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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地平线”走向未来之境

2023-05-30田泥

当代作家评论 2023年1期
关键词:人类小说世界

张辛欣在移动的时空中以多种姿势翱翔,在《精神遗嘱:我与新时期文学》一文中,她有着这样的表述:“也许我更像个‘蝙蝠,在各种创作样式之间飞来飞去,仍然感到比寂寞更甚的东西:单调。”但其实张辛欣的文本所表现出的自我与真实存在之间的叙事张力,尽显历史内涵与现代化的先锋气质。她曾经当过农工、战士、护士、导演、访问学者、主持人、电台评论员、画家,涉及小说、戏剧、电影、口述实录等,所涉领域广泛,尝试以不同的文学样式介入社会现实,从事文字、电视、广播、戏剧方面都有创获,是一个典型的跨界艺术家。自1987年《往事知多少》问世后,相继发表了小说《一个平静的夜晚》《心与心之间》《留在我记忆中的》《我在哪里错过了你》《在同一地平线上》《我们这个年纪的梦》《疯狂的君子兰》,纪实文学《在路上》《流浪世界的方式》,以及非虚构作品《北京人——一百个普通人的自述》等;之后她去美国,很快又有了《我》《选择流落》等系列自传体小说。实际上,从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至今,张辛欣从《在静静的病房里》到《在同一地平线上》《北京人》,再到《我ME》《IT童话》,作为一个独步在东方与西方、此时与彼时、个人与社会间的一个目光彻换的观察者,在个人-社会-历史的维度上表述女性精神成长的故事,也进行着艺术上的多元化阐释。但她将女性个体-历史发展的联结作为隐线,勾连着感性的生命经验与时代特质及理性的文学写作,标志她的生存行迹与笔下的人物故事的关联,以及自我轨迹与社会轨迹的同一性,同时也在探索女性、性别、个体在人类意义上的普遍性困境及出路问题。

一、走出性别困境之后

20世纪80年代张辛欣被命名为“中国存在主义代表”,之后于1988年,在创作的高产期,张辛欣选择了淡出国内文坛,到美国康奈尔大学做访问学者。在流落中有了一种近乎逼近自我“空洞”的情绪,开始了对过往的收集、整理、书写,寻找各种各样的生存缝隙,包括回溯、梳理80年代文艺思潮与创作经验,情感焦虑竟然趋于稳定。多年之后,在《我》中她发出这样的感慨:“小说让我立即成名,接着让我毁灭。小说中心是一只孟加拉虎,这是我的女性故事部分无法拥有的,我把它让给男主角,让他追逐在林莽和荒野偶然现身的虎,追逐着它的动态,为了追艺术,他,掉入悬崖。” 应该说,《我》中记录的有关爱与真诚、欺骗与背叛的情感冲动及纠葛,是张辛欣混搭在20世纪80年代新浪潮中的真切投入与生命搏击,是对20世纪80年代《我在哪里错过了你》《在同一地平线上》和《最后的停泊地》(1983年)等小说的注脚,也是对错位的心理世界、情感轨迹的真实袒露。“我选择了放逐,从那片中心自我放逐,自觉地失声,我敢对天悄悄说,我想用隐身,用消失,转世,转个世界,换取让我清新的任何可能,但是,我也许渐渐消散在不明不暗之中?” 如此,在多重的转向之后,张辛欣承认所有的生命经验、精神资源,以及移动中的时代变迁等,成就了自己的艺术实践,“而自己的生命路程正好跟写于读的前世纪的内心生存方式契合” 这是确切的。

张辛欣的小说《我在哪错过了你》(1980年)、《在同一地平线上》(1981年)和《最后的停泊地》(1983年)等是纠结于两性相处方式的典型文本。《我在哪里错过了你》小说中的“我”从一个女售票员,凭借像男人一样拼搏,跨行做起了编剧,却在自我完善中失去了心仪的导演。为了自强自立“不得不常常戴起中性,甚至男性的面具”,在没有男友之前,曾“为自己的冷静、能够自立感到骄傲”,而当遇到喜欢顺从女子的男性时,“我”却对自己的主观意志感到疑惑了:“你啊,看重我的奋斗,又以女性的标准来要求我,可要不是像男子汉一样自强的精神,怎么会认识你,和你走了同一段路呢?”《在同一地平线上》小说结構沿着两条心灵轨迹延平行延展开来,画家丈夫对妻子的心理渴望与妻子对他的期许成了交织的点,但彼此不能够形成心灵、精神的依存,这成了他们最大的情感障碍。而彼此空间距离让位于心理距离,他们渐行渐远,最终无法挽救曾经有过美好想象的婚姻。

