壶天
2023-05-30阿英
阿英
1
“不可!”
池田猛然立起身,双臂前趋,瞳仁缩聚成两粒冰霰。他内着轻暖的马褂,外披毛呢长袍,仅在行走时,乌亮的日本牛皮鞋才会偶尔露出刺目的光。瘦短的躯体绷紧,将红木八仙桌上的绿釉茶盏激出锐响;怀表的半只鎏金壳,也被桌沿刮落,咔咔的,在方砖上弹滚。
平原的腕子,抖得更厉害了。他努力稳住左手,握牢鼻烟壶,右手小心捏持竹笔,缓缓从瓶嘴撤出。
瓶子内壁,已磨漶出一小片败笔。但仍能辨出,那是个面山而立的背影。山是富士山。其人衣袍松懈散淡,肩背却锐利挺直,有股凛冽之气,显然是个日本武士。这幅内画是师父应池田之邀而作,已熬了十数个晚上。过程颇不顺利,几经大改。后来,池田亲自在纸上拟出小稿,师父方才领略他的意图。终于将山画好,尚余一人,形容已初现,但未曾着墨。师父作画,因循旧法,故图中人物,往往相貌奇古,身首不称。而池田却要在浩渺的景致中,安放一个现世的、真实的角色。师父脸色焦躁地嘟囔过一句,说画中人披着杀气……屡次提笔,都难以下手。粗粗勾出线条后,便意兴阑珊,再不愿面对此人,搁笔已数日。池田今日突访,恰逢师父外出,便请平原完成剩余部分,不想却出了大纰漏。平原的本意,是将生宣纸剪成长条,宽如韭叶,斜卷于竹笔尖,利用其渗化力,先蘸颜料着色,再换新纸,点几滴清水,皴擦衣纹。然而,画中这个矮小背影,筋骨虬结,仿佛一转身,便能刺出凌厉的一剑。平原无法驾驭自己的手,致使鼻烟壶内壁刺目而丑陋,如仕女额上生了皮癣。更糟的是,夹在笔端的纸条,脱落在壶里,像一截泡烂的鸭肠,松松卷卷,躺在山下。
平原抹了把汗,悄悄欠身,伸长脖颈,将眼神探向“壶天斋”窗外。他盼着师父赶紧返回店铺里来。
西大街萧索依旧。一股风挟带黄尘,受惊般窜来窜去。间或有乞丐孱病喑哑的乞讨声,如蛛网,一丝丝粘过来。
池田耸起鼻翼,顶住滑下的眼镜。目光上下来去,在壶身逡巡。“功亏一篑哇。”他咳嗽起来,脸上黑乌乌的。如果不是脸上铁刷般直硬的胡子,池田极易被认成一个富足守旧的中国文人。池田的手指粗短而洁净,指甲修剪得极为齐整。一枚血玉扳指,套在大拇哥上,通透水润,像涂了糖稀的红果。乍一看,池田才像壶天斋真正的店主。
池田“宪兵队长”的身份,似乎压弯了师父的脊骨。这使平原对师父生出万千鄙夷。但平原不得不承认,师父的山水画,风格上沿袭宋代,有夏圭、马远之遗风,渊源正统,技法纯熟,远在自己之上。瓶中那座山,在初次描摹,逐渐显形时,平原便已看出,师父同时也吸纳了元代以降的意境流变,并不着力于表现山的宏大,而是尽可能还淳返璞,一派天然韵味,彰显其野趣与生机。这与池田的要求相去甚远。师父苦思几宿,终于悟出,池田想要的山,是那种清冷里透出威慑的、美而刚猛的山。这只有放弃自己原有的熟稔热爱的笔法,才能绘制出来。
壶天斋既售前朝古董,也卖新壶。虽已战乱数年,冀中几城,皆告沦陷,但店中仍不时有客。再过些天,就是安国药王庙冬季庙会。保定地区庙宇众多,乡镇均有春祈秋报。平原幼时,曾骑在父亲脖子上,逛过家乡的庙会。他仍记得那人语嘈杂,一眼望不到边的市集。自己手握一串糖葫芦,兴奋四顾,竹签向哪里一指,父亲就顺着走去,让他瞧个够。戏台红绿旋舞,喧腾如风中花海。几排大车分列,车帮子上,女人们坐成一溜儿,随台上的悲欢而动容。平原站在辕轭上,扶着父亲的肩膀,二人直看得痴过去。晚间,灯笼如一条彩河般淌涌,平原睡在父亲背上,不知何时回了家……而现如今,全华北已遭战争重创。日本人烧杀抢掠,造成连片的无人区。各县庙会,已消亡殆尽。
上个月,师父闻聽一个消息,说日本人为了宣扬友善,造福百姓,欲复兴安国的药王庙会,已经广泛宣传。市公署也专门发公函,不但准许药商参与,也鼓励其他买卖人加入,客商均免税,不再强行摊派,以繁荣地方、建设乐土。没过多久,街市上便出现大量广告,商家却应者寥寥,都说看似红火,其实伪商会照样从中渔利,稍有怠慢,扣你一顶“私通八路”的帽子,吃不了兜着走。若途中运气差,遭遇兵灾火线,说不定会把命搭进去,不值当。
庙会十一月二十七日起,十二月十日止,时间很充裕。师父却似感觉不到危险,呵呵乐个不停,像微醺一般,面透紫红,话语也变得稠密了。他说,安国县全境路段,都安排了皇军的警备和保护,你们还操什么心?平原这才知道,师父竟也会笑。平日里,师父总是肃穆得像块山岩,即便是西关外的妓女“小狐狸”来访,不论其话语身姿如何娇俏,他也仅是松一松脸皮。保定商会代表登门,送来宣传单,说服师父去安国设摊。师父的回复也是漠然的。但平原知道,他早已动心,这只不过是演戏给周围的商户看。送走商会的人,师父关紧店门,瓷墩墩的身体,立时轻盈起来。他表情活泛,五官如陶缸中受惊的鱼,高声读着单子上最大的那溜儿字:“复兴庙会、强化治
安。”又背着手,来来回回,巡检着满柜子的鼻烟壶。
刚刚被平原不慎画毁的这只壶,是师父初识池田的赠礼。水胆玛瑙质地,光泽绵密而清冽,横陈于掌心,微凉沁人;把玩良久后,则温煦可人,如肥白婴童,在指间蹒跚挪移,令人爱不释手。池田第一次来壶天斋,只是闲逛般踏上店门石阶,客气地扣响了双喜铜环。当时正值打烊,师父授意平原去开门。平原放下狭长的窗板,池田坑洼不平的脸探进来。池田身后的西大街,落日在尽头滚落,如同一炉旺火,正挥霍最后的光芒,并堕入漫长的冷寂。深谈几次后,池田便成为师父的知己。
此刻,池田捏着鼻烟壶,缓缓走近香樟木雕花窗格。一抹晚照,从那里淌进壶天斋,像刚刚温好的黄酒。
“平原,你来看。”池田说,“务戒瞻前顾后,更不能如国画般三矾九染。”
平原眯了眯眼,他感到一丝委屈。自己尚是个学徒,不知几时方能出师,技法远未参透,难以掌控笔端力道。况且,一瞥见池田鼻下那道油黑的短髭,平原臂上的筋肉,就像粗绳般无端纠结着,不肯听任调遣。
