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邻右舍

推荐语：

业主老荆将小区公共绿地占为己有，辟作菜园;不少业主纷纷效仿。物业头痛不已，却无计可施。以宋德超为代表的广大业主认为物业不作为，策划成立业委会，欲更换物业公司。物业被激怒，反与老荆等占地业主勾结起来，与业委会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明争暗斗……

小区是社会的缩影，人性的自私凉薄与邻里的温情互助，在这个小宇宙里既矛盾又统一。作者在末章用心经营了一个圆满而温馨的结局。小说创作既不刻意追求皆大欢喜的结果，也不一味排斥美好如意的收场，唯其是否有助于主题表达的实现和文本意义的确立。

陈海峰  ，文学硕士，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商丘市作协副主席。已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等20余万字，部分作品收录于新华出版社、河南人民出版社、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出版的各种文集。现供职于河南某报社。

一

桂花的氤氲气息，在这个霞光满天的黄昏突然灌满“水岸人间”小区的角角落落。

郁坤在闻到桂花香的一瞬间，感觉到秋天正按部就班地款款而来。草间秋虫的鸣叫取代了枝头的蝉声，洞穴中的青蛙打着休眠前最后的哈欠，垂柳的绿意仍肆意弥散，像心有不甘的大龄剩女。

小区建筑风格像江南水乡，透着古典园林意味，设计者别出心裁地从漫湾湖引水，开挖出一条小河穿过小区，主河道又分支流淌，弯弯曲曲在每栋楼前经过，小桥流水，曲径通幽，鸟鸣树间，鱼翔浅底，是现代都市里难得的宜居之所。

郁坤刚搬来时是初夏时节，在一个雨后的夜晚，他半躺在床上看书，忽然听到一声蛙鸣，接着蛙鸣四起。郁坤激动得直骂开发商孟正恒，这个家伙还真他妈的会弄事，夜枕蛙鸣对月眠，有多少人能在浮躁的城市里找到这份乡愁？

郁坤与“水岸人间”的交集，源于一次电话投诉。

那时，他还在12345市长热线办当主任，有人打电话说开发商为了赶工期，昼夜施工，噪声扰民。按照处理程序，郁坤把处理意见下达到辖区的环保局，环保局的回复天衣无缝：处罚程序走完了，如果强制执行，得到人民法院走程序。但投诉者不买账，说你市长热线要是管不了，我们就集体到省里上访，看到底有没有给老百姓办事的衙门！郁坤被这个有点威胁味儿的投诉电话惹急了，如果酿成群体性上访事件，那他这个科室的年度先进就得黄，这还不说，两年内他提拔副处的事也没指望了。

郁坤不得不亲自出马，来到施工现场。几经周折，开发商孟正恒才露面。郁坤说：“要么立刻停止夜间施工，要么把投诉件报给市长批示，重新审查这个小区的各项手续。”

这一招还真把孟正恒镇住了。这年头，开发商都急着赶工期，很多手续都是边施工边办理，哪经得起严格审查？孟正恒说：“好说好说，一切按照您的指示办。”又说，“您工作繁忙，平时请都请不来，今天您务必赏个脸，一起坐下来，好好指导一下我们的工作，也好向您汇报整改方案。”

要在以往，郁坤是不会轻易去吃这顿饭的，但他想当天拿到结果，就答应了。

推杯换盏间，孟正恒滔滔不绝地向郁坤介紹了这个楼盘：“您知道，这块地寸土寸金，医院，学校，商圈，离高铁站也不到两公里，风水宝地啊;全部别墅和洋房，容积率只有0.6，全市哪有这样的低密度啊？另外，还要引漫湾湖的湖水进小区，典型的园林景观，光设计费我们就花了5000多万！我们不图赚钱，只图干出一个样板，为了将来好拿地，好卖房……”

郁坤哪里听得进去孟正恒的“王婆卖瓜”，他看到的事实是：工地上塔吊林立，机器轰鸣，到处尘土飞扬，像一部战争片的画面。他打断了孟正恒的话，说：“我不关心你的宏伟蓝图，只关心你解决施工扰民的方案。”

孟正恒说：“方案有啊，我们保证晚上11点前停工，保证不扰民，保证不给您再添麻烦。”

郁坤听完孟正恒的三个保证，点头说好。

把最后一杯酒干完，在等主食的工夫，孟正恒提包去结账。可等了好大一会儿，主食上来了，却不见孟正恒回来，正想着这家伙是不是喝高了，手机响起，是孟正恒的来电：“不好意思，我实在是喝高了，让司机送我回家了。你左手椅子上，有盒茶叶，是我老家的土特产，您就给个面子收下吧，这是好东西，千万别送人，自己留着喝。”

郁坤这才发现，左手椅子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提茶叶。他知道，这是被孟正恒“放鹰”了。

第二天，郁坤把装有6万元现金的茶叶盒子，原封不动地拍在孟正恒的办公桌上，说：“我不能要你这茶，只要你给我的那三个保证。”

孟正恒慌了神，如果郁坤不收下这6万元现金，那么，工地停工一天，那损失可不止这个数。“我知道您是个好人，但也得让我表示一下心意吧？”

郁坤看到孟正恒着急的样子，觉得开发商大老远来这里做生意也不容易，说：“这茶是不能收的，你要是真过意不去，等我买你房子时，给我个优惠价。”

也就是一个借口，没想到竟成真了。

郁坤刚调入市政府办公室时，他一家三口人挤在一间20平方米的平房内，没有厨房，煤炉子支在门口的屋檐下;没有卫生间，上个厕所要走半里路。但他也没觉得苦，农村出来的孩子，能在城里有个窝，而且是公家分配的房子，已经很知足了。三年后，市政府以团购的名义弄了一块便宜地皮，请开发商建了新楼，郁坤有了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南北通透，阳光明媚，比起以前那个潮湿阴暗的平房，简直算天堂了。可时过境迁，左邻右舍陆陆续续搬走了，不到二十年，这栋楼竟老成一个旧匣子了。郁坤原没有换房计划，但老婆李丹受不了，几次枕头风吹得他心里烦躁不安。

正在这时，老同学宋德超打来电话，问郁坤是否与“水岸人间”的孟老板熟悉，说那里的房子没有熟人买不到。这年头哪有拿着钱买不到房子的？其实，郁坤早把“水岸人间”那档子事忘得一干二净，他去过“水岸人间”的施工现场，根本没听进去开发商孟正恒的吹嘘。一打电话，孟正恒说，哎呀，真没有房了。房子建好后，开盘不到一个星期就被抢光了。郁坤给宋德超回话，表示爱莫能助。

第二天，孟正恒却主动找到郁坤，问他到底是自己买，还是帮熟人买？郁坤说，这有啥不一样？孟正恒说，如果是熟人买，真没房子了;如果是你自己买，我把留给我朋友的房子让给你，价钱是贵点，但当初答应过你，给你优惠价。郁坤笑了，觉得这是开发商们惯用的噱头。孟正恒见他不相信，说，你别不信啊，走，我带你去小区看看。

孟正恒带郁坤到“水岸人间”参观，他这才发现，当初现场施工挖的“战壕”，就是眼前曲曲弯弯的水系，建成后的小区，与施工时的烽火狼烟，简直是天壤之别。他一下子就动心了。孟正恒看出了郁坤的意思，问：“到底是你买，还是帮熟人买？”

郁坤未置可否，提出看一下孟正恒留给朋友的房子。

房子跨一二楼两层，是一套二百多平方米的复式。内部结构自不必说，光是房前那个四五十平方米的小花园，和那条清澈见底的人工河就把郁坤彻底俘虏了。他当即给老婆李丹打电话：“你也别来看了，我做回主，买下了，包你满意。”

这回是孟正恒笑了，说：“领导这是没把我当朋友啊，还说是朋友要的，你就说自己要房，还怕我不收你钱？”

