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身上的味道
2023-05-30詹淦林
詹淦林
每当我想起父亲,便会想起那罐香酥的小麻花,还有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独特的机械油味。麻花罐不大,却从来不愁吃。父亲总会隔三岔五領着我到一里开外的县百货大楼买麻花,然后放进青花蓝边的瓷器罐里,用报纸堵住罐口,再小心翼翼地压上一坨圆麻石,稳稳地放在靠窗的书桌上。
记忆虽然斑驳,但我依稀记得。父亲是县汽车修理厂的汽修工,那年小学一年级刚放暑假,父亲就把我接到了县汽车修理厂宿舍。房舍极为简陋,除了一张桌椅,一个脸盆架,剩下的就是一张木架床。这样的舍间门对门,被长廊一字隔开,有二十来间,这在当时的农村孩子眼里,仿佛进了大观园,我的童年时光就是在这里度过的。我嘴里嚼着麻花,推着小铁圈与小伙伴追逐嬉闹,从宿舍到厂区的每个角落,都留下了我们欢快的身影。
1953年,父亲参军入伍,那年他十七岁。父亲在西藏服役四年,识了字,也学会了驾驶,掌握了维修技术。可由于西藏的冬天特别严寒,他的右腿被冻成了骨膜炎,久治不愈,落下了膝盖不能弯曲的后遗症。但父亲和那个时代千千万万的父辈一样,十分刚毅,和对党和政府亦尤为忠诚。
父亲在三十岁那年娶了当时只有十七岁的母亲。母亲在乡下务农,身体一直不太好,还得照料我们三兄妹,父亲就凭着汽车修理技术,一生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养活了我们一家五口。
父亲每天一大早就穿着一身沾满油垢的工作服,拖着不能弯曲的右腿到车间上班。有时,我也紧随其后。因此,我对他的工作环境非常熟悉。车间从内到外都停放着正在修或待修的东风、解放牌汽车,各种维修工具杂然其间,几台落地大风扇吹着猛风,工友们各自忙活,一派忙碌景象。父亲则常常躺在车底下,一忙就是大半天,而我也会趁机爬进驾驶室,学着汽车司机摆弄着方向盘。此刻,偌大的驾驶室成了我的玩具王国。
我常常看见父亲双手拄着地面,缓缓往后挪动身子,艰难地从车底爬出来,然后费好大劲儿攀着轮胎借力站起身子。那时候,我对此情此景没有任何感觉,但现在每每想起,我都会忍不住流泪,悲痛不已。
炎夏的都昌格外闷热,预制板下的平顶屋宿舍更是热得让人难以入睡。每当此时,父亲总是一手摇着蒲扇,一手在我长满了痱子的背部轻轻抚摸,时而涂抹清凉油,时而讲着抗战英雄的故事,让我美美地进入梦乡。而现在,我对他讲的那些故事内容早已不记得了,但父亲哄我入睡的那份踏实和慈爱一直铭记于心。
每到夏季,预制板做成的平顶屋宿舍便成了职工家属纳凉的好地方。从房舍东侧屋顶到地面,沿着墙身铺设着不足一米宽的水泥板块,像是嵌入在墙身红砖内,没有栏杆扶手,家属们从这儿上上下下。在七八岁的我的眼里,这就像是天梯,充满着危险。父亲穿着那条泛黄的白背心,左胳膊夹着凉席,右手抱着我,拖着那条不能弯曲的右腿,艰难而坚毅地往上走,我的脸紧挨着父亲的颈部,满足地闻着从父亲的身上散发出的那股独特机械油味……
直到如今,我还会时常去各种汽车维修店寻找这种熟悉的令我想念已久的味道。即便父亲不在了,在这样的气味中,我还能感受到父亲的存在,感受父亲的那份慈爱。
我的父亲离开我们足足二十八年了,每当我想起他的时候,都会悲从中来,掩面而泣,我实在太想念我的父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