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刘骏的顾命大臣与前废帝政局
2023-05-31林未杰
林未杰
【摘要】南朝宋孝武帝驾崩后,刘义恭、柳元景、颜师伯三名顾命大臣与戴法兴等恩幸结成党羽,共同执政,形成“永光执政集团”。他们企图通过一系列手段以加强自身权力,甚至凌驾于皇权之上。顾命大臣的举动已經背叛了宋孝武帝的遗诏,同时也加剧了皇权与相权之间的争斗。在此背景下,刘子业最终选择对执政集团发难,并赐死了掌握中旨的恩幸戴法兴。在戴法兴死后,执政集团的权力已经无法对抗加强的皇权,其试图通过政变夺取最高权力的尝试最终也以失败告终。与此同时,这次主相之争使得刘宋政局进一步恶化,并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刘子业晚期对叔父的猜忌。
【关键词】“永光执政集团”;顾命大臣;恩幸;宋前废帝
【中图分类号】K23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05-0058-06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5.019
以往对刘宋中期史的研究,学者多着墨于刘子业之父,宋孝武帝刘骏。刘骏是南朝著名的强力之君,关于其执政十一年的举措,学界已多有研究。如严耀中先生在《评宋孝武帝及其政策》一文中对他予以了偏积极的评价,认为他才能出众、励精图治,却又秉性残忍,好大喜功,是和秦始皇、汉武帝、魏武帝、隋文帝等人类似的人物[1]。而杨恩玉先生则对宋孝武帝其人持否定态度,并认为宋孝武帝之改革大多给刘宋带来的是负面影响,并直接导致了元嘉之治的衰败,加速了刘宋的灭亡[2]。
然而,对于宋前废帝刘子业在位时期的历史,学界则鲜少述及。刘子业前后在位总计约一年半的时间,其中从大明八年闰五月庚申(闰五月廿三,464.7.12)前废帝继位至永光元年八月执政大臣先后被杀之间是由宋孝武帝的顾命大臣及戴法兴等人执政,而自诸执政被杀至景和元年十一月戊午(十一月廿九,466.1.1)之间则是刘子业独立执政之时期。现有的论述,更多着眼于刘子业亲政时期的刘宋政治,如吕思勉先生在《两晋南北朝史》[3]及王仲荦先生在《魏晋南北朝史》[4]中的论述均是以刘子业的暴政为其重点,阐述了刘子业的暴政与刘宋中期的政局动荡。就刘子业在位前期之政局,张锐先生曾撰有《“永光顾命集团”与刘宋前废帝初年政局》[5]一文,张先生之论述又仅限于所谓“顾命集团”的诸多举措,缺少对刘子业的举动与前废帝后期历史的观察。论述较详尽者有张金龙先生的《治乱兴亡》[6]一书,但此书更多从禁卫军角度入手,阐释了禁卫军权与政权更迭、演进之间的关系,本文切入的角度与此并不完全相同。因此,本文拟就宋前废帝在位早期的皇权与相权进行讨论,并分析其与刘子业亲政时期部分暴政的关系,谨以此文向诸位前辈请教。
一、宋孝武帝去世时的刘宋政局
大明八年闰五月庚申,宋孝武帝驾崩,在驾崩前,宋孝武帝在遗诏中安排称:
“义恭解尚书令,加中书监;柳元景领尚书令,入住城内。事无巨细,悉关二公;大事与沈庆之参决,若有军旅,可为总统。尚书中事委颜师伯。外监所统委王玄谟。”[7]1650