郁坤说：“确实是朋友要的，不过，现在我也想要了，咋办？能不能再给调出一套？”

孟正恒说：“真调不出了，你说自己要，我才得罪了我那个朋友……”

郁坤说：“你是当老板的，朋友多;我这个朋友是我的发小、又是从小学到大学的老同学，得罪不起啊。你不会只给一个朋友留了房子吧？再得罪一个吧。不然，我只能忍痛割爱了。”

孟正恒说：“得，谁叫我欠你一个人情

呢。”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又是说好话，又是做保证，总算又调出了一套房子。

二

搬进“水岸人间”的第二年，郁坤如愿从市长热线办主任的位置上，被提拔为市政府副秘书长。老婆李丹说，这房子买值了，不但住着畅爽，风水也好，看来以后家里大事还是你做主。她把他的升迁也归到房子的好风水上了。

履新副秘书长以后，工作更忙了，除了下班时偶尔在房前小花园里小憩，郁坤很少在小区内溜达，他不想让邻居们知道他的工作单位，也不想让同事们知道他在“水岸人间”居住，二百多平方米的复式楼房，虽然房主是他老婆的名字，购房款也大部分是老婆的钱，但他实在不想让熟人知道他住着这么大的房子。

2020年春节后，因新冠疫情遽然紧张，小区封闭了，郁坤不能去单位上班，就在家“弹性”工作，在小区散步的机会多了起来。

东邻住着一对老夫妻，平时家里就两个人。老头姓荆，大约60多岁的年龄，浑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劲，成天在自家的小花园里倒腾。老荆家的东墙外，是一片草坪，大约有一亩地大小，草坪上有几十棵四季常绿的女贞树，算不上名贵树木，却也能招来各种鸟儿在枝叶间逗趣。实际上，小区每一片闲置的土地都种满了草坪和树木，没有一丝裸露的黄土，看上去非常舒服。

老荆白天在自家小花园里倒腾，干杂活，晚上手里揉搓着几个玻璃球，在小区内的石径上溜达。郁坤也一般在这个时候出来，有时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散步，免不了寒暄几句。闲聊中，郁坤发现老荆是个健谈的人。

有一次，他们的话题谈到小区的绿化和景观。

老荆说：“这个小区看着面子好，里子不好，中看不实用。”

郁坤说：“哪里不好？”

老荆说：“树多，草多，水多，蚊子多，蛤蟆多。树、草、水，都是容易生蚊子的地方。你看俺家东墙外，种那么多女贞树干啥？冬天落豆子，脏兮兮的;夏天爬蚱猴多，爬蚱猴变成知了，跟水里的蛤蟆比着叫，吵得人睡不好觉。再说这草，种点菜也比种草强啊，浪费土地不说，这是在种蚊子啊……”

郁坤说：“万事不能两全其美。就说小河，可以让咱小区空气湿润，这树木、草地，又能增加负氧离子的含量，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延年益寿啊。”

老荆不懂负氧离子。他说他好不容易从农村老家混进城里，老了老了，住这样的小区，咋感觉又回到农村生活了呢？

郁坤实在不能认同老荊的观点。他喜欢“水岸人间”的环境，喜欢这里的蝉声蛙鸣，他觉得这才是自然的声音。但他不想用自己的乡土情结、诗情画意来跟老荆辩驳，跟老荆聊这个，是对牛弹琴。当然，蚊子多也是事实，在门口放一盘蚊香就行了啊。

老荆不是牛，他像头犟驴，驴跟牛一样，都有使不完的劲，有劲儿没处使，就没完没了地折腾，经常把河边的景观石头，搬进小树林的边缘地带。郁坤感到纳闷，搬那么多石头干啥？时间久了，慢慢就看出了端倪，原来，老荆是用河边的景观石在圈地，他用石头把小树林和草坪圈起来后，又架上一圈铁丝网，外人不能入内，这片景观就成了他家的“私享花园”。从悄悄干，到大张旗鼓地干，老荆用两个月时间，完成了他的圈地运动。

郁坤对老荆的行为很鄙视，你圈上地，就成了你家的吗？但也不好意思开口反对。期间，物业公司曾来人制止，但都无果而终。

孟正恒房子卖完后，请了个叫德诚物业的公司管理小区，德诚物业本着利益最大化的原则，招的保安多是60岁以上的老头，每月工资1500元。由于工资低，便天天浑浑噩噩混日子，很难负起管理的责任。德诚物业的不作为，让这个小区成了“无政府状态”。

有一次，郁坤深夜回家，发现地下车库自家的车位被人占了，车上也没留联系电话，他跑到值班室，让保安调监控，看是谁家的车。保安一脸不情愿，说没有监控室的钥匙，管监控的休息了，这深更半夜的没法叫人家起床。还埋怨郁坤事多，说，别人占你的车位，你再占别人的凑合一下不就完了？郁坤被保安的态度惹火了，吓唬他要找经理投诉，哪知保安一脸不屑：我这1500的工资，早都不想干了。

郁坤无奈，只好把车开出小区，停在马路上。

说实话，这个小区的环境和容积率，在本市算首屈一指了，孟正恒做了一锅好菜，可惜让猪给拱了。

这天下班后，郁坤发现老荆家“私享花园”里的草坪没了，只剩光秃秃的黄土，老两口在忙着翻土种菜。

德诚物业保安队的王队长带着几个老保安来现场制止，老荆却一脸不以为然，说：“这地闲着也是闲着，你们种这么多草干球用？夏天除了招蚊子，没一样好处，我帮你们开荒种点菜，不浪费国家的土地资源，有啥不好？”

老荆义正辞严，像个老干部教训不听话的车间工人。

“这是公共绿地，你私自侵占，我就有权制止！”王队长把外套脱下扔在地上，表达决心。“这回我要管不了你，我一天也不干了！”

“狗日的，哪个孬种告俺的状，有种你给我站出来！”老荆改变了斗争策略，脖子上青筋暴跳，扯嗓子骂举报人。

有一些围观的业主，抱着膀子听老荆叫骂，像看一场精彩的大戏。

郁坤当时也在，听起来如芒在背，他恨得直咬牙，这老荆平时人五人六的，看着也像见过世面懂道理的人，骂起人来，咋像个无赖。

“你再敢骂一声，我往你嘴里糊屎，你信不信！”人群里突然冒出一个声音。随着这声音，一个壮硕的青年冲到了老荆跟前。青年大约30来岁，平头，微胖，一身黑色运动服。

老荆被镇住了，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年轻人。等他稳过神后，骂声突然改成哭腔：“打人啦，打人啦……”

黑衣青年被老荆拽着胳膊，想走，却走不脱，口中嚷嚷：“哪个打你了？我就是看不下去，听不下去……”

听到老荆的喊叫，从他家冲出一个光膀子、胳膊上文着刺青的光头男子，掂着一把尺来长的明晃晃的砍刀，向人群中跑来，嘴里喊着：“谁？谁个打我爸了？”

黑衣青年一看来者不善，拼命挣脱老荆的纠缠，撒腿狂奔。不消说，老荆儿子也找到了那个“谁”，掂着砍刀向目标追击。愣的怕不要命的，黑衣青年在前边狂奔，老荆儿子掂着刀在后边狂追，扬言要卸黑衣青年一条胳膊。安静的小区，被这场有点表演意味的追打搅得热闹非凡。直到民警赶来，才结束了一切。民警将双方当事人带上警车。围观邻居四散而去。

