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套杯子
2023-06-04也艾
也艾
那一刻,他和她的眼里,有相同的风景。可是时间,从不为谁停留。可是黄昏偏偏短暂。
1、你是比阳光更耀眼的光
边飞看见一辆车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一个姑娘,挂着一个相机,皮肤细腻雪白。“方,方小姐?”边飞打了个结巴,说不上是因为有些局促,还是因为不习惯小姐这个称呼。
刚下车的姑娘抬头朝他一笑,甩着高高的马尾朝他走过来,落落大方地伸出右手,一派都市丽人的样子,“您好,《原野》杂志社记者,方孟秋。”
边飞伸出手和方孟秋相握,一个云南高山旷野的黝黑和一个江南烟雨氤氲出的洁白,形成鲜明的对比。
“您好,边飞。”边飞的声音和他的肤色一样,带着厚重感。
方孟秋莞尔,同时松开手,觉得眼前这个人长的并不少年气,却带着一股子少年的羞涩感,或许因为是同龄人,或许因为边飞的亲切感,方孟秋鬼使神差地调侃了一句,“一般這个时候,别人都会带上头衔,比如,黑陶非遗传承人边飞。”
“哦,我们不大懂这些。”边飞有些羞涩地缩回手挠了挠耳后根,他从没见过一个姑娘脸上这样地笑容,好像比今天的阳光还晃眼。
边飞的工作室在山上,因为窑都修在山上。上山要穿过一个村子,村子道路窄,进不来车,只能靠步行。
而村里这条边飞用五分钟就能走完的路程,现在已经走了半个小时。因为方孟秋随时都在停下来拍照,拍泥土墙壁,拍过路的老人,拍村里的小卖部,拍废弃的木头房子,拍路边的仙人掌。边飞看着相机就没放下过的方孟秋,觉得怎么会有对什么都感兴趣的姑娘,
可是边飞一点也不催,一脸笑意的跟在这个长发甩啊甩的姑娘身边,并且有问必答。
拍一只小狗的时候,小狗伸了个懒腰,朝方孟秋摇着尾巴。
“它很喜欢你。”边飞说。
“是吗?那我跟它打个招呼。”方孟秋才终于放下相机。
边飞的“怎么打?”三个字还没有说出口,就听见方孟秋“汪汪汪……”
那小狗当真小碎步跳过来,扬着头,摆着尾巴,边飞第一反应是想把方孟秋拉到身后。方孟秋却蹲下来伸出左手落在了小狗的脑袋上撸了撸,小狗向上顶着鼻子,咧开嘴,方孟秋说,“它好像在笑。”
边飞放下落空的手,他多虑了,人家根本不怕小狗。
一人一狗蹲在阳光里,都有一颗毛茸茸的脑袋。
看着在狗脑袋上流连忘返的手,边飞也咧开嘴笑。
终于走出村子开始上山,道路就全是泥土路,两边丛生着杂草。
边飞看着方孟秋的一双白鞋,有些踌躇,“这山上的路没得办法就是这样,你……”边飞话还没说完,就听见方孟秋惊喜的声音,“这条路好特别啊,泥土里面嵌着碎瓷片,这都是你们的黑陶吗?”方孟秋照例先拍照片,白鞋踩在泥土上,丝毫不介意的样子。
边飞松了口气,“嗯,陶器易碎,在这条路上来来去去,难免就有一些落在泥土里,一辈子就走不出这大山了。”边飞好像在说碎陶片,又好像在说自己。
“说明它们热爱这大山。”方孟秋放下照相机,对上边飞的眼神,“就像边先生热爱着黑陶。”
在方孟秋眼里,所有的匠人都值得尊崇,这些尊崇写在方孟秋看向他们的眼睛里。边飞实在受不住那亮晃晃的眼神,转过身去,继续往前走,他感觉脸上有些火热热的。走了一些时候,好似没听见方孟秋的动静,转身去看,见她拉下好远,犹豫着要不要过去等等她。
方孟秋见边飞皱着眉头等在前边,快走追了几步过去,喘着气道:“不好意思边先生,可能才来到高原,爬山有些喘。”
“不不不,”边飞摆摆手,“是,是我走太快了。”边飞有些懊恼自己的考虑不周。
2、在热爱中发光
到了工作室,入门左手边,便是一个大敞蓬间,里面晾晒着捏好的陶器和陶器的原材料——泥土。
眼见方孟秋又拿起了照相机,边飞挡在她镜头前:“先进屋坐坐,待会你可以来这里玩泥巴。”他希望她可以先休息休息。
方孟秋点点头,收起了照相机,跟着边飞进了展览室。展览室里,墙壁上面都是嵌着一个一个的小格子,每个小格子里放着一个陶器,边飞四处看了看,搬了把最舒服的椅子放到茶台旁边,请对着格子好奇着的方孟秋来坐,“先喝口茶,再开始采访吧。”
“谢谢,”方孟秋笑道,“可采访,早就开始啦。”
“嗯?”
