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析“有笔无墨”与“有墨无笔”
2023-06-05陈鑫
摘 要:“书画同源”的理论一直贯穿历朝历代,不同时期的画家们无不追求“有笔有墨”之意趣。荆浩在《笔法记》中提到:“吴道子画山水有笔而无墨,项容有墨而无笔,吾当采二子之所长,成一家之体。”基于此,研究吴道子的“有笔无墨”和项容的“有墨无笔”。中国古代美术作品流传不易,宋、元以前的绘画作品更是难以留存,通过对画史上的品评和记述画家及作品的著作进行探究,凭借文字的记载和描述,探寻绘画艺术中吴道子“重笔”画风与项容“重墨”画风各自蕴含的独特气韵。
关键词:吴道子;“有笔无墨”;项容;王洽;“有墨无笔”
古往今来,大多数画家或绘画理论家无不强调书法与绘画之间的密切关系。唐代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叙画之源流》中首次提出“书画同体而未分”的理论。之后,五代荆浩在《笔法记》中提到:“吴道子画山水有笔而无墨,项容有墨而无笔,吾当采二子之所长,成一家之体。”他强调笔墨并重。到元代,赵孟頫在《秀石疏林图》中题道:“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应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方知书画本来同。”他提出“书画本来同”的观点,进一步归纳和阐述书画关系。
主流画家们对“书画同源”关系的关注与认可,使“有笔有墨谓之画”成为品评中国画的重要标准。如潘天寿论笔墨关系,他认为:“笔不能离墨,离墨则无笔,墨不能离笔,离笔则无墨。故笔在才能墨在,墨在才能笔在,盖笔墨两者,相依则为用,相离则俱毁。”只有“笔”和“墨”不相离,才能把握好用笔和用墨之间的关系,呈现出最佳的笔墨形式,增强艺术感染力,故中国画中“重笔”与“重墨”画风的独特之处很少被提及,而吴道子的“有笔无墨”与项容的“有墨无笔”就是一对典型代表。清代唐岱在《绘事发微·墨法》有云:“盖有笔而无墨者,非真无墨也,是皴染少,石之轮廓显露,树之枝干枯涩,望之似乎无墨,所谓骨胜肉也。有墨而无笔者,非真无笔也,是勾石之轮廓,画树之干本,落笔涉轻,而烘染过度,遂至掩其笔,损其真也,观之似乎无笔,所谓肉胜骨也。”唐岱分别以“骨胜肉”和“肉胜骨”来解读“有笔无墨”和“有墨无笔”,将“骨”看作“笔”,“肉”看作“墨”。他认为“有笔无墨”只是画中用到的皴染比较少,更注重用笔,使得石头轮廓明显而树枝较枯涩,实则“骨胜肉”;“有墨无笔”也并非真的没有用笔,是用笔较轻,烘托点染过多,使“笔”被藏了起来,从而凸显出“肉胜骨”。实际上,“笔”在纸上游走之时便蕴藏着干湿浓淡的墨色之变,“墨”在皴染之间又包含着疾徐迟速的运笔节奏,即“有笔无墨”是倾向于“重笔”,“有墨无笔”则偏向于“重墨”。
一、“重笔”画风
吴道子在画史上被尊称为“画圣”,他在绘画上有充沛的创作热情和丰富的想象力,大胆创新,极其注重运笔的变化和线条的表现,开创了线条粗细变化丰富的“兰叶描”。宋代郭若虚在其画史著作《图画见闻志》中谈道:“吴之笔,其势圆转,而衣服飘举。”吴道子将人物衣褶描绘得柔软飘逸,具有“天衣飞扬、满壁风动”的效果,被称为“吴带当风”。他人物画的用笔得益于书法。据《历代名画记》记载:“国朝吴道玄,古今独步,前不见顾陆,后无来者,授笔法于张旭。”吴道子受唐代书法家张旭之传,张旭书法风格最突出的特点是“狂逸”,吴道子受其狂草的影响,绘画上注重用笔,讲求笔意的恣肆挥发,给线条注入了一种难以掩抑的激昂感。《历代名画记》中转引了张怀瓘的评论:“吴生之画,下笔有神,是张僧繇后身也。”由此可知,吴道子的绘画技艺由张僧繇发展而来,他将书法用笔的技巧引入繪画中,并与自己的绘画风格相结合,奠定了“以书入画”的基础,从而形成独特风貌。传为吴道子所作的人物画作《送子天王图》就体现了他独特的用线方法,整幅画的画法以线描为主,通过提按顿挫等笔法控制线条的粗细变化,人物五官和发丝线条灵秀俊逸,衣纹线条浑厚遒劲,用笔流畅自如,线条极富变化,状若“莼菜条”,一根根的线仿佛是画笔在音乐节奏下翩翩起舞时落在纸上的痕迹,让观者感受到他笔下灵动线条的节奏韵律之美。吴道子在捕捉客观形象的基础上,经过提炼加工,并加以主观情感的融入,以舒展自如、刚柔相济的线条美感,使笔下人物形神兼备,生动展现出人物的性格和心理活动,达到传神的效果,可见他对人物精神与形体之美的探求。