显然,女性必须面临着社会与男人的双重要求。具体体现为:一是女性行为变异为男性化,即所谓的雄性化;一是因对传统的性别角色分工进行改变之后,产生了心理不适和精神困惑,表现为精神上的变异。张辛欣从女性的视角去揭示女性的生存困境,展示现代女性生存与心理困境:女性试图冲出传统的角色规范,以崭新的姿势立足于社会;但由于女性在传统与现代交接点上性别角色改变,女性与环境、与他人以及自身内在心理的冲突,导致了她们在觉醒之后会有精神上的危机感,很难突破以“男性为中心”的传统观念。这也导致了女性自我定位的偏颇存在,印证了20世纪80年代的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是被动的、不自觉的,她们尚不是独立于男性主体之外的另一观察主体。

可以说,伴随着1985 年的“文学革命”挑战与颠覆了主流意识形态与刻板的叙事模式,当先锋派作家们在苏联文学模式、西方文学模式和拉美“加西亚·马尔克斯”模式中穿行,并且竞相效仿各种主义和流派,深入开掘人物的内心世界。作为导演的艺术习惯,张辛欣一直试图在戏剧化成分下保持结构的张力,始终保持着文字的跳跃和简约。而这种文气一直延续到几十年之后。在一些论者看来,张辛欣在精神上始终没有偏离自己的方向。其实,自20世纪90年代开始,她就开始拓展与跨越新的边界,在互联网风潮掀起之时,就以网络作家、博客博主的身份出现,发表了唯一的网络小说《一个读者的自白》,在网络空间中表达自己的主张,开博客、写专栏,直接与读者对话、交锋。在异域的空间中张辛欣并没有疏离故土,相反,开始重新审视自我的成长,维系着对母土的精神连接;用自己的观察、记录、视角和反思,来对历史与时代进行重新审视。

新世纪张辛欣出版了《我·BOOK1》《我·BOOK2》等自传体小说,是对主观“我”世界中的客观性展示与注释。这是作家潜意识里对过往历史人物与事件的回溯、怀旧、回顾,也是对自我身份的认同与皈依,更是一种自我放逐后的精神归途。这一切既是“我”视界中的客观历史存在,也是一个由“我”构想出的主观的理想新世界。“我”将客观现实中存在的历史事件、真实生命形态及社会现状拉回到当下的现实场景中,并给以理性地分析。张辛欣也说:“我想当一个小说家,凭一支笔,在被全部安排的一律化世界里给自己铸造一片主观世界。” 但文学创作与历史求真还是存在本质的区别,其最终的目的也大相径庭,文学必然有主观的思想情感倾向,掺杂了具有修辞逻辑的文学想象。即便是之后的《IT童话》构想了未来之境,但仍是将现实的问题移植到未来世界里。某种程度上来说,作家有关主观世界的构筑仍然是一个乌托邦构想,既不能够做到绝对的真实客观性,也仍然无法真正地完成主观性的构建。

