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人间半分凉
2023-06-04木北尘
木北尘
雪后初晴,一场春风渐起,将军府的的枫林已有花绽放。可惜,风吹百里,再无归期。
零
那年的雪,一分落在了疆地,一寸落在了长安。一连几日的寒风,吹着长安的雪落了几层。无声的落雪,掩盖了夜的孤独,掩埋了行人的去路。她才初识,这世间大数的苦,有人倾尽一生也走不出。
壹
才是冬月伊始,凌厉的寒风便卷携着落雪,一片一片的落在长安的十里长街。周颜看着门外下着正紧的大雪和渐入暮夜的天色,蹙了蹙眉。这雪已经接连下了三日,怕今日一时半会儿也是不会停了。
虽是寒风刺骨,周颜还是披了斗篷,随即拿起一把竹伞,义无反顾地走进这雪中。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门闩,轻手轻脚走了出去。末了,还不忘在虚掩了的大门里探得一探。见还是一如往日的寂静,悬着的心才得以落下来。
今日是周颜的生辰,无疑,她还是要和阿爹阿娘一起过的。也是,这世间,怕是只有他们会记得她的年纪了。
待她穿过一片密密匝匝结着冰珠的树林,一方不大却略显平整的空地,突兀的出现在眼前。更令人一颤的是平地中央的一处突起,纵然雪已经下了很厚,依旧能够猜出,这是一座坟墓。
周颜收了伞,放下手中的竹篮,取出了备好的糕点和酒。随即用手清了清地上的雪,跪了下来。
“阿爹、阿娘,今日是颜儿的生辰,我来看你们了。颜儿近来一切都好。你们呢?近来可还为问诊人的顽疾,日日烦心。”她用冻的发紫的手,理着手中的竹伞,伞上的油纸已经很旧了,却依旧是一尘不染。
“阿爹,颜儿就要出嫁了,叔父为我寻了一门顶好的亲事。是个药商。他们允诺我,待我嫁过去,定会予我一间药房。这样我就可以像阿爹一样济世救人了。”她继续从容不迫的说着,眼泪却不由自主地坠了下来。
“可阿爹,我不爱他。”她终是抵不住难耐的伤楚,任由泪水划过冰冷的面容。也是,她从未见过他,又何来谈及爱与不爱。
她在那里坐了许久,久到,雪都已经停了。她才缓缓回过神。她抖了抖身上的雪粒,重重地扣首。泪已经干了,只是寒风把脸依旧刮的生疼。
她起身点了篮子里的烛灯开始往回走。雪已骤停,却显得周围的空气越发的凝重、孤寂。没了她的气息,墓中的人,便又成了这乡间别野的孤魂。
周父本是长安有名的神医,深得达官与百姓的敬重。有别于众众医者争入皇室太医院的宏图抱负,他只是以病者为重。权钱之事从未扰过他的心境。若不是当年……一切或许都会比现在要好些罢。
等周颜再到长安的长街时,原本清冷的大街,再次恢复了往日的生机。熙熙攘攘的人群在雪中各自忙碌。
看着孩提冻的通红,却依旧不住的抓着雪,团成一个个的雪球的小手。周颜忽然想起,自己曾经也如他们般天真。
她当初也似这般爱雪,甚至爱过这雪中只见过几面的少年。只是一见,却愣是让她记到了现在。他说,待下次下雪,就会回来。这雪已经下了三年,他却依旧未曾归来。
又过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周颜终于看见了自家的院门,却不由得心头一颤。院门大敞着,门口有家丁不住的张望,看这场景,怕是在寻她。
心头的迫感让周颜不由得加急脚步,连手中的伞都顾不得打好。
三年了,父亲走后,没有人庇佑的周颜,就像死水中的落叶,随波逐流,不曾有过一场飘摇的快乐。可她虽是遭受百般苛虐,却依旧把这种日子,当成自我疗愈之计。
贰
周颜刚来到书房,便看见叔父沉着脸,在房里来回踱步。恰是此时,打梆声猝的响起,时间已是戌时,她知道今日的家法是逃不过了。不由得心头一颤。
正當她惴惴不安,心下正想着如何开口时。一道老气横秋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沉寂,“今日可是去了凄林?”凄林是父亲与母亲的墓地,是那个雪中少年起的名字,择的地。
“是。”她点了点头没有否认。
那人抬眸看了看,脸上写满了不悦。过了良久,又道,“我再三叮嘱,让你不要私自外出。你这副模样,要是丢了我周府的面子,就不是一个‘是’就能说得过去的。”
周颜顿了顿首,看着侍从递到那人手中的戒尺,漠然的闭上了眼。“叔父责罚便是。”
良久,戒尺依旧没有落到她的背上,周颜疑惑地抬头,倏地,便对上一双好看的眸。那是她心心念念了三年的眼睛,眼前的人,正是她朝思暮想了三年的人。
“丢了周府的面子?”楚烟收回落在周颜身上的目光。继而松开了握着那人执着戒尺的胳膊。缓缓地摇起手中紧合着的折扇,戾笑到,“据我所知,周太医在嫡亲的兄长死后不顾兄弟之情,不备丧葬,刻薄兄女时,可没有在意过面子。况且,周太医想想,若不是兄长,周太医可还是太医院的掌事?可还有这面子?”