吴道子擅长人物画的同时,对山水画的变革也做出了突出贡献。张彦远称:“山水之变,始于吴,成于二李。”在吴道子之前,尚未产生单纯的水墨画,吴道子凭借对笔法的一定认识,创水墨山水之体,将书写般的流畅线条与物象的结构融汇为一,创造出风格迥异的山水画。他的山水画作已无真迹传世,亦无摹本供人参考,画史中有关他山水画创作活动的论述也相对较少,故对他山水画成就方面的研究仅能依据零星的记载。张彦远论吴道子之用笔:“众皆密于盼际,我则离披其点画,众皆谨于象似,我则脱落其凡俗。”吴道子常在长安和洛阳两地的寺观壁上画山水,以“离披点画”的线条来描绘怪石崩滩,用笔磊落潇洒,肆意挥洒。奇山异水、怪石悬崖、激流崩滩,这些自然景物在吴道子笔下极富立体感,令人感觉凸出了墙壁之外,好像人一伸手就可以抓住画上的石头,用勺就可以舀起画中的流泉。与当时李思训、李昭道父子描绘的结合人群活动的山水画相比,吴道子的这种绘画效果是史无前例的,凸显出自然山川别样的秀丽之美。苏轼有诗云:“道子实雄放,浩如海波翻。当其下手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苏轼《凤翔八观·王维吴道子画》)吴道子信笔挥洒的雄健画风,也得张彦远盛赞:“自顾、陆以降,画迹鲜存,难悉详之。唯观吴道玄之迹,可谓六法俱全,万象必尽,神人假手,穷极造化也。所以气韵雄壮,几不容于缣素;笔迹磊落,遂恣意于墙壁。其细画又甚稠密,此神异也。”他认为吴道子的画称得上是六法俱全,包罗万象,这种技艺是上天授予的,是神人借他之手来作画,所以他的画作气韵雄壮,非一张缣素画纸所能容纳,既能在墙壁上纵意发挥,又能作出稠密的小画,这真是神异。
吴道子之神,是他纯熟技艺在感兴召唤下的自然挥发,是情感激昂下的神来之笔,“有笔”亦表达了荆浩对吴道子卓越线条表现力的肯定。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强调过用笔的重要性:“不见笔踪,故不谓之画。”“夫象务必在于形似,形似需全其骨气,骨气形似皆本乎立意而归于用笔。”他认为绘画中最重要的是形似,而形似全靠骨气,骨气与形似的关键在于笔法。《唐朝名画录》中,朱景玄直指吴道子是“神品上一人”,这一品仅吴道子一人,被列为“神品中”的周昉都次于他。朱景玄评:“近代画者但工一物,以擅其名,斯即幸矣。惟吴道子,天纵其能,独步当世。”他将吴道子的技艺推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高度,充分证明吴道子笔法之绝妙。
二、“重墨”画风
项容被称作天台处士,尤善水墨山水。荆浩云:“项容山人,树石顽涩……用墨独得玄门。”他是画史记载的第一个大胆用墨的画家。项容长于用墨,注重墨色变化,“放逸不失真元气象”,豪放超脱,却又不失所绘物象的本真,用非程式化或概念性的墨法表现,极大减少了巧媚之气。明代顾凝远在《画引》中强调墨法的重要性:“凡六法之妙,当于运墨先后求之。”《宣和画谱》也提到荆浩的观点:“盖有笔无墨者,见落笔蹊径而少自然,有墨而无笔者,去斧凿痕而多变态。”前者“少自然”有“斧凿痕”,后者“多变态”,这里更为强调的是用墨,若想求得山水画多变之态势,则少不了用墨。墨色有焦枯浓淡干湿之分,水墨落纸后产生的浓淡变化与渗化效果往往非人为能操控的,更多是天然成就的,多了几分偶然性,因而变化也就更为丰富。《笔法记》提到:“墨者,高低晕淡,品物浅深,文采自然,似非因笔。”荆浩详尽地分析了墨的作用,认为墨具有独特表现力,浓淡、深浅不同的墨色能够表现出不同物象的色泽,墨色变化依据物象来定,才能使文采自然流露,物象的描绘也不完全因用笔才能灵动自然。荆浩评吴道子:“笔胜于象,骨气自高,树不言图,亦恨无墨。”可见荆浩对画面中的用墨十分关注。