但毫无疑问,《我》在回溯中通过对自我放逐的另类召回,也在非虚构的真实场景中,抒发与袒露着对往日的情怀与情感依存,以及对历史事件进行的理性的反思与审视;《选择流落》便是对她28年流落生涯的一份记录,她写自己扮演唐人街求职者的经历,写与街头流浪歌手的交谈,写万神殿出版社一次编辑的集体出走,写困惑也写疗愈,写琐碎也写全景,但可能最终写的还是那个行走着的自己的文本等。张辛欣虽然自觉地远离故土,仍然有精神的牵念与回归,她在《我·BOOK2》小说结尾处深情表白:“当任何白日降落,我会自动地落入儿时胡同。难道在不属于的这个老地方有着我的真归处” 。张辛欣也说:“和世界同代人相比,我这代中国人,每個人的生命方式都够壮观的。当我在世界文化流浪的环境里写我的成长,我感觉用其他历史文化坐标下的人做一点对比,会给读者更大阅读和想象空间。……在我这个写作者看来,没有比用个人命运,特别是用成长故事,更方便于生动而广泛地承载历史的方式。对更广大文化地域的读者而言,“文革”、知青、一个中国女性的婚姻故事,都表达着成为如此的‘我的脉络。” 因此,《我》是对之前《北京人:一百个中国人的自述》(1986)、《在路上》(1987)、《独步东西: 一个旅美作家的网上创作》(2000)、《流浪世界的方式》(2002)、《我的好莱坞大学》(2003)等非虚构小说的精神延续,但这与相对客观性的纪事性小说还有本质的差异,体现了作家主体对经历过的历史事件和人物,通过回溯、回忆的方式的“召回”,更强调了主观性与个体主体的经验性。之后《选择流落》(2016)、《我的伪造生涯》(2017)等文本,这些基本上都具有一脉相承性。当然,“我”世界不同于传统道德上对善恶的批判,而是更贴近现代历史学意义上所强调的“客观性”,同时也运用了文学想象构筑了历史场景与历史记忆,强调了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的时代理性与生存正义,还有一种当代视角的反思。

二、展示与注释:主观“我”世界中的客观性

与早期的小说相比,《我》(2011)、《拍花子和俏女孩》(2013)等作品,作家童年和知青生活的记忆成为创作中不断重复的部分。这些作品有私小说性,与历史传奇小说的不同在于,这里还蕴含了自传、传奇、历史、神话、魔幻、书信感,以及自己罪行的忏悔等,展示了童年和知青生活,以“我”的成长带动、描绘出了20世纪中国的成长与镜像。

那个飘荡在记忆中叛逆的北京大院里长大的女孩,独自在幼儿园胡闹、独自逃课出行、与霸道的同学对抗却被出卖,作为“新搬来的女孩”,始终被六公主府的女孩儿们孤立、排挤的“小酸杏儿”,只能在胡同中闲逛,或观察胡同里同男孩赛“坦克”、赛“飞机”,沿着小街看沿街店铺,胡同孩子眼里的“天宫”成了她的“地狱”,试着靠舞蹈和说书引起注意的小姑娘,终于可以游刃有余地“在纷乱无序里玩一个自己” 。于是,天马行空的自由想象,就坠入《我·BOOK1》真实与虚构的世界中。当然,作家在非虚构故事的讲述中,将穿插在思绪中飞动的魔幻或虚幻的想象,刻意将它们定格。

我上了城墙。在残剩的城墙上,在宽大道路中间飞跑,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我,闹翻天地的哪吒,踢起燃烧脚下的风火轮在手中耍,风火轮变成好多降魔圈,我长出好多手好多脚,我的手脚纷纷抛出金光闪闪的降魔套圈,我的超级黑眼珠喷射红光……巨大断崖突然出现。

显然,想象中的世界与现实的世界本来就是互为彼此滋生的空间,也成就了作家的书写空间。20世纪80年代,张辛欣以“文革”时抄章乃器家的经历为原型创作了短篇《浮土》。这段抄家经历在她新出版的自传体小说《我》中得以再现。章乃器作为书中唯一非虚构人物出现了在小说《我·BOOK 1》里,构成了与13岁红卫兵“我”的交锋场景。少女参与抄家,除了知道面对的这人是新中国第一任粮食部长因“右派”下台,其余则一无所知。但她本能地认为这种粗暴行为是越轨的。可自信而狂妄的革命激情,也将自己高度的困惑消散了。

