钱澄之诗中赞扬了金志桓、王体会视死如归的不屈精神,“金公赴水气如生,王侯刎首色不变”,也指出失败原因除清军的强盛之外,也有明军内部的互相猜忌倾轧,“又闻倡义非同谋,到死相疑还相制”。
钱澄之在离开永历朝后创作的诗歌,被命名为《生还集》,从中所能看到的不仅是他在抗清活动中数次身罹危难、九死一生的经历,而且还表达了他百折不挠的坚强意志,体现出众多的节义之士在民族斗争中舍生忘死的刚毅精神,并通过对这些英烈的描写来保存这段特殊时期的历史。钱澄之在《哀江南诗十九首》小序中就表明了他的写作宗旨:“江南死事者多人,以子所知者,四方或未尽知,各赋一章,备异时野史采择焉。”[1]163一个“备”字将诗人有意以诗存史的创作目的表露出来,反映了诗人非常重视诗歌记载历史的功能。从钱棅到何腾蛟、黄道周,从金声桓到马进忠,从南京城破时耻于苟活的乞儿到为反“剃法令”从容赴死的士人,钱澄之的诗中描写了各阶层各类型的南明英烈。他们在山河破碎、生灵涂炭之际,抛家舍业、义无反顾共赴国难,用自己的热血和生命谱写了一曲曲悲壮的正气歌。钱澄之高度赞扬了他们临事有担当、临难不苟活的崇高气节。他用一枝如椽大笔,真实生动记录了这些人物的英风豪气,使他们在数百年后还栩栩如生,昭示一个民族顽强的生命力,也使他的诗歌具有较高的文学价值与历史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