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语言的“雄”与“洁”
2023-05-30王晴
王晴
《老子》和《庄子》对《史记》的影响表现在诸多方面。比如,《史记》中有大量的篇章、片段、语句都出自《老子》《庄子》,其中包括典故的化用;司马迁在塑造人物时,也常常按是否秉持道家思想作为入传人物的选择标准;“太史公曰”中,司马迁也常用道家的学说和思想对历史人物进行评价。以上这些均体现了司马迁对道家思想的接受。本文主要从语言风格入手,探讨《史记》对《老子》《庄子》的文学接受,以期探寻《史记》精彩文风和语言的思想来源。
庄子“尤以文辞陵轹诸子”(鲁迅《汉文学史纲要》),是一位名副其实的语言大师,在《庄子》一书中,无论是叙事、说理,还是描摹物象、发表议论,其语言风格以阳刚之美为主要特征,时而汪洋恣肆,深不可测;时而豪迈雄放,一泻千里;时而行云流水,空灵缥缈。庄子状物写景运用多种手法,在奇幻诡谲的想象和极具跳跃思维的影响下,文采斐然,形成了仪态万方、纵横捭阖之势。《庄子》中有许多典故或寓言,流传下来成为今天的成语,如庄周梦蝶、呆若木鸡、落雁沉鱼、东施效颦等。《史记》独步千秋,为千古绝伦之作,这与文章结构和语言的变化神奇不无关系,它的用字、造句、炼意等都超绝常伦。文章雄奇沉郁,跌宕盘旋,磊落激昂,似浅而实深,似质而实雅。
一、“戴着镣铐的舞蹈”—由“奇”而“雄”的文风
关于《史记》之“奇”,正如鲁迅先生所言,包括塑造奇人异行,“传畸人于千秋”,以及“不拘于史法,不囿于字句,发于情,肆于心而为文”(《汉文学史纲要》),关于“奇”人的塑造此处不多阐释,我们主要就文章风格而言,谈《史记》之“奇”对《庄子》的接受。司马迁用那满蘸浪漫主义的如椽之笔,激情奔流,兴之所至,笔亦随之。任凭感情的潮水澎湃纵横,畅快淋漓地叙事、议论、抒情,使得文章的气势如滚滚洪川,鱼龙漫衍而泥沙俱下,可谓波澜壮阔,蔚为大观。司马迁为文重意脉之流畅,绝不在雕琢字句上刻意为工,至于偶有个别词句不合语法习惯,出现许多在其他著作中鲜见的句式,我们姑且把它称为“特殊修辞”或“畸形句例”,而这也恰恰是《史记》文风朴拙的重要原因。
《史记》的跌宕潇洒之气,有似庄子之文汪洋恣肆的风格。司马迁尚“奇”说的历史渊源较深。最早,从扬雄开始就有了司马迁“爱奇”的评价,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说司马迁“爱奇反经”,是从违背儒家经典的角度出发,这在一定程度上与班氏父子思想一脉相承。此后,欧阳修、曾巩都对司马迁爱“奇”持赞赏态度,曾国藩曾在给其子的信中,提到自己平生爱读书,《史记》《庄子》都在列。
关于庄子“荒唐”“恣纵”“无端崖”的说理特色,以及《庄子》“不可与庄语”的文风,司马迁是持保留态度的。在评价庄子时,他在《史记·庄子》中写道:“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此处,司马迁以一个史学家的担当使命来评价,认为庄子追求“适己”的率为,使“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司马迁将庄子的“奇”移入社会现实背景之中,将庄子包举宇内、吞吐河海的汪洋恣肆收敛至特定体例和具体的人事范围之内,最终化为一种浑厚朴拙、饱含气势与力量的语言风格。所以,韩愈曾说司马迁之文“雄深雅健”,辛弃疾也以“巍峨高山”比喻司马迁的文风,可留我们仔细体会。