那人眼中迅速闪过一丝惊愕,随即赶忙跪下来,连连叩拜道:“是,少将军教训得极是。”
“周太医,起来,坐下说话。”楚烟轻挑了一下眉,超那人扬了扬头,转身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纤长的手指随意地握着扇柄,折扇在右手的掌心里有规律地敲打着。
那人颤颤巍巍,犹如被暴雨袭过的落花。在周颜的搀扶下才勉强落座。
这时周颜才得以细细打量面前的人,虽是卸了甲,依旧有种运筹帷幄,独占天下的气宇。眉间更是有别于当初的稚气,多了几分刚毅和泰然自若。
“我看院中纸灯高挂。且听说,周太医收了城东林氏药房的几处店铺做聘礼?府中可是有谁要成亲?”楚烟顿了顿首,眼中的情绪复杂的令人难以捉摸。
那人尴尬的笑笑,遮遮掩掩道,“颜儿已经大了,也该是到了婚配的年纪。林氏也算是门当户对。”
“周太医管年差三十叫门当户对?怕不是周太医自己饱私囊,见利忘义了吧。”楚烟突然站起来,站得那样快,杯中的茶都被颤得往外溢出几许。眼中突起的愤怒把周颜都吓了一跳。
“明日,我会命人送来将军府的聘礼,周颜从此便是我将军府的人。劳烦周太医把自己的事都摆平了,周颜便也不会与周府再有一点瓜葛。”
周颜不可置信地望向楚烟。她虽是早已对他心存感激,却从未在他面前展露过半分。况且父亲走后的三年,她受的罪也无人真真切切在意过。
待到楚烟离开时,大雪愈加肆虐起来。周颜把手中的伞递给他,没有说话。
倒是他先开了口。“我还未曾问过你,是否愿意进将军府?若你不愿,我亦会遵从你的决定,定不会再让你被周府奴役。”
他看着她,似是拥有满目的星光。
良久,她才抬头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亦似是看见了光:“愿意,我愿意进将军府。”她并非在迟疑,她只是在想,原来念念不忘,真的会有回响。
楚烟走出周府近乎百尺时,他突然停下步子,抬眸看了看手中熟稔的伞,又回头看了看周颜。她依旧站在那里,寒风吹着她的碎发,虽是凌乱却更显绝美。他笑了笑,这一次他定要好好守着她。
叁
逾数日,玄冬的第一缕暖阳透过寒云,破天荒照在了阴冷寒朔的周氏医房。落在了周颜冰冷的手上,悄悄地抚慰了她的内心。
折向清尊沾剩馥,与君冬日对春阳。即便是不爱这尘世,也段然会为这冬月的暖阳所引诱。
自父亲离开的那日起,她以为,她的天空就已此变成了灰色;她以为她再也没有活下去的意念了。若不是楚烟,或许她再也不会体会这人间的温情。
周颜抚着手中早已干枯却舍不得入药的冰凌花,感受着久违的暖意,渐入回忆。
三年前,边陲屡受侵犯,战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朝虽是兵力强劲,却仍是死伤无数。身为医者,救死扶伤为己任之故,周父奉旨到边陲之地救治伤病。
那日雪落满天,正是隆冬时节。来人报,敌军大败,我军正凯旋而归。大捷的消息传遍了整个长安城,甚至连拾荒的老人都为之振奋。
有功之臣都在皇宫外等待皇帝的垂青。
周颜还来不及收拾,便前去宫外迎接。不想却遇上了楚烟带父亲棺椁入京。她用尽全力推开棺盖,看着父亲的遗骨,红了眼眶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掉不出一滴泪。她只能咬着自己的嘴唇,折磨自己。
