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狗滚滚
2023-05-30杨靖
杨靖
记得母亲把小狗滚滚领回家的时候,我刚上小学一年级。它圆圆的脑袋,胖胖的身体,毛茸茸的,很有蓬松感,我抱住就欢喜不已,非得在它身上揉到满意才肯撒手。母亲说,它长得圆圆的,就给它取名“圆圆”。我不同意,执拗地叫它“滚滚”。每次母亲叫它“圆圆”的时候,我就抢着叫一声“滚滚”,常常把它弄得稀里糊涂的。那发愣的呆样儿,逗得院坝里的街坊邻居捧腹大笑。久而久之,母亲也懒得跟我较劲,索性也叫它“滚滚”。
至此,它以“滚滚”之名,顺利地成为我们家的一员。每天上学,它都会送我出院坝,到了堰塘,我才会催它回去。放学后,我还没到家,它就摇着尾巴,在院门口等候。母亲说,滚滚的耳朵特灵,什么声儿它都听得见。
有一次,我爬到榆树上抓知了,不小心掉進堰塘,“旱鸭子”的我,越是费力扑腾越是慌张。恰逢夏日午后,骄阳暴晒下的村庄还在懒洋洋地午睡,堰塘的周围压根儿没人。唯独滚滚闻着声儿跑来了,扯开嗓子汪汪地叫。最后,二舅赶到的时候,它已经游到我跟前,用小小的身子撑起我的下巴。
晚饭时,我趁着大人们谈论庄稼收成如何的空隙,偷偷将一坨肥肉从碗沿边儿滑落到桌子底下,刚好落在滚滚面前。那晚,我“吃”了好几坨肥肉。母亲一个劲儿地夸我终于不挑食了,我傻笑着看向滚滚。它在朝我吐舌头,好像在说,今天吃得很满意。抬头一瞬间,刚好撞见二舅在对我眨眼睛。还好二舅不是个多嘴的人。晚饭后,我偷偷地将滚滚抱到了床上,在毛茸茸的触感中,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我浑身上下莫名其妙地起了好些红点,瘙痒难耐。母亲脱下我的衣服,让我站在搓衣盆里,用硫磺香皂给我洗了个热水澡。二奶奶路过的时候,笑话我光着身子,羞得我一屁股坐下去,溅了母亲一脸洗澡水。二奶奶见状,笑得更欢了,缺了牙的模样甚是滑稽,驼背儿跟着笑声一耸一耸地颤抖,像安了个弹簧似的。我赶紧唤来了滚滚,让它挡在搓衣盆前面。母亲让我别靠它太近,说它身上有咬人的虱子。看着自己身上的红点,我想,滚滚应该也很难受吧?那天,母亲也给滚滚洗了个热水澡。
滚滚陪伴了我整个童年,我们一起在马路上奔跑,一起在田野里撒欢,一起去后山捉竹节虫,一起到对面坡坎掰玉米……好多好多的一起,见证了彼此的成长,我长高了许多,它也长壮了不少。
一个夏夜,我在院坝榕树下纳凉。阿婆在喂猪食;阿公在咂叶子烟;父亲拿出自酿的枣子酒,跟二舅划着热火朝天的拳;母亲端来一盘花生米。菜籽油煎出的香味儿,惹得滚滚围着石凳嗅了又嗅。我趁机抓了一把,跑到一边也玩起了游戏。游戏的名字叫“你一颗,我一颗”。结果被二奶奶发现了。她举着酒杯,摇着蒲扇,窝进太师椅,吧唧吧唧,笑话我把滚滚当朋友。我说:“难道不是吗?滚滚就是我的朋友呀!”大人们一听,全都笑得合不拢嘴。二奶奶更是呛得咳嗽,像极了传说中的老妖怪,面目狰狞。我已经长大了,不跟她计较。我抓起滚滚的腿,叫它坐下,看它耷拉着长长的舌头哈大气儿。
二奶奶有时候真让人讨厌,又要出谜语来考我:坐着比站着高,打一动物。话音刚落,阿公就笑得喷出了好大一口烟,难闻、刺鼻、呛喉咙。我不跟他们玩儿,抱起滚滚就跑出了院坝。