就宋孝武帝的遗诏而言,在宋孝武帝驾崩时,刘义恭为太宰、太尉、中书监,柳元景为侍中、尚书令、骠骑大将军、丹阳尹,二人将入居台城辅政。与此同时,颜师伯应当会主持尚书省中的日常事务,而沈庆之日常仅负责参议,有军事活动时则作为统帅出征。而最后一名托孤大臣王玄谟当时为领军将军,并以此身份管辖禁卫军及日常与军事有关的“外监”事务。如上五人构成了宋孝武帝驾崩后的顾命大臣集团。按照刘骏的部署,他们将在未来承担辅佐嗣君刘子业的责任。
五名顾命大臣中,刘义恭出自皇族,是武帝刘裕之子,孝武帝的叔父,自刘义康之狱后长期担任刘宋宰相、柳元景、王玄谟三人都是刘骏讨平刘劭之乱、刘义宣之乱时立下战功的宿将,而颜师伯则是在刘骏登基前便进入其武陵王府的亲信宿旧,同时也在刘劭之乱和青州之战中立有功勋。
此外,由其家世而论,沈庆之虽然史书记载为吴兴武康人,但其年轻时“躬耕垄亩,勤苦自立”[7]1996,显然出身并不高贵,并参考沈约在《宋书》卷一百《自序》中的记述可知,沈庆之的血缘与吴兴沈氏是较为疏离的,应当不能被视为士族。另外,柳元景、王玄谟二人皆晚渡北人,颜师伯虽出身琅琊颜氏,但是他的父亲由于参与谢晦之乱,兵败自杀。
由此可见,宋孝武帝所安排的顾命大臣中无一人为传统的高门士族,除代表皇族力量的江夏文献王义恭外,其余四人皆是以军功而显达者,这一安排与刘骏在位十一年中抑制门阀,启用寒门的施政理念显然是一致的。这也反映出宋孝武帝希望即便是自己去世后,门阀士族的势力能继续得到压制。
此外,当论及前废帝初期之政局时,仅仅着眼于五名顾命大臣是不足够的。在当时的禁卫军中,宗悫为中护军,与顾命大臣之一的领军将军王玄谟一同执掌禁军,二人也同为宋孝武帝的心腹。宗悫最初是在文帝时期参与对林邑战争而崭露头角,之后又跟随孝武讨伐刘劭,功劳仅次于柳元景,也属于以军功显达之武人。因此,在宋孝武帝驾崩时的刘宋政权结构中,不仅顾命大臣多发于军功,禁卫军系统也被勋将所掌控,宋孝武帝显然是希望通过这种手段以确保自己死后皇权的稳固。
同时,更应该被关注的是宋孝武帝时便已经拥有极大权力的恩幸戴法兴等人。这一群体是宋孝武帝打击门阀士族的产物,他们由于宋孝武帝的亲近,在刘骏在位时期便已经积累了极大的权力,史称戴法兴“凡所荐达,言无不行,天下辐凑,门外成市”[7]2303,可见恩幸权势之盛。诚如川本芳昭先生所指出的那样,恩幸参政在宋孝武帝之后,已经成为一股明显的政治势力[8],而在宋前废帝时的政局演进中,恩幸也成了一支极其重要的政治力量。
关于恩幸集团,《南齐书》卷五十六《幸臣传序》中称:
《晋令》舍人位居九品,江左置通事郎,管司诏诰。其后郎还为侍郎,而舍人亦称通事。元帝用琅邪刘超,以谨慎居职。宋文世,秋当、周纠并出寒门。孝武以来,士庶杂选,如东海鲍照,以才学知名。[9]971-972
这表明,在当时,以中书通事舍人为代表的恩幸势力,其权力来源于其掌管中旨之权。尽管恩幸的权力本身确实是来源于君主的,但是如《宋书》卷九十四《恩幸传序》所说:
人主谓其身卑位薄,以为权不得重。曾不知鼠凭社贵,狐藉虎威,外无逼主之嫌,内有专用之功,势倾天下,未之或悟。挟朋树党,政以贿成,鈇钺创磐,构于筵笫之曲,服冕乘轩,出乎言笑之下。[7]2302
诚然,沈约在《恩幸传》中对恩幸多有贬低之辞,但是这段记载也能反映出,尽管恩幸的权力来源于皇权,但是在其长期参与核心决策,权力极度膨胀之后往往又在一定程度上超出了皇权所能完全制约的范畴,即如《戴法兴传》所言:“法兴、尚之执权日久,威行内外”[7]2304,这也体现出恩幸集团通过自己掌握中旨的地位,在当时具有极大的权势。
