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良年咏物词探析
2023-05-30李梦丽
李梦丽
清初,因《乐府补题》的刊刻,咏物词盛极一时,而作为“浙西六家”之一的“亚圣”李良年,其咏物词在借鉴《乐府补题》的基础上进行创作,但咏叹的主旨多有不同。
李良年(1635—1694),清代文学家,字武曾,号秋锦,浙江秀水(今嘉兴市)人。其与朱彝尊并称“朱李”,居“浙西六家”之次席,惜其一生不遇,多有感怀,著有《秋锦山房集》。其现存词一百零九首,其中咏物词十八首,多为康熙十七年(1678)至康熙十八年(1679)居京期间所作。
一、《乐府补题》的主旨延续
《乐府补题》是南宋遗民词人所创作的咏物词专集,共十四位词人,收录三十七首词作。词作以五调分咏五题,分别为《天香·龙涎香》《摸鱼儿·莼》《齐天乐·蝉》《水龙吟·白莲》和《桂香枝·蟹》。其咏物词不单纯咏物,多有寄托与言外之意。词作在刚出版时,引起了声势极大的词坛倡和活动,许多词作家受其影响,纷纷效仿,使得咏物词盛极一时。李良年由早年遭遇所生发的部分感慨恰与《乐府补题》不谋而合,而借其词题、词调咏发感怀。
“流变本是一切事物得以新生得以兴隆的活力所自,反之一味因循沿袭只能导致衰竭凝滞,从而也必然失却其持续传统、继承前贤的积极意义。”(严迪昌《阳羡词派研究》)李良年的咏物词受《乐府补题》启发,对其进行了承袭与创新,或是对主旨的创新,抑或是对词描写的侧重点不同,然其情感却多有所通之处。
(一)时不我待之感
词人三十年磨一剑,却只得三年羁旅黔中幕府;三次入京,求取功名,无一成功;锐意尽消,自己年事已高,遂不禁生出时光飞驰、时不我待之感。词作《齐天乐·蝉》就表达了词人对时光飞逝的感怀。“满阶榆荚过墙竹,日长初埽三径”就主要侧重于对隐居环境的描写,“三径”来源于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此已透露词人想要隐居的愿望,蝉在盛夏时的鸣叫使草堂颇不宁静,隔林遥听,使人昏昏欲睡,而时间也在蝉日复一日的鸣叫中溜走了。“井梧秋冷。渐移近朱栏,有人闲凭。一笑回身,镜中看鬓影。”词人借助“蝉”意象进行了巧妙的时空置换,蝉鸣不再,冷秋倚栏,闲愁涌上心头;转头突然看见自己的白发,仿佛衰老也是突然到访。先扬后抑,结构布局巧妙,而词人回头望见的不仅是镜中自己,过去的岁月也似画卷一样在眼前铺展开来,叹年老、叹不遇合,更叹功业未成。
(二)高洁自守之呼
词人生性耿直,不事干谒,“举世工揣摩,羌非性所敦”(《秋锦山房集》)是词人天生的骨性,也是后天的选择。李良年在词作中多次提到自己耿直的性格与世俗格格不入,如词作《天香·龙涎香》。龙涎香为一种香料,异常珍贵,经几十年的海水浸泡后,常作为贡品进献给皇上,点燃时香味四溢。“远市浮银,长鱼漾渌,掠取梦中铅露。”上阕以探骊得珠和“掠取梦中铅露”描述了作为香料的龙涎香获取之难,以麝水、兰芬作为比较,衬托其香味“依旧难驯心性,蒙蒙吹作烟雾”,点明了龙涎香点燃后虽化作袅袅烟雾,但这烟雾在词人看来正是此香不屈于权贵的呐喊。下阕描写了龙涎香所在的环境,虽然从大海轉为小屋、脂粉盒、熏笼这些狭小的空间,却“依旧难驯心性”。“小鬟携、画屏遮处。箫局横陈付与,萦回千缕。”即使用画屏挡住此香,但它依然要冲破重重阻碍,固执地散发着自己的香气,展现其美好品性。词人对龙涎香品性高度赞赏的同时,也暗示了对自己出尘不染及洒脱不羁性格的认可。词人在词作《惜秋华·牵牛花》中也表达了同样的情感。