她如何也想不到一场期待会成了惊心动魄的离别。
看着她的痛苦,楚烟眼角开始泛红,犹豫了很久,还是一把把她拥进了怀里。“对不起,是我没能护住周太医。”
她挣扎着,眼泪开始在脸颊上滚落。雪落在她撕裂了的红唇上,浸着血,与泪水一道染红了楚烟的肩膀。
抵不住心底的悲恸,终于她咬上了他单薄的肩头,很久很久。他并未显现一丝怨念。
她哭,他听着她哭……
那时,他才二十岁的年纪,身在疆地,看过多少生死别离。从未感受一日的烟火气。却把一个人的生死看得很重很重。
周父出殡那日,周颜的叔伯们都堵着陵穴不肯让逝者入土。他们并未看到周颜脸上的苍白与疲惫。只是忙着争夺陛下亲赐于周父的太医院使。仅是陛下一道:周父有功,周府代之。便让他们显现了深藏的本性。
仅有十七岁的她,毅然决然的做了一个决定。她看着楚烟的眼睛,眼底没有一丝丝情绪:“若是我让父亲不入族陵。你能否帮我。”
他看着她,长长地叹息。终究是答应了她。
三伏天的地已是冻了三尺有余。他依旧陪她掘了墓穴,填了最后一把土。
以后的日子,她日日都来父亲的坟前常坐。他远远地看着她,也并不前来慰问。
待到春来之时,细雨便开始绵绵而下。 周颜靠着凄林正努着嫩叶的树,一如既往地发呆。恍然回过神才发现为她撑着伞,深深注视她的少年。那日,他穿着戎服,不似卸甲时的少年气,却让人更觉安然。
“你是要走了?”她亦抬头,看了看少年的眼睛。
“我答应过你父亲,定会护你安然无恙。可我还要守着这世间太平,百姓无患。等我一载,待平息了余乱,我定会归来。”
周父中箭的时候,他在场亦是亲眼目睹箭入胸膛的那一刻。他虽是拼尽全力,却依旧没有抓住那根离了弦的毒箭。
周父从袂袖中,取出那朵冰凌。“少将军,麻烦替我多多留意颜儿,告诉她,不要为我报仇。百里将军是所有百姓的好将军,没能治好他,恕我委实歉疚。死于百里姑娘箭下,本就是我自贻伊咎,这样也算平了百姓的忿懑。”
那时他虽有救周父之心,身却无能为力。“周太医放心,楚烟定当不负所托。只是,大将军之死,并非周太医您之过。想来令媛也并不想您带着愧疚离开。”
周父笑了,微微点头,渐渐却没了生气。
楚烟把那盆冰凌花递到了周颜手中。“冰凌之美,美在冰雪中依旧盛开,美在霜寒世界里,依旧破冰而出,还能灿若金黄。愿你似它,堅韧不拔,心向百姓。这是我,亦是你父亲一直的夙愿。”
他捋了捋周颜鬓间的碎发,转身便要离去。
“她叫什么名字?”她语气急促,又怕他多想,随即压低声音道:“我只是想知道她?若你不便说,便不重要了!”
“百里扶忧。”他停下来,没有回头。末了,扬了扬手,毅然离去。只留下那朵冰凌花,与那把竹伞。
从此,她的心中便有了念想。有了重新拾起生活的希望。
三年战乱未止,她便战战兢兢等了三年。
肆
周、楚结缡前几日,楚烟的军师代他送来了喜服。看着妃红色的面料和丹青的流苏,周颜心头刹那间收缩,突如其来的心悸让她面色苍白。
“见恕,臣女素来不喜红色。军师可否代我说与将军,将这霞帔换作其他颜色?”她眉间微微皱起,露出几许歉疚。自父亲出事后,她一见红色便会想到父亲的胸口那凝固了的血。心头亦会痛不欲生。
来人蹙了蹙眉,似是有万般不满道:“将军夫人还真是不见外,想来是早就想将军府的人任你差遣了罢!”
