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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至唐诗歌中“芙蓉”意象的嬗变

2023-05-30刘桂青康建强

青年文学家 2023年3期
关键词:芙蓉意象诗歌

刘桂青 康建强

在中国古典诗歌中,芙蓉以其高雅清白之姿成为历代文人喜爱吟咏的对象。早在《诗经》《楚辞》中,“芙蓉”意象便已初步形成,奠定了古典诗歌中“芙蓉”意象的基本审美内蕴。魏晋时期,“芙蓉”意象被进一步拓展深化;至唐代,“芙蓉”意象走向全面兴盛。总的来看,“芙蓉”意象的象征意义基本表现为女性寓意、男女恋情、高洁品格、隐士情怀四个方面,几种意义重叠错杂,共同构成了中国古典诗歌中特有的“芙蓉”意象。

一、先秦两汉诗歌中“芙蓉”意象的表征

芙蓉,又称“莲”“荷”。在中国古典诗歌的长河里,“芙蓉”意象最初可追溯至《诗经》《楚辞》。《诗经》时代,芙蓉因其多籽的特征被人们了解,但因缺乏科学知识,植物的种种特性被神秘化,生命崇拜便应运而生。此外,芙蓉还以其洁白、芬芳等特征深得文人喜爱,成为表达男女恋情及君子高洁品行的象征。先秦两汉诗歌中的“芙蓉”意象所指主要分为三个方面。

(一)男女恋情

《诗经》中描写芙蓉的作品主要有《郑风·山有扶苏》和《陈风·泽陂》两首。《山有扶苏》:“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彼时,“山”与“隰”已经带有男与女的象征意味,正如《大戴礼记》所言:“丘陵为牡,溪谷为牝。”隰中的芙蓉,自然沾染了女性色彩。孙作云认为,这是一首“男女欢会节日之诗”(孙作云《诗经与周代社会研究》)。“扶苏”与“荷华”为青年男女幽会营造出一个温馨的环境,隰中的朵朵芙蓉引起少女对美好恋情的无限向往,芙蓉也因此积淀了男女情爱的象征意味。《陈风·泽陂》是一首书写女子在水泽之畔恋念意中人的情歌:“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此处,“蒲”与“荷”分别比喻男与女。诗歌以蒲、荷起兴,念及思美人之情,女子看见水边相伴而生的芙蓉、蒲草,便想到了自己思恋的情人,“芙蓉”意象的恋情象征意味更加明显。自古以来,人们就有以花赠送意中人表达爱恋的习俗,《楚辞》中亦不乏此类场景。屈原的《九歌·大司命》中有“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九歌·山鬼》中有“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等。可见,攀折香花送给自己的意中人,寄托了人们对爱情的美好憧憬。在《九歌·湘君》中,主人公湘夫人亦有意“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芙蓉寄托着湘夫人的缱绻情思,她以此为媒,等待着湘君的到来。

在乐府民歌中,描写芙蓉最为著名的便是《江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江南碧波中,鱼儿在莲下畅快嬉游,描绘出一幅动人的采莲图。此外,“莲”和“鱼”还具有特殊的象征意义,即男女情爱。闻一多认为:“‘莲谐‘怜声,这也是隐语的一种,这里是鱼喻男,莲喻女,说鱼与莲戏,实等于说男与女戏。”(闻一多《古诗神韵》)青年男女之间含蓄而又单纯的爱恋,在这场鱼儿在莲叶之间相互嬉戏的场景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对鱼儿在莲叶的东、西、南、北四个方位的描写,也可以作这样的解释:采莲的女子满怀心事,心里想着惦念的男子,因而抬眼望去,便四处都是象征着男子的“鱼”了,生动地传达出女子对爱情的憧憬与渴望。

(二)生命崇拜

《陈风·泽陂》:“彼泽之陂,有蒲与蕑。有美一人,硕大且卷。”郑玄认为:“蒲以喻说男之性,荷以喻说女之形体也。”(祝秀权《〈诗经〉正义》下)这里将荷花大而美的花冠比作女子之形体,流露出先民们对女子硕大之美的赞赏。从深层意义来讲,“芙蓉”意象还体现了古人对其所蕴含的生命力的推崇。因为芙蓉之莲蓬多籽,所以在原始思维的引导下,先民们见到芙蓉便会联想到它强大的繁殖力和多籽的功能,祈盼女性自身也拥有如芙蓉一般的生育能力。先民们以眼见的物质来传达隐含在其中的意义,而这些花便成了他们精神的寄托,寓有多子多福的意义。这种美好的意义历代传承而不衰,直到今天仍有在新婚夫妇的被子中夹上红枣、莲子的习俗,寄托“早生贵子”的美好愿想。