二、“永光执政集团”的形成及其权力之扩大
如前所述,以戴法兴为代表的恩幸势力是宋前废帝政局中重要的一个政治势力,《宋书》中记载:
法兴、尚之执权日久,威行内外,义恭积相畏服,至是慑惮尤甚。废帝未亲万机,凡诏敕施为,悉决法兴之手;尚书中事无大小,专断之。[7]2304
如果由这段记载来看,刘义恭等顾命大臣是忌惮戴法兴的势力,因此自愿地將权力移交给戴法兴行使。吕思勉先生在其《两晋南北朝史》一书中最早对此提出了商榷[3],从《宋书》卷九十四《戴法兴传》中华愿儿对前废帝所言之“法兴与太宰、颜、柳一体,吸习往来”[7]2304来看,刘义恭与戴法兴更应当是同党关系,而非单纯的刘义恭畏惧戴法兴。
此外,刘义恭等人也在积极扩大自身权力。大明八年闰五月甲子(闰五月廿七,464.7.16),也就是宋孝武帝驾崩的第四天,复设录尚书事,以刘义恭为之。录尚书事是当时的权重之职,宋孝武帝在位期间将其废除,也是增强皇权的一个表现。但是,刘骏刚刚去世,此职便被恢复,而且还是由顾命大臣刘义恭担任,这无疑可以被视作是皇权的削弱,相权的增强。由此来看,这一命令极可能便是出自刘义恭本人。
这段材料说明,刘骏去世之后,刘义恭急切地扩大自身权力,并对皇权进行削弱。此外,从刘义恭的这一举措来看,他在宋孝武帝驾崩后应当是有政治野心的,应当不会把自身的权力完全交给戴法兴。这也证明了,刘义恭更可能只是向戴法兴让渡了一部分的权力,以达成二人之间的合作,而非如《戴法兴传》所言,是把权力完全移交给了戴法兴。
与此同时,顾命大臣内部也出现了分化,顾命大臣中的沈庆之“与江夏王义恭素不厚”[7]2004,而恩幸戴法兴又“恶王玄谟刚严”[10]4069,而如上文所述,刘义恭、柳元景、颜师伯三人已经与戴法兴等恩幸达成合作,因此,在这种背景下,宋孝武帝所留下的顾命集团已经宣告瓦解。张锐先生将刘义恭、柳元景、颜师伯与恩幸结成的政治同盟称作“永光顾命集团”[5],愚以为此名稍欠妥当,因为集团中的戴法兴等人并未受孝武顾命,而真正的顾命大臣沈庆之、王玄谟二人则受到这一集团排挤。因此,将这一集团称作“永光执政集团”或许更为妥当。
为进一步巩固其权力,“永光执政集团”公然违背宋孝武帝遗诏中的安排,排挤沈庆之、王玄谟二人。《南史》中记载当时颜师伯“专断朝事,不与沈庆之参怀”[11]887,按照宋孝武帝遗诏之部署,沈庆之的职责便在于参决重大事务,但颜师伯独断专行,架空了沈庆之的参议权,也违背了宋孝武帝在遗诏中的部署。
此外,执政集团对王玄谟的排挤更是完全与刘骏的遗诏背道而驰。按照《宋书》卷七《前废帝纪》的记载,在八月丁卯(八月初一,464.9.17),王玄谟被任命为镇北将军、南徐州刺史,而《王玄谟传》则记载为青冀二州刺史。但无论王玄谟所任是何州刺史,这一调动夺去了王玄谟领军将军的职务,同时让他离开决策中枢,无法继续掌管禁卫军,也无法履行宋孝武帝遗诏中统领外监的职责。
在这样的安排下,沈庆之与王玄谟虽然仍然有顾命大臣之名,但实际上已经无法继续履行顾命大臣的职责,“永光执政集团”的权力也在此过程中得到了进一步的增强。随着王玄谟被排挤出建康,宋孝武帝遗诏的部署实则已经完全破产,朝政也基本被“永光执政集团”所把控,而此时距离宋孝武帝去世不过短短67天。