周颜并不知来人忽然的阴阳怪气是为何故,依旧和颜悦色道:“若是军师繁忙,亦或者我亲自去与将军说,服饰我自备,将军府的损失我来出,可否?”
来人冷哼一声,不明所以的说了句,“将军夫人自便。”便扬长而去。
留得周颜一人在原地为此莫名发愣。毕竟,她与来人从未有过交集,更别说是芥蒂。很快,心头的绞痛让她顾不得思索,便草草将这思绪收了尾。
转眼到了周颜大婚之日,她袭一身青鹤大袖衫,外着一件绣满金色离朱的钴蓝色霞披,淡蓝色的裙尾拖至于地。虽是一身青碧之色,却更显长安女子的万种风情。
这衣裳是将军府送来的新订的婚服,这青色是楚烟亲定的颜色。民以天为尊,天以青为重。他给了她最大的尊重。
“姑娘虽是美得别众,却少了几分喜色。若是姑娘愿意,奴婢可为姑娘眉间描一花钿。定是无与伦比的,又可添一丝生气。”
身后为她戴着凤冠,正在说话的婢女,是少将军差来为她梳妆的将军府的人。定是楚烟怕她出嫁的时候,连个照应也没有,怕她孤独特意为她寻的。
“姑娘莫要担心,我可以将其绘成淡黄色。”身后的人突然想起将军说与她,夫人不喜红色的话,急忙道。
周颜摇了摇头,轻轻的闭上了眼睛:“将它描成红色吧!我不看便是了。”
她其实内心是有百般歉疚的,他为她付出了那么多,她却连一场庄重都给予不了他。相比他的恩情,这眉间一红又算得了什么?
接亲的队伍行至皇城外的十里长廊时,突然停了下来,周颜掀起轿帘疑惑地看了看轿外。低声问道:“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一旁的婢女道:“似是倾宫有人自缢了。不知将军为何要停下来,许是怕过了此地不吉利吧!”倾宫是禁锢皇亲国戚中有过错之人的地方,虽是衣食无忧,却剥夺了毕生的自由,故而这宫中,死人向来都是寻常之事。
“太医是否来过?可有将人救下?”周颜语气急促,满脸焦急到。父亲与她说过,无论何时,他人的命,定是要放在第一位的。
“夫人不必担心,太医定是来过了。丧钟都未敲过呢!”
周颜松了口气,也是,若是平时有人死了,丧钟敲得是比任何言语都要快的。
晚夜风起,凉风习习。虽说已是孟春时节,夜晚的寒气,依旧将青庐内的灯吹得忽闪忽闪。倒影在地上泻下一地斑驳。
终于门开了,楚烟一袭青衣,眉间带着几分明朗,向周颜款款而来。
末了,他居高临下地抚着周颜眉间的花钿,轻轻道:“等了这么久,可有困了?”
周颜不知楚烟为何故,笑了笑,“将军,我还不困。”
他将摸索的手停下来,嘴角微微扬起,淡淡的轻启薄唇:“若是困了就先睡吧!今夜我还有些要事,便不會陪你了。”
他转身要走时,忽然,她抓住了他的衣袂,“谢谢你。”她真的该谢谢他,在黑暗里给了她一束光,让她拥了个满怀。
他笑了,那样引人注目,满目粲然。“我亦如此。”
楚烟行至门口时,周颜抬头看着楚烟的身影。烛光把他的影子修葺得纤长。尽管他背对着她,但他的背影也似乎书写着长情与刚毅。
伍
“你不去倾宫看看?”青庐外的人似是候了楚烟很久,一脸凝重。
“她怎么样了?”楚烟关了门,盯着那人的眼睛道。
“将军你当真不亲自去看看?我不明白,为何扶忧对你十几年的青睐,竟比不上她的一面。她到底有什么好,论谋略与主见她必是比不上扶忧的。”那人紧促着眉头,宣泄着心头的不满。
“你未曾领略过她对百姓的炽热,自是不知道她的万般之好。况且,扶忧还有你,还有偏爱她的众众官僚。而她因为扶忧,已然孑身一人了。军师,你说,我重也不重?”他将手中的折扇放于那人肩膀之上,掂了两下。
自周颜嫁入将军府,日日有人前来问诊。念着将军府闲屋甚多,且平日里无人居住。于是楚烟命人拆了围墙,免得来问诊到人迷了方向。而周颜亦是医者仁心,无论垂髫黄发,她皆者者倾心。闲暇之余,亦会与楚烟在书阁讨论诗赋,或是自磨诊法医术。