池田将壶立于掌心。那手掌小而平,像一块夯过的硬土。他缓缓说:“内画,如破竹,亦如破城……”
池田将小瓶对准落日,眯眼凝视良久。炽烈的光线穿透瓶壁,使那只眼睛像在燃烧。
壶天斋的门楣被夕光斜着切过,变得妩媚了不少。檐下新补的几块碎砖,亦不再显得突兀。师父说过,那是三年前,遭日本人炮击所致。街市上的各种声音,如同潮水击岸。骡马车木轴滞涩,吱呀吱呀,尖锐而弯曲,盖过了小贩有气无力的叫卖声。这几年,生意难做,百业俱废。师父却将所有的精力,虚掷于内画。他兴奋地告诉平原,货源已联系好,有上等的瓶胎。皇军此次鼓励商家参与庙会,肯定能做成几单大买卖。平原望着师父透亮的印堂,不禁暗自悲凉。但城工委的地下工作纪律,却使他及时收住了表情。昨夜,师父点亮蜡烛,翻出宣传单,反复阅读,最后居然哼起歌来,咿咿呀呀,不成曲调。师父的嗓子,已被烟酒腌渍得沙哑难听。平原翻了几个身,喘不匀气,双拳停在胸前,无处使力。待他醒来,欲给师父烧洗脸水,却见桌上瓷钵扣着一张大饼,师父早已不见。自打收下平原做学徒,师父便以一块薄板,将上层阁楼隔作两小间,供二人眠卧。平原不清楚师父的来历,也没听他提起过妻儿,每晚仰身酣睡,似乎无所挂碍。平原却思虑着肩负的任务,翻覆半宿,才能浅眯一会儿。通常,待师父醒来,平原早已备好水盆和早点。但今天是个例外。一个白天过去,师父仍未归来。
平原正出神,池田却忽地折回手臂,目光攒聚,射到街对面——师父出现在那里。他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左右瞅瞅,弯下腰,纵一纵身体,口袋向上一耸,尔后,迈着悠闲和缓的步子,穿过满街夕阳。
师父就陡然发觉了池田。平原清晰地望见,师父眼神里,有一小股乱流一掠而过。
平原还未及开口,池田已放下鼻烟壶,迎师父进门。师父将背上的袋子,小心地置于桌上,里面咯咯吱吱响,声如巢中雏鸟,清脆动听。
平原解开口绳,望进去,见袋中挤满明净的小瓶,形状各异,彼此摩擦碰撞,个个饱满娇憨,如一幅百子图。没待他发出惊叹,脖子却猛地爆起剧痛——师父满脸火气,手握池田的鼻烟壶,怒目瞪着自己。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师父喝道。
平原张口,还没来得及辩解,师父又一巴掌扇过来。
嘴唇一痒,一绺鼻血淌下。
“也不怪他,不怪他,”池田隔开师父说,“是我心内急躁,想早日见到成品,才催促小兄弟动笔的。”
师父仍未息怒,一根手指绷直,像枪管一般对准平原的脸:“干啥啥不行,猪似的,又闷又呆,就会吃!要不,你滚蛋吧!”
平原的嘴角扯了几下,呼吸变得粗重,眼泪滑出来。
“怪我没能早些赶回来!”师父痛切而歉疚地望着池田,“我听从您的吩咐,取了货,顺便绕道去商会,送去部分鼻烟壶样品。商会不日将派遣车马,把各大商号的样品,交予安国县警察局查核。皇军为这次庙会,事事记挂,十分周详。谁知……”
师父说到这里,又迅速换了一副脸色,朝平原吼道:“哭什么丧!去,将瓶子弄干净!”
平原默默接过鼻烟壶。这意味着,他要用好几种药水,溶蚀瓶的内壁,直至其恢复成最初的状态。
“慢。”池田道。
师父讶异地望着池田。
“这个旧物,虽有瑕疵,但我玩赏几日,已似老友,舍不得离身,我收藏了罢。”
说罢,池田飞快地捏起壶,纳入衣兜。
2
平原实在是不想出西关。
一大早,眼睛还没睁开,就听楼下数百壶体互相拱碰,挨挨挤挤,发出细小的啁啾。平原赶紧下楼,准备给师父打洗脸水,却见师父眼睛发红,腮部泛起一层密实的胡茬,应是一夜未睡。师父展开两扇厚掌,温存地抚弄着面前的鼻烟壶。这些小瓶,尚未施以内画,剔透闪亮。师父将其统统摆列在桌上,清点摩挲一番,又小心收起:“平原啊,去,买颜料,快去快回。再买几册时兴画报,做小样儿。要赶在庙会前把瓶子都画好,这些天,咱不能歇。”
平原接过钱,渐渐清醒。昨天挨师父巴掌的地方,也悄然浮出残余的痛感。但他不打算深究了。师父说过,西大街中段,曾有家祖传字画店,叫明雅居,兼售文房四宝,也在偏柜处摆些颜料。可自从日本人打进来,几年间,街上店铺的生意,就逐渐萧条了。店主们有的告老还乡,有的不知所终,还有的铺子,前日还好好的,夜里一通杂乱,天亮后,只余几绺黑烟与碎瓦。人们相携远观,没谁敢去近前细瞅。明雅居就这么凭空消失了。像壶天斋这样运势旺的商铺,并不多见。眼下要想找到上好的颜料,就只能出城,去西关外,找日本人开的店。
保定的城墙,整体虽为方形,但西南角外凸,顶出个弧度,使城周形似足靴。靴筒、足尖、脚跟,在舆图上活灵活现。故从古时起,便得了个诨名,曰靴城。西关恰在足尖足背处。平原听说过那里有一家日光百货洋行。他按一按怀里的钱,仰头望着城墙雉堞,几年前被炸弹啃出的窟窿里,竟有一茎枯脆的草梗,在风里刷刷摇动。
师父曾说,清末时,西关外尚一片荒芜,只有七零八落的坟堆。民国初年,芦汉铁路通车,在西菜园建了车站,人烟才逐渐变稠。商贸、店铺、集市遍布,还建起不少学校,有河北大学、直隶农务学堂、育德中学、保定二师、扶伦小学等。平原难以想象,一座座棚屋和瓦房,是如何像莊稼般种植蔓延的。在城工委培训时,平原听教员讲述过,七七事变后的第七十八天,九月二十四日拂晓,靴城的西北角,被日军谷寿夫所率的第六师团,以重炮轰击出两道大豁口。第十一旅团攻入城内,西城门失守。经过一整天激战,国民党二十九军撤退,保定被攻破。日军进城后,屠杀两千余众。
平原初至保定时,此处已被炮火深犁过一番。火车站的站房、月台倾颓为瓦砾堆,站内的防空洞已被飞机炸坍,变成一条壕沟。沟畔偶尔摆有寒酸的祭品,被鸟雀啄食。日军攻城那日,这里曾藏匿过车站工人、护路警、候车难民共两百余人,皆因闷压而遇难。