所以,司马迁实则变“奇”为“雄”。这里的“雄”并非一般意义上的气象浑厚或雄浑悲壮,《史记》有自己的解读。先秦史著基本都是阶段史,涉及的地域多是华夏本土,《史记》将记叙范围扩大,不仅有华夏,还包括邻国、远国,详细记述经济、政治、文化、天文、地理等。正如他自己申明:“罔罗天下放失旧闻,王迹所兴……略推三代,录秦汉,上记轩辕,下至于兹,著十二本纪……礼乐损益,律历改易,兵权、山川、鬼神、天人之际,承敝通变,作八书……”(《史记·太史公自序》)真有包举天下大端,总揽宇宙之势。褒贬百代、气吞山河,这是司马迁豪迈雄浑的写作气质的基础。
将浪漫主义的空虚缥缈牢牢树在现实主义的土壤之中,这是“雄”风的具体表现。比如,司马迁因自身独特的生活经历,所以能真实而深刻地理解传记人物的处境和心情,雄壮之笔便能深入骨髓。《史记》中的传记人物常表现出豪迈、激昂的精神特征,所载的故事又多有错综复杂的矛盾,紧张而富有冲突性的情节,目不暇接的事件,于忽起忽落、起承转合之间,使文章充满紧张的气氛。于实际人物之上的带有浓厚文学色彩的叙述和描写,使《史记》中的“奇”有些真实可感的意味。还有,《史记》传记的夸张,掌握在一定的“度”之内,写梁孝王慈孝,便有:“每闻太后病,口不能食,常欲留长安侍太后。”(《史記·梁孝王世家》)写项羽的凌人厉色,便说:“项王瞋目叱之,楼烦目不敢视,手不敢发,遂走还入壁,不敢复出。”(《史记·项羽本纪》)这倒与《庄子·盗跖》中塑造的那位“目如明星,发上指冠”“两展其足,案剑瞋目,声如乳虎”的充满勇猛与暴戾之气的盗跖有些相似之处。《史记》中的这些人物描写让人觉得似夸张,却也可能发生,不像后世小说,如《水浒传》中写武松之外貌,“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胸脯横阔,有万夫难敌之威风;话语轩昂,吐千丈凌云之志气……”由此可见,《史记》在一定范围内的夸张描写,实则也是文学与史学的结合。文风取之于庄,又自成一格,将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水乳交融,司马迁以史家之笔,运“奇”于行文中,纵横驰骋后,自成雄厚之风,可谓“戴着镣铐的舞蹈”。
二、“文约义丰,述作尤美”—言胜“洁”则收获都尽
清代赵翼在《瓯北诗话》载:“抑知所谓炼者……而在乎言简意深,一语胜人千百。”《老子》作为诸子散文的典型,言简义丰,内容丰富,思想深刻,用五千余言就将深奥的哲学思想阐述得深刻而精当。老子讲求言语真实可信、朴素自然,反对华而不实、文过饰非。“信言不美,美言不信”(《老子·八十一章》),这里的“信”即合乎自然、客观的实情。对此,司马迁持肯定态度,甚至认为“五经不如《老子》之约也”(《法言·寡见》)。老子主张“复归于朴”,反对虚饰、雕琢,《老子》全文几乎都是较为常见的字词,用简洁流畅的口语完成,即便是深刻丰富的警句抑或蕴藉深远的哲理都融化在朴实的文字中,于质朴中求深刻。班固在《汉书·司马迁传赞》中评价司马迁的文风“辨而不华,质而不俚”。明代何乔新评论说:“如叙游侠之谈,而论六国之势,则土地甲兵,以至车骑积粟之差,可谓辨矣,而莫不各当其实,是辨而不华也;叙货殖之资,而必封侯之家,则枣栗漆竹,以至藉藁鲐鮆之数,可谓质矣,而莫不各饰以文,是质而不俚也。”(《何文肃公文集》)质朴却并不影响语言表达的生动性。例如,司马迁在《货殖列传》中记叙各地的地理、风俗、物产等,皆实录却文采斐然。
