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书写与智性言说
2023-05-30聂晶晶苏虹高琴
聂晶晶 苏虹 高琴
1983年,阿宁以《责任》为文坛所知。近四十年,阿宁笔耕不辍,其小说成就已然被文坛所承认,并引发了研究者的关注,取得了一定的成就。在小说创作之余,阿宁也会经常进行一些散文创作,其散文处女作《属于我的那片草滩》娓娓道来,直击人心,已经展现出阿宁独特的语言风格和艺术魅力。随后,其散文作品不断见诸《收获》《十月》等有影响力的文学期刊,与他的小说共同成长。阿宁的散文在书写内容上,题材丰富,视域广阔;在书写技巧上,或长或短,或藏或露,变化多端,但始终保持着早年间真挚的感情,并自成一格,呈现出独特的言说方式。纵观阿宁的散文世界,他不仅关注当下和自身,还将目光投向了历史和他人。通过身临其境和感同身受,将个体的生命体验转换为一种社会经验,实现了一种向上的自我生命的超越,同时又与读者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共鸣与互动,这样艺术呈现的方式成为理解阿宁散文书写的关键。
然而,一方面由于阿宁小说的成就过于醒目,另一方面,在文学研究中,对散文这一文体的重视程度向来不如小说。因此,阿宁的散文创作在某种程度上受到了遮蔽,并未引起足够的重视。在这样的情况下,阿宁散文的研究对于其整体的艺术研究就具有了补充的作用。通过阅读阿宁的散文,不仅能够发掘阿宁散文创作独特的价值,另外将其散文创作与小说进行对话,对于深入了解作家本人,更好地理解其小说创作的深层内涵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
一、民间立场下的历史书写
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民间文化一直处于相对边缘的位置,在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的塑造上与上层社会主流文化既有联系又有区别。在漫长的历史文化长河中,民间文化作为一种精神文化资源,经历了从边缘到中心,又从中心逐步边缘的历史反复。“民间立场”承载着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通过具体的艺术形式滋养着国人的心灵。阿宁正是站在民间立场上,以回溯的眼光审视历史,进行文化的溯源。
在《我们为什么阅读》和《写作的意义》这两篇创作谈中,阿宁从阅读谈起,以读者的身份去追寻阅读的意义,进而追问文艺作品写作的意义。他说:“我们阅读,我们在阅读的过程中,不断地寻找,不断地拥有。我们常常能在作品的主人公身上,寻找到自己的影子。其实我们每天陷落在芸芸众生里,日常生活的庸常感包围了我们,我们常常忘了自己是谁,我们在阅读中终于能从日常的烦琐生活中解脱出来,到书里想一想,我们是谁?我们从哪儿来?我们要干什么?”(阿宁《我们为什么阅读》)这种反其道而行之的做法,将作家与读者的身份置换,一反作家高高在上的常态,改变了传统文化精英俯视和批判的态度,以平视的眼光让读者与作者交流,让阅读与写作同向,让生活与创作互渗,消除原来存在于此间的隔膜,从个体出发,从庸常显现,通过文化的自觉实现了对日常生活的超越。
在历史书写的散文中,阿宁以民间立场的感同身受,以文化平等的脉脉温情,观照着中国人传统的生存方式,探索着中华文化的意义价值,从儒家、道家、佛家共同建构的自然和人为秩序中,展现了民间的丰富多彩,又阐释出历史文化中的世俗精神。《白洋淀的伊人》一篇从儒家经典之首《诗经》谈起,由“蒹葭苍苍”“秋水伊人”的爱情咏诵联想到白洋淀芦苇丛中的劳动妇女,由水文治理的前世今生中观照了人民在历史中的地位与价值,由李师儿苇丛穿行取悦金章宗到宋辽对峙中何承矩固了边防、治理水患、发展生产。于国家而言,这里是边地,是战场,是巩固国防的要塞,而对于百姓而言,这里是成长的根,是劳动的场,是世世代代得以生存的家园故乡。在写历朝历代白洋淀水患、战乱和国家治理时,阿宁所关注的是在洪水来去之后的人们,百姓在历史的动荡和自然的挑战面前,无奈地接受自己的命运,在有限的时间和空间中去探索无限的生活,在洪水的袭击和芦苇的惠泽中求得生存。