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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费社会与风险社会:身体实践的双重维度

2023-06-03陈心眉

今传媒 2023年3期
关键词:消费社会风险社会身体

陈心眉

摘 要:依托快速发展的移动网络与新媒体技术,健身不再只是个人层面的身体改造实践,还是人们向内形塑自我认知和体态、向外获取与输出身体相关信息的社会联动行为,逐渐成为了一股流行的社会运动风潮。本文以“云健身”为切入点,将处于健身活动中的身体不仅看作消费社会中臣服的、被铭刻的客体,也看作风险社会中对抗的、充满创造力的主体,并在对这组既对立又统一的观念的探讨中,搭建讨论身体以及围绕身体展开的实践活动的双重理論框架。

关键词:云健身;身体;消费社会;风险社会

中图分类号:G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8122(2023)03-0025-04

一、引 言

一般认为,健身是一类以实现减脂、增肌、塑形为目的的现代运动方式,是个人对身体形态和机能“精心雕琢”的行为。“云健身”在此意义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它是人们以身体为出发点,利用移动互联网与新媒体技术,向内形塑自我认知和体态,向外获取与输出身体相关信息的社会联动行为,主要包括线上健身打卡、观看或拍摄健身图片和视频、发布与健身相关的社交信息、参与健身类体感游戏等形式。

与健身相勾连的现代性议题大多指向批判话语,其中较为常见的,是将健身看作消费文化或权利规训下身体被动接受外部社会系统“注射式”影响后的反应。诚然,上述外部机制对身体的作用确实存在,并且,以长期的、隐蔽的方式影响着人们的身体意识和健身理念,是考察以“云健身”为代表的身体实践兴起的一个常规却重要的维度。现代社会,风险无处不在、无时不有,从这一视角出发,日常的健身行为以及“云健身”的流行亦可理解为身体在面对未知风险时表现出的积极防御行为。由此,身体的两面性凸显出来:它不仅可以是消费社会中臣服的、被铭刻的客体,也可以是风险社会中对抗的、充满创造力的主体,两者既对立又统一,构成了本文讨论身体及健身类身体实践时的两个维度。

二、美丽与健康:健身运动兴起的两大线索

(一)美丽的身体:消费语境下的符号资本

随着福特主义生产方式僵化所带来的“产能过剩”现象的日益凸显,人们逐渐感到了一种“被物包围”的紧迫感。于是,商品生产被要求直接与消费行为连接,传媒系统被希望与销售策略合作,以加快制造消费需要。在此背景下,“通过广告、大众传媒和商品展示技巧,消费文化动摇了原来商品的使用或意义的观念,并赋予商品新的影像与记号”[1],一种更能“全面激发人们广泛感觉联系和欲望”的符号价值已经取代商品的使用价值,成为了消费社会中人们追逐的新对象。

身体作为可以被任意乔装打扮的对象,是消费社会最引人注目的符号之一。消费文化意识形态对身体的侵入是通过定义身体美学来实现的。具体来说,大众媒体以打造外形完美的偶像标杆等形式倡导审美趣味、创造身体时尚,使消费文化意识形态在各式身体符号的作用下被美化、艺术化,让人们在欣赏和放松的同时潜移默化地受到影响。如今,一系列倡导“高大健壮”“窈窕纤瘦”的视觉宣传影响着人们对身体美学的感知,“马甲线”“天鹅颈”“直角肩”等名词更仿佛一场围绕身体展开的符号盛宴,邀请人们在消费和展示的过程中完成对自我的编码。

更进一步,人们依据身体的特征、线条、姿态、状态,在认知基础上建构起身体与其他社会符号之间的互相指涉关系,形成了一套区分社会身份的符号系统。换句话说,身体更重要的价值是它在社会与文化结构中的意义再生产功能,身体也逐渐成为了现代社会不同阶层之间相互区隔的综合性符号。比如,欧美国家推崇小麦色的皮肤,这是因为肤色的深浅能侧面反映出个人充分享受日光对身体进行“雕琢”的闲暇时间有多少。当肤色均匀、体态健美、线条流畅等身体符号在主观意识层面与阶层身份产生勾连,身体就成为了一种发展的、流动的、不断转换的资本,为拥有者产生了“看得见的”利益,进而成为个体改造身体的动机。从此维度来说,健身是个人对身体及附着其上的符码的一种消费行为,能够使个体在激烈的社会流动中确认自我、标识阶层,并以此为资本交换更多的利益。