《我·BOOK 1》流露出对真实历史人物章乃器的情感与敬意。多年之后“我”得知章是辛亥革命小兵、学商、银行家,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和《八千里路云和月》都是他投资的。此外他还办杂志,成立党派,曾经因为作为反日六君子之一入狱,多亏了爱因斯坦等国际人士的呼吁才被救出来,还是经济学教授、房地产商、粮票发明人。她流着泪,看缥缈网络载着的章乃器曾经的撰写:“假如,有一天我平反了,我的权力回来了,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是,让全国人都改吃面包,开办国营面包房,因为做饭浪费人太多时间!我要做的第二件事是,我要给小学老师提工资,他们最辛苦!我要做的第三件事情,把我的冥想心得告诉天下人……” 她不禁唏嘘,感慨万千。这样的历史人物身处逆境,仍然志存高远,谋划肩负与承载历史、中华民族绵延的重任。一个处于自由精神世界的张辛欣,体味着交错空间中章乃器的梦想,也深为感慨:“我用最残忍的方式‘学历史,学做‘人,带感激和罪过活着其余时刻。” 张辛欣以一种自主的意识来反思,也是以一个小女孩的成长史角度展开了对青春、革命、社会、伦理等的理性审视,透出了历史、现实时光的交错,来抒写时代的变迁与社会的发展变化。

张辛欣的主观世界也依然在构筑中,小说中弥漫着的黑眼珠、苹果树、老虎等几个意象,其情感脉络也构成了《我》的故事。如在这篇小说中作家反复强调“黑眼珠”意象,显得梦幻而夸张。“黑眼珠”作为一个简约的形象,是开启记忆的展开角度,也是一种可移动的观察视角。在遥远的自我放逐的更大记忆画板上,是黑眼珠留存的记忆痕迹,它记录着个体或民族艰难曲折的精神长路。而在回切的时间里记忆中,“黑眼珠”在北京、湖南、云南、美国等空间中的自由穿梭,有1958年的各种场景:田里的麦子密的好像火柴,大人们把成熟的麦子拔下来,全部栽倒一块田里;看到大人们炼钢铁,把吃饭的铁锅和铁勺也扔进泥巴糊外壳的土高炉里。一个个张着透明的大嘴,透明的肚子里,有草根,有树皮;看到这发生在1960年的自然灾害带来的惨状,而政府的报纸上却写着“自然灾害但是我们没饿死一个人。而在知青岁月中,“我”自身军旅中的重病经历,音乐附中才女林柳的准残,初恋漂泊在海上的水手林地,还有演习中为了救别人牺牲的女排长,以及自杀的站岗士兵“木头人”故事等,构成了“我”世界中的时间-人物序列。而青春里的梦魇与对理想的坚守,或许就是在这种时空的交错中,磨炼了一个个体的生命意志及其生存样式。

在我的黑眼珠周围,飘浮着死孩子的黑眼珠,我们在空中飘荡着,凝视着在地面走的人,密集移动的人体,好多是空躯壳,……黑眼珠,凝望大地,同时凝望天空,黑眼珠,这么多,这么多,黑眼珠个个睁大着,哀哀地无言凝望,黑眼珠投射的人间天上景象,各自不同。

“黑眼珠”动态地记录了纷乱年代里的各种冒进与荒诞,而作家通过这些画面的描绘也显出“我”心情的异常悲痛。张辛欣在记忆中回归,将身在异域的自己再次拉回到了过去的场景中,在自觉的远离之后,潜意识中的回溯、怀旧,依然存留着真实情感,还有对个体和国家的无限牵念。这种回放式样的深具历史气息的记忆,连缀着惊心动魄的画面与场景。