目光所及当代的水乡,芦编已然不单单是一项手工技艺,而是白洋淀历史和文化的象征,它为这里的人们带来的不光是财富,而是生活和希望。白洋淀的伊人们用一双双巧手依靠着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苇编技艺来维持艰辛生活,通过不断的创新,把现代芦苇画推向了全国,甚至推向了世界。在对白洋淀的水文和历史文化的探寻中,阿宁关注到了自然和人文生态的有机融合,关注到了地方史中的文化与美学的内涵,同时也关注到了大历史对小人物的遮蔽。他以自己的民间立场试图重新去审视历史维度,并做出自己的回答。阿宁关注到史志上记载的都是帝王将相,却没有记载那些活在历史中的能工巧匠。在阿宁看来那些白洋淀的儿女—打鱼捉蟹的渔夫、编席采菱的渔妇,才是支撑起白洋淀的脊梁。
在《叹息清西陵》中,阿宁将风雨中飘摇的清代史娓娓道来,用杜甫的诗句“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为清西陵做了脚注。在阿宁看来,文学不是工具,不是娱乐,也不是教化,更不是袒露隐私,文学写作应该回归民间,回归人自身。因此,无论在其散文创作中,还是在其小说书写中,我们能看到民间的力量和人的本质力量。在历史的叙述中显现出的是阿宁一贯的民间立场,不同于传统文人的儒道认知,也不同于知识精英的现代性批判,而是以一种亲近的态势和平视的眼光,展示着贴近大地关注人生的思考。
二、生命韧性的体验感悟
从张北到保定,从大清河到白洋淀,阿宁始终着眼并忠实于自身的生命体验,在生命体验中寻求情感共振和思想的碰撞,并最终产生出一种对于文化和审美的思考。在这些生命体验当中,引起阿宁反复述说的是那些有关朴素生命中的韧性力量—无论是对自我生命本源回溯的《属于我的那片草滩》《童年的波罗素》《河水清兮河水浊》,还是在生命历程中触动心灵引发感悟的《草滩里的那朵马莲花》《民间艺人》《井底的画家和作家》。
《属于我的那片草滩》书写了作家童年从波罗素到板申图,给予自己力量的枳芨滩。这里的“草滩”带有象征意义,对于作家而言,草滩是母亲的严厉,使“我”避免了残疾,又从读书中获得了新生;草滩是三姨的善良,为“我”排解了疾病带来的孤独,也让我学会了生命的共情;草滩是常校长在困境中对自我的坚守和对他人的信任,让我感悟了人格的力量;草滩是小三子的童真,让我的内心始终充满希望。对于阿宁而言,草滩是童年滋养人心的源泉,也是成年后情感救赎的纽带。通过对草滩的回忆,隐喻了阿宁在历经各种挫折、磨难,目睹人性的善良与黑暗之后,通过自身的不懈努力,抚平創伤后抵达生命的彼岸。在《童年的波罗素》中,阿宁追溯了自己的童年的坎坷经历,并回顾了在磨难中给予他一生精神滋养的道尔基,可以说波罗素成为成年阿宁的创作之源和精神故乡。在这里体弱多病的阿宁不仅遇到了好心为他治病的道尔基,还因为他送来的营养丰富的牛初乳和弹牙的奶豆腐变得日益强壮。除此之外,多民族和谐共生的氛围和历史文化的呈现,使阿宁久久难忘,多年后这些场景一直萦绕在阿宁的脑海中,使他仍然能受到感动。就是这样一位小人物,成为阿宁一生的滋养。无论是他的身体和精神,都在这样一位有着韧性生命力的普通人的滋养下得以健康充盈起来。正如阿宁所说,“每当生活不如意,都有个喇嘛一样的男人站在前面,告诉我这世上还有那么多善良、温暖,生活不像想象的可怕,我们害怕的,也许恰恰是滋养我们的”(阿宁《童年的波罗素》)。
所以,我们看到无论是《草滩里的那朵马莲花》中的基层文化工作者赵月莲,还是《民间艺人》中的光棍说唱艺人石根子,抑或《井底的画家和作家》中的基层文艺工作者柴立波,这些扎根泥土的小人物,用扎实的脚步丈量时代的大地,用鲜活的生命滋养年轻的鲜花,即使深埋地底,不能走向远方,也能心怀向往,成为遮风避雨的大树。阿宁的散文世界已经逐渐形成了自己的文学风格,这种生命韧性的书写成为其独特的写作内容,也成为阿宁笔下人物最为耀眼的、最为鲜明的标记。那为何阿宁特别注意去描写这样一群在生活的逆境中始终坚守自我,执着追逐梦想的勇者呢?考察阿宁历经磨难的童年就会知晓这个答案。童年阿宁在疾病的困扰之下,面对的是有可能下肢瘫痪的恐惧。