一出城,顿感风物陡变。各种建筑小而齐整,透出精致和空灵。日本人的主要机构,均设于西关外。为方便调动部队,又在大西门南面拐角处,刨凿出一个豁口,变成一道小西门。这是日本人和高丽棒子的天地。紧靠墙垣的,是企腾洋行、三菱电锯木材加工厂。过护城河,有三井菜市场、大丸仓库、亚细亚饭馆……往西再往北,是个杀人场。平原不愿朝那个方向多望一眼,因为许多八路军在那里被活埋。望河楼茶馆外的河坡上,躺着新近死去的烟鬼,身上不着片布,瘦得如柴棒拼接成一般,被称做“倒卧”。令他们送命的毒品,均是从日本人手里购买的。东本原寺里,隐约传出诵经声,那是日本和尚在为鬼子超度亡灵。昔日的学校,早已成为日军主力部队——第五、第六、第二十七师团的驻军基地。平原知道,日军对冀中的大扫荡,造成徐水县于坊、高阳县莘桥、定县王褥、蠡县王辛庄……几十个惨案,均是从此处出发。他的家人,就是这样罹难的。
西关外正在换防。稀稀拉拉的本地人,眼神惴惴的,在远处停步等候。也有人嘴巴蠕动,吐出低声的咒骂。平原望着那一溜黑色猪皮高筒靴,以及斜在肩上的枪支,指头扣紧在手心,直到出现细微的疼。他抬起臂,掌中已现出几处月牙形的血印。
日光百货洋行栖身于一排街舍间,门首的招牌,字体方硬,洁净得像刚浣洗过。这些狭窄的铺子,丝毫不显拥挤,如同螺蛳壳里做道场,而那“道场”,却不着一丝烟火与杂尘。平原领略到,狭小的内画,竟与日本人对空间的利用,有异曲同工之妙。不知这能否解释池田对鼻烟壶的痴迷。
师父某次醉酒后,给平原讲过“壶天”的典故:东汉方士,名费长房,于集市中,遇一卖药翁,悬壶于杖头。疲累时,竟跳入休憩。费长房异之,前去访谒。承其邀,随翁俱入壶中,享胜境,品佳肴,饮毕而出。天地万物,乃至日月星辰,皆可被掌心之壶所纳。在平原看来,这一段平淡无奇的传说,并不比聊斋故事更令人骇怪。但师父每讲及此,则眼神飘忽,心向往之。师父画壶成痴,一旦溺入丹青,便浑然忘我。他一手擎壶,另一只手时而举觞,时而持笔。池田曾说,师父受道家学派浸淫,以“壶天”为小宇宙,视之为祖灵世界。但平原在池田眼中,分明看出一丝不屑。池田很满意师父这种食草牲畜般的性格。山河残破,他却像只老龟,缩在一个破瓶子里。如果国人均是这副模样,日本人的日子,就舒服多了。平原为此感到屈辱,却无能为力。
虽然师父的不问世事很令平原厌恶,但他所作的一幅“蕉下图”,平原印象却很深:壶中天高地阔,留白处,似有飒飒秋风轻拂,一扇芭蕉叶被有意放大,叶下盖住一户人家;院落里鸡狗安详,妇孺悠闲;葡萄架下,歪着一尊古朴茶钵;有嶙峋老翁,左手持一本竖排线装书,右手以葫芦瓢掬水,漫洒于土;一缕炊烟,像断续的旧绳,松松绑着烟囱,一直延伸至壶颈处……一个活色生香的人境,祥和雅致,让人心向神往。师父说,真想钻进去,不再出来。
平原被壶中院落深深吸引。水井石磨土墙,很像他的老家。日军施行三光政策后,故土已荡然无存。多少个夜晚,有幅场景在平原脑中再三重演:父母为保护他们姐弟三个,抢先跑出屋,拦住那一队日本兵。鬼子见树下铺着几幅刚刚裱好尚待阴干的画轴,深信屋里还藏有更值钱的古董,便一猫腰,冲了进去。接下去的事情,平原怎么也拼凑不出了,一闭眼,就浮现出父母和姐弟惨死于枪弹刺刀下的画面。等他勉强能下地行走,已是两个多月以后的事了。他肚子和大腿上,留下了幾处树疤般的凹痕,但终究活了下来,并加入了共产党。晋察冀分局设立城工委后,他参加了敌后城市工作的秘密训练班。
此前,地下组织遭受了重大破坏。由于叛徒告密,保定城内十几名同志牺牲,且被搜出大量文件,导致很多人员暴露。诡异的是,被捕者的行李中,发现了几个精美的小瓶,经辨认,是鼻烟壶。城工委紧急将大批党员撤回根据地,只余少量未曾暴露的人员继续工作。训练班培训时,为避免个别人叛变而再导致损失,特别强化了防范措施。在荒僻山沟里,找了一间废弃的大屋做教育室,房梁上垂挂了门帘和军毯,教师站在中间授课,学员们则彼此看不到对方。大家均使用化名,脸上蒙着毛巾,眼睛处掏出两个洞。只准听,不准记,更不能发问。有时甚至深夜灭灯,抹黑上课。培训结束,十七岁的平原被派往保定。进城后,为贯彻隐蔽精干政策,城工委采取多头单线联系,地下党不发生横向关系。平原被困在壶天斋,感觉自己如同瓶中人物。
想起这些,平原像根钉子似的立在路中央,再也挪不动步。他打算先定定神,再去买颜料。
有人忽然轻拍他的肩膀,一股香气,随之拂过来。
平原回头一看,吃了一惊,他认出面前站着的竟是小狐狸。她卸了妆,脸色不再瓷白,呈现出宣纸的素净和生涩。
小狐狸是慰安妇。在西关外众多餐馆、洋行、影院、菜场间,松鹤妓院与长琦家妓院分外显眼。平原不知道小狐狸究竟在其中哪一家。但他觉得,师父和池田肯定清楚。那里的日本娘们和高丽棒子居多,因此小狐狸的外国话也极流利。有时,师父会换上考究的服饰,揣着钱去寻花问柳,点得最多的就是小狐狸。甚至有几回,师父在深夜喷着酒气,将小狐狸带回壶天斋。这也是平原瞧不起师父的原因之一。而更令他捏一把汗的是,西大街的人全都晓得,池田兄弟二人也都是小狐狸的常客,用情甚笃,还曾为之决斗过一次,传为笑柄。虽然小狐狸是烟花柳巷中人,但平原对她总是嫌恶不起来。她的脸型、步态,都与姐姐有相似之处。每每想到这里,平原就会狠狠在小臂掐一把。
平原想不出,小狐狸的夜晚是怎样的。红烛、床帏、肚兜、男人的手……但平原知道,做皮肉生意的人,白日里是很少出门的,一是补觉,二是担不起周围的指指戳戳。
“小毛头,你来这里做什么?”小狐狸问。
平原一愣,不知她是寒暄,还是真的关切自己的行踪。他半张着口,呆呆望着小狐狸蒜瓣般的牙齿。他又想起了姐姐。
“嘻嘻。”小狐狸被他的窘态逗乐了,她扯扯平原的袖子:“噢!我昨晚,哎呀……笑死人了!”
