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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铁大楼与烟火货车

2023-05-30魏冶

台港文学选刊 2023年1期
关键词:陈映真夜行大楼

魏冶

1

活跃在上世纪六十至八十年代的陈映真是一位深具影响力的当代台湾作家。陈映真原名陈永善,祖籍福建省安溪县,1937年出生于台湾省苗栗县一个知识分子家庭,毕业于台湾淡江文理学院外文系,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說集《将军族》,中短篇集《夜行货车》《华盛顿大楼》(第一部),理论文集《知识人的偏执》等,曾创办《人间》杂志,作品获第十届吴浊流文学奖。他以前卫的思想、独特的语言风格和创作、评论齐头并进的写作特点名扬一时,对后起台湾作家产生深远影响。作家马家辉在《锵锵三人行》推介陈映真小说时,谈到张大春等台湾知名作家曾表示:“我们”心中都有一个小小的陈映真。陈映真小说的前后期,视角从乡土横跨到都市,不管着墨何处,他总是持续热烈地关注现实。评论界对这位“文学的思考者”给予了充分肯定,有的把他誉为“台湾乡土文学的一面旗帜”,有的索性称他为“台湾的鲁迅”。

陈映真是否称得上“台湾的鲁迅”,见仁见智,不可否认的是,鲁迅对他影响甚深:早在小学六年级时,他就从《阿Q正传》中获得文学启蒙。陈映真在台湾曾两次入狱,第一次就是因组织聚读鲁迅等左翼书册等罪名被逮捕,判处十年有期徒刑并移送绿岛。陈映真的人生既因鲁迅而获罪,又因鲁迅确立方向和道理。他在《一本小书的沧桑》中说:“我总不能把文学仅仅当作流行时潮的游戏,总是把文字看成对生命和灵魂的思索和呐喊。”思想者的身份对陈映真和作家一样重要,他曾直言作家就应该是一个思想家。因此陈映真总是自觉地对每一阶段的写作进行阐述,这不仅使得他的写作路线相对理性而明晰,也常常令人忧虑,作品是否有堕入“主题先行”圈套的危险。

陈映真发表于1978年的名作《夜行货车》,凝结了陈映真对台湾地区彼时出现不久的大众消费时代“消费人”种种怪象的思考,目光前卫而深远;同时,陈映真又以成熟的笔力,给予这篇小说文学的筋骨和温度,使其不致沦为简单机械的思想图解。美感与智性交融,重温此作,能使我们再次领略陈映真作为“文学思考者”的独特魅力。

2

《夜行货车》不是一篇孤立之作,它是陈映真《华盛顿大楼》系列小说的组成部分。后者由四篇中短篇小说《夜行货车》(1978年)《上班族的一日》(1978年)《云》(1980)和《万商帝君》(1982)组成。陈映真在小说集《云——华盛顿大楼系列(一)》的序言中写到:“《华盛顿大楼》系列作品,主要和基本地,不在于对企业和它的行为做出分析和批判。文学和艺术,比什么都更以人作为中心和焦点。现代企业行为下的人,成为《华盛顿大楼》系列的关心的主题。”陈映真认为,1965年之后,美国对中国台湾经济输出的方式由直接的对台援助逐渐转变为资本输出,日本也随之加强了对中国台湾的资本、技术和商品输出,随之而起的,是“一种称为‘企业的人的组织体,因着空前发达的科技、知识、管理体系、大众传播、交通和庞大的资金,而对人的生活方式、行为、思想、感情和文明,产生了空前深远而广泛的影响。这样的影响,成为一切关心人类的思想家和文艺工作者的艰深的课题。”陈映真想要凭借《夜行货车》及一系列小说在纸上修建起一座摩天大楼,这座大楼将成为展示消费社会下人的“异化”的舞台。

钢铁般的大楼以及随之而来的规则,紧紧箍住了小说里的主人公们。前者以狭小的场地和铁一般的作息规训肉体,后者则以森严的等级和殖民主义扭曲灵魂。“华盛顿大楼”看似现实,实际是虚幻抽象的,是高度发达消费社会下大企业的概括。如果身处其中的人物也无烟火气,则小说几乎要失败——成为一种思想的叙说,而非文学。