上阕以景起词,风吹疏竹,月光流转,波面闪烁,写出了牵牛花生长环境的清幽,色调淡雅,突出其高洁美丽;而“生来只恋秋河,开不到、斜阳都卷”这句则暗用了“武则天贬牡丹于洛阳”的典故,众花阿谀逢迎,唯独我不违吾心。然而,在这深夜陪伴牵牛花的是“流萤半檐,凉蛩一院”“物以类聚”,这些静谧的景色也从侧面衬托了牵牛花的美好。下阕由对牵牛花在朝暮与阴晴时状态的描写直接转入对闺中思妇的描写。自古以来,文士就有借女子的相思和怨情来表达自己内心情感的写作手法,这种表达方式幽约隐微,怨而不怒。“休唤。怕停梭,那人愁见”,这看起来是女子责怪鸟儿打搅了自己的思绪,其实是怕自己手中的工作一停下,便会陷入无尽的哀愁与想念,因“忧从中来,不可断绝”(曹操《短歌行》),故只能靠不停地织梭来麻痹自己那颗痛苦的心。这首词做到了“咏物而不滞于物”,借牵牛花来表达自己高洁的品质,并借闺中思妇来表达自己渴望得到君主的重用和怀才不遇所带来的愁思乱绪。
(三)才高运蹇之悲
李良年才华非凡,朱彝尊在《征士李君良年行状》记载了他们相识时惺惺相惜,“处士屠爌谓予曰:‘子之才,里中罕俪。吾门有李生,将来庶几与子并驾乎。予遂与君相交”。三上京都,虽在文人荟萃的京城圈得到众多名家的赏识,但其胸怀抱负的实现程度与其个人预期相差太远。词人借咏十姊妹花来抒发自己的抱负。十姊妹花在初夏时春红已谢,夏雨微寒,蔷薇浴水,分外娇嫩,惹人怜爱。但“采摘谁怜,一段闲愁,低徊自写”(《三姝媚·十姊妹花》)大有责怪采花人未曾爱惜蔷薇花之意。为什么不让蔷薇花在属于它的地方绽放属于自己的光彩,让路过的人都为之驻足,这本才是蔷薇花最好的生命历程。词人联想到自己,不禁一段闲愁在心头挥之不去,并为下阕的抒情奠定了基调。“睡起残脂,点石上、青苔如画。自顾无媒,不愿东风催嫁”写蔷薇花的花瓣飘到石头上,便把石头、青苔点缀得如同画卷一般,而花之形象又何尝不是词人之形象呢?词人有才有志,本来自身的美好品质无论到哪儿都可以为所在地的“画卷”平添几分姿色,却成了“江淹本恨人”,究其原因是“无良媒”,有“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苏轼《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之感,不禁让人唏嘘。
(四)倦游归乡之切
当年轻时的湖海豪情渐渐被现实消磨殆尽,个人价值的实现希望渺茫时,此时大多数人会偏向寻求一方能够获得内心宁静的净土,李良年也不例外。其有许多首诗词均表达了自己想要归隐的愿望,如词作《摸鱼子·莼》:“秋八九。又不比春三二月青青候。书传素手。道越客迟归,吴鲜早卖,输与钓鱼叟。”莼菜生长的地方就是词人的家乡,莼菜又蕴含“莼鲈之思”这一历史典故,故将其作为思念家乡的咏物对象是非常合适的。莼菜正摘,故遥念家乡,正秋思易感,又家中人问何时归,思乡情感无处安放,便借老翁来对比,看似诙谐自嘲,实则满是相思泪。在《疏影·秋柳》中,词人借柳树来抒发自己的相思之情。词人在秋天远行,正是秋霜点点,天气寒冷之时,而“一片秋声,几树萧疏,惊心十里津堠”,声音和画面相结合,描绘出了秋天的凄冷,分别时“灞桥烟雨”,更添愁思,送行之人折柳送别,为的是让心爱之人记住这别离时刻。下阕刻画凄清离别的环境,但词人描写的对象由送别之人转为离家之人。只见那人在“系马无人”处,仔细端详这柳枝,思念家乡之人。“纵待得、来岁春还,只恐那人腰瘦。”不写如何相思,而只写相思之苦所带来的结果,并以一种量化的方式呈现出来,让人只感此相思可令闺中之人断肠,而词人又何尝不是饱受相思之苦呢?词人第三次上京,年事已高,“博学鸿词”却未达到词人预想的结果。天涯倦客,游于宴席之间,心生疲惫,又怎能不思念家乡呢?