平原脸更红了。
小狐狸敛起笑:“瞧你,小童子儿,小相公。”
平原的目光死死盯住地面,不作声。
“其实吧,也没什么可乐之处。我只是看到池田君带来一只画废了的鼻烟壶……”
“噢?”平原抬头,眼神迷惑。看来,池田昨天离开壶天斋,就去狎妓了。
小狐狸探过手,拈住平原的一只衣领,两根柔嫩手指绵绵地捏搓:“你知道吗,池田在找我之前,看上去像是刚得了什么消息。他那张脸沉得呀,跟铅铸的也似,可见是不好的消息呢。”
平原眼神一亮。日本人不好的消息,对我方就是好消息了。
“蠡县那里,有个军火库,挺大的库呢,炸了。”小狐狸摊开手指,把平原的领子按平,将手撤回。她的眼神,月白风清,吹拂着平原。
平原的想象中,轰的一声,无数大大小小的碎块,拖曳着雪亮的光,向夜空乱射。四下里,日本兵哭嚎逃奔。
他没忍住,笑了。
“你的笑模样儿还是挺好看的。”小狐狸说。
小狐狸的气息也像姐姐,一涌一涌,溢进平原的鼻腔,涩而清甘,如初摘的苇叶。
“我……要走了,还有事。”平原咽了口唾沫,局促地说。
“还沒讲完呢,不想听了?”小狐狸盈盈浅笑,凝视着平原。
“那,你说吧。”平原勉强聚拢目光,瞅着她。
“池田在榻上,呼哧呼哧的……”小狐狸眼神迷离,像起了一层淡雾。
“咳……”平原喉咙里,宛若钻进一只老鼠,蠕动不停。
“算了,不逗你了,我就直说了吧。”小狐狸道,“池田掏出那只鼻烟壶。我一眼就看出是你师父画的。池田的眼神,不是赏玩画工、感受意境,而是……跟那只壶有世仇似的,不顾身上裸露,对准电灯,一手高端着壶,一手在画纹里一再地描,像迷路的人,循着地图找路。”
平原脑子里灵光一闪——池田所专注的,莫非是军火库地图泄露的原因?经过培训,平原对情报传递已经十分了解。前段时间,日军的行动计划和进攻路线,屡屡被我方知悉,扑了几次空;其后,在几场硬碰硬的恶仗里,也没占到便宜。池田频频造访壶天斋,到底是因为酷爱古物?还是因为从地下党身上搜出了鼻烟壶而产生怀疑了呢?
“然……然后呢?”平原问。
“哎哟,你总算肯主动问我了。”小狐狸咯咯笑出来,“然后,他光赤赤地趴在桌上,借了我的簪子,使劲从壶里往出抠那纸条儿……”
想到池田弯腰撅腚的样子,平原却笑不出来了。池田不会怀疑宣纸上写有情报吧?池田多次登门,果然不只是对鼻烟壶感兴趣。平原脊背上一麻。
“怎么不问问我,后来怎么样了呀?”小狐狸停下来,仰起头,黝黑的双瞳望向平原。
“那……后……后来呢?”平原瓮声瓮气地问。
小狐狸眼如弯月,勾起手指,伸到半空,要刮平原的鼻梁。
平原偏头躲开了。
“后来,他弄弯了我的簪子,把内画也刮擦得稀巴烂,还是掏不出那片纸。他忍不住要砸瓶子。我拦下他,给他勾出来了。他接过去,正面反面来回看,又找来碘酒,涂抹等待,看看能否显出文字……”
平原开怀大笑。笑声像一阵冰雹,从不远处的壁上,啪啪弹回来。
小狐狸戳戳他的下巴尖:“轻点笑,你哪像内画师,倒像个庄稼地里的野孩子。”
平原赶紧收住声。他打算回去后,将这些讲给师父听听。师父除了作画,与世隔绝,浑浑噩噩,像一缸面酱。
知道平原要买颜料,小狐狸怕他跟日本人打交道节外生枝,就代他进店,让平原在外等候。她拖曳着娉婷的背影,像一缕袅袅的烟,她的袖管稍宽,也是仿了日本和服的样式,两截腕子露出来,白得像笋,绿玉镯子的水头,润得令他失神。
3
来人代号为“三七”。他与平原并排蹲在集市摊贩中,将盛满酱菜的柳条筐搂在身前,伸手压了压烂乎乎的皮帽檐,低声说:“池田,全名池田光一,保定宪兵队司令官,明治十九年出生于日本福冈。家族尚武。其父参与过甲午海战,立下战功,后来在东北经营满铁,官至副总裁。其兄叫池田平助,是驻保定第二十七师团的师团长,中将军衔。兄弟二人年龄相近,分别毕业于陆军士官学校第十九期、陆军大学第二十六期。”
听到这里,平原的脸凝得更紧了。
“你松快点儿。”三七小声说。
“嗯。”平原左右看了看,将肩背斜倚在身后的树墩上。
三七吆喝叫卖了几声。平原没抬头。面前形色各异的鞋子,有几双缓停,犹豫片时,复又离去。
平原此次的任务,是将一条重要情报通过三七中转,交付到根据地。按照城工委的严格制度,联络人员只有在规定时间、规定地点,对上联络代号、接头暗号、衣服标志等,才能相认。平原知道,不仅保定,在天津、北平、唐山,地下党都组织了点线工作委员会,开辟出交通线,将情报和各种紧缺物资源源不断地送到根据地。
“目前最缺的,是什么?”平原问。
三七深深叹口气说:“最缺的就是电讯器材。打仗没了这个,就像没了眼睛和耳朵。”
“上一批收发报机呢?”
三七道:“那是多久前的事了,无线电商行买回的那些,加上战场缴获的几台,几场战斗下来,差不多都报废了。路线被敌人严密封锁,整机是买不到了,只能组装。但元器件也缺乏,光凭搞来的几台收音机,远远不够。”
平原眉头又蹙紧了:“最关键的元器件是什么?”