小说以一种全景式的个人网状记忆,以互相层叠或照应,且有高度的复调,展现了自我与他者、与社会的关联,在回切到时间、空间中,展现多重的故事与历史,也展示了自我的精神成长与情感选择。小说《我·BOOK2》中也涉及个人情感的纠葛,基本上可与《我在哪错过了你》《在同一地平线上》构成“互文”,或者说是那些回切到在现实世界中的虚构中的人物,转身成为真实在场的“原型人物”,实现了有效的“转场”。《我·BOOK2》里“漂泊的荷兰人”中唯美地将“我”与初恋林地美好的精神交流、理想畅想作了细致的讲述,其中饱含着青春中追梦与情感的叠合,只是令“我”心仪的林地已经是已婚人士,这为这种单纯的爱蒙上了一层阴影。还有“卷二”里的“相遇”“选择”“初夜”“蜜月”“自焚”构成了私人叙事,印证了激进时代向消费时代迈进的时候,个人的情感选择的功利性与爱情至上观念之间的冲突存在,围绕“我”与林地、画家丈夫黎达之间的爱情故事,成了最为伤情的叙述。“我”在云南邂逅了画家黎达,之后有了浪漫的婚恋。婚后,再一次印证了青春里的轻率是要付出沉重的代价,这不是单纯的爱,而是一种掺杂着世俗里功利的“交易”,北京女孩的户口身份成为筹码,而随之有了争执、冷遇,夹杂着“我”两次怀孕流产的经历,在身心留下了深度伤痕。尤其是与林地“越轨”的爱,面临道德伦理的审判,而超越世俗的书信成为两人情感的维系,却在世俗的伎俩中最终松绑、散落,甚至成了“罪证”。林地的最后一份来信被丈夫黎达打开后,他们的秘密被揭开,也引爆了脆弱的婚姻关系。丈夫以此要挟,扬言要把信寄到林地所在的部队,要把他前程毁掉。“我”在丈夫的逼迫下邮寄了给林地的绝交信。此刻,人性的自私、残酷昭然若揭,也将爱的卑微、控制与无私彻底呈现。应该说,《我》以第一人称的视角,以个人成长为线索,“集中国大历史线索与个人传奇于一身”,写出了一代人的青春激情、成长历史,尤其是个人情感经历中,不仅不少情节与20世纪80年代小说有着同构性,更是对自我经验与现存世界的展示。当然,历史事件中的人物命运走向也是作家叙述的中心。

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结尾处有这样的表述:“我们所谓的真实,是瞬刹间同时萦绕你我的感受与记忆间的某种和谐。”那么,张辛欣以“我”的凝视开始了对自我生命轨迹与心灵轨迹的探询,所有的历史記忆中的人物与事件不仅仅作为参照而出现,正如史铁生所述:“这部《我》,以富有原质的鲜活形态,还原了那个特殊年代的传奇与丰富,历史瞬间以及经久的衍化状态在个人命运和精神流变的映像中被不断反思。张辛欣的小说里不仅有调侃、自嘲、叛逆,还有深沉的东西,有内在的痛感和深省。” 华裔学者万之认为张辛欣打破了以往比较陈旧单一的经验范式,而是一种全景式的记忆中,勾连了对历史的重新认知与反省,既是属于客观的“多重故事”“多重历史”的展示,也是主观上对生命经验的提炼与理性的贯穿。

时间上作者不仅从“现在”走向“过去”,又从记忆中“过去”进入了更“过去”的历史、传说、神话和史诗,也可以从“过去”走向“现在”,甚至走向“未来”;空间上,可以从中国观望西方,也可以从西方回望中国,有横向的中西文化比较和记忆对照:不同的音乐,不同的阅读书目,不同的成长和反叛,不同的离家出逃……这是一种全景式的记忆。

而小说中的这种历史的不仅是过去存在过的事实,也是一种现时的建构。莫里斯·哈布瓦赫从社会学方面提供了这种理论上的支持:“可以肯定,记忆事实上是以系统的形式出现的。而之所以如此,则是由于,记忆只是在那些唤起了对它们回忆的心灵中才联系在一起,因为一些记忆让另一些记忆得以重建。” 无疑,张辛欣在记忆的召唤结构中糅合了自己的主观想象与虚构。当然,令人信服的史实仍然成为叙述的主体存在。就此来说,张辛欣以一种冷静、中立的立场,扭转了史书式的或者赞歌式的书写,并进行着深度的社会观察与记录。章德宁认为“张辛欣写这个小说的出发点,其实并不是刻意写历史,而且有时我感觉到她是有意尽量避开所谓‘大历史。但是由于她特别真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面对自己的精神世界,面对真实的人性,这‘真实的人性包括精神深处斑斓驳杂的各个层面、断面,因此她实际上对那个年代精神、文化、社会、伦理、历史等等就有一个独特而又比较真实的呈现。……而张辛欣因为脱离了中国的这种语境,实际上是保持了80年代那种特点,而且更有色彩、节奏、质地上的丰富和衍化,跟国内这种比较单调的习惯有了距离” 。