这个风波过后，老荆终于成功把小区的“私享花园”，改造成了“私享菜园”。

三

郁坤跟宋德超一个村子，两个人同岁，比着个子长大，一起上了小学，一起上了高中，又同一年考上大学。郁坤上的本科，宋德超上的专科，因而早毕业一年。郁坤刚参加工作时，单位没地方住，宋德超就在出租屋“收留”了他，两人挤在一张一米宽的硬板床上，睡了两个多月。后来宋德超辞职到深圳闯世界，郁坤结婚成家后，就中断了联系。忽然有一天，宋德超回到了这座城市，说他现在是一家大型食品企业的地区经销商，两个人这才重又走到了一起。

如今，两人都住在“水岸人间”，见面就多了起来。一天，宋德超在小区碰到郁坤，说正要找他商量个事，郁坤问什么事，宋德超说：“你看咱这么好一个小区，现在弄成啥样子了，绿地都被毁坏种菜了，德诚物业就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他们除了会收物业费，其他啥也不管，小区乱成一锅粥了。”

宋德超说的是实情。自从老荆成功将他家东墙外的绿地改造成“私享菜园”后，其他一楼的住户纷纷效仿，不但把属于自己的小花园变成菜地，还争相侵占公共绿地扩大菜园面积，甚至还有贪得无厌的业主把道路截断，改成了菜地。德诚物业开始还上门制止，可架不住业主白天停工、夜晚偷偷干，直到把生米做成熟饭;德诚物业白天毁掉菜园，还没等补种上草皮，一夜之间又被重新种上蔬菜。后来就干脆不管了，法不责众，扩建“私享菜园”的风潮很快蔓延至全小区。

老荆的硬道理是，在公共绿地上种菜并不违法，他是在为小区义务清洁环境，这些绿地是繁殖蚊虫的温床，百害无一益，他这么做，也是为了节约国家的土地资源，帮助国家搞开发建设。

大道理是摆在面上说的，真正让业主们趋之若鹜的原因是，他们自家种的菜，不打农药，不施化肥，天然无公害，吃着放心，还能锻炼身体。有时，他们种的菜吃不完，还会送给亲戚朋友，自己种的蔬菜送人，这份成就感和荣誉感，比起郁坤“夜枕蛙鸣对月眠”的感觉更实惠、更接地气、更幸福。有一次，老荆兴冲冲地把自己种的菜送到郁坤家，自豪之情溢于言表：“从种到收，一次农药也没打过，你看这菜叶上的虫眼，虫眼越多越环保……”

接过老荆的好意，郁坤五味杂陈，但又不能明确表达心中的想法。

是该治理一下了。可怎么治理？倒是有人打12345市长热线反映过公共绿地被侵占的行为，上面也下过督查函，社区的回复每次都圆圆满满，却起不到治理效果。按宋德超的意思，是让郁坤出面找街道办事处，他相信政府的副秘书长出面肯定会有效果。可郁坤不想让自己陷进这看不见底的泥潭，就接过宋德超的话茬：“你说说，该怎么治理？”

宋德超说：“正好给你汇报一下，不发动群众不行了。我前段时间发起成立业主委员会，通过挨家挨户签名，已经签了百分之九十以上，达到成立的条件了，可是物业公司百般阻挠，办事处就是不给盖章，你要是参与进来，事就好办了。你要是不方便，就让嫂子加入业主委员会，让她当一把手，我当副职。”

郁坤说：“她哪有时间干这个？不过，办事处盖章的事，我倒是能帮上忙，你也是做好事，为大家出面出力。”

业主委员会，代表了大多数业主的意见，管理的力度会大于物业公司，甚至有绝对的权力对不合格的物业公司进行更换。一般来说，物业公司不希望有一个凌驾于他们之上的权力机构，所以，就会倾尽全力阻挠小区业主成立业主委员会。

宋德超说，为成立这个业主委员会筹备组，他都掉了十来斤肉了。筹备期间，他发动了几个信得过的邻居，分别“封官加爵”，大家积极性都很高。其中李立最为卖力，也最有激情。李立就是上次被老荆儿子掂刀追砍的黑衣青年，他是市园林绿化中心监察大队大队长，手下有一帮队员，下班后就安排队员加班挨家登门签字。不但如此，他还站在小區广场中间，像竞选总统一样慷慨陈词，批判个别业主损公肥私的行为，抨击德诚物业的各种不作为，讲到动情处，挥舞手臂高喊口号：“业主要当家作主，要保护我们的家园！”

捧场的业主热烈响应，掌声不断。

李立找到了存在感，一激动，就把自己心中的想法和盘托出：“我们怎么当家作主？首先就要更换不作为的物业，选择我们自己的物业！”

“对，更换物业！”人群中的响应排山倒海。

老荆也在听演讲的观众中。这个时候，支持成立业主委员会的声音占了主流，老荆灰溜溜地藏在人群里，悄悄地观察着。人群中也有德诚物业的人，他们在悄悄窥视着事情的发展方向。

李立演讲时口不择言，不但给他自己埋下祸端，也给业主委员会的成立带来更大的阻力。

本来，成立业主委员会，可以跟物业公司联手合作，治理小区。可声称要更换物业公司，这就把德诚物业直接推到了对立面，德诚物业与老荊的关系，无形中从敌人变成一条战壕的战友了。

就在李立演讲的当天晚上，他家停电了。一栋楼的其他人家都亮着灯，唯独李立家停电了。

李立家并没有拖欠电费，却莫名其妙被停电，就上门找物业。德诚物业派电工上门检查，检查了大半夜，也没查出来故障出在哪里。当时正是盛暑，一停电，家里热得根本没法住，李立一家人只能去住宾馆，冰箱里的食品也都发臭了。

明摆着，是德诚物业在搞鬼。

李立当然知道是德诚物业在搞鬼，却一时没有很好的办法。宋德超生气李立没经过允许就把底儿亮相了——他们当初商量的意见是，业主委员会成立后，如果物业公司不服从管理，业主委员就会更换物业，可目前还没到那一步，说不定物业公司听话，联手治理，岂不是更好？虽然物业公司不赞成成立业主委员会，但也只是在观望。这下好了，你脱了裤子露出原形，人家不治你才怪。

李立说：“当时看到有那么多业主支持，一激动，就没把住嘴……可是，这箭射出去也收不回来了啊。”

不管咋说，李立是一员不可多得的猛将，将来还有大作为。宋德超就安慰李立，你是为大家办事，出了事大家帮你顶着。你全家先住宾馆，费用嘛，等以后业主委员会有了收入再还给你。反正不能让出力的人吃亏。

断电的事还在僵持，又发生了一件事——老荆纠集他的“种菜盟友”，围攻了李立的工作单位。

那天，李立一上班，就见单位的大门被堵了，老荆和几个人扯着白布条幅要找单位领导说事，布标上赫然写着大黑体字：坚决要求把殴打他人的地痞流氓清理出人民公务员队伍！

李立的领导气得脸色铁青，对李立吼道：“谁拉的屎谁自己把屁股擦干净！”

本来，上次的打架事件就说不清楚，派出所听取各方意见，老荆跟李立各执一词，却又查无实据，最后批评教育，各自保证下不为例，也就不再追究了;德诚物业经过官方调解，也有台阶下了，就默许了老荆的种菜权，这个事最后不了了之。老荆利用旧事到李立的单位闹事，还有其他菜友的参与，不用说，一定是德诚物业在幕后策划。

宋德超说：“保你的饭碗重要，还是先忍一下吧。”

宋德超出面找物业公司协商，王队长装作不知情，但答应给老荆做工作让他撤回来，条件是，必须终止成立业主委员会的事。

好汉不吃眼前亏。宋德超口头答应了王队长的要求。这边谈判刚结束，还没等李立下班回到家，他家的电已经通上了，老荆也从李立单位门口撤兵了。

这曲里拐弯的事情，郁坤有些知道，有些并不知道。等宋德超将筹备经历讲完，郁坤长叹了一口气，心想，这真是一大汪浑水啊！他要是不蹚这浑水，宋德超就面临着前功尽弃的尴尬，如果蹚了这浑水，何时能上岸还真不好预测。可这毕竟是他居住的家园，如果不去过问，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天堂般的小区变成“水岸地狱”，他在此生活，也无法独善其身。