三七低声说:“要造谐振器,眼下急需石英。最近刚从保定拿到一小批,但仍然不足,支撑不了多久。”
“石英、石英……”平原念叨了几遍。
三七拍拍平原的肩膀,起身,负筐离去。大筐遮住他半个身体,鞋子好像不太合脚,走起路来噗哒噗哒,最终消失在人流里。
顺利完成任务,平原心中充满了喜悦。他不愿立即返回壶天斋,就在街上转了一会儿。自打昨天买到颜料,师父就哼着小曲,开始为这批新壶画小样。平原也不能闲着,他要将小钢珠和沙砾填进壶中,混合以水,控制好力度,无数次晃动,使其内壁呈现出宣纸般的磨砂状,才能留住颜料和墨汁。平原越来越厌烦这些事情,但为了保持合理身份,却不得不耐下心来照师傅的吩咐做。
然后就是作画了。复杂些的,师父来画;稍简单的,则由平原画。距离庙会不足半月,可瓶子数量实在太多了。一幅内画,倘若细致描绘,须壶外起稿,壶内打稿、着色、配景、题跋落款,至少需要耗去数天,何况这有半口袋壶?萝卜快了不洗泥,画出一堆俗品,也太折损壶天斋的招牌了。但师父好像不甚在意。
想起师父与池田惺惺相惜,言谈间已然掏心掏肺,平原实在腻烦得很,如果不是城工委命令自己暂居于此,他绝不肯在壶天斋多待一天。他恨不得开一辆卡车,装满火药炸弹,直接闯进日军驻地,与之一起化为齑粉。平原忘不掉,在家乡的庙宇里,与乡亲们一起为大扫荡中惨死的村民祭奠。风在半空横着刮,如人们的魂灵正匆忙行走;大家的哭声,也随风飘远。说是庙宇,其实已在大火中倾塌大半,只剩天王殿还残存些气象。在平原幼时,这里曾由乡贤出资翻修过一遍。父亲与许多画匠一起,洗脸净手,燃黄纸,口念咒语以驱邪。之后,才登上竹架,虔诚作画。父亲高高的,与佛站在一起。画师们先用烧制好的细炭条,在壁面起稿,再依轮廓,勾出墨线,最后,以颜料着色。完工时,村民叩拜上香,烧纸钱,放炮仗,感谢神灵护佑。整个过程,平原都用心看着,脖子仰酸了,也不肯离开。在不知不觉间,他就掌握了绘画技艺。
当初拜见师父时,师父让平原趴在柜台,现场作一幅画。平原画的,是父亲最擅长的《美人戏婴图》。师父单手拈起纸,眼睛余光一瞟,淡淡地说,这是江湖上的花拳绣腿,远未登堂入室。鼻烟壶内画,需要眼界与修为。平原心中不服,但没敢辩白。他要在保定城站住脚,除了壶天斋,无路可走。
这样一来,平原就成了师父的学徒。洗脸洗脚水、餐饮饭食、日常打扫、跑腿采买,令他感到枯燥难挨。白日里,师父站柜,与来客拈须论道,平原却要研墨,调色,磨瓶子,削竹签,刷笔洗……忆起初来时,他曾想将师父也发展为“地下党”成员,现在却只余苦笑。
4
平原在钟楼歇了一小会儿。此时日头已经偏西,头顶的罡风,簌簌地,开始变硬,像冷却的铁,他的心里却因成功将情报转交给三七,而透出狂喜。在当街行走,又恢复了少年的模样,跳起身,去触碰歪脖老槐悬垂的枯枝。
一个穿着囫囵棉衣的人,与平原擦肩而过时,碰了他的肩膀。平原的肩胛被顶得生疼。他停下脚步,讶异望去。那人的半张脸缩进竖起的领子,问:“这里是东大街还是西大街?”
平原一愣,但立即脱口而出:“分明是北大街。”
那人接上话茬说:“北大街有香车还是宝马?”
平原眼里閃出热切,说:“尚有一杯清茶。”
暗号对上了。
平原脸色惊异:“你……不是明天才到吗?”
那人的声音,始终闷闷的,像埋在沙土里:“货到得早,先发一批,就赶回来了。你快出城,给我带路。物资后脚儿就到,由我先去接应。”
“大铣床买到了?”平原的声音一亮,“太好了!药品和电池有消息吗?根据地最渴盼的是石英,有了石英,才能造出收发报机,打起仗来,才有眼睛跟耳朵……”
突然想起城工委的严格纪律:彼此不能问东问西,平原按捺住喜悦,压低声音说:“你跟着我,别太近,咱们打西关出去,从日本人眼皮底下走,有条新路。”
“这条新路,已经运送了一批通信设备?”那人问。
“不大可能,”平原说,“这是刚开辟出来的。”
平原本来饿着肚子,但此时体内贯注了充沛的力气。根据地的物资极度匮乏。一场战斗结束,连给伤员锯腿的医用钢锯都找不到。各类必需品,尤其是军需品,都要去敌占区城市购买。北平、天津、石门、太原、保定……只要能联系上可靠货源,便会派人冒险去不惜重金购置,再通过交通线运回。大部分交通线,都是秘密交通与武装交通相结合。货物到达后,需要武装接收。自从城工委被破坏,文件泄露,不但众多人员伤亡,原有的几条交通线,也已全部切断。此种情势下,物资输送变得难上加难。保定城内的地下党,相互间难以联系,甚至身份都无法辨认。
平原假装被货摊的清真熟肉吸引,回头望向那人。见那人混迹在行人中,身影时隐时现,眼睛间或一闪,像有根看不见的绳子,将他和平原牢牢连在一起。平原心里,感到一暖。
日头沉沉的,向西天斜过去,被薄薄的云翳渐渐遮严。头顶呼啦呼啦,急掠过一群寒鸦。西城门一到晚上,中国人就变稀少了。出了门洞,平原加快步子。这里离交通线还有一大段路,要经过一片乱坟岗。
平原上半身前屈,恨不得一步迈到目的地。
“小娃崽儿!”有细软的女声在唤他。
是小狐狸。
又是她……平原嘴里匆匆唔一声,想赶紧离开。
“停下嘛,等一等。”小狐狸魅然笑着,软软的声音,像草梗挠痒痒般追着他。
平原胡乱应一声,脚下却越走越快。
身后,小狐狸见平原不肯驻足,又伸出手拉住那人,纠缠不休,嘴里也热切地说着什么,一边朝平原挤眉弄眼。
平原发急,一团怒火直冲脑顶。正待吼出声,却见那人抬起胳膊,只轻轻一扬,小狐狸身形晃摆了一下,就软软地倒在地上,像一丛水草。
平原不禁暗暗佩服。别的男人一见小狐狸,就算是根铁条,也会刹那被融化,而这个人却丝毫不为所动,很快就跟了上来。平原回过头,提防着小狐狸,却见她已经从地上起来,转过身子,脚步迅疾地离开,不一会儿就从巷角处消失了。
又行了一长段路,拐过半堵野长城,平原终于松了口气。没人能猜出,这个巉岩如齿的地方,就是新辟交通线的起始端。这里主要接送平津两地的人和货,从此处到晋察冀根据地,只需穿越一道封锁线,几十里路后,便有武装交通队接应。这条秘密线路,平原反复背诵,在心里已行走多次,像烙印般,刻在脑海。
“你们的人在哪里等我?”那人声音高了一些,显得很陌生。他的脸一截一截地,从衣领浮出来,越变越长。
“我们的人?不是咱们的人吗?”平原笑着答。
“喔,咱们的人。”那人咳几声。
“你要不要穿上我的棉坎肩?”平原关切地问,“夜里冷,你还要走长路。”
那人愣了片刻,似乎没听清平原的话。一波笑纹漫上嘴角,正将他的整张脸淹没。平原望着他,不知为何,心底倏地掠过一丝异样。他脱下坎肩的一瞬,脖子与领口纠缠,遮住了脑袋。突然被撞了一下,那人已欺到身边,他震悚地发觉自己双手已被缚住。那人力气奇大,手指冷硬。
平原大吃一惊。此人并非真正的接头者,而他要等的人,或许已陷险境,生死未卜。
那人将平原推压到石壁上,抽出一小团绳索,却一时解不开。平原欲以膝盖击其下腹,发觉双腿被顶得死死的,动弹不得。他的心脏马蹄般跳动。那人腾出一只手,急速理着纠结的绳子,呼吸渐渐急躁。忽然,他的头偏过来,狠撞在平原脑后的石壁,身子软了软,滑在平原的脚边。
平原这才看清,不知何时,三七竟站在面前,手握一块石头。
三七扔掉石头,捡起地上的坎肩,扯住平原狂跑。
二人找到一处土窝,坐进去,大喘了一会儿,呼吸才慢慢平复下来。
“怎么……你一直跟着我们?”平原问。
“有人通知我去拦截你……得亏我还有别的事,没出城。”三七说。
“通知你?”平原惊奇地瞪圆眼睛,“谁?”