“见到被采访者的第一面,就是采访的开始。”方孟秋俏皮地眨了一下眼,“记者的自我修养。”
边飞失笑,别开几块生普投入茶壶中,一旁水正好烧滚,注水壶中,第一泡茶温杯,第二泡茶请客人品尝。边飞把茶杯递给方孟秋的时候,才发现方孟秋的镜头正对着自己,脸上一瞬间不自然起来,“你……在拍我。”
“嗯,你作为被采访对象,自然是我的拍摄对象。”方孟秋拨弄着相机,“刚刚你没发现我镜头的几张照片拍得不错。”
边飞感觉自己一下子拘谨了起来,并控制住又想去挠后耳根的手,半天只憋出一句:“喝茶,云南的茶。”
“诶,别动,”边飞递茶过来的手生生停在半空,方孟秋举起相机又伸手到边飞握着的杯子底,轻轻往上托了托。温热的触感留在了边飞的手上,他感觉整个胳膊的肌肉紧张了起来,还好方孟秋的镜头完全对着握着手的杯子,边飞深吸一口气,放松下来。
方孟秋按下快门,也听见边飞轻而长的呼出一口气,放下相机,朝边飞笑笑,“不好意思边先生,总有些职业病,您别觉得冒犯。”
“没有没有。”边飞慌忙否认,把茶放到方孟秋面前。不可察觉得皱了皱眉,感觉有些糟糕,这已经是第二次,方孟秋对自己说抱歉了。
“我,我在做陶的时候,也有些职业病。”边飞在心里“啧”了一声,怎么今天说话老打结呢。
方孟秋浅浅一笑,好像是被安慰到了。端起茶杯,茶杯黑色,泛着金属的光泽,“真好看,这就是黑陶吗?”
“是,都是自己捏的,你手上这个是柴烧,上面自然落了一层草木灰,形成了金属釉色……”
“那这个呢?”方孟秋拿起桌上另一个杯子,摸着上面的纹路。
“这个啊……”说到陶器,边飞的话开始顺畅起来,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在说,她偶尔问什么,他就答什么,说到尽兴,就满屋子找作品给方孟秋边看边讲述。期间,还不忘给她的茶杯里添上水,她会并拢食指和中指,在桌面敲三下,表示谢谢。
看着大大咧咧,却在细节上,很有礼貌。
等方孟秋说,“边先生讲起黑陶来,神采奕奕,愿这些黑陶作品,这门非遗文化也能在边先生的带领下熠熠生辉。”边飞意识到,她的采访已经结束了。她喝掉杯中的水,把杯子放回去,表示不用再倒茶了。
“那,那,我送你下山。”边飞不知道为什么又结巴了,心里没由来的空了一下。
“我不下山,我还要玩泥巴!”方孟秋笑嘻嘻地站起來,朝门外努努嘴,“边先生,不能连泥巴都舍不得”。
边飞又跟着方孟秋笑了起来。
3、人人都是泥土
“方小姐怕不怕弄脏手?”边飞揪下一坨泥土放到方孟秋身边。
“女娲用泥巴造的人,这么说我本就是泥巴,怕什么。”边飞看着方孟秋扑闪着睫毛,一双手抓起了泥土,学着边飞的样子,在两手之间捣来捣去,边飞说,这是把泥土叫醒。
边飞看见那是一双干净的手,指甲不长修得整整齐齐,十根修长的手指跟着黑色的泥土翻飞,显得尤其洁白。
那真是一双好看的手,边飞这样想着,她适合握着笔,写优美的文字。而终日陷在泥土的手,应该像自己的双手,手艺人的手,大多干燥而粗糙,手艺人用一双手,换更好的作品。
