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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析不同时期的唐诗中“桃源”意象的承变

2023-05-30欧阳玉慧

青年文学家 2023年3期
关键词:桃源意象诗歌

欧阳玉慧

自东晋陶潜《桃花源记》始,“桃源”已成为后世文人寄托心灵、安放情绪的精神家园。经唐代,“桃源”意象的发展蔚为大观。出现“桃源”二字的诗歌从初唐绵延至晚唐,连贯了整个唐代,展现了“桃源”这一意象在唐代诗歌发展中的承变过程。唐代的诗人顺利地接过了陶潜关于“桃源”的材料与想象,通过极具时代特性与个人感发的创造,激活了一次又一次的“桃源”意象的发展,为“桃源”这个话语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意义输送,这样的演变充分地体现了意象的延续性和一致性。

一、初唐“桃源”—承变初显

(一)传统的延续

初唐时期有“桃源”的唐诗共有九首,名气较大的诗人有“沈宋”(沈佺期和宋之问)、骆宾王、王绩、卢照邻,其他的诗人诸如陈子良、李峤等。这一时候,从唐初诗歌里面的“桃源”我们可以看到基本还是延续陶潜所构造的意象内涵,指涉的是陶潜所写的《桃花源记》的氛围,如卢照邻《酬杨比部员夕卜暮宿琴》中的“桃源迷汉姓,松径有秦官”;又如陈子良《夏晚寻于政世置酒赋韵》中的“一返桃源路,别后难追寻”,停留在重现《桃花源记》的层面;再如,王绩《游仙四首》其三中的“斜溪横桂渚,小径入桃源”,它这里指涉的桃源可能并不负载陶潜所创作的传统的意义,指的是有桃花、有溪流的这样一个地方,但这只是符号上的相同性,而不具备《桃花源记》在意义上的一致性。

(二)新变的初显

除了基本延续故事层面的意义外,也出现了一些比较新的因素。值得注意的是,《全唐诗》所收录的第一首带有“桃源”二字的唐诗(这一带有“桃源”的唐诗比带有“武陵”的唐诗出现得更早)出自上官婉儿《游长宁公主流杯池》第二十五首:“凭高瞰险(一作“迥”)足怡心,菌阁桃源不暇寻。馀雪依林成玉树,残霙点岫即瑶岑。”

其中,“桃源”带有的意义,尽管还是指陶潜《桃花源记》的主要架构,但作为用典的例子,“桃源”的意义是与“凭高瞰险(一作“迥”)足怡心”相对的,通过寻找或确定反面意义这样一种方式,“桃源”已经出现了附义。上官婉儿想要通过“桃源”的表述告诉人们,“桃源”所代表的安于现状的生活态度是不可取的,身在这样的时代应该高蹈风尘,勇于攀高,很明显地带有一种盛唐昂扬姿态的先导,在发展飞速的初唐里,积极应对人生乃是重要课题。

同时,“桃源”已经开始与贬谪、失意联系在一起了,如宋之问的《游陆浑南山自歇马岭到枫香林以诗代书答李舍人適》的最后一句点题便用了“桃源”这样一个话语,“浩歌清潭曲,寄尔桃源心”,与前文“谪”遥相呼应。这样的意象意义显然不与“一片大好”的时代相符,结合宋之问的生平经历,个人环境则成为“桃源”意义的主导因素。这与骆宾王在《畴昔篇》中写的“时有桃源客,来访竹林人”一样,联系整首诗歌与创作主体,这两句诗歌的创作主体都有贬谪、怀才不遇的经历。可以说,这是唐代中后期“桃源”寄托伤世、伤时、伤己的先声。

二、盛唐“桃源”—避世哲学

盛唐时期有“桃源”的唐诗有二十八首,作者基本覆盖了盛唐的大诗人,如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王昌龄、刘长卿,以及包融、李嘉祐、萧颖士等。诗人们的创作,不但呈现出了多元化的面貌,如山水田园诗歌、边塞诗等,而且开始与佛、道靠拢,展现了新的理解基础。尤其是山水诗歌与佛、道甚为紧密的关系,“桃源”这一话语的解释显得模糊而含混。与此同时,初唐对失意、贬谪情绪的寄托也继续沿用下来,在盛世之下隐隐流动。“桃源”在这一时期,更多地体现在与官场、俗世的对立上,肯定了桃源避世的一面,直接否定现世立场。“桃源”的避世内涵被极大地抬高。

(一)“李杜”笔下的“桃源”阐释

在李白的诗歌里,“桃源”寄托了一种权贵如云、知己难求的情绪。他对“桃源”的理解主要取撷于《桃花源记》中“桃源”的避世之意与桃源内的“故朋”,多有一种“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下独酌》)的落寞之情。尽管“桃源”仍然作为一种理想社会被李白书写,但是诗人关注点早已不再只是小国寡民、饭酒无缺的美好生活。比如,《赠从弟南平太守之遥二首》其二中的“谪官桃源去,寻花几处行。秦人如旧识,出户笑相迎”,其中對知己的渴求溢于言表。