豁出去了！那一刻，郁坤下定决心。

“就让你嫂子跟你当个跑腿的委员吧，我回家和她商量一下。”

见郁坤同意了，宋德超很兴奋：“好好好，有你的支持，我心里就有底儿了。”

“不过，你嫂子愿不愿干，我可说不准啊。”郁坤说。

宋德超怕夜长梦多，当即就缠着郁坤去见李丹。

李丹热情地给宋德超泡了一杯普洱茶，在一楼客厅听宋德超讲了业主委员会的筹备过程。

其实，这个小区的乱象，李丹也早已看不下去了，长此以往，满目绿地都变成了菜园，品质下降，小区的二手房价也正在直线下跌。乱来乱去的，损失最大的其实是所有的业主。

“我干，如果能帮上你，帮咱小区做点事，我就出个头。不过话说回来，真正能给你办事的，还是你老同学呀，我充其量不过是个花瓶。”

四

宋德超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能说服李丹加入他的团队，事儿就基本成了。李丹是律师，法律上的事她是内行，郁坤更不用说，作为市政府的副秘书长，他跟区里、街道的头头脑脑都熟悉，随便一句话，就打开了一路绿灯。为成立业主委员会的事情，宋德超忙活了大半年，一直没有得到相关部门的同意。他怀疑办事处的人拿了德诚物业的好处，半年多来，他去办事处跑了不下三十趟，不是见不到人，就是以各种理由推诿扯皮，迟迟盖不了章。

“如果条件许可，又不违反规定，他们没有理由不给办，我给街道的龚书记打个电话，你直接去找他。”郁坤说。

宋德超说：“别，打电话不行，龚书记知道这事，他也认识我，这事估计就卡在他那里。要想办成，还得劳你大驾亲自带我跑一趟，否则的话，我一个月也不一定能见上他的面。”

郁坤想了想，也就同意了。

来到办事处，龚书记早已笑脸等在大门口了。

进办公室坐定，郁坤说明来意，龚书记如释重负地说：“哎呀我的秘书长大人，您在电话里也不说啥事，弄得我心里直发毛，还以为办事处又给您惹啥麻烦了呢。就这点小事儿，您打个电话就行了，还亲自跑一趟。宋老板是老熟人了，这个事情我也安排过了，以为早就办好了呢。看来是我们工作有误，办事不力。”

给郁坤沏上茶水，龚书记黑着脸，抓起电话打给办公室主任：“你快过来一下。”

办公室主任一路小跑赶来，刚推开门，就遭到龚书记劈头盖脸一顿骂。办公室主任心知肚明，赔着笑脸替别人背锅，嘴里一迭声地道歉：“我的错，是我疏忽了，疏忽了……”随即拿来公章，看着宋德超早已准备好的申请表说：“你说在哪里盖章，我就往哪里盖。”

有了办事处的章，再加上那些业主们的签字，德诚物业签字不签字，已无大碍，选举的事情就可以往下进行了。

宋德超拿着办事处的尚方宝剑，召集业主代表开会，大家兴高采烈，情绪高涨。接下来召开业主大会、选举投票等系列程序，进行得都非常顺利。

物业公司见木已成舟，也不得不接受既成事实。德诚物业郑经理请业主委员会的班子成员吃了一顿饭，承诺一定配合好业主委员会的工作，雙方精诚团结，一起把小区各项工作搞好。

席间，保安队的王队长诚恳给李立道歉，说：“上次停电的事，我们处置不力，您住宾馆的开销，我们公司全部埋单;以后您家里有啥事需要服务，兄弟我一定尽心尽力。”

说着，自罚三杯酒。

宋德超见王队长认错态度诚恳，觉得这个局也差不多了，就捣捣李立说：“以后都是兄弟了，还要精诚团结，一起共事呢，你和王队长一起喝杯酒，握手言和吧。”

李立本来低着头一语不发，这时突然爆发，叫了声“我的娘唉！”嚎啕大哭起来。

满桌的人被李立突然的举动震惊了，谁也想不到，李立这个硬汉哭起来像孩子似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哭得那么伤心。

“心里憋屈太久了，就让他发泄发泄吧。”宋德超说。他能理解李立的处境，当初物业公司出手太狠，大热天的家里断电住宾馆，让他在小区、单位咋混？如果不是他那个缓兵之计，事情僵持下去，李立的饭碗能不能保住都不好说。

郑经理、王队长，都有点不知所措。

宋德超拍着李立的肩膀安慰：“事情已经过去了。来来来，你和王队长碰杯酒，我和郑经理也陪着，咱这是皆大欢喜。”

咣当一声，四个酒杯碰在一起。

酒意正酣时，郑经理向大家承诺，所有业主委员会班子成员的物业费、车位费全免，还给业主委员会提供一间办公室，以后大家开会议事也有固定场所了。

对于免除物业费、车位费的事，宋德超婉言谢绝。业主委员会是全体业主选举产生的，也是为全体业主服务的，如果一开始就腐败了，传出去会不得人心，也不好开展工作。

郑经理又提了个折中办法，说：“要不这样，我们公司每个月给业主委员会提供两千元的办公经费，你们也好开展活动。”

这个说法一出口，立刻得到大家的鼓掌通过。

“水岸人间”业主委员会正式挂牌成立，二十项整改措施摆到了物业公司面前，若三个月内达不到业主委员会要求，就更换新的物业公司。

德诚物业被赶鸭子上架了。

小区入口、广场以及行道上方，悬挂了醒目的标语：小区绿地归全体业主共有，严禁侵占小区绿地……云云。德诚物业的保安手持电喇叭巡回吆喝：“侵占小区绿地的业主，限一星期内恢复原貌，逾期将强制恢复！”

但他们还是把问题想得简单了，那些占绿地改菜地的业主像商量好了似的，都盯着老荆，也都在观望着物业公司，一个星期过去了，竟没有一家将菜地恢复原貌。有人提议，侵占绿地是老荆带的头，老荆是个难缠户，把老荆制服，其他业主就好办了。

保安队王队长集合小区的所有保安和工勤人员，又拉着宋德超出面，十多个人扛着工具到老荆的“私享菜园”，准备强制“执法”。

老荆提前听到风声，早就有了准备。他儿子不知从什么地方集结了十几个残疾人，肢残的，智障的，还有一个满头满脸长着疙瘩的，竟然掏出了艾滋病病友爱心联谊会的会员证，以证明自己是艾滋病人，他们围成一圈，把老荆的“私享菜园”护了起来，与王队长的“执法”人员对峙。

王队长是社会人，他明白来者不善，如果真发生冲突，哪怕是稍有肢体接触，随便哪一个倒在地上，讹上物业公司，都是纠缠不清的官司。可如果老荆这块硬骨头啃不下来，下一步到谁家也就张不开嘴了。

双方对峙了一个多小时，王队长把宋德超拉到一边商量了一番，决定暂且撤兵，趁夜深人静之际，悄悄出动，把老荆家的菜地推平。

当夜，在老荆家熄灯一个小时后，王队长带人像游击队偷袭日军据点一样，剪断了老荆家菜园的铁丝网，很快将地上的蔬菜铲净，平整好土地，连夜种上了新草皮。

老荆一觉醒来，见菜园被偷袭了，就在小区骂街。老荆骂街很有技术，他专等人们下班后吃饭时开骂，骂谁拔了他家的蔬菜，骂谁有意欺负他，言语极其恶毒;他并不指名道姓，但被骂的对象都特点鲜明，比如五短身材，都知道指的是王队长;比如四眼狗，都知道指的是宋德超;他骂得从容不迫，端着一个紫砂壶，走一段路，喝一口茶，骂几句。反正他退休在家不用上班，菜园毁了也闲着没事，他有的是时间。