“别问了。”三七理好衣服,立起身,“你今天太大意了。幸好,他们的人没能及时赶来,哦,可能是路上耽搁了,也可能这人见你落单,想一个人邀功请赏。他要是活着回去,你就暴露了,这一条线就断了,那我们的损失就不可估量了。我得再回去瞧瞧去,看他死透没有。”
平原有点担心:“万一他们的人赶到了呢?”
“我有分寸,你别管了。”三七说,“赶紧回壶天斋。再过一会儿,进城盘查就紧了。”
平原不语地看着三七。三七腾挪几下,便闪进了夜雾中。
5
平原返回西关时,沿街的灯火正次第亮起。东洋乐曲缥缈而至,像来自幽深的冥世。远远的,看到有个人立于街边,身形袅娜,像挂起的一段柔软绸带,那人不时地对过往的行人鞠躬,宛如花枝临水。走近了,平原看到竟又是小狐狸,心里便泛起一丝不适。小狐狸却邪邪瞅过来,歪嘴冲他一乐。平原愕然,没待张口,小狐狸的身影便被日本军车遮住了。车队曳着沙尘,士兵们刺刀斜竖于肩头,在暗黑天色里,像一垄垄高粱。
平原低头避过人流,思谋着已经出来一天了,回去如何与师父解释。
离壶天斋尚有十几丈远,他猛然停住了脚步——街灯微弱的光线下,零零落落聚着十来个人,他们正袖着手,望向壶天斋。有嘶哑的哭声,从店铺里传出来——平原细听,竟是师父的声音。
他没有犹豫,飞奔过去,三两步迈上石阶,撞进门。
屋里七零八落,一片狼藉,一看便知被蛮人翻搜过一遍。师父独自歪坐在横倒的柜子旁,头发蓬乱,脸上抹了几道滑稽的颜料,正拍打着大腿,在那里嚎哭。他的四周,满地碎片,桌椅翻倾,折断处露出刺目的白木茬。
平原单腿跪地,摇晃师父的身体,急声问:“咋了?咋了?”
他使劲回想今日的遭遇,觉得自己并没有暴露,也不会牵扯到壶天斋。
“我的壶啊,我的壶……”师父一兜手,甩下一摊透明的鼻涕。
平原这才发觉,除了一地碎片,满屋陈列的鼻烟壶,俱已不见。
他不由暗自发笑,同时也放下心来。本来还担心因为自己连累了壶天斋,看来师父哭得七荤八素,是心痛他的壶。可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壶呢?”平原问。
“日……日本人……”师父声音抖颤。
平原仔细一看,师父脸上除了颜料,还有青肿瘀痕。耐心询问才知,师父被抓去了宪兵队,连蒙带吓审问了半日,无果,又被放回。店中则搜查一遍,几乎是掘地三尺,大批鼻烟壶,包括为庙会采买的新壶,都不知被掳掠到了何处。
乌云恍若一块巨大的苫布,正在城市上空以不为人知的速度合拢,好像要下雨了。门外瞧热闹的人终觉无趣,开始无声地散去。平原打来一盆水,给师父擦洗脸上的颜料和瘀痕,发现他并未受重伤,仅是手掌、面颊破了几处皮。他心下猜想,不一定是被日本人打了,兴许是连惊带怕,滚爬摔倒时蹭的。想到当师父四肢着地,翘着屁股顶起厚棉猴儿,一撅一撅在地上爬行时,自己却正在荒僻处经历生死,平原更是对他生出深深厌恶。二人隔着一盏没精打采的灯,各自呆坐。师父似被抽了筋,屁股瘫坐在椅子里,上半身趴在桌面上,偶尔会抬头四顾一番,眼含惊惧,大梦初醒般环视空空的红木柜。他大约以为,那些瓶子还能重新变回来。
平原叹了口气,扶起柜子,将满地狼藉收拾妥当,打算给师父弄点吃的。
这时,有皮鞋踏着石阶的咔咔声从门口不疾不徐传来,门环随之被叩响。平原太熟悉这声音了。果然是池田来了。
师父用手背蹭着鼻涕,也呆住了。
池田进门后,先朝师父鞠了一躬,又朝身后招了招手,几个便衣随从,将一只大箱平抬进屋,端正地放下。池田下巴一晃,随从们双臂下垂,深鞠一躬,无言退至门外。
师父瞬间弹起身,扯开箱盖,嗷地长呼一嗓,临泉掬水般双手掏进去。哗哗的声音,欢快得如同雨打芭蕉。
池田送回了鼻烟壶!
师父将脸贴紧那些瓶子,发出呜呜的声音;俄尔抬头,笑出满嘴牙花子。他感激地望着池田,重重咽了一口唾沫,欲去插上门闩。
“不必。”池田轻轻抬手,淡然道,“他们不会进来的。”
“哦,哦……”师父奓着两条胳膊,说不出一句整话。
“特高课怀疑你,以内画传递情报。”池田说。
这几句话,语调平和,平原耳中却险些炸起惊雷。现在几乎可以断定,池田成为壶天斋的常客,原因并不简单;又想起小狐狸说他赤身掏出壶中纸条的事,心中便平添了十分警觉。
“无稽之谈,纯属无稽之谈!”师父的视线,依旧粘在那一箱鼻烟壶里。他拣出几只新壶,对灯细查,码在桌上。
池田探出手臂,拈起一只山水绶带鸟纹壶,举瓶细观,说:“这尊壶内,是工笔绘制的绝美景致,本应工整细腻,繁而不乱,但仔细观之,山坡舒缓,却内藏利岩;水流看似慵懒平静,实则漩涡暗生;岸边之石,交错如齿,亦不见妇人长歌捣衣。你做这幅画时,心中定然很不平静吧?”