“边先生工作室还专门设置了黑陶体验区。”
“村子虽然不是旅游景点,但黑陶还算有点名气,所以工作室就设了体验区,叫人更深入的体验一下,也算是,推广黑陶了。”
“原来是冲着边先生的名声来的,难怪,边先生的教学很娴熟。”
“啊,这个是因为我还在一个小学带兴趣课,教小孩子们玩泥巴。”
方孟秋扑哧一声笑了。
“方孟秋小朋友,那么接下来我么要搓泥土条了。”边飞忽然用起来老师的口吻,没想到方孟秋很配合的,学着小孩子拖长了调调应和了一句,“好!”
一来一回,好像忽然打破了一些两人之间的边界感,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边飞还是有问必答,但不会在方孟秋凑近看他演示的时候感到紧绷,他也会很自然伸手帮方孟秋调整杯子的形状。
“小孩子都好教吗?”
“大部分小孩子都天生热爱泥巴,大概如你所言,我们都是泥巴变的。”
“怎么样,边先生有没有在这些孩子里,发现你的传承人。”
边飞摇摇头,“一周做一次泥巴是玩耍,一天到晚玩泥巴就需要一颗坚持的心。”
方孟秋表示非常认同,“边先生从小坚持到了现在。”
边飞却顿了顿,深深看了方孟秋一眼,“我差一点,就没能继承我爸这项非遗。”
“哦?听起来有故事。”边飞没有看见低着头的方孟秋,眼里放了光。
方孟秋很喜欢采访手艺人,手艺人的内心总有一股少年般的热忱,如果按照这个标准,执着于写好采访的方孟秋,也能称为一个手艺人。
她也很擅长采访手艺人,她从来不一板一眼的坐在桌前跟对方一问一答,更多的时候,她看起来在跟对方闲聊,或者央着对方教自己一点东西,手艺人在做着自己手艺的时候,讲出来的故事最动人。而她只需要做个安静的倾听者。
比如现在的边飞。
“我爸是上一代非遗传承人,小时候我就跟泥巴混在一起,可以说,从会自己吃饭了,就会捏泥巴。实不相瞒,我小时候做的东西虽然比不上我爸,但已经达到了能放在货架上买的程度了。
那时候,网络也好、交通也好,都不发达,满屋子的泥巴,卖不了几个钱。年轻气盛怎甘于此,高考也没考上大学,背包一背,就跟一群兄弟们去大城市,大城市有前途。
只是,大城市的前途,不适合我们。像我们这种没有文凭的人,能做啥呀,无非就是发传单、做服务员或者到工地去。那时候我就觉得,还不如在家里捏泥土。但是当时还是,年轻气盛,不肯就这么低头回家,硬着头皮要在大城市再试一试。
这一试,被骗光了身上所有的钱。
好在有个人给了我五百块钱,让我回了家。”
方孟秋听到这里抬起头,眼里盛着一丝丝疑惑:“五百块钱?”
边飞一笑,跟云南的天空一样干净而辽阔,“对,那个人当时问我家住在哪里。我说云南。”
“那个人是不是查了查回云南的火车票,然后说回云南五百块钱够了?”方孟秋用疑问句的语气说了一句肯定句。
“没错,”边飞看着方孟秋,“那个人的朋友还骂她说:方孟秋,你干嘛多管闲事啊,万一是个骗子呢?”