(二)健康的身体:风险社会中的应对策略

乌尔里希·贝克认为,风险社会是现代性的一种新的形式,它不具有历史分期上的意义,也不指代某一具体的风险事件,而是现代社会一种普遍存有的危机状态[2]。近年来,疫疾流行、环境污染、食品安全等问题强化了人们关于身体的风险感知,健康成为了风险社会既迫切又稀缺的资源。

社会发展和医学革新似乎为人类强化对身体干预的程度、降低无处不在的健康风险提供了可能,然而吊诡的是,我们看似处在与身体奥秘无限接近的世界中,却对身体是什么以及应该怎样对待身体越来越不确定。不确定性是风险社会的基本特征,这来源于现代化进程中个体化生存境遇与多元化信息呈现的双重作用。一方面,在脱域、时-空分离等现代化机制的作用下,抽象系统逐渐取代地域性情境成为了个体生存的重要依托,个体由此被解放出来成为了社会存在的基础,其生存状态的独立程度越来越高;另一方面,在媒介技术赋权下,我们前所未有地处在一个对权威祛魅的多元化信息时代,但同时也处在一个对健康知识难辨真假、对健康专家缺乏信任的迷茫时期,各类健康谣言在社交媒体上频传,引发民众产生恐慌行为和集体行为。这种人为制造的信息风险与外部风险,构成了现代社会人们关于身体不确定感的主要来源,使得对疾病或死亡的忧虑成为现代人无法忽视的心理状态。

除生理风险外,身体还有可能陷入道德风险,即“疾病的隐喻”对个体或群体的污名化。苏珊·桑塔格认为,疾病在社会中的存在已经远远超越了生理层面的具象意义,从“仅仅是身体的一种病”转换成了一种道德评判。从本质上来说,道德评判其实是一种社会偏见,即通过将疾病特征与患者人格品质相关联的方式,形成社会观念上的歧视与排斥,甚至转变为社会行动上的压迫和伤害[3]。从该角度来看,保持健康的身体不仅意味着个人免遭生理痛苦,还意味着规避由疾病隐喻所带来的社会压力或生存困境。因此,在现代社会中,打造健康的身体是个人被动面对不确定风险时唯一自主有效的行动,健身被视作一种身体的主动防御策略日益发展起来。

三、权力与观念:“云健身”流行的二维视角

(一)外化于形:技术遮蔽下权力对身体的规训

福柯认为,身体“是权力的目标和对象,是被操纵、被塑造、被规训的,它服从,配合,变得灵巧、强壮”[4]。由此看来,身体姿态并不是肆意的,健身作为一种塑造身体的实践也常常在权力的限制与规范之中。如今,移动健身应用和可穿戴设备的出现使身体与技术的融合更加紧密,以“云健身”为代表的身體改造活动虽然不再局限于特定的形式和时空之中,但是,权力对身体的规训依然存在,并且在技术手段的遮蔽下愈发深刻[5]。

首先,权力对身体的规训在时空中得到了延展。在时间上,移动健身应用与可穿戴设备常常以弹窗等形式提醒用户利用碎片化时间进行身体改造,甚至在用户健身间隙精确规划休整方案。这种技术操纵的时间策略提供了一种暗示:即便是休闲时间,身体也从来没有任意而为的自由。在空间上,移动技术将健身的场所拓展到私人空间,延伸了规训身体的场合。同时,LBS技术将健身用户的地理空间位置与行动轨迹一一记录,再通过算法推送,为距离相近、运动偏好相同的人群建立了现实社交的可能,构建了新型的人际网络空间。其次,人们以身体为参照物彼此“观看”。福柯笔下少数人“监视”多数人的“全景监狱”,在社交媒体时代转变为了多数人彼此间相互“观看”的“全视监狱”[6]。“健身”是人们在社交媒体中分享的重要话题之一,各大健身应用也纷纷设立交流社区,以供用户实时上传健身图片或视频。用户在互相浏览对方健身动态的过程中,一边审视他人的身体状态,一边也在他人对自己的审视中调整自己对身体的认知与改造行动。最后,平台建构了健身知识的权威话语体系。以技术凝结而成的健身平台对健身达人、医学专家、生理学家具有较强的吸引力,所覆盖的健身知识也是多层次、全方位的,其中不仅包含着对某一身体部位由浅入深、从入门到进阶的系统训练课程,还有对健身食谱选择、健身器材购买等与健身有关的生活细节。然而,“云健身”用户身处规模庞大的健身知识话语体系中,看似拥有自由的选择权,却也落入了由权力划定好的“自由的陷阱”之中。