作为一名成熟的作家,陈映真的高明之处在于,他放置在大楼里的红男绿女们,并非从天而降的纸片人。作者突出了他们的乡土背景,以及和传统思想间的剪不断理还乱。他们本身就与这座充满金属味的大楼对立,文化与观念的冲突自然形成了戏剧性的矛盾。

比如小说末尾,决意辞职的詹奕宏拒绝了“仿佛邀约似”的计程车,而牵挂起那辆长长的夜行货车。计程车象征都市现代文明,是钢铁大楼的维护者和同谋者;而充满烟火气的,开往南部家乡的夜行货车,则代表着日渐衰弱,却依旧充盈人性美好的烟火人间。钢铁大楼与烟火货车并置,构成了摇曳多姿的小说文本。

3

《夜行货车》的情节并不复杂,主要讲述了跨国公司男女职员的情感纠葛和人生道路选择。女主角刘小玲因缺乏安全感斡旋在上司林荣平与年轻同事詹奕宏之间,并怀上了后者的孩子。三人都不同程度感受到跨国公司里中国人受到的欺侮和压榨,却又在依附外国资本带来的丰厚回报中纠结徘徊。林荣平选择忍受,刘小玲选择赴美,而血气方刚的詹奕宏则在国人被辱骂和刘小玲被上司调戏的双重侮辱下捍卫尊严,愤然辞职。

在色彩强烈的劳资对立、国族尊严的小说母题下,陈映真巧妙地使用了货车这一充满烟火气息的意象,它在夜里斜斜地穿过湿漉漉的都市和文本,货车的象征之旗下,聚集了一系列鲜活可感的细节。

比如归乡。《夜行货车》似可概括为一个寻找故乡的故事。跨国公司里的中国职员们,在这个洋人至上的公司里,不过是一个个漂泊者,他们领着美国薪水、享受着日本服务,站在台北的霓虹灯下(罗大佑唱:台北不是我的家,那里没有霓虹灯)看起来光鲜亮丽,内心却惶然无依。正如詹奕宏愤然喊出的那句:“我不是什么他妈的James,我是詹奕宏!”在人生低谷、酒后梦中,他们脑海里闪过的,有台湾南部的乡村,有旧式的家庭,甚至有海峡阻隔的祖国大陆。

茫然驱使小说中的人物朝着归乡的目标前进。小说最后,刘小玲同意和詹奕宏一起回到他台南的故乡。因为她深切地知道,虽然是为了投奔“世界上只有她一个真心疼我”的姨妈,而这依然是从他乡再到他乡。在潜意识里,那里也不过是一片夜夜在她梦中出现的白色沙漠罢了。然而台南又岂是故乡?她真正的故乡,在父亲早年匆匆离开的海峡对岸。到台南去,只是在一份不安稳的感情里希冀一个栖止之处罢了。对詹奕宏来说,台南农村就一定是心中的故乡?也未必如此。詹奕宏的自述里“家中的生活阴悒窒闷……父亲整天抱怨、整天诅咒”,他为了逃离这个地方才一路努力读书、进入跨国公司,回去就能舒心安适了吗?

故乡既在地理意义上供肉体栖止,又在文化意义上供精神安放。在地图上他们四处迁徙,回不去或者到不了那个印象中的故乡。在文化上则更为窘迫,外国资本控制的消费社会里他们找不到安身立命之所,传统的精神无所归依,西方的生活哲学亦无法抵岸,他们混乱而又深感茫然无聊的私生活即是明证。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们都是失去故乡的人,结尾的离开只是另一种逃避,并不比刘小玲去美国来得高明,问题没有解决,依然存在。

又如父辈。小说里详细叙述了刘小玲和詹奕宏的父亲,绝非闲笔,更不是巧合。对刘小玲来说,父亲意味着一种复杂的情感。她对父亲不无崇拜,正因崇拜,不禁对父亲来到台湾之后的“堕落”就更感错愕。家仆周妈口中的那个“一次枪毙十个把人,眼皮不眨一下”的、剽悍的、青壮时代的父亲,她从没见过。她看见的,却只是一个邋遢的、懦弱的、一任妻子嘲骂和背叛的老人。这位曾经活跃在上世纪四十年代的华北政客,来台湾以后,不但不闻政事,家中生活也撒手不管,原因不外对现实的极度失望。他在刘小玲的母亲劝告时说:“(我)二十岁从日本学兵回来,什么我没抓过,什么我没见过?”被迫离乡与壮志难酬,让他从进取变为消极,导致了家庭生活中的缺位。