马路上像被墨水泼过似的,啥也看不见。可滚滚看得见,它欢快地在草丛里钻来钻去,追蝈蝈或蛐蛐,那跳动的身影,傻得格外可爱。突然,它朝着对面田坝狂吠起来,怎么也制止不了。父亲和二舅拿着手电筒就冲了出来,摸黑穿过一片玉米地,揪出了流窜作案的隔壁村王二子。自此,村子里的偷西瓜案水落石出。
大家夸奖滚滚长了一对“尖耳朵”。夸得最厉害的,要数二奶奶,牙齿不好的她最喜欢啃西瓜。那片西瓜地就是她家的。隔天,二奶奶端来了一碗鸡骨头,慰劳滚滚。她竟然未经我的允许,私自给滚滚改了名字,称呼它“乖乖”。我不答应,也不让滚滚吃她的鸡骨头,它非不听,扑着赶着就啃了个干干净净。为此,我生了好几天闷气,还骂它没骨气。母亲说,别骂滚滚,它最喜欢吃鸡骨头了,就像你最喜欢嚼辣条一样。
后来,我到县城读初中,一周回家一次。每次出发,滚滚都会把我送出大山;每次回来,滚滚跑老远迎接我。母亲说,滚滚经常去垭口打旋儿,有时候一旋儿就是一下午,不到吃饭时间,是不会“落屋”的。
母亲肯定还不知道,我跟滚滚可是正儿八经拉过勾的,不能把我省下生活费买火腿肠给它吃的秘密“说”出去。滚滚在我的偷喂下,越发强壮。母亲说,它再这么长下去,怕是堂屋的门槛都跨不过去了。怎么会呢?我们还能一起滚稻草堆,一起钻柑橘林,一起爬到山岗最高处吹最猛的山风、看最远的山林。我甚至在山岗上,教滚滚学狼叫。不过,我吼得声音发哑,它也不赏脸叫一嗓子,气得我下山都没叫它。
滚滚的腿脚还真是利索,我跑得快,它跑得更快。最后,在比谁跑得快的较量中,我左腿膝盖摔破了皮。回家后,母亲问我怎么摔的。我说,被滚滚绊的。母亲听完,抄起扫把就要吓唬它,嘴里念叨着“畜生”。看它被吓得退到了院坝外,我笑得直不起腰。二奶奶看见后,嘀咕了两句,拉着滚滚去了她家,还说给它留了好多鸡骨头。嘿!它居然真跟二奶奶走了,气得我也跟着骂了句“畜生”。
再后来,我顺利考上了市重点高中,回家次数更少了,一个月才回家一次。即便回去了,不是赶写卷子,就是补瞌睡。母亲说,读书也不“松活”,密密麻麻的字儿,看得头皮发麻。越是临近高考,越是有做不完的题,我已经很久没有跟滚滚玩耍了,它也不来我脚底下磨蹭了。它喜欢趴在墙角晒太阳,常常一晒就是一整天,连饭都不吃、鸡骨头都懒得啃了。母亲只能把饭端到它跟前,它会象征性地舔两口稀饭。母亲说,它比二奶奶的胃口还差,再这么下去,怕是要跟二奶奶一样,就等着“老”了!
二奶奶真的老了。出丧那天,长长一条队伍,从院坝一直到后山。我看见滚滚也跟来了,它趴在斑茅草里一动不动,在一下下的铜锣声中,目送二奶奶最后一程。我仔细地看着它,它瘦得变样了。
高考前两天,母亲跑到学校来,塞给我一盒葡萄糖口服液。我问她滚滚最近咋样了。母亲说,还是老样子,整天趴在墙角晒太阳,不过最近会站起来晃两圈了。我说,等高考结束了,我要给它带好多鸡骨头回去,让它吃个饱。母亲回了一句:“别紧张,好好考。”高考那两天,整座城市都安静了许多。班主任说,考完一科,就不要再去想它,继续为下一科竭尽全力。终于,在一场大雨过后,高考落下帷幕。同学们拍照留影,畅谈未来。我却赶紧回到寝室收拾行李,赶末班车回家。
一进门我就问:“滚滚呢?”母亲说:“滚滚走了。”我问:“走了?跟二奶奶一样走了?滚滚也在后山?”见母亲点头,一行热泪从我眼角滑落。陪伴我成长的滚滚终究还是离我而去,但他永远活在我的记忆里,那些温暖的瞬间将伴我走过一年又一年。
编辑|郭绪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