(二)内化于心:风险情境中传统身体观的激发

中国传统哲学始终将身体放置在核心位置,在对儒家、道家和传统中医思想的领会与交融中,中国人形成了独具特色的身体观念[7]。孔子有言:“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意思是,个人在实现自己目标的同时亦要推己及人、心怀天下。由此出发,身体在儒家先贤的眼中是伦理道德的载体,以健身锻炼为首的身体实践活动蕴涵着道德教化的色彩,其目的并非全然由个人需求出发,而是具有更高层面的社会意旨。道家思想与中医思想在身体观念上具有相似性,认为应当在遵循自然、顺应时节的前提下调养身体之“气”。所谓“人之生也,气之聚也”,既然人体生命的源泉来自于无形之气,要做到凝神聚气、固本根源就绝非朝夕之事,而是需要长期的修养和调理,亦需要在身体的疾患尚未显现之前做好防范,这正是中医“不治已病治未病”的意义所在。在上述道家与中医身体观的浸润下,中国人对身体的日常保养和护理非常重视,由此发展出了一系列与“运气”“预防”“保健”等理念相契合的传统健身运动项目。

“云健身”的流行与西方体育思想深入人心密不可分,“云健身”也可以理解为原本就携带着传统身体观念的中国人,在体验风险社会残酷的生存现状后产生的一种积极“防御”实践。换言之,在传统身体观念的影响下,中国人原本就对身体保持着高度的关注,对外界刺激作用于身体的表现较为敏感,并且,相信长期的、规律的健身运动可以促进气血的调理,使身体保持相对良好的状态。面对充满未知的风险环境,多数中国人从未舍弃的传统身体观被唤醒,并期待通过开展以健身为代表的身体实践活动达到“治未病”的目的。诚然,健身与疾病防御之间没有必然的、科学的关联,但这并不妨碍中国人在风险情境下以传统身体观为指导践行这种朴素的愿望。基于大众对传统身体观的普遍共识以及儒家思想中身体活动的道德教化作用,这种健身实践很容易推己及人地传播开来,并借助网络的连结形成“云健身”运动浪潮。

四、“展演者”与“主人翁”:“云健身”实践者的双重角色

(一)印象展演:社交媒体中生活风格的展现

自我展演理论认为,日常生活中,人们总是自觉或不自觉地试图影响他人对自己的印象判断,而这种影响是在个人不断塑造自我并展演给观众的过程中实现的。当前,现实空间面对面的人际互动正在向虚拟网络空间转移,综合运用各类数码符号向不在场的观众展演自我形象,进而更改或强化他人对自我的印象认知,成为了网络社会化交往的常态[8]。

在各种社交“展演”中,“云健身”脱颖而出并成为社会风潮,离不开传统体育精英和健身达人的助推,他们通过各种媒介形式分享自己的健身成果与心得体会,是“云健身”从个人身体改造实践发展为全民参与运动热潮的必要环节。布尔迪厄认为,资本所具有的属性,会以生活风格的方式烙印在个人或群体的日常消费方面,因而生活风格呈现的趣味差异可以区分社会阶层。从这一维度来说,健身可以看作是处于“有钱有闲”阶层的群体展现个人生活风格的形式之一,以达到自我区分与印象维护的目的。但是,互联网和社交媒体平台推崇扁平化交往,这模糊了原本用以标识阶层的财富与休闲时间的区分价值。于是,人们迫切地想要寻求一种新的区分符号来弥补这种无差别大众化带来的失序感,此时,身体作为符号本身和符号载体的双重属性,在有限的空间与资源条件下被关注并放大了。正如鲍德里亚在分析中产阶层风格的缘起时写道:“空间的缺乏却带来了一种补偿的冲动:空间越少,积累越多”[9]。这一对居住空间的描述亦适用于身体空间,集中体现为对身体及身体改造运动的高度重视。在日常生活中,人们对以健身为代表的身体改造运动投注的金钱和时间,以优越的体态特征与丰富的身体知识保留下来,成为了一种“资本”;而通过社交媒体对外呈现这种良好的身体状态和丰富的身体知识,可以看作是对财富与休闲时间“储备”的一种释放。