老荆就这么骂了一天，又骂了一天，谁也不知道他还会骂多久。

因为是邻居，郁坤听得最清楚，不堪入耳，也不堪其扰，他就让宋德超报了警。派出所民警赶到了也一筹莫展，因为老荆骂人并没有指名道姓，构不成治安处罚。民警批评教育一番就走了，民警前脚刚走，老荆的骂声又接着响起了。

只是骂还不算完，老荆认为拿他家开第一刀，是欺负他儿子不在身边，种菜不种菜的不是大事，这个面子，他要撑下来。没几天，他又将草皮铲掉，重新种上了蔬菜。

其实，第一次发生冲突，他儿子掂刀追着李立砍人，事情闹到派出所，他还能把这块地种下来，是暗地里给王队长送了2000元红包，王队长收下红包后，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把菜园继续种了下去;后来李立与德诚物业反目，众人到李立的单位闹事，也是王队长的主意。前两次合作都很顺利，这一次，王队长咋就叛变了呢？咋就对他下手这么狠呢？为啥不先从其他种菜的人家动手呢？就私下去找王队长兴师问罪。

王队长很为难，只好说了实话，是宋德超让干的，现在，业主委员会成立了，宋德超权力比物业公司郑经理还大，不听他的不行。老荆就质问为什么成立业主委员会，王队长说人家有后台啊，没有后台老板的支持，宋德超也没有那个能耐。老荆又问这个后台老板是谁。王队长说，还能有谁？你想想呗。

老荆摸清了后台老板是谁，气不打一处来——这个邻居平时和和气气的，咋那么黑心呢？我好心好意对你，种的菜也经常给你家送，好心咋就成了驴肝肺呢？为解气，老荆又开始骂人了，他不再到处转着骂，每天坐在自家菜园的藤椅上，还是那把紫砂壶，喝一口茶，骂一句，专挑郁坤在家时开骂，仍然是指桑骂槐。

郁坤受不了这个气，却又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得让宋德超先停止清理菜园。当初明明知道这浑水不好蹚，可这一旦下水，拔腿已难。

有时郁坤实在撑不住了，就打电话让宋德超来现场感受，宋德超也没办法，拉着王队长来一起旁听。王队长说，我硬着头皮去劝劝吧。就去了老荆家。不到五分钟就出来了，骂声也停止了。这之后，老荆就不再指桑骂槐了。

五

转眼间，三个月期限到了，业主委员会向德诚物业提出的二十项整改措施，一样也没落实。经过几次会议讨论，业主委员会认为关键在于德诚物业实力不强，一致表决更换新的物业。

根据法律规定，业主委员会有权利更换物业公司。但德诚物业就是赖着不走，王队长摆出了无赖的姿态：“除非把我横着抬出去！”

道理是掰扯不清了，只能强行驱逐。但强行驱逐也有风险，一个老荆他们都无能为力，王队长手下几十号人呢，凭业主委员会目前的实力，恐怕也对付不了。何况，一旦发生冲突，那就更不好收场了。最后决定，先在社会上找有实力的物业公司，授权新的物业公司接管小区的物业服务，让新的物业公司出面驱逐德诚物业。

郁坤不同意宋德超的计划，说，这也太冒险了，万一两个公司冲突起来咋办？造成人员伤亡那可是要惹官司的。他叮嘱宋德超，业主委员会不能完全放手，得计划周全些，可以把声势造大，光打雷不下雨，千万不能动手，不能发生刑事案件。最后特别叮嘱，这件事他“不知情，也不参与。”

新的物业公司很快找到了，叫起航物业，实力雄厚。

他们把驱逐德诚物业的时间放在周六的上午，那天小区业主基本都在家里，人多势众，能造成震慑效果。宋德超联系了电视台的记者，扛着摄像机在一旁做好准备，还安排了专人拍照、录像，连报警都做好了准备。

起航物业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帮人，为首的是一位姓白的大哥，据说在这个地面上，再大的事，只要白哥一出面，一般对方都会给面子;说白哥收钱办事，比打官司都利落。白哥给这次驱逐行动取了个代号，叫“惊魂行动”。

周六一大早，小区外道路上停满了路虎、奔驰，车上呼啦啦下来二十多个兄弟，众人一身黑衣墨镜，簇拥着白哥，气势汹汹地涌到小区内。

业主委员会的行动，王队长早已通过内线得到情报，也做好了准备，当白哥一群人刚进入小区内，就与王队长雇的另一队光头帮打手狭路相逢了。

宋德超在人群里捏了一把汗，局势万一控制不住，双方对打起来，真不敢保证不出人命，退一步说，就是伤几个人，那也得有人负刑事责任。

他有点后悔做这个决定了。

老荆蛰伏了一阵子，看到形势有变，又出山了。他认为，宋德超的业主委员会，只是个民间组织，而德诚物业手里有实权，代表着“公权力”，要保护自己的既得利益，就得向德诚物业靠拢。他马不停蹄地串联种菜盟友，豪情万丈地宣称：我们才是真正的业主，要誓死保卫菜园，保卫家园，保卫物业公司。

老荆和菜友们在第二道防线把守，如果第一道防线失守，他们就手拉手护卫在德诚物业的门口，实在坚持不住时，他们就躺到地上，老弱病残排成人肉地雷阵。

刚开始，宋德超组织的业主人数占了绝对优势，在外围形成了包围态势。在两军对垒，冲突一触即发之际，却出现了戏剧性的一幕——白哥没有掏出事先准备好的假手枪“鸣枪示警”，却掏出香烟，给光头帮散发。光头帮的领队拱手作揖：“白哥啊，你咋跟他们混到了一起？你住这个小区？”

原来，光头帮领队是白哥的好兄弟，两方阵营的打手很多也都互相认识。两方的兄弟都心知肚明，虽然事先都领了出场费，说好了光打雷不下雨，动口不动手，万不得已时，也就是做个样子，以不担刑事责任为前提，现在，连假动手的戏也演不成了。

白哥说：“既然都是自家兄弟，那就把话直说了吧，我受小区业主委员会的邀请，来主持两家物业公司的和平交接仪式，这是业主委员会的授权书。”

白哥掏出授权书，像法官宣判一样，义正辞严地宣读。念毕，他双手一拱，说：“我这有公文，前来依法主持公道，还望兄弟们看清形势，我们联手共同化解危机，和平解决问题，为小区业主伸张正义。”

宋德超一看時机到了，带头高呼口号：

“依法更换物业！”

“依法更换物业！”人群中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喊声。

老荆那边一看形势不妙，也领着盟友高呼：“保卫物业！保卫家园！”

白哥大手一挥：“都别喊了，双方各出两个代表，我们坐下来谈谈，请相信我，一定会公事公办，主持公道，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德诚物业和起航物业各派了两个代表，业主委员会和老荆这边各出两个代表，开始了谈判。

可坐到谈判桌上，问题又复杂了。

王队长首先发难，说业主委员会选举不合法，是非法组织，当初李立组织人上门让业主签名，说是成立业主委员会，并没有说让大家选举委员，更没有选举业主委员会主任，所以，签名无效，应该按程序重新选举合法的业主委员会。

白哥摘掉墨镜，仔细查看签名文件，没有找出正式的选票。

宋德超还真忽视了选举这一环节，他没有制作选票，只印了一张候选人名单，让业主们在名单后面打钩;业主们呢，都知道选举是走过场，也就按宋德超的意思办了。不过，官方盖章认可的手续齐全，从法律意义上来说，这个业主委员会是合法的。