师父眼神一乱,似被看穿。
池田又捏起另一只鼻烟壶:“这幅内画,初看地貌并無异处,属冀中地区常见之山水。但其山脉褶皱,竟与我方的地图极度相似。你看,”池田伸小指,轻触瓶子某处,“这是一座古石亭,距亭半寸之遥,你画出一株猩红的玉兰,花枝怒张,像个喷焰的枪口;枝端所指,恰是前日我军被炸的军火库……”
扑通,师父庞硕的身体,像一座被闷雷击断的大碑,跪倒在池田面前。
“呵呵呵!”池田大笑起来,他的笑声不高,却含着一股贼力,震得平原脑仁痛,“玩笑,玩笑了。我已说过,此乃一场误会。这只鼻烟壶画成之日,我军尚未涉足本区域。除非你能未卜先知。”
师父徐徐抬起头,满脸厚肉颤如水波。平原心里,禁不住涌起悲哀。
“特高课那帮蠢蛋,风声鹤唳,像一群无头苍蝇。哦,他们的长官已被撤职调离。他此生不会再见到你了,日后也再不会有谁敢来滋扰壶天斋了。”池田搀扶起师父。
池田一只一只地,帮师父将鼻烟壶摆回柜子。平原惊讶极了,他竟能准确记下每只壶的原位。
“壶天斋一吞一吐,便是百年。”池田边在柜前缓慢逡巡,边说,“店虽小,却涵藏颇丰。远可溯至道光年间,近则续于本朝。官作壶、民作壶;瓶壶式、肖形式;直筒型、扁壶形;翡翠、碧玺、珊瑚……无不包罗。”
师父已从惊吓里恢复,遇到知音般,眼里放出光来。
“这一只……”池田把一个琥珀壶放到眼前细观,壶内盘踞着一只小蚊,细长的肢体十分完整。“瓶内如此狭仄,竟能作画题字,且挥洒自如,而不伤及虫豸分毫,非绝世技艺,难以完成。看来支那人中亦有龙虎,是我大意了……”
池田将瓶对准灯光。他的一只眼被瓶壁折射的光线引燃了。
“嗯……今天……多有得罪了。”池田道。
师父眼睛一一,嗫嚅半刻,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池田望了师父一眼,说:“准备得周详些,我们庙会见。”
言毕,推开门,快步离去。
6
商会来人,说安国庙会场地已布设完毕,防务齐备,民众亟盼。为体现中日亲善,保定城各商号的人员及货物,会派专车运输。明天一早,准时开行。池田本人也将莅临庙会,与政府要员共同剪彩。
送走商会的人,师父移步至窗前。日头即将堕入遥远的太行山,最后一抹光芒依旧浩瀚,泼染在西大街,如铜汁浇铸。师父四下望望,沉吟片刻后,对平原说:“还剩几只壶没画完。趁亮,你去西关外再买些颜料来。”
这些天,平原跟随师父,埋头赶制内画。师父手法娴熟,寥寥数笔,便将几只炸毛的鸦雀,或一脉逶迤的山峦置于壶中。往常需要半月,甚至更久才能完成的一幅画,师父竟在一盏茶间便完成了;画中的题字,更是潦草,若龟鳖在浅沙上留下的爬痕。内画的笔洗,通常要准备两只,一只洗笔,一只调色。笔洗中的清水,要纯之又纯,不可混入半点污物,以免色彩变浊。但师父已然顾不得了,一管笔,常在平原没来得及换水时,便匆匆扎入翻搅,像渴极的鸟喙。
平原出了门,大步疾行。刀片般的寒风,一层层剥离身上甜腻的颜料味。下元节将至,城内却依旧晦暗。平原思忖着,协助师父忙完庙会,算是对他的报答,随后,自己会重新找个落脚点,哪怕返回大后方,油印传单,绘制宣传版画,设计报纸版面,挖地道,修工事,也比半死不活地待在城里强。
还没走出西大街,师父竟追了上来。
师父大喘几口,按膝站立,一粒一粒的汗,扒在额角:“平,平原……”
“师父,您有啥吩咐?”平原问。
“你要是见……见到……”
“见到什么?”平原问。
“见到……嗐……”师父的脸,竟透出酡红。
平原于是猜出,师父所指的人,应该是小狐狸。可西关外那么大,街市繁华里哪会轻易见到她?
“见到她……你就……”师父噎住了似的,眼神中,竟含有万千意绪。“你就让她回老家去吧。告诉她,后会有……有期。”
平原差点笑出来。回老家?小狐狸在日本人的地盘上很是吃得开,连池田两兄弟这样的人物,都与之纠缠缱绻。师父一个破落户,整日钻在壶里,却痴痴念着她。
“唔。”平原不露声色,支吾应道。
走出很远,平原回头看去,见师父仍立在街口,端着两臂,目送自己,像个憨乎乎的门墩儿。
而令平原大为讶异的是,刚出西关,他便见到了小狐狸!
虽然已近傍晚,城外的夕阳仍很灿烈。小狐狸刚上夜妆,油油厚厚铺了满脸。她从“新东京咖啡馆”门口,一闪而出,好像有些疲态,手里拎着个纸袋,在腿侧一悠一磕,随时都会被碰落的样子。
“小相公!小童子儿!”小狐狸的声音,闪烁明亮如刚擦净的银器。
小狐狸跑过来。由于脸上脂粉层积,平原看不出她的表情,但英式高跟鞋敲击路面的声音里,却含着些许慌促。
平原心思飘忽,他像一棵枯树,僵立原地。四周景致,不易觉察地缓缓荡漾。
“这个,给你师父。”小狐狸从纸袋里,捏出个三角形状的布包。
平原刚接在手上,就吃了一惊。他断定,这是一把手枪。
“瞧你。”小狐狸轻点着他的鼻尖。
平原忙收起惊愕的表情,四处望望。
“还有一样东西……”小狐狸吊着眼角,瞥了平原一下,又将手探入纸袋。
平原紧盯住袋口,心脏再次嘭嘭急跳。他几乎不能呼吸,胸腔宛若被棉絮堵死了。
小狐狸眉梢上,挑着一丝机警。她的手握着什么,一点一点地从纸袋撤出——突然将一件东西举在平原眼前——原来是一块糕点。小狐狸咯咯笑出声来。
“苏州糕团,没吃过吧?五芳斋的最正宗,大上海空运来的。”小狐狸笑吟吟地掰下一角,递进平原的嘴巴,自己也含住一块。
平原的急恼尚未褪去。
“跟池田光一相比,他的哥哥池田平助,可就有趣多了……我经常打趣说,他像只尺蠖……可惜啊……”
平原愣了会儿,才听懂一小点,脸一下子烧起来。
“我走了。”小狐貍将纸袋向他怀里一塞。
袋子敞着口,平原看到里面是师父要的颜料。
“你等一下,”平原上身前倾,“我师父说让你……”
“我不回老家!”小狐狸竟知道平原要说什么。她头也不回地径直离去,凌空挥出一只手,动作决绝,似乎要将某种无形之物抛掉。
平原在原地发呆。
小狐狸刚刚走出几步,高跟鞋却被石板路缝隙卡住了,身体闪折,晃一晃,又站稳了,像一株被雹子击中的植物。
“平原。”她偏过头,轻轻唤道,声如蚕丝。
平原心中一软,这是小狐狸头一次呼他的官名。
“我要是回了老家,别的人,很多人,就都回不去了。”
平原惑然,不知所指。蓦地,鬼使神差般,他冒出一个念头,想要弄清小狐狸与师父之间,究竟有何蹊跷。
小狐狸的鞋子踢踢踏踏一路脆响。不必紧随,亦能循着马蹄般的脆声,摸索到她的去处。平原壮起胆子,拐过一道道巷弄。不远处,就是日本宪兵队了。空气里,凝固着铅与铁的腥味。他不得不停了下来,看着小狐狸舞动着腰肢,如一条斑斓的鱼,款款游过去。
哐当一声,黑沉的铁门开了。
平原隐身在一根电杆后。
小狐狸对着那扇门,孔雀开屏般展开身体。
一个穿着枯草色短披风的人,腹痛般弯曲着身子,从院内挣扎而出。没迈几步,就头冲下,仆倒在一溜石阶上,军帽亦滚落。“啊哈哈哈,啊哈哈哈!”他的嘴巴被撑得硕大,发出似哭似笑的声音。
待看清那人的长相,平原头皮嗡地一麻——是池田。平原头一回见他穿制服的模样,袖标和肩章颇为刺目。池田的黑长皮靴乱蹬,向前一纵,就扎进小狐狸怀中。腰间九四制式的“曹长刀”翘于身后,如一根硬撅撅的尾巴。
小狐狸抚摸池田的脑顶,如同身怀六甲者对腹呢喃。
池田抬起的脸,湿漉漉布满水渍,竟如一个委屈孩童。良久,他嘴巴咧开,沾血的牙齿如刃,唰地一闪:“我哥哥真蠢,真蠢啊,我更蠢……这是池田家族永世的耻辱!”