(二)秩序重建:风险刺激下责任意识的崛起

在风险视域下,健身者是现代性风险的敏锐感知者和主动反思者,他们善于倾听身体、关注身体;亦是积极的能动者,不愿放任自己的身体,从而积极地改造身体、主导身体。从该角度出发,仅把传统体育精英和健身达人的分享行为理解成一种以“别人如何看待我”为动机的自我呈现手段未免狭隘,而从“我要如何对待别人”的社会责任维度考察其中的意涵似乎更有价值。

“责任伦理”是指一种与现代人所面临的、与特定价值处境相适应的价值立场,它强调行动者自身是“祛魅化”现代风险社会中唯一对行动的价值负责的主体,要求他们为自己的行动后果承担责任[10]。在健康风险情境下,人人都有可能是风险的遭遇者和受害者,也有可能成为风险的创造者与传播者,以亲缘、地缘、业缘为关系纽带的亲近的他者更容易成为风险的高关联人群。因此,健身不仅是个人以增强免疫力、打造健康身体为目的的“独善其身”的手段,也是在特殊危机情境下个体对他人及社会“力所能及”的贡献方式之一,即个人在“对别人负责即是对自己负责”的特殊情境中,有效动员他人形成正确身体意识、共同维护良好社会环境的一项具有社会责任的有益行动。“云健身”的践行者和分享者并不是沉溺于对风险情境的悲观焦虑中,或采取对抗性的应激行为,而是选择成为在不可改变的大环境中积极改变的活跃因子,以打造健康身体为行动契机和目标导向,将孤立的个体整合起来,在互联网世界中不断探索、学习并构建新的秩序。在这样的新秩序中,身体成为了人们相互言说的媒介,健身成为了人们接入世界的方式,一种团结协作、同心协力的氛围通过一次次在线观看、分享、交流的行为在社会中弥散开来。从这一角度来看,个体并没有从外部世界中退缩回来,而是以“社会主人翁”的姿态勇敢地参与其中,发挥着主体能动性,践行着风险社会极其珍贵的责任伦理。

五、结 语

身体是多维度、多层次的,它不仅可以是消费语境下被任意乔装打扮的对象,或蕴含社会文化意义再生产功能的流动的资本,也可以是风险语境中个体生命表达、实现自我价值、联系外部世界的载体。本文以“云健身”为切入点,管中窥豹,搭建讨论身体以及围绕身体展开的实践活动的双重理论框架,能够为之后的身体研究提供新颖多样的思考方式。

参考文献:

[1] 迈克·费瑟斯通.消费文化与后现代主义[M].刘精明,译.江苏:译林出版社,2000:160.

[2] 乌尔里希·贝克.风险社会[M].何博闻,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4:7.

[3] 孙雯波,胡凯.疾病的隐喻与疾病道德化[J].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0,39(6):43-46.

[4] 福柯.规训与惩罚[M].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154.

[5] 唐軍,谢子龙.移动互联时代的规训与区分———对健身实践的社会学考察[J].社会学研究,2019,34(1):29-56+242-243.

[6] 刘涛.社会化媒体与空间的社会化生产:福柯“空间规训思想”的当代阐释[J].国际新闻界,2014,36(5):48-63.

[7] 王莹,王智慧,张秋.身体锻炼与伦理德行:儒、道、医思想规训下的古代体育价值观[J].体育与科学,2013,34(2):34-37.

[8] 袁晓川,徐冠群.“为了承认的斗争”:当代青年社交媒体的自我展演现象[J].青少年研究与实践,2020,35(3):54-63+99.

[9] 让·鲍德里亚.消费社会[M].刘成富,全志钢,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23+29.

[10] 贺来.现代人的价值处境与“责任伦理”的自觉[J].江海学刊,2004,10(4):41-46.

[责任编辑:武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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