方孟秋偏头一笑,竟然露出了一丝不好意思,良久才说:“好巧。”
“你知道吗方小姐,我用那五百块钱回到家后,一直都很遗憾,那时候,没有跟你说声谢谢,说起来,我还欠着你五百块钱。”边飞认真地看着方孟秋,他从没想到过,能再见到方孟秋,这一切都要感谢泥土的馈赠。
方孟秋收下边飞的那句谢谢,吸了一下鼻子,“边先生,你知道吗?我也很感谢你。”
边飞少有的看见方孟秋脸上的郑重。
“我的那位朋友说得没错,我喜欢多管闲事,当然年轻的时候,我管那叫路见不平,结果,自然是遇见不少骗子,但是边先生,从那个少年变成如今模样的边先生,叫那个拔刀相助的少女,有了意义。”方孟秋眼里,亮晶晶的。
4、那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杯子
边飞想留方孟秋吃个云南特色的家常晚饭,方孟秋拒绝了,她说晚上要去逛逛古城,好容易来一趟云南,得公费旅游旅游。
边飞想还那五百块钱,方孟秋坚持没要,她说他还的比那五百块钱还多。边飞想,明天她就要走了,也许不会再相见,如果五百块钱没还,就仿佛还有着牵连。
送完方孟秋回到工作室,夜色已经开始入侵,边飞打开灯,本想驱赶阴影,却反而把空白照亮。
看着方孟秋捏出来的奇形怪状的杯子,和自己的传统形态的模样,终究不可能凑成一套茶具,尽管它们用的是同样的泥土。
边飞深吸一口气,拿起工具,开始给方孟秋的杯子进行微调,然后摆到台子上,开始晾晒。放在桌子上的手机来了短信,边飞随意地抬眼看了一下,好像是方孟秋的消息,又挪回视线确认后,赶忙洗了手点开来。
方孟秋:边先生不好意思,玩泥巴的时候把戒指脱下来,放在桌上了落您那了,还得麻烦您方便的时候帮我寄一下。
下面附带了一串地址。
边飞在桌子上找了找,果然有一枚戒指放在了角落里,拍了张照片给方孟秋:是这个吗?
方孟秋回复的很快:就是这个,麻烦边先生了。
边飞在对话框里打字:明天给你寄过去。又很快删掉,重新写道:我现在给你送过去吧。关了手机,又打开手机补充了一句:正好我要去古城。
方孟秋没有拒绝。
边飞把戒指放进口袋,随着走动的步伐,小小的戒指在口袋晃动,扫过边飞的手,酥麻麻的,边飞顿了脚步,转身进屋,找出一个小袋子装进去,再揣进兜里。开了车,往古城去了。边飞在那一刻想,不管是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不管以后还能不能再见,至少,至少今天晚上,他还可以再见她一面,至少说一些,像朋友一样的话,而并非,一个是记者,一个是被采访者。
快到古城的时候,边飞一眼就看见了站在城门边上等他的方孟秋,也不像是等他,倒像是在拍城门楼。边飞停好车,走下去,提着小袋子在方孟秋的镜头前晃了晃。
方孟秋放下相机,朝边飞露出满脸的笑意。
边飞把袋子递到方孟秋手里,然后看着方孟秋打开袋子,取出戒指带到自己的食指上,他不经意瞥见那空空如也的无名指,听见方孟秋问,“怎么还附送一个小袋子。”
“哦,”边飞回过神来,“我怕戒指太小,容易揣掉了,就用个袋子装了起来。”
“谢谢边先生,添麻烦了。”方孟秋收好袋子,向边飞微微弯腰致谢。
“别别,”边飞又忍不住抬手挠后耳根,“我反正也是顺路。”
方孟秋一笑,不置可否。
“那个,反正都来了,古城我很熟悉,要不我给你当向导。”
“啊,那会不会耽误边先生的时间。”
“不会,我也想在工作之余,休闲一下。”
方孟秋没有再拒绝,“那就谢谢边先生了。”
“咱们也算是有五百块钱的交情了,方小姐不用这么客气,可以直接叫我边飞。”
方孟秋抿嘴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那你为什么还叫我方小姐?”