与此同时,值得注意的是,遭到执政集团排挤的不仅只有沈庆之、王玄谟两名顾命大臣,在王玄谟被外放之前,中护军宗悫已经被外放为了雍州刺史,由湘东王刘彧任护军将军,至王玄谟被外放之后,刘彧又被调任领军将军,而由建安王刘休仁任护军将军。从中不难看出,宋孝武帝所留下的禁卫军也遭到了执政集团的破坏,两名掌管禁卫军的宿将被调离了京师,而接任他们的是刘子业的两名叔父,这一命令显然出自执政集团之手。与此同时,《柳元景传》记载:
义恭与义阳等诸王,元景与颜师伯等,常相驰逐,声乐酣酒,以夜继昼。[7]1990
这表明,以义阳王刘昶为代表的“诸王”在当时,应当与江夏王刘义恭有着相当不错的关系。在永光年间,武帝刘裕诸子辈已经只剩刘义恭一人,而武帝曾孙辈多年幼,亦不可能是此处“诸王”所指,故此处诸王应为武帝之孙辈。然武帝诸子中,刘义符、刘义真无出,刘义康被废,刘义季之子刘嶷又已经在大明七年病逝;此外,刘道怜之孙长沙王刘瑾、刘道规继孙临川王刘烨并为刘劭所杀。综上所述,此处之“诸王”所指,应当必是以义阳王昶为代表的文诸子。
由此,在前废帝在位前期,以湘东王刘彧、建安王刘休仁为代表的文诸子,极可能也成了刘义恭的党羽,并以叔父的身份对前废帝加以限制,从而导致了前废帝对其极深的怨恨与猜疑。
此外,《宋书》卷五十七《蔡兴宗传》记载:
兴宗每陈选事,法兴、尚之等辄点定回换。[7]1576
蔡兴宗更是在朝堂上指出,官员选拔的秘事,很多都遭到了删改。这体现出戴法兴等恩幸为了维护执政集团的利益,利用自己掌管中旨的身份,对文书进行的篡改,如此做出的官员调动,显然是有利于执政集团权力扩张的。之后,刘义恭与蔡兴宗就选官爆发了剧烈的冲突,刘义恭、柳元景等执政集团的成员因此连番上表奏劾蔡兴宗,而戴法兴则操纵中旨贬蔡兴宗为建昌太守。紧接着,因为蔡兴宗和颜师伯曾经存有私怨,为避免遭到非议,故执政集团又收回此前诏令,不再将其贬谪建昌。这一系列的记载充分表明,执政集团依仗戴法兴等恩幸掌管中旨的优势,令由己出,党同伐异,不断地扩大自身权力。
《戴法兴传》记载当时“道路之言,谓法兴为真天子,帝为应天子。”[7]2304这一记载充分表明,在前废帝在位的初期,通过上述的一系列行动,执政集团已经攫取了极大的权力,其权势甚至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凌驾于皇权之上。
三、政出多门与永光主相之争
但是,尽管这一时期“永光执政集团”具有极大的权力,但其并不能做到绝对的专权。《宋书》卷七十六《王玄谟传》记载:
时朝政多门,玄谟以严直不容。[7]1976
《宋书》中既言“朝政多门”,则当时的政令绝不可能单单出自执政集团一方。此外,《蔡兴宗传》也记载,蔡兴宗与刘义恭就薛安都的任命产生了矛盾,蔡兴宗假装同意刘义恭之要求,实际上则“中旨以安都为右卫,加给事中”[7]1576。此处以薛安都为右卫将军、给事中的诏令显然不合于执政集团的意志,即如《蔡兴宗传》所说:
大忤义恭及法兴等,出兴宗吴郡太守。[7]1576
因此,这里的“中旨”绝不可能是戴法兴、巢尚之等恩幸所发出的,这也佐证了《王玄谟传》中“朝政多门”的记载。综合上述两段史料,在当时存在有政出多门的状况应当是毫无疑问的,而且另外一方也能發布“中旨”, 且与执政集团之间必然存在矛盾。张金龙先生认为当时政权并未完全归入刘义恭等人之手,前废帝也开始控制政权[6],笔者亦赞成此观点,因此,前废帝早期的政策与调动既可能出自“永光执政集团”之手,也不能排除是刘子业本人意志之反映。