她似乎回到了从前,虽说世间的往事大数是不可替代的,但她在将军府真真切切感受了孩童时的怡悦。
芒种那日辰时,楚烟正坐于书房案前研读兵书。南风摇曳着青绿色的杨柳,将池中的水荡起一片涟漪。周颜立于门外,盯着楚烟的眼睛一刻也未离开。
光影下二人如鼓琴瑟,在这尘寰烟雨中,煞是养眼。
飧食过后,楚烟一如往日到校场练兵,换作是平日,周颜定是要随他一同前往的。只是今日,她还要赴军师的约,她并未将赴约的事说与将军,只道是问诊有些乏了。她并非有意如此,只是不想让楚烟分心罢了。
楚烟的军师站在周颜身后时,她正伏与案前看着一张画像。
画上的女子未施粉黛,却灿若星河。不知为何,竟生得与她有几分相似,但她知道那不是她,她从不喜花钿,她一直怕那红色,一直都怕。
那殷红的花钿,恍若一把利剑,向她的心头刺来。扎得她似剜心般的痛不欲生。
“夫人可想知道她是谁?”来人悠悠的开口,蹲下身,将那幅画从案上拿起。
周颜抚着胸口,艰难道:“定是于将军来说极为重要的人。”她曾见过将军拿着这幅画,在院中久久的看着明月。又忆起她们大婚那日,他摸索着她眉间花钿的神情。或许那一刻,他定是觉得她像她吧。
“她是百里扶忧,就是杀了你父亲的百里扶忧。我与将军,与她从小一起长大。她亦是从小就心折于将军,连我也不曾受过她片刻的偏爱。”他将眼中滴落的一滴泪迅速抹去,隐藏了他的落寞。
“你以为楚烟为何如此真心待你?因为扶忧的父亲百里将军,是他的师傅。他对你的只是愧疚罢了。”
末了,他又道:“扶忧眉间的花钿是楚烟画的,他说那样才有江南女子的柔情。”
短短几语,便让周颜的心碎了一地。她多么不想相信,楚烟娶她,就是为了替百里扶忧还债。可事实就摆在这里。也是,就像那人说的,她与将军几面之缘,怎可胜过将军与百里扶忧青梅竹马的朝夕相伴。
陆
芒种后的几日,周颜日日心不在焉。且故意躲着楚烟 ,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毕竟,她觉得是她羁绊了他的生活。亦是她夺了原本属于百里扶忧的安乐。
多日的苦闷,让周颜实在难以忍受。难得楚烟被圣上召见,商议疆地雪崩一事,出了府去。于是她便命人将炉具从东厨,搬到了玄池的木道栈廊上。好吹得暖风几许,又耽搁不了熬药的功夫。
信客送来信笺的时候,周颜正伴着夕落读着药史。看见来人,周颜迅速起身,将来人手中的信接了去,并微微颔首。她素来都是这样,谨记医者与民同辈于心。
楚烟亲启,急!几个飘逸大方的字,瞬时让周颜慌了神。昔日楚烟曾告诉她,若是他不在府中,急件皆可由她代为启封。只是她向来不曾遇上这种情况。她也不曾问过若是机密该如何处理。
无奈她只能先派人前去皇宫通知将军。于是她又等了约莫一柱香的时间,夜已除临,只是楚烟还未归来。
深思熟虑后,她终得打开那信封。
“莫不是将我相逼于梁二次,才肯过来见我。”落款是——百里扶忧。她惊觉,莫不是她那日倾宫出了事。
周颜来不及细看,便着急忙慌的出了门,碰巧遇上听闻消息先归来的军师。二人匆匆向下人交代了速去告知将军,待他议完直去倾宫,便头也不回出了府去。
不同于将军府的暖意渐至,初入倾宫,周颜只觉悲意肆起,南風肆虐。树上的枫叶早已泛红,而这夜也寂静得让人毛骨悚然。
她迅速地推开了百里扶忧的房门,便看见了她苍白的带着期待的面孔。周颜惊叹,那脸确实像她,只是眉间依旧似那画中,赫然描着一朵花钿。
只是抬眸是她,那人却似见过她一般。“楚烟哥哥让你来的?他依旧不肯来见我?哪怕是最后一面都不肯?”