詹奕宏的父亲则是另一番光景,和刘小玲的父亲来自大陆不同,他在日据时代成长并受完了中学教育。不久台湾光复,祖父却在这年过世,只留下微薄产业,不久他又在一场动乱中,枉受牵连,差一点送了命。这以后,年轻力壮的父亲,忽然变得纵欲醉酒,最后变成了一个“抱怨校长,抱怨训导,抱怨将近三十年前招致他破产的金融波动,抱怨政治,抱怨天气,抱怨‘外省人……”失意的小学教员。虽然出身和经历不同,但詹奕宏父亲和刘小玲父亲,却殊途同归,都造成了家庭的残缺与反常。刘小玲和詹奕宏面对人生抉择时,不约而同地想起和谈及的,都是自己的父亲,父辈给他们带来的,相较于阳光,更多是阴影。

父輩的阴影笼罩着年轻人,父辈们则被历史的阴影所笼罩。在父辈那里,故乡就已经丢失,这种缺失又遗留给了下一代,造成更加复杂难解的历史难题。父辈是一种传统文化的象征,传统文化的断裂,使得刘小玲们抵抗外来精神殖民时,时时显得茫然无措。借此,陈映真对历史的揭示和对精神失落的追根溯源达成。

除却归乡和父辈,《夜行货车》类似这样的细节还有很多,陈映真正是依靠搭建它们,在对社会凝视的同时,也完成了对个人的注目。

4

我欣赏陈映真对人物投注的悲悯,却不赞赏其对社会前途透露的悲观。《夜行货车》里所有人物都缺乏主动解决问题的努力和精神。林荣平已然屈服,刘小玲能想到的只有前往美国逃避,即便小说最后詹奕宏拍案而起愤然辞职,也不过是一种“不合作”,这已经是他们最大的勇气和反抗。主人公们没有想方设法去改变这座大楼、改变这个体制,传达出作者在汹涌而来的消费主义社会人的“异化”前的犹疑和彷徨。这契合陈映真的思想特点,他曾自陈“我觉得文学最大的特色就是不审判人,它承认人有很软弱的地方……一个人有两面,有善良的一面,神圣的一面,也有阴暗的一面……这个颓废就来自于这另外的一面。想要放纵自己,这一面我是有的。”(《陈映真新年访谈录》)

此外,小说在人物塑造上,也留有遗憾。除了刘小玲渴望关爱与精明自私的矛盾性格写得较为立体,其他人如暴躁冲动的詹奕宏,前途至上的林荣平等还是略显扁平单薄,人物的转变和成长也铺垫不足,不免生硬。但就如我们不会苛求《一九八四》之类的社会问题小说贡献出包法利夫人或者安德烈公爵这种经典角色一样,在《夜行货车》这样一篇以揭露社会问题为主旨的小说里,作者仍然倾注大量精力在塑造人物上,已属难得。值得注意的是,陈映真早期作品如《面摊》注重个人内心情感的表达,往往忽视现实生活的丰富驳杂。后期的《华盛顿大厦》小说系列转而深入现实,同时兼顾人物的塑造,说明陈映真一直在小说道路上不懈探索。瑕不掩瑜,《夜行货车》仍不失为一篇思想超前、质地绵密的好小说。

5

1982年7月,台湾远景出版社出版了《云——华盛顿大楼系列(一)》,收录了《夜行货车》《上班族的一日》《云》三篇小说。陈映真将书名标示为系列的第一本,说明他有建起一栋纸上大楼的雄心,但很遗憾,1982年系列小说最后一篇《万商帝君》发表后,《华盛顿大楼》系列就停工了。实际上,《夜行货车》追问的人的“异化”以及跨国企业对第三世界经济、文化的侵略等问题,时至今日仍具借鉴意义。

无论如何,这位“文学的思考者”的思想就像小说里那“黑色的、强大的、长长的夜行货车”一样,顽固地驶过城市和田野,造就一种独特的景观。

本辑责任编辑:练建安 马洪滔

特约编辑:馥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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