即如前文所述之薛安都之事而言,薛安都所调任之右卫将军,则是禁卫军中的重要将领。而且,薛安都在执政集团被杀后出为徐州刺史,且其在前废帝遇弑之后参与了义嘉之乱,并向明帝上表称:
过蒙世祖孝武皇帝过常之恩,犬马有心,实感恩遇。[7]2220
这表明,薛安都作为宋孝武帝提拔的晚渡北人,感念宋孝武帝的知遇之恩,应当是忠诚于孝武帝的太子刘子业的,也颇得刘子业的信赖。因此,刘子业在此处通过“中旨”的形式,任命薛安都为右卫将军、给事中,与刘义恭的意志进行对抗。
由此可见,尽管在这一时期,“永光执政集团”依仗刘义恭等辅政大臣的宰执身份以及戴法兴、巢尚之等恩幸的中旨,控制朝政,令从己出,以至于。但是,在此期间,刘子业本人并未完全失去权力,他仍然利用自己作为皇帝的身份下达中旨,与“永光执政集团”进行对抗。
与此同时,前废帝与执政集团的矛盾也在迅速激化,《戴法兴传》记载:
废帝年已渐长,凶志转成,欲有所为,法兴每相禁制,每谓帝曰:“官所为如此,欲作营阳耶?”帝意稍不能平。[7]2304
无论上述引文中的“凶志转成”是事实描述还是史家的污蔑之辞,但从废帝“欲有所为”来看,废帝应当是向执政集团索要一定的权力,而戴法兴不仅不予皇帝以皇权,反而以废立为要挟。从此段记载来看,戴法兴以及整个“永光执政集团”擅权之野心已经昭然若揭,并且已经构成了对皇权的严重威胁,南宋的胡三省便认为“戴法兴此言亦足以取死”[10]4074。
同时,这段记载也反映,在当时,主相之间的矛盾已经极其激烈,并且已经明面化,在这种情况下,“永光执政集团”的擅权必然会招致前废帝严重的不满,而这也最终导致了执政集团的覆灭。
永光元年六月乙亥(六月十四,465.7.22),雍州刺史宗悫病逝,壬午(六月廿一,465.7.29),南豫州刺史刘彧被调任为雍州刺史,而尚书令、骠骑大将军柳元景任南豫州刺史。如果这一诏令最后成行,那么作为顾命大臣之一的柳元景将被调离建康。一旦其离开建康,那么柳元景必然不能再履行其尚书令的职责,也就无法再参与刘宋的中枢决策。
且如前文所述,柳元景是“永光执政集团”的核心人物之一,因此,这道诏书只可能是出自前废帝刘子业之手,而不可能由戴法兴发出。同时,由此调动来看,在当时,刘子业希望通过官职的调动,以削弱执政集团的力量,从而维系自身的统治。但是,《柳元景传》记载:
永光年夏,元景迁使持节、督南豫之宣城诸军事、即本号开府仪同三司、南豫州刺史,侍中、令如故。未拜,发觉,帝亲率宿卫兵自出讨之。[7]1990
这段记载表明,直至柳元景被刘子业诛杀,他一直没有奉诏前往南豫州赴任。参考《前废帝纪》可知,柳元景伏诛是在当年的八月癸酉(八月十三,465.9.18),也就是说,柳元景从其在7月29日被调任南豫州刺史至9月18日被杀之间将近两个月的时间中,他始终留在建康,没有任何动身赴任的迹象,这显然是不符合常理的。
如前所述,以柳元景为南豫州刺史应当是前废帝为将柳元景调离中枢而做出的一个决策,而柳元景在这一问题上长期拖延,一方面可能因其自身不愿意就此离开尚书省,另一方面,“永光执政集团”或许也不希望柳元景外放南豫州,削弱自身的权力。这一举动也进一步体现了执政集团贪恋权柄的本质。
四、“永光执政集团”的覆灭