周颜小心翼翼地向她走去,边走边道:“不是他不肯来,只是他有要务,派我先来罢了。”
不想那人却突然红了眼。将手中的短匕逼近了自己的脖颈。“可我多想他和从前一样,纵我不说我的故事,就可以读出我眼睛里所有的情绪。”语间,短匕已经抵上了白皙的颈间。
“不要。将军很在乎你的,真的。他日日看着你的画像,定是日日思念你的。”周颜继续向百里扶忧移着步子,她真的很怕她会伤了自己。也怕若是没有护住她,将军会怎样自责。
“可他为什么不来?为什么不来?”百里扶忧突然间的歇斯底里,让周颜一怔,她该当如何。若是她用手握那刀柄定会触到那刀刃,她怕那红色。可若是不握,百里扶忧定会受伤,到那时她该当何罪,就算所有人都原谅她,她也定不会原谅自己。
她终究还是闭眼夺下了那短匕,身后尾随的人见状立马将百里扶忧拥进了怀。
周颜看着手中的血色,并不疼痛,只是将手触及百里扶忧的那一刻,忽觉指尖莫名的冰凉。最后渐渐便没了意识。
待她醒来时,楚烟正一脸凝重地望着她,她从未见过他如此焦灼,如此手足无措。也是,他这一生如此失态,一是为了战事,再一便是为了周颜。
“我对扶忧并无一丝情愫。我知道她的意图,只是不想伤了她去。”他像是知道她的心思。
“为何要同我讲这些?”其实她内心是明了的,只是不知该如何回应。
“我生来就长在疆地,看过最多的就是边陲的月,除却它的光芒,我所看到的再无其他。可遇你的那夜后,我才忽觉疆地的风不如长安的和细,再看那月便开始都是你。”他一字一帧,细细得盯着她的眼睛,溢出满目的认真。
“所以你娶我,并不是为百里扶忧还债的?”终于她问出了她许久的疑惑。
“从前是,见你之后,不是了。”他将她受了伤的手放到自己的掌心里。一阵暖意油然而起,将光彻彻底底,照进了周颜本是灰色的天空里。
周颜再见百里扶忧时,依旧是在那满是破碎感的倾宫。与那日不同的是,今日是军师托她来为她诊病的。
周颜环顾四周,只见房梁到处挂着轻盈的白纱,伴有浓浓的墨香。周颜弯腰将地上的纸张拾起,看着上面的字——最是长安思故里,故里未曾忆长安。
只是一念间,便似乎懂了百里扶忧的苦楚。
周颜苦笑,是百里扶忧杀了她的父亲,如今,她却在为她难过。可世间情字,又有几人可言得清楚,算得明白。
她搭着百里扶忧的脉搏,闭眼细细地揣摩。“入眠时,将沉香,栈香燃至烟起。便可解乏,亦会熟睡。”
百里扶忧冷笑,笑着笑着泪便开始夺眶而出,“为何你还要救我,要在乎我?是我杀了你父亲,你该恨我才对。”
“身为医者我定是希望你活着。我不会力求改变一个人的想法,但是我希望你可以听得进去。”
她是恨过她,恨她让她坠入地狱般的困境,恨她未曾问问她的心。可她终究不能见死不救,谁让她生来就是多愁善感的人。
何况,她也是孤独的人。她已经付出了代价,一生不再自由地看看外面的天空。
只是,庭院深深,百里扶忧定是过不惯那没有自由的日子,周颜想。
数月后,百里扶忧莫名的从倾宫不见了踪迹。传闻定是死于了宫中。
只是江南烟雨中,又多了一个卖纸鸢的人。
柒
如今,又是一年隆冬。看着外面纷纷而下的大雪,周颜心中不觉忆起了当年。她命人搬出了她多年不曾弹过的箜篌,拨了拨弦,还是当年的声音。弹至半曲,一管箫声接起,凄恻动人,愁意肆起。一曲作罢,周颜转身看了看满脸笑意的楚烟。他把她紧紧地拥在怀里,望着门外的雪景,很久很久。
这雪连朝接夕地下了整整三日。
雪后初晴,一场春风渐起,将军府的枫林已有花绽放。
可惜,风吹百里,再无归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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