“呃……”一丝羞涩涌上边飞的喉咙。
“我的朋友都叫我孟秋。”
“孟,孟秋。”
“嗯!”方孟秋从喉咙里应答一声,然后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边飞向导,请带路吧。”
不是旅游季节的大理古城,路上行人没有很多,热闹得刚刚好。
才进古城不久,方孟秋就看见不少游客手里拿着一块白色的东西,边飞侧过头,就看见方孟秋眨着圆圆的眼睛,跟小孩子一样,眼巴巴好奇的眼神,边飞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扬。
“那个是云南十八怪之一——烤乳扇。”边飞要做个称职的向导。
“什么味道。”方孟秋准备往路边小摊上买一个来尝尝。
“别,我带你去吃一家。”边飞带着方孟秋进了一个巷子,走了几步,有一个狭小细长的门脸,一个老奶奶坐在里面,面前放着一小炉子炭火。边飞弯下腰,用方孟秋听不懂的云南方言跟老奶奶说:“孃孃,两个乳扇,玫瑰糖的。”
方孟秋戳了戳边飞:“唉,老奶奶说什么?”
“她说,给我多放玫瑰糖。”边飞一笑,指了指更后方的位置,跨上几步台阶有一扇铁门,“小时候在那里上学,一直吃孃孃的烤乳扇,我爱吃甜,她一直记着。”
只见阿孃把一块乳扇放在炭火上,没一会乳扇就鼓起好大来。方孟秋拍下这一画面,正拿着相机看拍得好不好,不知道什么时候,边飞站到方孟秋的身后,穿过方孟秋的肩膀,也看着相机上的照片,“拍的很有故事感。”
方孟秋一回头,对上了边飞盛满笑意的眼睛,两个人的呼吸一瞬间离得好近。
“阿飞,乳扇好了(云南方言)。”好在阿孃及时打破这氛围。
“来了,孃孃(云南方言)。”
两人错开目光,边飞越过方孟秋,接了老奶奶手中的乳扇,跟孃孃挥手再见,转身递了一个给方孟秋,“这玫瑰糖是奶奶自己熬的,跟其他地方可不一样。你快尝尝。”
方孟秋尝了一口,奶香味混合焦炭香还有……甜甜的玫瑰味道。
“唉,我一直想问,这么些年过去了,你怎么认得出我?”
“你没怎么长变,我又听见你朋友喊你方孟秋了,以及,你左手上淡淡的像心形的胎记。”
两人晃悠悠走出巷子,又回到人声鼎沸的主街。方孟秋得相机就没离开过双手,向导边飞就给她讲述二十多年来大理古城的变化。
差不多逛完古城,边飞看了看时间,“诶,我再带你去一个地方,现在应该正好玩。”
行至城隍庙,人群集中了起来,传来音乐和高高低低的歌神。边飞离方孟秋近了一些,帮她挡过人群,往里走去。
当初落魄的少年,长成了大树,护着曾经仗义相帮的少女。
原来里面点了篝火,一些穿着白族服饰的姑娘正唱着歌,方孟秋问边飞,“他们在唱什么?”