至八月辛酉(八月初一,465.9.6),越骑校尉戴法兴有罪,赐死。尽管《宋书》中将戴法兴之死系为华愿儿向刘子业进谗之结果,并且在前文讲述了戴法兴与华愿儿的矛盾,似是有意将此引向二人之间的私怨。但是,无论华愿儿所说是真实陈述还是危言耸听,“道路之言”中已经将戴法兴称为真天子了。这也表明,在当时的民间,戴法兴的声望或权势很可能确实胜过了刘子业,而这显然对皇权构成了挑战。
况且,如前所述,“永光执政集团”在刘子业在位的前一年时间中,令从己出,凌驾皇权,在此之前,戴法兴更是以废立为威胁要求刘子业不得亲政,导致刘子业“稍不能平”。因而,华愿儿的进言无论真实与否,其充其量也仅仅是刘子业向“永光执政集团”发难之导火索,其核心原因仍然在于执政集团对皇权所构成的切实威胁。
同时,根据《建康实录》的记载,前废帝在八月壬戌(八月初二),即戴法兴死后的次日便开始亲自处理政事[12]488,
这也充分表明,戴法兴对于中旨的掌控已经成为刘子业行使皇权的最大障碍。在这种情况下,刘子业对戴法兴的发难应当说是必然的事件。
同时,值得关注的是,尽管戴法兴在孝武帝、前废帝时期具有极大的权力,但是其权力事实上来源于他的中旨之权,使他得以在前废帝时期以中旨行事。因此,就其本质而言,戴法兴之所以能够在前废帝时期弄权,实际上是因为他在某些程度上代行了皇权的职能。当刘子业用中旨将其罢官时,戴法兴实则没有能力做出任何反抗,只能束手就擒。
在戴法兴被诛杀后,“永光执政集团”失去了其掌握中旨的权力,这意味着执政集团的权力被极大地削弱了,已经无法再通过中旨对皇权进行限制。紧接着,《宋书》卷七十七《颜师伯传》记载:
废帝欲亲朝政,发诏转师伯为左仆射,加散骑常侍,以吏部尚书王景文为右仆射。夺其京尹,又分台任,师伯至是始惧。[7]1995
《宋书》卷七《前废帝纪》系此事于八月庚午(八月初十,465.9.15),也就是戴法兴有罪伏诛的九天之后。此处,沈约明确指出,前废帝下此诏令之用意便在于要亲政,这一调动的用意便在于削弱颜师伯对尚书省的控制,同时解除其首都行政权。
前废帝这一系列的举动显然都将矛头直指掌权的“永光执政集团”,在皇权的步步紧逼下,执政集团已经无法通过正常手段与皇权抗衡。因此,执政集团企图通过政变,推翻刘子业,从而拥立刘义恭上台。《柳元景传》载:
义恭、元景等忧惧无计,乃与师伯等谋废帝立义恭,日夜聚谋,而持疑不能速决。[7]1990
《沈庆之传》载:
废帝狂悖无道,众并劝庆之废立,及柳元景等连谋,以告庆之。[7]2004
这表明,面对皇权的紧逼,永光执政集团虽然企图通过政变推翻刘子业的统治,但是他们在此问题上迟疑不决,最后企图借助沈庆之的力量一同推翻刘子业,以致谋泄被杀。
就当时情况而言,领军将军为建安王休仁,中护军为桂阳王休范,如前所述,刘义恭为钳制皇权,因此以文帝诸子为领护,通过叔父的身份限制皇权。因此,在刘子业对执政集团发难的同时,领军与护军二职实则仍然由执政集团控制。但是,《江夏文献王义恭传》记载:
永光元年八月,废帝率羽林兵于第害之,并其四子,时年五十三。断析义恭支体,分裂肠胃,挑取眼睛,以蜜渍之,以为鬼目精。[7]1651
刘子业既然能够率领羽林军攻杀刘义恭,那么说明,在此时,刘子业最起码对一部分的禁卫军是有控制权的。《宋书》卷八十三《宗越传附谭金传》也记载:
孝建三年,迁屯骑校尉、直阁,领南清河太守。景和元年,前废帝诛群公,金等并为之用。[7]2112
这表明在当时,谭金以屯骑校尉、直阁将军、领南清河太守的身份协助刘子业诛杀了刘义恭等诸人。此外,时任右卫将军为薛安都,如前所述,是孝武帝提拔的晚渡北人,且受到刘子业信赖。综合上述记载,尽管禁卫军统帅职务仍然由“永光执政集团”控制,但是刘子业至少应该得到了一部分禁卫军中下级将领的支持。