(三)高洁品格

楚地山水秀美,生活在此的屈原尤其擅长用花草托寓己志,对芙蓉反复咏叹。屈原所处的时代,楚王被谗佞奸邪所迷惑,不辨忠奸善恶,在小人挑拨之下,他遭受到楚王的冷落和误解。于是,屈原“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离骚》),以荷明志,用荷叶制上衣,用芙蓉作下裳,穿上这样芳香四溢的衣裳,来表明自身品行之高洁,不与小人同流合污的心志。正如王逸所言:“言己进不见纳,尤复裁制芰荷,集合芙蓉,以为衣裳,被服愈洁,修善愈明。”(《楚辞章句》) 一袭洁白芬芳的荷衣,成为屈原高洁品格的象征。

屈原不仅以荷为衣,还以荷为屋室,又杂植芙蓉菱荷,使得身边环境皆为芳草。例如,《九歌·湘夫人》中的“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招魂》中的“芙蓉始发,杂菱荷些”。这不仅是出于对芙蓉的喜爱,还是向世人传达一个信号—不管世事如何纷杂,小人如何诋毁,我自与芙蓉相伴,在这满溢芬芳之地继续完成政治理想,从中我们仿若能看见一袭荷衣的屈原向我们走来。他虽身陷污浊的政治泥潭之中,对现实社会充满失望,但自身所要坚守的志趣使得他绝不向生活妥协,应如芙蓉一般远离这恶俗的社会,只与芙蓉相伴。在此种境况之下,芙蓉显然已经成为屈原的心灵寄托,成为他理想政治生活的象征。

二、魏晋南北朝诗歌中“芙蓉”意象表征的深化与拓展

魏晋之际,咏物诗兴起。诗人们在物体的色彩、形态方面大加描摹,更加突出了物体本身的审美性。受此影响,芙蓉开始作为独立的审美对象存在,如江淹的《采菱曲》:“秋日心容与,涉水望碧莲。”这样生动鲜活的诗句,使芙蓉各具色彩,形成视觉上的美感。然而,除去咏物诗中的“芙蓉”意象是作为独立审美对象存在,大多数诗歌中的“芙蓉”意象仍然用于抒发诗人自身的情怀、抱负。“芙蓉”意象在继承前代恋情象征的基础上不断深化拓展,成为隐士情怀的象征。

(一)男女恋情

芙蓉作为男女恋情的象征在魏晋时期成为共识,主要体现在南朝民歌中。《西洲曲》:“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莲花成为美丽女子的化身,诗歌以“莲子”双关“怜子”,婉转地表达出西洲女子对情人的思念。《子夜四时歌》其十四:“青荷盖渌水,芙蓉葩红鲜。郎见欲采我,我心欲怀莲。”这几句诗出自“夏歌”,诗歌以“青荷”“芙蓉”起兴,呈现出青年男女相见生情、陷入其中的过程。在此,芙蓉既是传情达意的媒介,又是女子娇艳美丽的化身。到了“秋歌”中,二人終于修成正果,女子却不得不与郎君相别,每日苦苦相思,只能“处处种芙蓉,婉转得莲子”。此处以“莲”双关“爱怜”,寄托了女子思念郎君的深情,加深了全诗含蓄柔婉的意境,情意缠绵,宛若亲见。这首民歌按“春夏秋冬”为序,通过四时景物、自然气象的变化,婉转地抒写了青年男女相恋至结合的历程,以清新、浪漫的色彩表现生活,从而真正达到了“传情以婉”的艺术境界,体现出南朝民歌清新自然的艺术特色。

(二)隐士情怀

魏晋之际,哲学思辨较为发达,名士们雅集清谈,以诗谈玄成为风尚。诗人们普遍具有审美的人生态度,崇尚超逸旷达,经常登山临水,借山水畅抒情志。在自然山水之中,芙蓉成为竞相咏颂的对象,表现出诗人们逍遥的人生理想。恰如宗白华所言“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美学散步》)。作为“七子之冠冕”的王粲,以五言诗闻名于世,其《杂诗》“列车息众驾,相伴绿水湄。幽兰吐芳烈,芙蓉發红晖”为我们展现出一幅颇为清丽的落日芙蓉图。诗人遣车出游之际,偶见碧波荡漾,水边幽兰与芙蓉摇曳生姿,不觉忘记归家。此诗借助“幽兰”“芙蓉”意象,透露着诗人寄情山水、回归自然的乐趣。曹植亦有《芙蓉池诗》“逍遥芙蓉池,翩翩戏轻舟。南阳栖双鹄,北柳有鸣鸠”,芙蓉池上,轻舟缓行,诗人以一种平淡、逍遥的笔调,呈现出自己清虚恬淡的审美意趣。此外,还有庾肩吾的《第四赋韵东城门病》:“不看授疆掌,唯梦莲花池。”诗中将“授疆掌”与“莲花池”进行对比,更是明显地以“莲花”意象来寄寓诗人远离官场、返归自然的愿望,莲花也成为隐士情怀的象征。