双方就业主委员会的合法性，展开了激烈的辩论。

白哥俨然像个法官，反复听取各方的陈述，却一时无法断定各方的对错。

时间不知不觉到了下午一点。白哥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虽然他是起航物业请来的，本应向着宋德超一方说话，但王队长早有准备，搬出了一个律师引经据典，白哥顾及自己的名声，也不贸然落槌定音。

物业公司外边，白哥和光头带来众位兄弟，双方都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事情没有解决，也都没有离开现场，三三两两站在小区里抽烟聊天，他们中间很多人原来都熟悉，此时也就不分你我，称兄道弟地聊得火热。但终归亲热不当饭吃，肚皮早已饿得咕咕乱叫。就有人不住地催问：“里面咋样了？咋还没谈好？”

王队长的手下很会来事，早已买来一筐肉夹馍几箱矿泉水，分发给双方的人员：“大家也都饿了吧？来，边吃边等吧。”

双方兄弟们吃着肉夹馍，喝着矿泉水，焦躁情绪慢慢缓解下来。

借着去卫生间的机会，白哥把宋德超和起航物业的老板拉到僻静处商量，说：“看来你们的保密工作没有做好，他们今天早有防备，这局势对咱们不利啊。如果不分青红皂白，今天就强行把物业赶出去，凭我的本事，也没问题。只是，我怕把事弄夹生了，对你们以后的工作不利;再说，对方那帮弟兄也不会服气。”

事情的发展远远超出原来的计划，好在让宋德超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双方没有武斗，局势还没有失控。

白哥话说到这个份上，逼他强行驱逐德诚物业的可能性已经不大。宋德超说：“让白哥和弟兄们受累了，您稍等一下。”

宋德超偷偷给郁坤发微信汇报现场情况，郁坤不方便微信留言，就打电话说，事情到这一步，不出乱子，就是最大的胜利。先散了吧，回头再商议下一步的方案。

打完电话，宋德超有了主意，返回来告诉白哥：“今天先到此结束吧，感谢白哥的仁义之师。”

白哥一拱手：“兄弟原谅啊，不管黑道白道，咱都得走正道不是？人间正道是沧桑啊。”

送走白哥一帮众人，宋德超又招呼请来的各家记者：“对不起各位领导了，今儿这事发生得有点意外，你们拍的东西留个资料，千万别播出去啊。”一边给每人发了个红包，“辛苦大家了，一点车马费算业主们的心意。走走，咱们找个地方垫补一下肚子。”

六

宋德超和他的业主委员会骑虎难下了。

驱逐德诚物业行动失败后，业主委员会的委员们走路时不再昂首挺胸了，就连宋德超也失去了业委会主任的存在感。他登门向郁坤寻求新的办法。

正好李丹在家，李丹說：“这个事情，最好走法律程序，让法院裁定，如果法院判了，一切问题就好解决了。”

“走法院这条路太慢了，不是说饿死不做贼，冤死不告状吗？”宋德超觉得诉讼那条路太绕了。

“要都不告状，你嫂子喝西北风啊？”郁坤开玩笑说。

“法律是一切合法权益的最后保障，你要相信法律。”李丹说，“你们再费点事，弄一份意见书，征求业主们是否支持更换物业，让所有业主再签一下字，就别再纠缠业主委员会的合法性了，主管部门批复了，就是合法的，谁说也没有用，关键是达到更换物业公司的目的就行了。”

强行驱逐的行动失败了，宋德超也不希望发生武力冲突，只好同意了李丹的提议。他想让李丹做辩护律师，郁坤说：“万万不可让你嫂子出面。”

李丹说：“律师还不好找吗？我们所的小乔律师就可以代理，我给你个电话，你明天直接联系。”

宋德超找来李立，让他上门找业主在意见书上签字。李立头摇得像拨浪鼓，宁愿退出业主委员会，也不打先锋了。他说：“既然是大家的事，就让业委会的委员们分工行动。”

1600多户居民，十来个委员分头行动，瞅晚上业主们在家时，登门拜访。签字同意的有1300多户，其他像老荆和他的菜友们、长期无人居住找不到户主的没有签。

李丹说，有这些业主签字，我们就胜券在握了。

起诉书递到法院，却迟迟没有开庭的回复。小乔律师三番五次给立案庭打电话，说已经立案了，在民事二庭。到民事二庭询问，人家说多少大案都顾不过来，这样的小官司，还得往后排。小乔去找李丹求助，李丹打听到管这个案件的是一位快退休的法官，就直接去法庭找了，可能碍于郁坤的面子，法官当即答应下周一开庭，又说由于案件多，就不公开审理了，各方派代表或律师到场就可。

小乔把所有卷宗整理规范，和宋德超去参加了开庭。但没有当庭判决，只说让双方回去等结果。业委会这边放心了，大家都在等着好消息。

判决书下来的要比想象的快，可他们等来的却是坏消息。一审判决业主委员会败诉，判决的依据是，业主委员会提供的业主签字，并没有代表全体业主本人的意愿，属于无效证据。

“纯属扯淡，这是枉法裁判！”小乔律师很生气。

李丹细问方知，找业主签字时，有些房子并不是业主本人居住，要么是出租了，要么是亲戚朋友在住，业主本人不在，就委托了居住者签字，却没有正式的授权书。业主本人签字或书面授权的，确实只有很小一部分。

虽然百密一疏，但李丹认为，别人代为签字，只要真实表达了业主本人的意愿，就可以算作有效证据，关键是补齐业主本人的书面授权。

李丹说：“上诉吧。”

都一致同意上诉。

一审败诉后，李丹这次不敢大意了，她很快打听出来，案件转到了市中级人民法院民事三庭审理，便让小乔律师约赵庭长吃顿饭，谈谈案情。可约了几次都没请到。赵庭长的意思是，现在政法系统正在搞正风肃纪专项行动，个个都谨慎小心，哪敢出去吃饭？特别是跟案件当事人吃饭，大忌啊。

宋德超说，怎么会弄成这样啊？明明咱占着理，倒像咱做了亏心事一样;请人吃个饭也跟做贼似的……商量来商量去，觉得这顿饭还是要请的，不图法官判决时偏向，只求说明实情求个公平公正。最后还得李丹出马，她与赵庭长的妻子是大学同学，不说案件的事，只打着郁坤的旗，说两家人周末吃个饭聚聚，应该没有问题。

郁坤一听又把他搅和进去了，坚决不同意去吃饭。

李丹说：“我约我的，吃饭时你不去，就说有紧急工作走不开，我自己对付。”

郁坤极不情愿地说：“那你就试试吧。”

这一招果然奏效。

周末聚餐安排在“水云间”茶餐厅。这里装修得古色古香，环境幽静，很适合朋友间的私人聚餐。李丹早早来到预订的包间，就先点了几份特色的茶点。不大一会儿，赵庭长两口也到了。

李丹说：“郁坤单位有点事，晚到一会儿，让咱们先进行着。”

赵庭长说：“那哪行啊，反正周末也没啥事，咱们边喝茶边等吧。”

李丹让服务员上来一壶熟普洱，三人边饮茶边聊着家常。

赵庭长妻子问：“你家小子大学快毕业了吧？”

李丹说：“今年毕业，考北大的研究生，没考上，正发愁呢。”

“我给你支个招吧，出国留学，在英国读研，一年下来也就花个三四十万，两年毕业，超划算。不过你要让孩子提前准备考雅思，找留学机构报名。”赵庭长热情地给李丹介绍。

聊着聊着就七点半了。

李丹说：“我再催一下郁坤。”拨通电话先是一顿数落，“你这人还真摆官架子啊，你请人家还磨磨蹭蹭的，到底有啥破事？”

郁坤说：“真对不起啊，你给赵庭长道个歉，刚才来的路上，被市长一个电话叫回去了，实在失礼，下周我再请，你替我好好给赵庭长敬一杯酒哈……”

