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克雅未克海上浮城

2019-06-19镜子

南方人物周刊 2019年16期

镜子

从冰岛南岸坐车回首都雷克雅未克，天色已黑，只有一条笔直的马路通往灯火闪耀的港口。昨夜刚下过雪，地上还有冰，路边草地早已被黄色覆盖。因为地广人稀，我们的车子就像方圆十里内惟一一头活动的野兽，正在向我们的族群行进。在冰岛，人类不是惟一的主宰，千年前喷发的火山岩浆都在、终年不化的冰川都在、在浅海里游泳的海豹都在，人类怎么好意思称王称霸呢？

我住的青旅，位于雷克雅未克附近的老港口。刚登记入住时，前台女孩就非常惊讶：“你要在这里住12天！”“是啊！”“大多数人会去南岸或者环岛自驾，他们对雷克雅未克兴趣寥寥。”我说：“我会去南岸和斯奈山半岛，但我对荒野中的城市也很有好感啊！”

当时临近圣诞节，家家户户都在外墙上挂起了五颜六色的小灯盏，一到夜晚，整座城市都在闪闪发光。于是我一度怀疑雷克雅未克是没有锚的，它是一艘载着雪山、苔原、桦树灌木林的大船，正在以人类觉察不到的速度远离大陆，驶向更寒冷更极端的北极。从地理上来说，这个可能性是存在的——冰岛位于北大西洋和北冰洋的交汇处，国土面积只有10.3万平方公里，总人口只有35万。离它最近的两个国家是同样天寒地冻的挪威和81%的面积都被冰雪覆盖的格陵兰岛。雷克雅未克如幸存者般崛起，在法赫萨湾南部形成聚落。在冰岛语中，它被称为“冒烟的湾岸”。

因为大多数游客都把雷克雅未克当作中转站，所以白天在城市中闲逛的游客并不多。冬天北欧的日照时间很短，早上11点太阳才升起，到下午两点，太阳就已经准备停止营业了。阳光也很微弱，天边总挂着淡紫色的雾霭，像永远睁不开的打盹的眼睛。我就时常利用这三个小时出门散步，有时是去城市美术馆看展览，有时是去最平价的Bonus超市买40元人民币一大盒的蜜汁鸡翅，有时走着走着会被一阵风刮着跑，有时冻得面紅耳赤就躲到面包房和咖啡馆吃一顿高热量食物。在克拉博迪的周末跳蚤市场，我遇到了一个卖邮票和旧明信片的老爷爷。这些老物件现在只有收藏价值而没使用价值了。老爷爷平时有工作，只有周末才会来摆摊。他说他已经这样过了24年。我说：“这样不是很辛苦吗？每天都得工作。”他说：“不然怎么叫热爱呢？”

温暖的真切的城市生活，镶嵌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中。市中心那条沿海的公路，几乎分毫不差地诠释了雷克雅未克的气质：如果从轮渡码头往音乐厅和会议中心行驶，那么左边是酒店、餐厅、博物馆、咖啡馆、画廊，右边则是强劲的风、蓝色的大海和海中间随时要游走的雪山。我几乎没有见过和大自然结合得如此熨帖的城市，也从没在哪个国家的首都见过如此冷酷的仙境。

十多天后，我搭早班机飞往巴黎。凌晨3点，开往凯夫拉维克机场的巴士急驰在黑夜中。我看不清天上的云，只知道大雨突然倾盆而下，雨点像水弹一样砸在窗玻璃上。我拉开窗帘，外面空无一物，我只好不断反刍过去十几天的记忆。我也是在凛冬时节触摸过孤岛形状的人了。我最终正视了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