这意味着,即便刘义恭在此时选择发动政变,其也未必能够号令禁卫军废黜前废帝。这一情况也能解释刘义恭迟疑不决的原因,即“永光执政集团”并没有推翻刘子业统治的军事资本。因而,执政集团企图通过连结沈庆之,以增强自身势力。但是,如前所述,沈庆之素与刘义恭不睦,又在刘子业在位初期多罹执政集团迫害,刘义恭对此不会不知。因此,执政集团此时的这一行为应当被视作是被皇权逼入绝境后的孤注一掷,最终也以失败告终。
五、永光主相之争对前废帝猜忌诸父之影响
在“永光执政集团”伏诛之后,刘宋的政局并没有走上正轨,却反而滑向了更深的深渊。在永光元年八月癸酉至十一月戊午间的三个多月中,刘子业实行了一系列暴政,极大地破坏了刘宋的政治生态,最终其本人也被湘东王刘彧所弑杀。
纵观刘子业三个多月的暴政,其最先发难的对象应当是时任征北将军、徐州刺史、义阳王刘昶。《宋书》卷七十二《晋熙王昶传》记载:
江夏王义恭诛后,昶表入朝,遣典签蘧法生衔使。帝谓法生曰:“义阳与太宰谋反,我正欲讨之,今知求还,甚善。”[7]1869
这表明,在刘子业对刘昶发难时,其认为刘昶同样也是刘义恭谋反的参与者。同时,本文在前文中已经述及,刘昶与刘义恭有着极其亲密的关系。此外,从刘昶在刘义恭伏诛后立即上表还朝也可以看出,刘昶应当已经成为刘义恭在外藩的政治盟友,否则他应当不会对刘义恭之死有如此剧烈的反映。
《宋书》卷七《前废帝纪》记载:
及太后崩后数日,帝梦太后谓之曰:“汝不孝不仁,本无人君之相。子尚愚悖如此,亦非运祚所及。孝武险虐灭道,怨结人神,儿子虽多,并无天命。大运所归,应还文帝之子。”其后湘东王绍位,果文帝子也。故帝聚诸叔京邑,虑在外为患。[7]147
由段中“湘东王绍位,果文帝子也”的记载来看,这段记载应当是明帝弑君夺位后假借王憲嫄托梦以增加自身政权合法性而编造的记载。但是,刘子业忧虑其叔父为祸患则应当是实录。综合上述史料可见,由于义阳王刘昶等文帝刘义隆之子在刘子业在位早期与永光执政集团交好,导致了前废帝对他们极深的猜忌。
但事实上,当刘义恭企图在建康发动政变时,刘昶尚远在彭城,即便其果真想要襄助刘义恭的谋反,实则也有心无力,刘义恭也应当不会去找刘昶参与这次政变。这一点,刘子业不会不知。因而,刘子业所谓的“义阳谋反”应当实则是他对于刘昶猜忌的托词,而这种猜忌的来源应当就是他与刘义恭之间的良好关系。
在这种心理的趋势下,刘子业不断对蘧法生进行施压,导致他最终逃回彭城。而刘昶也随之举兵,欲图对抗刘子业对自己的猜忌,最终以失败告终,本人也被迫离开刘宋,叛逃北魏。可以说,逼反刘昶应当被视为是刘子业诛杀执政集团的余波,这一事件与先前的刘义恭等人之死是密切相关的。
此外,在刘子业执政的后期,其对于湘东王刘彧等叔父同样有着极强的猜忌。《宋书》卷七十二《始安王休仁传》记载:
废帝狂悖无道,诛害群公,忌惮诸父,并囚之殿内,殴捶凌曳,无复人理……以三王年长,尤所畏惮,故常录以自近,不离左右。[7]1871-1872
尽管刘子业对刘彧、刘休仁、刘休祐的态度极端且暴虐,但其暴行之内核仍然如《始安王休仁》传所言,应是来源于他对于这些叔父的忌惮。在这种猜忌心理的引导下,刘子业对诸父进行了惨无人道的迫害,企图通过这种方式以确保皇权的稳固。但是,刘子业的暴政不仅不能维护其统治,反而激起了更大规模的反弹——湘东王刘彧在巨大的生存压力下,为寻求自保,不得不发动政变,一举弑杀了宋前废帝。刘子业的暴政最终以其身死而结束。