杜甫更为侧重对身世以及社会混乱的对立。“桃源”此时凸显的话语意义是安稳、平淡,没有战乱、没有饥荒,也没有阶级的美好社会,如《北征》里的“缅思桃源内,益叹身世拙”,再如《不寐》的“瞿塘夜水黑,城内改更筹。翳翳月沉雾,辉辉星近楼。气衰甘少寐,心弱恨和愁。多垒满山谷,桃源无处求”,以及《巫峡敝庐奉赠侍御四舅别之澧朗》中的“赤眉犹世乱,青眼只途穷。传语桃源客,人今出处同”,表达他忧国忧民的沉痛,勉思着“桃源”。

(二)新维度下的“桃源”阐释

除了李白与杜甫的阐释,“桃源”在这个时期有了另一维度的发展,即与佛、道的思想相融。尤其是与王孟这样的山水诗歌结合,将“桃源”中较为“形而上”的部分,如幻、虚空、不可寻等特征抽离出来,与佛道术语相融,“桃源”成为一种道士、高僧、悟道、听禅的圣所,成为隐士的重要标志,象征着高隐、大隐,同时也成为象征世间清醒的代表,“桃源”即“不迷”。总体诗歌风格呈现清疏自然、空灵有格。例如,孟浩然的《南还舟中寄袁太祝》:“沿溯非便习,风波厌苦辛。忽闻迁谷鸟,来报五陵春。岭北回征帆,巴东问故人。桃源何处是,游子正迷津。”王维的两首诗歌都用到了“迷”与“桃源”相对,即《酬比部杨员外暮宿琴台朝跻书阁率尔见赠之作(卢照邻)》中的“桃源迷汉姓,松树有秦官”,《和宋中丞夏日游福贤观天长寺寺即陈左相宅所施之作》中的“桃源勿遽返,再访恐君迷”。刘长卿的“危石才通鸟道,空山更有人家。桃源定在深处,涧水浮来落花”这样的诗歌,诗题居然是《寻张逸人山居》,这也间接传达了“桃源”作为逸士、隐士的标志和象征的意义。

除此之外,还应该注意到这种倾向,即诗人将“桃源”作为一个整体的意象或者情景象征,并提出了人间也有可替代物,只要心有“桃源”,不必追求形式上的“桃源”。可以说“桃源”作为一个主观投射得遥不可及的理想之源,再也不是一个与人生相对的境界;可以说人在其间掌握了主导权,即从“桃源”长久以来的对立矛盾中脱离出来,找到了折中的解决办法—不再对虚无的“桃源”之境的渴求,而将“桃源”寄托在生活平常处。裴迪《春日与王右丞过新昌里访吕逸人不遇》中的“闻说桃源好迷客,不如高卧眄庭柯”,以及祖咏《清明宴司勋刘郎中别业》中的“何必桃源里,深居作隐沦”都表达了这样一种意象流变。通过否定“桃源”的高大,诗人进而提出可替代物进行了意义的更新。

三、中唐“桃源”—苦闷气氛

中唐时期,统治阶级内部矛盾愈加深重,内部面临调整,“安史之乱”、宦党之争等一系列的权力事件,让为官的文人们也愈加沉闷,急剧退向个人,言说心志、情绪的秘密。当然,除了政治原因,也有诗歌自身发展的问题。诗歌在盛唐已经达到一个昂扬的顶峰,诗歌在语言、题材上可供随心使用以创新意的已经大幅度减少,退回自身言说情绪也是一个与盛唐相比另一个发展顶峰。这一时期,“桃源”更多携带了一种沉闷的气氛,有着这一诗歌发展时期特有的幻灭感与迷失感,进而上一时期的佛、道成分则更为加重,成为人们消解苦闷的代表。当然,也有“不平之声”,韩愈一派复古中坚对此进行了反驳。

普遍的幻灭感则让诗人在勾勒“桃源”这一话语符号时,总要附上“迷”这样的意象,仍然继续着上一时期“桃源”即“不迷”的符号意义。但是,诗歌所表达出的幻灭感又促使诗人对“桃源”这一理想社会的实景建构,不仅给予当世、后世人们“桃源”实景的合理想象,同时也将这一实景话语转化为图像,充实了这一单薄的语言符号,也在意义上紧跟上一阶段,将“桃源”彻底拉下神坛,揭开了神秘的面纱。例如,武元衡的《桃源行送友》对“桃源”状貌的描绘:“武陵川徑入幽遐,中有鸡犬秦人家,家傍流水多桃花……垂条落蕊暗春风,夹岸芳菲至山口……”权德舆的《桃源篇》:“岩径初欣缭绕通,溪风转觉芬芳异。一路鲜云杂彩霞,渔舟远远逐桃花。渐入空濛迷鸟道,宁知掩映有人家。”柳公绰的《赠毛仙翁》中也对桃源的内部景象做了一个想象,“桃源千里远,花洞四时春。中有含真客,长为不死人。松高枝叶茂,鹤老羽毛新”。这些基本代表了当时诗人对“桃源”的想象。