赵庭长赶忙表示理解，说：“服务市长就是不自由。那，咱们开始吧。”

酒过三巡，话题就聊到正事上了。赵庭长说，这个案子他有印象，一审判决主要是因为证据不足，回去后，好好研判一下材料，让李丹放心吃饭。

其间，待赵庭长去卫生间的工夫，李丹从包中掏出装有五万元现金的文件袋，塞给老同学，这老同学是明白人，说：“你这是干什么？把我当外人了？”

两个人推推搡搡时，赵庭长推门进来了，说：“咋，市领导的夫人也不相信政府了？开玩笑，这可坚决不行。”

饭毕，李丹快步抢到赵庭长两口前面，去吧台结账。吧台说，账已经结过了。李丹就嗔怪赵庭长不该那么客气，赵庭长说，我这不是客气，要是秘书长在，他官大工资高，该他结，他不在，我是男的总不能让女士结账吧？

送走赵庭长两口，宋德超的车已经等候在门外了。李丹一上车，宋德超就问：“咋样嫂子，收下了吗？”

李丹从包中掏出文件袋放在车座上，说：“就说人家不会收的，你纯粹是多事。不过，吃饭的效果还是不错的。”

宋德超脸色突变：“收不收效果是不一样的……”

李丹说：“你把人想得太坏了，这正风肃纪的关键时刻，谁有那么大胆？今晚郁坤没参加饭局，赵庭长也不傻，他能不知道啥意思？”

宋德超说：“嫂子站得高，比我看得远。辛苦您了。”

过了几天，李丹接到赵庭长的电话说，案卷我看了，你们胜诉没有问题，但被告方也有相当一部分业主支持，这样判决，很容易引起群体性上访事件，我跟分管院长把案情汇报了，院长的意思是和为贵，最好还是走庭外调解程序，您的意见呢？

这个球又踢给李丹了。赵庭长的言外之意是，判决业主委员会胜诉，先不说群体性事件，如果德诚物业或者老荆他们上访，怕会牵涉到幕后的郁坤。

李丹当然知道轻重，想了想说，那就庭外调解吧。

七

还沒有进入调解程序，新冠疫情突然又严重了，确诊病例不断增加，防疫部门不得已重新在全市采取了封控措施。

日子一天天过去，原告、被告双方几乎把这场官司给忘记了。但小区里明显涌动着一种焦躁不安的情绪，人们先是不再听保安不让出门的劝阻，开始在小区晃悠，后来有人试图冲岗，想到街上去。好在德诚物业还算尽职，干脆把大门锁了，没有通行证谁也别想出去。

郁坤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网上办公，他常常在想，如果不是网络时代，发生这样的疫情，国家机器岂不是就要停止运转了吗？那他这个副秘书长岂不是要失业了吗？

有一次，郁坤处理完公务，来到门前小花园，在手机上浏览新闻时，发现老荆提着一个铁皮桶在浇树。郁坤想，这老荆啥时变好了，爱护起树木了？又一想，不对劲啊，刚下过雨，树木也不缺水啊。郁坤不知道老荆葫芦里卖的啥药，便在老荆浇完水离开后，跨越铁丝网，潜入老荆家的“私享菜园”，用手抓了一把树根部的泥土，发现竟是热的——原来老荆用开水浇树！抬头看看，几棵树的叶子都快掉光了。

老荆疯了吗，咋干这种事？

“你问问他为啥这样干？”郁坤把电话打给宋德超。

宋德超说：“不用问，他以前不说过吗，女贞树上的黑豆豆，小葡萄一样，容易招鸟儿，落在地上脏兮兮的，落在车顶上，腻乎乎的很难洗，他没买地下车库，那老年四轮车就停在树下;他还说这些树遮了阳光，坏了他家的风水……”

正说着，手机里又打进一个电话，是政府办公室的号码。郁坤赶紧中断与宋德超的通话，把电话接通了办公室——秘书长通知他马上去市政府开会。

其实会议内容很简单，落实上级防疫新规，有序解除封控，恢复正常的社会生活秩序。

新政策很快传达到各级部门，几乎在第一时间，每一个小区的大门都敞开了。人们突然获得了解放，虽然还不敢大口呼吸空气，但手脚总算自由了，奔走相告，纷纷走出家门，走上街道，开始迎接新的生活。

封控解除不久，就接到了法庭的调解通知。当事双方坐到一起，竟有种似曾相识的陌生，好像漫长的封控也闭合了他们的记忆。调解进行得很顺利，因为从驱逐事件开始，双方就知道这是一场拉锯般的漫长过程，是一局耗费精力的真人游戏，大家都累了，最后各自让步，业主委员会同意继续聘用德诚物业，德诚物业同意继续履行协议，按业主委员会提出的二十项措施进行整改。

宋德超参加完调解回到家里，觉得像从醋缸里出来一样，身上酸酸的，软软的，困乏得很。到了后半夜，感到冷得紧，量了体温，38度，发烧了;拿出试纸检测，果然呈阳性。

“水岸人间”小区有很多人都染上了新冠病毒，整个城市有很多人都阳了。进入农历腊月，社会面病毒感染达到了峰值。那些日子，人们打招呼都不再是传统的“吃了吗”，互相之间的问候改成“你杨过了吗？”“你杨康了吗？”大家好像都成了金庸笔下的武侠人物。

郁坤和李丹是同时感染的。李丹没怎么发烧，但她咳嗽得厉害，咳出来的都是灰白色的浓痰，而且嗓子疼痛，咽一口唾沫就像吞一把蒺藜似的;郁坤一发作就高烧不止，他觉得自己就像老荆院边的那棵树，泡在滚烫的开水里，马上就要烫死了。可怕的是家里没有退烧药，更可怕的是门口那家药店的退烧药已经被抢购一空，李丹连着跑了几家药店，都没有买到，她两手空空地回到家里，只能用酒精给郁坤擦拭身子，进行物理降温。

正在这时，听见有人敲门。李丹过去开了门，是老荆。

“刚才见你去门口药店了，买药是吧？没买到是吧？”老荆问，不待李丹回答，递上一个盒子，“俺老俩口一个杨过，一个杨康，还剩下一盒布洛芬，你们用吧。”

郁坤在卧室听见了，隔着门帘说：“荆大哥吗？谢谢啊！”

“谢什么啊，远亲不如近邻，互相帮一把，总能过去这一关的。”老荆笑着说。

李丹接过药盒，一边道谢，一边请老荆进屋。

“特殊時期，我就不进去了，你们好好休息。”老荆说，一边介绍自己的经验，多喝水，多吃高蛋白食物，关键是多睡觉。

李丹送老荆出门，却看见物业的王队长从远处走来，手里拿着个电喇叭，边走边喊：“新冠无情，人心有爱。杨过杨康的朋友们，哪家有多余的药品，请送到物业公司门口，供病中的业主取用。”

老荆回头一笑：“你看，就说远亲不如近邻嘛。”

李丹心里一热，说：“患难见真情，真是太谢谢你们这些好邻居了！”

那边，王队长拿着电喇叭，还在喊：“新冠无情，人心有爱……”

腊月二十八那天，宋德超来找郁坤，打开手机给他看，说：“你看贵州这个苗寨，每到春节都搞这个百家宴，咱们小区也可以搞啊，业主委员会可以挑这个头。”

郁坤说：“这是个好主意，一来是过年了，大家乐和乐和，二来疫情刚过，也讨个好彩头。不过，既然要搞，就搞出特色来。”

宋德超问：“那咋搞才叫有特色？”

郁坤想了想，说：“这样，你把物业公司的郑经理叫来，咱们一起商量商量。”