项容的学生王洽也继承了他的画法。王洽又称“王墨”,晚唐著名画家,发展了大泼墨,号称“王泼墨”,他与项容均擅用不同深浅层次的墨色来表现物象。朱景玄对泼墨山水高度推崇,并评王洽为“逸品三人”之一。《唐朝名画录》记载:“善泼墨画山水,时人故谓之王墨。多游江湖间,常画山水、松石、杂树。性多疏野,好酒。凡欲画图幛,先饮,醺酣之后,即以墨泼。或笑或吟,脚蹙手抹。或挥或扫,或淡或浓,随其形状,为山为石,为云为水。应手随意,倏若造化。图出云霞,染成风雨,宛若神巧,俯观不见墨污之迹,皆谓奇异也。”从这一段话中可以了解到王洽作画时的状态,他多在醺酣后作画,泼墨挥毫,不拘泥于形式,他的画偏重“墨法”的运用,画中看不到墨污的痕迹,谓之“奇异”。从“脚蹙手抹”“或笑或吟”的描述可见其作画时的随性之态,这种“或泼或扫”“或淡或浓”看似是在酒后随意乱涂乱泼形成的偶然,实际上是他对画面整体的把控都已了然于胸,他追求的也正是墨在绢、纸等材质上呈现出的自然状态。
后来,由王洽的“泼墨法”,发展到米氏父子的泼墨山水,实际上也是重晕染轻刻画的“有墨无笔”,着重用墨作为绘画的表现形式,突破用线条表现山石峰峦、树石云水的传统画法,可谓率性自然,显示出独特“墨趣”。邓椿在《画继》中言:“(米友仁)天机超逸,不事绳墨,其所作山水,点滴烟云,草草而成,而不失天真,其风气肖乃翁也。每自题其画曰‘墨戏。”从米友仁的水墨写意画《潇湘奇观图》可以感受到他在绘画上追求的“点滴烟云,草草而成”之意态,将烟云变幻藏于墨色中,展现出“变态万层”之“真趣”。董其昌对米氏父子的“墨戏”画风推崇有加,但他认为:“云山不始于米元章,盖自唐时王洽泼墨便已有其意。”在艺术发展的过程中,继承是手段,而创新是目的,王洽以不经意的草草逸笔,进一步发扬了项容的墨法,为后人所学习借鉴,使项容的“有墨无笔”得到丰富与发展。
三、“重笔”与“重墨”画风对比
“重笔”即重线描而轻渲染,“重墨”则重晕染轻刻畫。黄宾虹认为:“以钩勒属笔,皴法属墨,故又曰有笔有墨之分。”他把勾勒归为用笔,皴法归于用墨。董其昌在《画旨》中言:“画欲暗不欲明。明者如觚棱钩角是也,暗者如云横雾塞是也。”不难分辨,“有笔无墨”关注的是笔法在绘画中的表现,强调以书入画,凸显书法的笔法,属于“明”画风;而“有墨无笔”更专注于表现绘画性,注重水墨的自然生发,将用笔的书写性隐去,即“暗”画风。
如石涛所言:“墨能栽培山川之形,笔能倾覆山川之势。”吴道子绘画注重笔力,强调书法用笔,擅从复杂的物体形态中汲取精髓,并总结归纳成有规律的线,突出所描绘物象的结构,使之富有强烈的凹凸立体之感,展现出山川万物的刚硬挺拔,可谓“笔胜于象”。他作为中国绘画发展史上承前启后的重要画家,创造了新的绘画风格“吴家样”,加强了线条的韵律感和表现力,将线条的表现推到新的高度。他在写实和技法表现上达到的成就,体现出唐代绘画艺术的杰出水平,对后世的画法画风产生了深远影响。项容擅用墨,浓淡干湿,烘染托晕,通过对墨色变化的掌控,将山川势态之变表现得淋漓尽致,不愧为“独得玄门”。作为第一位大胆用墨的画家,项容对后人在墨法上的研究与创新起到了一定推动作用,而王洽、米氏父子等人能“详古人之意,专在显其所长,而不守于俗变”。他们在墨法上的继承与创新和对山水画意境的新追求,已然超出了当时绘画的审美规律,具有进步意义。
四、结语
正所谓“忘笔墨,而有真景”,“画中无意不称画,有笔有墨未见真”。不能因强调笔墨技法而忽视精神气韵的表达。一直以来,中国传统绘画都在追求“以形写神”,借助笔墨描绘自然形象,表达个体的主观情绪,但自然形象的再现并不是绘画的终极目标,更重要的是要充分表现主体的精神情感。吴道子的“重笔”画风与项容的“重墨”画风虽与世人推崇的“有笔有墨”相异,但他们都能不囿于陈规,在熟练掌握笔法墨法的基础上寻求新的突破,通过自然而不刻意、深沉而不浮夸的笔墨语言,将“有笔无墨”所表现的坚重之感和“有墨无笔”描绘出的变态之趣展现得淋漓尽致,他们笔下的真情真景之作,将中国画的表现方法提升到了一个新的境界,也可谓别具一格。
参考文献:
[1]荆浩.笔法记[M].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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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陈鑫,深圳大学美术与设计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绘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