道与佛在这一话语重构中的成分越来越多也是呈现出的特点之一,成为一种禅意的真空、领悟的表达。显然,“桃源”指代的这个地方已经成为道或佛中的一个圣地了,只有志向高清,不为世忧的人才能进入“桃源”修养,地位直接被抬高了,“桃源”与“仙子”结合起来,如“俗人毛骨惊仙子,争来致词何至此”(刘禹锡《桃源行》)。又如,钱起《题嵩阳焦道士石壁》中的:“幸入桃源因去世,方期丹诀一延年。”再如,李端《闻吉道士还俗因而有赠》中的:“闻有华阳客,儒裳谒紫微。旧山连药卖,孤鹤带云归。柳市名犹在,桃源梦已稀。还乡见鸥鸟,应愧背船飞。”听见道士还俗,李端在诗中表达的心情则是“应愧背船飞”,足可以见“桃源”这一意象内涵已经与归隐、隐士、道士、修仙之人紧紧地绑在一起了,成为身份标志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反观韩愈,则用“桃源”打破了“桃源”,为“桃源”意象注入奇怪的色彩。例如,《桃源图》中的“神仙有无何渺茫,桃源之说诚荒唐”,及后面的“人间有累不可住,依然离别难为情”,足以展示他作为一个唐代新儒士对儒家积极入世的提倡和宣扬,打破人们对“桃源”这样虚不可求的幻想和寄托,主张人生在世理应积极报世。但是,在韩愈的一首“桃源”诗歌上,他又表现了这样的矛盾心情,“忽惊颜色变韶稚,却信灵仙非怪诞。桃源迷路竟茫茫,枣下悲歌徒纂纂”(《游青龙寺赠崔大补阙》)。这也说明韩愈同样深受时人所附的“桃源”意义的影响,尽管当时作为复古主张而进行的攻击和反驳,也不得不将自己的心灵寄托于此。

四、晚唐“桃源”—精神寄托

晚唐的诗歌创作也继承了中唐对个人的回归,并在此基础上更极端化,李商隐隐秘、晦涩的《无题》诗便是很好的例子。混同佛、道思想的“桃源”意象成为很多文人甚至寻常百姓的精神寄托,“桃源”意象俨然成为游仙诗的标准配置。例如,李涉《赠长安小主人》中的“仙路迷人应有术,桃源不必在深山”,施肩吾《送绝尘子归旧隐二首》中的“云水千重绕洞门,独归何处是桃源。仙方不用随身去,留与人间老子孙”。司空图《杨柳枝·寿杯词十八首》中的“桃源仙子不须夸,闻道惟栽一片花。何似浣纱溪畔住,绿阴相间两三家”,“桃源”直接与仙子相勾连,“桃源”不仅是一个薄弱的理想,还是一个自有生态发展的仙境,有了“仙子”似的完整属地。

有比较新的意象建构意义的则当属女性诗人在这一时期所创作的诗歌。步非烟《寄怀》中的“长恨桃源诸女伴,等闲花里送郎归”两句显然认为“桃源”是个困夫的地方,欺骗世人“桃源”里面尽是幸福快乐,却不知给他人留下悔恨。还有孙长史女所作《孙长史女与焦封赠答诗》中的“心常名宦外,终不耻狂游。误入桃源里,仙家争肯留”,都是表达这一类的情感,也可以看见“桃源”在女性创作中带上了艳丽的色彩。

五、“桃源”意象流变的时代性

“桃源”这一意象在唐诗的发展过程中并没有发生根本性的语义变化,而是作为个体与社会冲突的表达形式不断丰富了自身内涵。“桃源”中涌动着的理想与现实这一模式已深深地刻在我们的历史中,使我们一想到理想与现实的对抗,就容易想起这样一个文学意象。我们通过对“桃源”建构过程的分析也可以看到,“桃源”作为人生与现实的一种对抗表现,它的本质是不可被调和的,也就是说,理想与现实这一母题是不可能被解决的,它是一个哲学问题,是一个人生终极问题。尽管在盛唐阶段已经有折中的解决办法,但并未解决这一问题的本质。正是这种本质问题的不可调和,才为我们的后世带来了唐诗中咀嚼不尽的魅力与美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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