走出逆境后的阿宁,通过散文这样的载体抒发作家对于人生的思考,到最后呈现出的便是一个身处绝境的人如何走出绝望寻求希望的过程。在他的作品中我们看到的是正如其名“阿宁”般的宁静,这种宁静是在见识过善恶,思考过生死之后的可贵品质,从他的文字里我们可以看得到作家敏感细腻但又温厚坚韧的内心,也看到参透宇宙万物能量守恒的智慧,正如史铁生在《想念地坛》中所说“可你看地坛,它早已放弃昔日荣华,一天天在风雨中放弃,五百年,安静了;安静得草木葳蕤,生气盎然。土地,要你气熏烟蒸地去恭维它吗?万物,是你雕栏玉砌就可以挟持的?疯话。再看那些老柏树,历无数春秋寒暑依旧镇定自若,不为流光掠影所迷。”从大清河走出的阿宁,始终难忘大清河的一朵朵浪花,力求用自己的笔触在散文中抒发对不断向前翻滚的生命之浪的咏叹。
三、艺术人生的智性言说
陈剑晖在《论中国现代智性散文》为“智性散文”做了这样的定义:“智性散文是与抒情散文并举的一种现代散文体式。它以感性的方式呈现理性的思维,以文学化的叙述、诗性的智慧剖析问题和认知世界,表达个体的经验与感情。”在笔者看来,阿宁散文的可贵之处恰恰在于其言说方式的“智性”。在关于艺术探讨的一些散文中,阿宁将传统文化与诗性情感、智性思考融为一体,使其散文既具有理性思维又具有文学品质,既诉诸感情又超越感情,作家的主体人格智慧在心灵的平静与自在中升华。
《杜甫的高度》以杜甫名篇《望岳》为脚本,结合作者对杜甫的理解为杜甫一生做注。在杜诗中,杜甫将大自然把神奇峻秀与人生的跌宕起伏虚实结合。而在阿宁这篇短小精悍的散文中,阿宁也将文学、美学和哲学思考集于一文。以他自己的生命经验作为底色,通过文学叙述的手段,透过理性的视角层层剖析杜甫的精神高度和人生价值。可以说,阿宁通過杜甫的人生探寻来对生命问题进行哲理性的沉思,把生命放在个人与社会之间、自我与他者之间、飞向天空与脚踏大地之间,给读者留下一种积极向上的人生观导向和更待思考的空间。《李白的清平调》则在幽默中明理,使文章变得有味有趣。作者将李白应诏醉酒作诗之态演绎得惟妙惟肖,幽默之处潇洒自如而又点到为止,使读者浑然不觉身临其境,于无足轻重的嬉笑中见出深刻的含义,在剖析权力与人性的角逐中,揭示文学与政治的关系,在这些自古有之的历史难题中展示诗性的智慧,碰撞出思想的火花。
“知者乐水,仁者乐山。”山水文化一直是我国古代文学发展的重要精神给养,孕育了许多优秀的文学作品和深远的精神内蕴。在阿宁的散文中,我们看到了一位眷恋山水的新时期散文家。山水虽不是其散文创作的主要部分,却构成了其智性言说的重要内容。在《松山拾惠》《夏日娄亭》中,我们看到了传统文人重意境的优长,为我们呈现出绿水青山的诗意;也看到了现代思想者的智慧,引领读者超越现实生活的纷扰与困惑。作家游记中的山石与游人交流起了心曲,溪水潺潺谱写生命之歌。未经雕琢的山峰和清澈蜿蜒的溪流、盘折旋曲的山路与郁郁葱葱的林木共同构成一幅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动人画卷,显露出作家对于理想生活的憧憬,构建着现代都市人的心灵家园与精神故乡。而在山水自然之间,天地万物与人并生为一,人和自然融合在一起,成了自然的一部分,使作品整体呈现出澄洁清远的境界。这种境界的营造,一方面来源作者生动的修辞手法,借助于比喻、拟人等修辞手法,可以更加形象生动地描绘出山姿水色,另一方面归咎于作者在山水书写过程中往往渗透了对人生哲理的思考和个人文化的选择。阿宁以内敛、克制的情感表达方式将灵魂深处对于自由淳朴生活的向往展露出来。
阿宁散文中的智性言说,体现了作者窥涉百家、兼古集近的学术眼光。对中国传统美学、中国古典哲学、民间文艺等多个方面做了多维度的聚焦,为写作汲取了多种写作资源。同时,童年所在的蒙汉杂居村中,乡民的自然淳朴和成长历程中的挫折都深深地印在阿宁的脑海中,使他在回顾人生时更为关注现实中的坚韧,并流露出历经磨难后的平静与超脱。而这种平静超脱的心境,为其智性言说的情感表现方式奠定了基础。
本文系河北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阿宁论”(项目编号:HB18WX001)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