边飞没有听清,头往方孟秋跟前偏了偏,方孟秋也想著周边环境太吵,转过头去跟边飞重复一遍,“他们在唱什么?”气息吹到边飞耳边,边飞感觉自己的耳朵噌一下烧了起来,心脏好像骤然提到嗓子眼,让他不受控制的轻咳了一声。
方孟秋只听见边飞的动静,偏过头又把耳朵凑过去一点,听见边飞疏疏朗朗的声音,“是白族的祝福歌,祝福了很多很多东西,总结起来就是,万事顺遂。”然后边飞看见方孟秋笑开来,睫毛一颤一颤。
白族姑娘们唱完了祝福歌,四散开来邀请游客们一起跳舞。一个白族姑娘热情的邀请方孟秋,方孟秋摇着两手拒绝,白族姑娘粲然一笑,大概是见多了羞涩的游客,直接拉了方孟秋的手,方孟秋没及多想,转头拉住了边飞,两个人就一起加入队伍,许多人汇成一个圈,手牵着手围着篝火跳舞、跳舞、大笑,挥霍快乐……
人群渐次散去,边飞送方孟秋回住的地方。
“边飞,今晚很开心,谢谢你。”
“嗯……我今天也很开心。”
“那,再见了。”
“再见。”边飞看着方孟秋转身,走上楼梯,消失在转角。
5、她不再拒绝
第二天早上,边飞跟往常一样醒来。拿起手机,给方孟秋发了条“一路平安”的消息,便开始了日复一日的泥土事业。
只有边飞自己工作的时候,往往效率很高,很快身侧一排的晾晒台满了一半,几个小时也过去了,边飞感觉有点渴,起身洗了手,倒了茶,活动活动筋骨,打开手机,有一条方孟秋发来的消息:早上航班取消了,改了傍晚的飞机,这么算来,我获得带薪休假一天,还没吃过地道白族菜,还请边飞向导推荐推荐。
时间是半小时前。
边飞“啧”了一声,打了语言过去,希望方孟秋还没有另做安排。对面很快接通,柔柔的女声传进耳朵,“喂,边飞。”
“我,我刚刚在捏泥巴,没看见消息,你现在在哪里。”
“猜到啦,我在回古城的车上。”
“那我去接你。”
挂掉电话,笑容漫上边飞的脸。
一个小时之后,边飞带方孟秋走进一个村子,左转右转进了一个土地庙,里面正在大摆筵席。
方孟秋疑惑地看着边飞跟阿孃们打着招呼,邊飞接收到了方孟秋的疑问,跟她解释:“这是白族的流水席,最地道的白族菜,莫过于此了。”
“可是,我一个外人来会不会不太好。”
“没关系,他们很好的,”边飞看着方孟秋带着小女生的紧张,并在情绪上接受到她对他露出的一点点女生的依赖感,总之,完全不同于昨天采访自己时的泰然自若,边飞笑了,“放心吧,我可是随了一个很大的份子。”
说着,推着方孟秋的肩膀入座,“只是方记者不要嫌弃地方简陋。”
同坐的很多都是穿着民族服饰的阿孃和阿叔,大多都朝着坐下方孟秋友善的笑,叫方孟秋一下子感觉亲切,她回答边飞,“怎么会,确实很有意思。”
一桌人坐满了,就开始上菜了。
边飞怂恿方孟秋尝试白族的两大特色菜:用火烧干净毛之后,切了直接端上来的生皮和白花花的蒜泥白肉。
吃惯江南食物的方孟秋,真不大敢对这两道菜下手。边飞就夹起一筷子,吃给方孟秋看,吃完还不忘夸赞一番再推荐一番,把方孟秋逗笑得不行,“昨天没发现,你这么风趣幽默。”
“你今天也比昨天更像个小姑娘。”
“那是因为昨天我们是工作关系,今天是朋友关系。”方孟秋回答,“再说,谁还不是永远十八岁。”
边飞正想说什么,一旁的阿孃跟边飞搭话,“阿飞,你女朋友啊,长得真漂亮。”
“不是孃孃,一个朋友(云南方言)。”
方孟秋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看见边飞听完阿孃的话脸上露出羞涩的笑容,耳朵好像都红了些,她推了推边飞的胳膊,“你们在说什么?”