三、唐代诗歌中“芙蓉”意象的兴盛与深化

“芙蓉”意象在唐代的诗歌运用上达到兴盛时期。在此期间,“芙蓉”意象的恋情象征已成为固定意义,在多数诗歌中都有体现。皇甫松的《竹枝》中有“芙蓉并蒂一心连,花侵槅子眼应穿”,苏郁的《步虚词·十二楼藏玉堞中》中有“十二楼藏玉堞中,凤凰双宿碧芙蓉”,等等。此外,“芙蓉”意象在沿袭前代意义的基础之上,结合唐代世风的变化,又呈现出新的审美风貌,主要体现为两个方面。

(一)佳人寓意

用芙蓉来象征女性大致始于《诗经》,经过不断发展,文人们把这种运用承袭下来。在唐诗中,女性形象得到极大丰富,不仅有劳动妇女、宫女,还有青楼舞姬、贵妇等。这些女子虽然身份、地位相差悬殊,但都拥有芙蓉般娇艳的面容。例如,《长恨歌》中的杨贵妃“芙蓉如面柳如眉”,《简简吟》中的苏家小女“芙蓉花腮柳叶眼”等。“芙蓉面”“芙蓉腮”都是对女子容貌的赞美。在唐代,“牡丹”为世人所爱,诗人却不选牡丹喻美人,牡丹虽富贵华丽,却少了芙蓉的清丽婉媚之姿。当女子拥有芙蓉之姿以后,她们所处的环境也渐渐都沾染了芙蓉的韵味,“灯前自绣芙蓉带”(王建《老妇叹镜》),“渐看春逼芙蓉枕”(孟浩然《除夜有怀》),“芙蓉帐底奈君何”(李白《对酒》),这些与女性相关的闺房诗句,无不充盈着女性的柔美气息。

(二)政治理想

自先秦起,芙蓉便被看作是香草的一类,文人们与之为伴以表示心志的忠贞。到了唐代,在开放、繁荣的社会环境下,文人们更加热衷于参与政治,在诗歌中经常通过芙蓉以褒扬清明的政治生活、歌咏太平盛世。他们于庭院之中遍植芙蓉,通过这种形式来表达自己的心志,也经常在诗歌中直接表达自己的政治观点和志向、抱负,如李白的《古风》其十六:“宝剑双蛟龙,雪花照芙蓉。精光射天地,雷腾不可冲。”诗人将“宝剑”“蛟龙”“雷腾”这种阳刚豪迈的意象与“芙蓉”放置在一起,表现出自己的政治豪情及盛唐时代气象壮阔的精神风貌。

由于诗人们身在官场,于宦海之中起落沉浮,其中的喜乐苦悲自然体验得极其真切,因此他们寄托情感的产物—芙蓉,也必然承载着他们更多的悲喜。“残荷”“秋莲”“败荷”等新的意象不断出现,白居易在《龙昌寺荷池》中就曾用残荷意象来表达自己在官场失意的感受,“冷碧新秋水,残红半破莲。从来寥落意,不似此池边”。秋天的寥落、萧瑟景象本就容易引起诗人的忧思,而在此时,诗人面对一池秋水,半塘残荷,凄凉、惆怅之感一起涌上心头。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曰:“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诗人内心充满惆怅,荷花亦沾染上了世俗情感。对比出水芙蓉的清丽、明艳,半塘残荷亦别具韵味,生命的衰落与官场的失意二者相结合,更能体现出诗人的苦闷辛酸。

因晚唐时局动荡,诗人对政治抱负和人格理想的抉择更为明确。陆龟蒙的《和袭美木兰后池三咏·白莲》表达了他不与恶势力同流合污的人格追求:“素花多蒙别艳欺,此花真合在瑶池。还应有恨无人觉,月晓风清欲堕时。”白莲洗尽铅华,似是“瑶池仙子”的化身,虽看似无情无恨,但是在月晓风清之时再去看,又似有着无穷的幽恨。陆龟蒙对当时腐败的政治极为不满,但奈何无力改变政局,只能退隐江南水乡。他赞赏白莲,也是借此表达洁身自好的一种方式。

总之,在唐代及以前的古典诗歌作品中,芙蓉的象征义主要分为四个方面:一是《诗经》中蕴含的女性寓意,后发展为佳人美貌姿容的代称;二是源于《楚辞》的君子高洁品格,并由此演化为后来的政治理想象征;三是魏晋时期的隐士情怀象征;四是从先秦时期便开始的朦胧爱情象征,在历朝历代皆有呈现,广为流传。这几种意义既相互区分,又有所重合,在作品中重叠交错,共同构成了中国古典诗歌中特有的“芙蓉”意象。唐代以后,“芙蓉”意象的各项意涵真正融入人们的思维之中,其寓意也基本沿着唐代的方向继续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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