所以,《史记》的语言,既朴素自然,又极富表现力。一方面是受民间方言俗语的影响,观《史记》文章简洁,五十二万字的篇幅书写三千年的历史,司马迁无疑是一位伟大的语言大师,在对先秦诸子典籍中古奥的传统书面语进行改造的同时,又对民歌谣谚及方言俚语加以合理地吸收,形成了简练精深、通俗易懂,又极具表现力的新书面语,代表了汉代书面语的最高水平。张舜徽在《广校雠略》中指出:“编述体例之善,未有逾于《太史公》者也。其善奚在?一言以蔽之,曰:能以当代语言文字翻译古书而已……”例如,在《尚书·禹贡》中有“厥田惟上中,厥赋中中”,此句在《史记·夏本纪》中改为“其田上中,赋中中”。《孟子·万章上》有“象曰:‘谟盖都君咸我绩。牛羊父母,仓廪父母,干戈朕,琴朕,弤朕,二嫂使治朕栖。”《五帝本纪》中改为“象曰:‘本谋者象。象与其父母分,于是曰:‘舜妻尧二女,与琴,象取之。牛羊仓廪予父母。”不仅善于将古奥艰涩的语句变得浅显易懂,而且《史记》用精练之句,合理组织纷繁复杂的历史事实,叙事周全,论理明白,使读者清晰了解其中的来龙去脉。在《西南夷列传》中,作者首先用簡洁的笔法交代清楚各部落的地理位置、社会组织和生活习俗等具体情况,交代并分析各部族势力之强弱。其次,再条理分明地将各部落叛乱之事描写出来,读来清晰有序。《史通·叙事》云:“文约而事丰,此述作之尤美者也。”这未曾不是受老子自然之道影响的结果。《老子》中多次提到婴儿与赤子,他们寄托着老子对道德目标的追求,对纯真自然生命的崇敬。老子的“大巧若拙”是强调要摒弃一味求成而追求的技能、技巧,强调要顺应自然,主张不争的智慧。在行文上,便是要追求没有斧凿之气,处处自然天成的精工之作。
司马迁叙事语言准确传神,人物语言个性鲜明。人物语言是人物个性最好的诠释,这一点上《庄子》给了最好的示范,所谓“汉语之道还治庄子之字”,我们以《德充符》中庄子自创的人名为例,“伯昏无人”申屠嘉一节始终没有露面,一言不发,却让“怫然而怒”之人“废然而反”,“伯昏无人之名与伯昏无人之行结合得天衣无缝”;“哀骀它”,可悲之劣人也,“闉跂支离无脤”“瓮盎大瘿”则更是见名可见人,丑陋的外形通过字面便可了然,庄子用字简省却极富表现力。司马迁打破平铺叙述的史笔,成功运用语言,增强了《史记》的文学性。例如,面对秦始皇出巡时之壮观场面,项羽说“彼可取而代之”,刘邦则曰“大丈夫生当如此”。一个是豪情万丈的西楚霸王,一个是稳重机敏、胸有城府的一代枭雄。话语虽简,鲜明的个性却跃然纸上。《史记》的语言准确传神,通过话语能够准确展示人物的性格特点。在写周昌口吃时,模拟其神态说:“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虽欲废太子,臣期期不奉召!”(《史记·张丞相列传》)周昌又急又怒的神情于寥寥数语中得以再现。《史记·陈涉世家》中,陈涉的故人入宫见殿屋富丽堂皇,于是说:“夥颐,涉之为王沈沈者。”其中的“夥颐”和“沈沈”皆为楚地方言,通过一句话,就将一位农民的天真、淳朴和直率的本性表露无遗,《史记》语言符合人物的身份、性格、心理特征。
司马迁以其生动而饱满的笔墨撰写了震撼千古的史学著作,他吸收道家思想,并将其深刻地体现在行文之中,那由“奇”而“雄”的语言,文约义丰、述作尤美的文风,都闪耀着璀璨的道家光辉。探寻《史记》中道家思想的文学表现,有助于我们进一步理解道家思想对中国文学的影响,更有助于深刻挖掘《史记》这座巍峨的历史丰碑的雄厚底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