此外,纵观刘宋政局之演化,刘宋君主对宗王的迫害肇始于宋文帝元嘉十七年的刘义康之狱。但文帝时期,皇权与宗王之间的矛盾远远称不上激化。至元嘉三十年,文帝为太子刘劭弑杀,武陵王骏旋即起兵,诛杀了刘劭。宋孝武帝时期,皇帝与宗王的矛盾开始激化,在孝建、大明时期,除刘劭、刘濬外,刘骏还诛杀了刘铄、刘浑、刘昶、刘休茂等宗室。这表明,在这一时期,宗室在某种程度上已经不再是辅佐帝王的羽翼,而成了皇权统治的威胁。
刘子业继位伊始,作为顾命大臣的江夏文献王义恭与义阳王昶、湘东王彧、建安王休仁等宗室交往密切,并把持朝政,文诸子则借助自己皇叔的身份,控制禁卫军,从而对皇权予以钳制,这无疑加剧了皇权与宗室之间的裂痕,这也导致刘子业在亲政后苛刻对待宗室,并最终激起了刘彧的反抗,直接导致了前废帝的遇弑,从而进一步激化了皇权与宗室的矛盾。
六、结语
在宋孝武帝临终时,其任命皇族代表刘义恭及出身军功集团的柳元景、颜师伯、沈庆之、王玄谟四人一同辅政,构成了宋孝武帝的顾命大臣。然其驾崩后,身受顾命的刘义恭、柳元景、颜师伯三人并未践行遗诏,而是与戴法兴等恩幸组成了“永光执政集团”,通过顾命大臣与中旨的联合,政由己出,党同伐异,排挤沈庆之、王玄谟两名异己的顾命大臣,企图大权独揽,以致凌驾于皇权之上。执政集团的这一行为显然对皇权构成了切实而严峻的威胁,使刘子业开始谋划夺回政权。此外,“永光执政集团”专权的行径显然背叛了宋孝武帝的遗诏,同时也使他们在群臣中陷入孤立。
在此局面下,刘子业也利用中旨做出利于自己的调动,将忠诚于自己的大臣委以重任,与执政集团形成对抗,形成了政出多门的政治局面。同时,刘子业也开始向戴法兴要求交回政权,在主相矛盾明面化的情况下,戴法兴甚至以废帝为威胁,要求刘子业不得亲政,这更进一步加剧了皇权与执政集团之间的矛盾。与此同时,刘子业通过笼络身边的中下级禁卫武官,形成了自己的势力。
至永光元年八月初一,宋前废帝下诏赐死戴法兴,并于次日正式亲政,进一步削弱执政集团的势力。在失去中旨的权力之后,“永光执政集团”的权力已经完全不能与皇权比拟,但是执政集团仍然不甘心就此失去权力,企图通过政变以废黜刘子业,夺取刘宋的最高权力。但是,就当时局势而言,执政集团完全没有发动政变的力量,最后被迫向沈庆之寻求帮助,以至于被刘子业诛杀。
与此同时,在皇权与执政集团的斗争中,由于以刘昶、刘彧为代表的宗室力量大多站在了刘义恭一侧,导致皇权与宗室之间的裂痕在这一时期被进一步撕开。在刘子业亲政后,由于二者之间的矛盾,其对诸父实行恐怖统治,欲图以此解除宗室对皇权的威胁。但这种恐怖统治并不能维护刘子业的统治,最终适得其反,加速了刘子业的灭亡。而在刘彧继位之后,这一矛盾被继续撕裂,并反映在了泰始二年的“义嘉之乱”中。而明帝在其晚年则进一步对宗室予以杀戮,最终导致在后废帝时期出现了“主幼时艰,宗室寡弱”[7]1870的局面,成了刘宋灭亡的原因之一。可以说,刘宋皇权与宗王的矛盾,是一个长期演进的过程,而刘子业与执政集团的主相之争,则是推动这一矛盾与割裂恶化的因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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