“阿孃说你很好看。”然后边飞就看见方孟秋不好意思地低头一笑,甚是可爱。
吃完午饭,称职的边飞向导领着方孟秋在村里转悠,见一见传统的白族民居。
差不多时间边飞很自然的要送她去机场,方孟秋很自然的接受,并没有像昨天那样拒绝。
那天,边飞推着方孟秋的行礼,送她到安检通道外,就像送一个暂时外出的朋友,但是当他站在安检通道外,又一次看着方孟秋消失的背影时,他知道这一次,是真的再见。
回到工作室,已经是黄昏,站在昨日方孟秋站在的山坡上,看漫天云霞,风里是她翻飞的黑发,和发梢淡淡的香气。那一刻,他和她的眼里,有相同的风景。
可是时间,从不为谁停留。
可是黄昏偏偏短暂。
6、其实,是很久
方孟秋回到自己的城市,在抬眼就是江南水乡的落地窗前,她写完采访稿件,翻看着相机里的云南高原。
好像每一张照片,都储存了边飞的声音,方孟秋记得他讲的许多故事。
边飞依旧跟泥土生活在一起,日子日复一日,并没有因为那梦一般旖旎的两天,而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某一天,他收到一份厚重的包裹。
打开包裹,一个大盒子和两本杂志,杂志是《原野》寄给他的样刊,翻开来找到方孟秋的名字,便是关于边飞和黑陶的故事。
故事里讲述了边飞那段在在大城市里的经历让他发生的转变,还有那五百块钱的故事,只是,方孟秋隐去了自己的名字,用“一个姑娘”作为代替。
这个姑娘是谁,也许没有人关心,“她”,成为边飞和方孟秋两个人的秘密。
边飞读完方孟秋的文字,像读完多年的朋友,写的书信。
是的,对于边飞而言,方孟秋像是多年的故人。
边飞翻开一个册子,里面贴满了从各种报刊杂志上剪下来的文章,最开始的十几页已经微微泛黄,而所有的落款都是方孟秋。
那年边飞回到家乡后,总是遗憾于那日一句话都没说的自己,可是人海茫茫,他一个普普通通的边飞,去哪里找一个方孟秋呢?
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一篇新闻,落款是:记者方孟秋,还附了一张照片。
原来她成了记者。
她的文字真好啊,边飞这样想着,可自己却满身泥泞啊。少年只能躲在她不知道的角落,收集所有印有“记者方孟秋”的纸张。
从一篇篇文章里,边飞知道她换了几次工作,每次都接触什么样的人。从最开始的短短的新闻报道,到后来开始采访手艺人,写长篇的人物故事,她的文字越来越凝练,她的笔,写了很多手艺人的故事,每个手艺人在她的笔下,都闪闪发光。她曾在自叙中写道:从我采访完第一个手艺人,写下第一个关于他们的故事后,我便知道,我也找到了自己热爱的领域,我热爱他们身体里,每一个跳动的而又赤诚的心。
她的热爱,叫他为自己幸好也是个手艺人而感到快乐,也支撑着他这个手艺人走过漫长的籍籍无名的岁月。
那就更努力的做泥土吧,他参加了很多比赛,与陶瓷器行业的大师们交流;参加各种展览,把黑陶推广出去。
他还到过当初,他们相遇的那个城市,找到那个街道,怀着一丝丝的幻想,幻想再相遇,这一次,他一定走上去,询问她的名字,跟她好好地说一声“谢谢”。
幻想,当然是渺茫的。他一个人出现在街道,也一个人离开街道。
她写了越来越多的采访,他成了非遗传承人。
一天一天,那册子越来越厚。
在他日复一日的捏着泥土的时候,上天把她送到他面前。
让他道出感谢,让他们成为朋友,让他向她证明,没有辜负她曾经年轻而热忱的心。
他感谢泥土的馈赠。
也在最后的道别中,戛然而止他那些萌而未动的情愫。
他是不能离开大山的泥土,她要飘摇各处寻一颗颗坚守的心。
他们就像那两个成不了套的杯子。
边飞把杂志的采访看过一遍又一遍,然后和那本册子一起珍而重之的收好,这也许是唯一一次,他和她的名字一起出现。
这是边飞一个人的秘密。
打开一起寄来的盒子,里面是一本相册。
全是方孟秋镜头下的大理,一张张翻过去,皆是他的过往他的家乡。
而最后一张,是他的侧脸,在大理古城的灯火阑珊时微微仰望。
边飞拿起照片,照片的背后写着:万事顺遂。
这便是所有的祝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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