“物业啊……他们会愿意参与？”宋德超有些犹豫。

“肯定愿意。前些日子他们搞那个捐药赠药活动，就很有意义嘛。”郁坤说。

“那这个电话你打吧，我跟他们的关系正僵着呢。”宋德超说。

“你打，正好趁这个机会缓解一下嘛。”郁坤说。

电话打通了，郑经理果然很乐意，让宋德超到物业公司去具体商量。

郁坤和宋德超去了物业公司，郑经理和王队长已等着他们了，又是让座又是沏茶，亲热得像兄弟一样。几个人一边喝茶，一边开始商量百家宴的事。

郑经理说：“我同意秘书长的意见，要搞就搞出特色。”

王队长也问怎样才能搞出特色。

宋德超说：“要不咱到几个饭店叫特色菜？”

郑经理说：“饭店菜谁没吃过？算不上特色。叫我说不如业主自己做，每家一个拿手菜，肯定各具特色。”

郁坤说：“好主意，这样的话，咱不如搞个烹饪大赛，业主们现做现上，大家品尝评定，最后评出一二三等奖若干名。”

郑经理一拍大腿，说：“这样好，这样好。我是个戏迷，喜欢看省台的梨园春，票友们平时都是自娱自乐，可一上擂台，看家绝活就亮出来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越说越具体，越说越精彩。郑经理一高兴，当场拍板，物业公司拿出五万元作为奖金和活动经费。大赛还没开始，他们就先把自己激动起来了。

最后，郁坤又提了几条意见：第一，要上报社区居委会，现在疫情防控刚结束，这么大规模的活动，要听听社区的意见;第二，搞这个活动时，一定要注意安全，决不能发生意外;第三，这个别出心裁的活动，要请记者报道一下，前段时间咱小区的负面新闻太多了……

八

烹饪大赛的时间定在大年初一上午。

公告一经发布，整个“水岸人间”的业主都兴奋起来，一个下午，竟有近百多个业主报名参加。老荆听说了，不但报了名，还联合他的菜友们，把各自菜园里的蔬菜都献了出来，说都是天然无公害，绝对绿色。

宋德超向居委会汇报了此事，居委会认为这个活动很好，但要向街道汇报;街道的龚书记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又向区里作了汇报;区里领导也表示支持，说前段时间，又是封控，又是感染，居民的精神太紧张了，目前疫情已经有效控制，借这个活动，一来让大家过个祥和的春节，二来也放松一下心情，正合时宜。

年三十下午，社区主任给宋德超打电话，劈头就来了一句：“你摊上事了，摊上大事了！”

一听这话，宋德超的心脏都快要蹦出来了，颤声问：“咋了咋了？”

社区主任说，崔市长得知这个消息，初一上午要来给大家拜年，还要亲自给获奖者发奖。你们得提前做好准备;说这已经不是你们的事了，这是社区的事，是办事处的事，也是区里的事了！所以啊，你把这事搞大了。

一分多钟的电话，宋德超经历了冰火两重天。

其实，这个消息是郁坤有意无意透给崔市长的。崔市长说，市里正在创建全国精神文明城市，如果这个活动办得好，说不定还能给创建活动加分。当即就给大年初一的行程增加了这个内容。

小区布置倒不用太费事，迎接新年的横幅、气球、拉花和大红灯笼，早就挂好了，又增加了几条迎接市长的条幅，还请了一支业余军乐团暖场助兴;如果市长来得早，就请他在小区参观，正好观看厨艺表演……细节很多，能想到的，大家都想到了。

大年初一上午，居委会会议室的长条桌都搬了出来，在水岸边的小径上曲曲弯弯地摆开，基本上照顾到了每一个单元。参赛选手们或现场操作，或从家里做好端出来，每一张桌子都放满了冷热菜品，从饭店里请的两位大厨带着业主代表组成评审团，挨家品尝打分，那场面很是壮观。

十点半，崔市长一行如约而至。崔市长不但带有陪同人员，还带来了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郁坤平时服务的是王副市长，市长的活动，由市政府秘书长陪同，他就带着区委书记和区长、街道龚书记和社区主任，早早在大门口迎接。

众人接到崔市长后，区委书记介绍了宋德超和德诚物业的郑经理，说这个活动就是他们挑头搞的。崔市长与两人一一握手，说：“家庭是社会的细胞，你们能把大家组织起来，开展这样有益的活动，我们的社会才能健康和谐地发展。”

龚书记请崔市长给大家讲话，崔市长说讲话就免了，早听说“水岸人间”景色宜人，正好在小区走走，顺便欣赏大家的厨艺。

为了迎接崔市长，郁坤专门请开发商孟正恒过来讲解。“水岸人间”是孟正恒一手打造的作品，自然是成竹在胸。崔市长边走边看边听，说：“真没想到都市里还有这么一个美妙绝伦的地方，小桥流水，曲径通幽，这是全市人居环境的标杆，居民们住在这样的环境中，幸福指数肯定会大有提升。”

走到老荆家门口，评审团正在给老荆的鲤鱼焙面评分。盘中那条鲤鱼昂首翘尾，似有跳跃龙门之势;再看鱼身上覆盖的焙面，细如发丝，轻柔蓬松，如素锦白云。崔市长不由赞叹：“嗬，好一个鲤鱼焙面，这色香味形，巧夺天工啊！”

老荆脸上笑开了花，嘴里谦虚：“承蒙市长夸奖，惭愧惭愧。来，请市长尝龙肉，品龙须，青云直上。”

一邊用碟子夹了一块鱼腩、一撮焙面，连同筷子递给崔市长。

崔市长正待推辞，听了老荆的恭维话，便接了，说：“借您吉言，希望全市的工作、人民的幸福，都能青云直上。”

便尝了，又是一番夸奖。

随行的记者早已录下了这个场面。

放下筷子，抬头看见了那几棵枯死的女贞树，崔市长不禁皱起眉头，问：“怎么死了这么多树啊？小区园丁要注意保护好嘛，碧水蓝天，青草绿树才和谐嘛。”

老荆的脸唰一下红了。

宋德超不等众人回应，立马抢话说：“夏天那场雷阵雨，树被击了。正好这里打算建个健身活动场所，开春就动工。”显然，他不想让崔市长知道内情，小区的疮疤自己捂着，这大过年的，不能给市长添堵。

老荆见宋德超替他圆场，悄悄伸出了大拇指。

眼看时间差不多了，龚书记问评审进行得如何了。评审团说结果已经出来，就等着市长颁奖了。

崔市长兴致正浓，意犹未尽地说，“好好，这真是个好地方，回头有空了我再来好好参观。”

一行人来到小广场，崔市长走上简易主席台，现场即兴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颁奖就开始了——崔市长颁发一等奖，随行的市政府秘书长、区委书记、区长颁发二等奖，街道龚书记、社区主任等人颁发了三等奖。

一个上午热热闹闹地过去了。这是“水岸人间”全体居民的高光时刻，获奖的业主抱得奖金归，没有获奖的参赛者也喜滋滋地领回锅碗盆勺的纪念品。过年的气氛推向了高潮，业主们一个个喜气洋洋。

送走崔市长一行，宋德超一屁股坐到业主委员会的沙发上，给郁坤说：“哥啊，我结婚时也没忙成这样！”

老荆的鲤鱼焙面得了个二等奖，他把所得的三千元奖金送到了业主委员会，对宋德超连连作揖，感激地说：“老弟啊，谢谢你替我遮掩，没让我在市长面前出丑。”

宋德超说：“何止是出丑，去年有家饭店毒死了挡他招牌的行道树，不但罚款，还被拘留了呢。”

老荆说：“就是就是，这事我也听说了。所以嘛，我把这三千元奖金上缴，多少算是补偿吧。”

宋德超说：“盆是盆，罐是罐，奖金是你应得的荣誉，只是你那菜园子……”

老荆忙说：“不种了，不种了，老弟放心，我以后向你学习，也做个热心公益的业主。”

责任编辑 丁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