二、清空醇雅的审美取向
浙西词派的代表人物是朱彝尊,世人多称“北宋小令”,朱彝尊却尊崇南宋词人,认为南宋词具有“雅”“工”等特征,并提倡学习张炎的清空骚雅。李良年与朱彝尊交往甚密,故词学观念多有相近之处。朱彝尊曰:“谓小令宜师北宋,慢词宜师南宋,武曾深然予言。”(《鱼计庄词序》)故由此看出,李良年也主张师法南宋。在南宋詞人中,“词莫善于姜夔,宗之者张辑……皆具夔之一体”(朱彝尊《词综》序)。“浙西六家”反复提及姜夔、张炎,均是为了树立“雅正”的审美倾向,而清空醇雅的审美取向主要表现为“不要质实”、用词典雅。
(一)语言醇雅
以“雅正”论词是浙西词派最主要的观点,而其提倡的“雅正”,主要是反对庸俗和俚俗,而李良年恰是此观点的坚定实践者,如词作《簇水·玉蝶梅》:
谁剪冰房,层层叠就宣和粉。灞桥客醉,想蹀躞、低徊吟鬓。消尽春烟水逻,曲糁沙痕净。怕凤子、飞来难认。
纹箪醒。可还记、参横月落。人去后,空香径。家园最忆,是第一番风信。桃李那时年少,只有琅玕并。池奁小、浸晚凉清影。
整首词用词典雅,不染一尘,意境清幽。上阕极尽描摹之能事,用冰房玉节、宣和粉来形容花瓣的颜色,紧接着就由花过渡到人,情景交融,意境深远。灞桥送别,烟水茫茫,离愁别恨,只得借酒消愁,而人在此中,多是身不由己,好似沙痕般去留无迹,但矛盾的心绪却又浮现,以玉蝶梅和蝴蝶来呈现离客的心情—“怕”,其背后蕴含愁思无限。下阕便陷入了离客的回忆当中。月光斜照,物是人非,我怀念的是那里的人,怀念那充当春天使者的梅花,怀念那珍贵美好的少年时期。但是,热烈的抒情就此止住,留下池奁里清冷的月光给人以无限感慨。此词惝恍迷离,不虚空,不质实。《疏影·黄梅》这首词同样是李良年词中语言清新典雅的典范代表,“横斜月淡蜂黄影,长只傍、短垣低护”一句意境清幽淡雅,画面净洁,月光洒落在花朵上,使花朵也呈现淡黄色的光晕;长枝条肆意地伸展着,低墙围着梅花,一幅楚楚动人的月光梅花图便呈现了出来。下阕由写花转为写人:“依约荷圆磬小,剪来越镜里,先映眉妩。”承上启下,从侧面衬托了所要描写的女子之美,而“钗冷玉鱼偏处”则是因为自己的美貌无人欣赏,而闺中人无意打扮。词人通过对发簪与配饰在桌子上遇冷的局部画面描写,来揭示思妇因无“悦己者”,故“懒弄妆”的想法。“还愁羯鼓催无力”则暗用典故,此典故出处为唐朝南卓的《羯鼓录》:“速召花奴,将羯鼓来为我解秽。”本是为人消除烦忧的羯鼓,此时也无力催发,衬托了思妇愁之重。“正暖香、梦惹江南,忘了陇头人苦”,表达了词人寂寞凄苦,无方可解,只有入眠,才可以暂时忘却其所思念之人。全篇语言清新自然,不落俗套,没有用僻典来刻意地堆积逞才,结构流畅。曹贞吉云:“尝谓南宋词人如梦窗之密,玉田之疏,必兼之乃工。”(《〈秋锦山房词〉序》)贞吉之评价,洵非誉言。
(二)隐约幽微
词的表达方式总的来说比诗要更加内敛。宋朝时,词虽被视为小道末技,但这种观念也导致了词人在写词时,放下戒备,倾注其情感。到清代,词人尊体意识的增强,他们越发注重在词里抒其情、感其志,在言之有物的前提下,低回婉转的词确实能给人以无尽的联想,如李良年的词作《暗香·绿萼梅》:
春才几日。早数枝开遍,笑他红白。仙径曾逢,萼绿华来记相识。修竹天寒翠倚,翻认了、暗侵苔色。纵一片、月底难寻,微晕怎消得。
脉脉。清露湿。便静掩帘衣,夜香难隔。吴根旧宅。篱角无言照溪侧。只有楼边易坠,又何处、短亭风笛。归路杳、但梦绕,铜坑断碧。
上阕重在描写绿萼梅的形态与神韵,通过整体和局部两种角度的变换,使得梅花的形象跃然纸上,“萼绿华”是传说中九嶷山的得道女子罗郁。“仙径”一句,把梅花比作仙女,突出其仙姿飘飘,而“修竹”句暗用典故,其出自杜甫《佳人》中的“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用来突出梅花的高洁孤傲。“纵一片”句为局部描写,在月光的照耀下,虽其细节无法辨认,但其神韵已足够让词人为之倾倒。下阕以“脉脉”起句,为其奠定了深情的基调。隔帘透香,其深情的坚持让词人想起了家乡的梅花。“篱角”这两句暗用的典故颇多,词人有意地截取了篱角黄昏处的家乡梅花,此画面取自姜夔的《疏影》,虽是写梅花,实则怀念家乡的情人。下面则用典故喻人:“楼边易坠”暗用“绿珠坠楼”之典,“短亭风笛”则用李白“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之意,虽表面写的是惜花、爱花,但实际则是担心家乡的红颜知己孤苦无依、寂寞颓然。词人日思夜想,相思之苦无从疏解,唯有与相爱之人在梦里相会。此首词对家乡人的思念之情多通过用典表达,委婉含蓄,情真意切。
综上所述,李良年的咏物词虽是在《乐府补题》咏物词基础上演变而来的,但其实现了传承与新变的平衡,并未刻意遵循原旨,而是自立新意,更多侧重于词体本身的美感,实现了传承与新变的平衡。词人借《乐府补题》抒发了自己的身世之感,喻个人境遇,抒己之苦闷,感情真挚自然;其词醇雅脱俗,疏质结合,曲折深婉,感念遥深。
本文系江苏师范大学研究生科研与实践创新计划项目“李良年《秋锦山房词》研究”(项目编号:2022XKT1246)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