小狐狸捧着池田的头颅,像农妇抱起熟透的瓜果。她脸上浓艳的厚妆,逐渐与暮色融为一体。
池田全身猛地一振,骤然拔枪,叭一声,其音色,与他短促的狂笑有些许类似。
小狐狸身子纵起,犹如一只通透的玉质烟壶,被闪电击中。又如一缕轻薄的绢丝,柔曼落地。
池田屈腿展臂,形如一只巨大的蜘蛛。“啊——啊——”吼了几声。接着,他双手撕扯领口,眼珠鼓凸如蛙,叽咕叽咕,吐出大段日本话,一边抽出佩刀,无休止地猛砍起来。
血肉四溅,小狐狸像一树被摇落的残花。
平原面色惨白地蜷坐在地,血管像激怒的蛇。几次举枪欲射,城工委教员说过的话,却像铁栅栏般拦住了他:为了更大的事,为了更重要的任务,在鲜血与死亡面前,要有坚冰般的冷静。
眼前有淡红的雾气,布幔般腾起,久久不散。
7
商会的十余辆卡车,两侧贴满标语,停在大慈阁。
锣鼓声咚咚呛呛传来,每一声,都能将怅然的平原弹到云端。
“平原,”师父将眼神凝在他的脸上,抽抽鼻子说,“这传单,你去烧掉。”
这张明黄色的纸,是平原昨日返回时,在人群中抢到的。他难以回想起自己是怎么挣扎到壶天斋的。他像皮影戏里的角色,僵直而发虚,他甚至弄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就在这时,不远处有人大幅扬臂,顷刻间,又将身体隐于人流,像石块沉进水潭,倏忽不见。空中却出现一丛飞旋的纸,像护城河畔受惊的水鸟。暮色已至,还是有人扑抢过去,瞅几眼,压抑着读出来:“全……全歼!师团长池田平助亦胸部中弹,当场毙命!”
平原眉毛一跳,好像猜到了池田发狂的原委。
他奔过去,抢到了一张,揣进怀里。
师父在灯下,捧着传单上的几十粒文字,读至后半夜。小狐狸的死,使他的关节生锈了。他动作艰涩,将头抵于壁角木柱上,紧闭双眼,呼吸聲像长风卷啸,似正遭受鞭笞。
平原脑海里,有几个地方一闪,慢慢连缀起来。他猜测到了小狐狸的大部分事情。那,师父又是怎么回事呢?
天光渐明。师父已理好包裹,里面装满了画好的壶,隐约传出摩擦撞击的吱吱声。
外面愈来愈嘈乱。鼓乐声疾,车队轰轰发动,即将开行。商会的人正沿街拍击各商铺的门,挨个催促,说,为免遭共匪偷袭,大日本皇军护送商客之兵力,已增一倍,尽可放心。
“师父,你到底……”平原说得有些犹豫。
师父定神想了想,说:“平原,你守在这里,不要去安国了。另外,我还得留下一样东西。”
他圪蹴下身体,从包裹深处缓缓抽拔出一物,压进平原的手掌。是小狐狸那只三角形布包,沉甸甸的一把手枪。
“我琢磨来琢磨去,池田今日很可能不会随车去庙会剪彩。这个事,只能你来办了。”
平原一时回不过神。
师父伸出厚厚的手掌,在他肩上按按,再无一句话,扛起布袋,大步迈出门。
整条西大街,顿然变得空阔。商会广告的纸屑,在路中央打旋。
池田果然来了。他今日的装束分外滑稽,上身仍是中式的坎肩,下身却穿着宪兵队的长裤、马靴。池田在屋子里转了几圈,步子逐渐急促。突然他一拳捣烂橱柜,掏出几只鼻烟壶,捏在手中,咯咯作响。
平原袖手而立,心中空静。
“我再三虑之,此店反常,必有妖。”池田嗓音如钢锯拉扯。
平原发觉,自己并无惧怕,他平视着池田的双眼。
池田举起一只壶。平原认得,这是周乐园的傲雪图,作于光绪十八年。物件被旧时光漂洗。梅花的“梅”字,被写为古体的“槑”。壶体为玻璃质地。画中莹雪铺玉,梅树斜展虬枝,吐露点点嫣红。师父最爱此壶,每每把玩一番后,会铿锵吟诵梅树旁的题诗:
莫道冬深无义士,
天寒有鹤守梅花。
平原默念诗句。与师父共处店中的时辰残片,正悄然飘回。
池田却遽然狂躁起来。他返回橱柜,手臂像发癫的鲇鱼,将陈列的鼻烟壶,拨拉得东倒西歪。尔后,他若有所思,缓缓拈出一只。这是个新壶,尚未打磨,光洁透亮,如初临世间的赤子。
平原的目光顺着鼻烟壶,蜿蜒到池田的手上,见那指甲缝里,沉积有黯紫之物。他想起昨晚暮色中小狐狸飞溅的血。
池田审视片刻,陡然浑身一凛,扬手下劈,那只壶击在青砖地面上,应声而碎,渣屑锋利而纯粹,如薄冰,如初霜。他拈起较大的一块碎片,对准日光。他的眼睛,再次燃烧起来,乍然间,狂叫起来:
“这是人造水晶!人造水晶!”池田的脸,泛出大片青色,像一张烤煳的纸。
人造水晶就是石英。平原卒然想起,三七曾说过,这是组装电讯设备亟需之物。他的脑海中,须臾间贯通了什么。一些图景,在闪电的亮暗交替中渐次拼为一体。
师父啊。平原心里,真切喊了一声。
池田大喘着,又爆出一句日本话。平原听懂了其中的“安国县”。
随即,池田跃起,朝店外奔出去。
他的身后,平原已经举起了枪。
责任编辑 申广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