的确,不仅在《我》中,在以“非虚构”方式书写的《选择流落》和《我的伪造生涯》等文本中,如《我在街头看你走过》《黑工助手》《旧时竞选人物》《败落小镇上的名画馆》《怎么写?怎么读?》《哀悼,一个观众的介入》等,张辛欣将积攒起来的一种“虚构力”,以一种情感性的理性力量,向非虚构注入了“真情性的重给力”,进而对真实历史存在予以当下的重新思考,包括对人存在本身的心灵世界与社会存在问题出路的探询。

作家既能沉潜其中,也能够跳脱出来,在过去与当下、个体与国家、东方与西方之间来回切换,将历史、现实与记忆穿插、混同,透过“黑眼珠”视界,展现的是飞上天空所看透城墙的历史变迁、打量“我”的种种行为,更在向北大荒进发的同时也在关注人类登上月球关心世界。当然,其间也穿插了看上去有些伤情的情感故事。就“在必须对熟悉的材料重新观察的个人创造危机时刻,选择了流落。……我的流落有地理距离的外观,更为智性的茫然。首先和最后,写,是一次次自我成型,不,是一次次自我变形记。” 然而,正是这样的一种有意味的放逐与回溯,反而将曾经的历史岁月和现存世界再一次勾连起来。于是,在异域空间中的深度“凝视”,张辛欣击穿岁月的迷雾,进入历史人物的心灵世界而探索到历史进程中的生命痕迹。

三、《IT童话》:未来空间中人类与智能存在的博弈

与之前的《我在哪里错过你》《在同一地平线上》《我》等小说相比,张辛欣后来移动到未来的空间中,是从两性关系到人类的困境的延伸,并试图探寻人类走出困境的道路。最为典型的当属中篇科幻小说《IT84》,该小说首发在2015年12月《上海文学》,后改编为科幻长篇小说《IT童话》并于2017年《收获》长篇专号(冬卷)上刊出,这是张辛欣告别小说创作近30年之后发表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这也是她在经历了多年跨媒体、跨行业的创作,以及多年的互联网技术背景下的生活之后,完成了的又一次的转向或转体,即从女性自我-民族-国家维度上,进入了女性-人类的界面去思索生命存在本身,探讨女性在维系世界生态和谐发展上的生命意义与价值。在她看来,小说书写逐渐被非虚构、口述历史、类型小说等冲击,她坚信唯有科幻小说才是折叠的缩小的现实,能够以一种全景描述,来探讨人类的困境根源与拯救的方式。

《IT童话》展示的是人与智能冲突共存,小说背景设置在人工智能时代。世界已经由两大国际控制,一个是星 05,一个是 50 星,两大国际通过制造芯片并植入人体,来控制人的情绪欲行为。各类边缘人、强迫症患者和陷入精神困苦的人们,都通过更换芯片来解决问题,这样,人获得了长寿,没有疾病的痛苦,也不需要工作。甚至人的身体也发生了变化,植入了太多芯片的人开始向机器人过渡,成为半机器人(Cybory)。小说中的人物是虚构的,但又是穿行在现实世界-未来世界空间中的有着人世间烟火气息的。作家透过“想哭”凝视着尘埃中的世俗烦乱,还有另类的属于智能世界里存在的纷争,这些都抹不去人的真实世界的世俗化的痕迹,揭示了“真诚与背叛、拯救与毁灭”的永恒的艺术主题。“这个人有我的影子,围绕创作困难和推算我团团转,转了半辈子,‘想哭'这人物——无机生物生命角色更是我。” 只是小说虚构了一个未来世界,但人类不是其中的主角,人工智能才是。

无疑,设置这样的人物与故事本身,就是原本试图在现实之外,寻找一个世界存在的秩序方式。不得不说“想哭”等机生物生命的角色及形象本身,是人在现实困惑里的折射存在,也是人的生存经验的延伸。当然,想哭本身就是张辛欣影子的透射。其實,作家有此动议可追溯到十年前,20世纪90年代末她曾在数码书科技公司当艺术总监,新世纪又在土豆视频网供职过,在小米数码书工坊和编辑合作,还在美国地下室她的作坊做绘本ebook出售。这一切成了一种有效的智能活动的实践,促使她投入数码纪网络早期的数码创作,也使她对网络对数码纪加速人类的终结,存在有悲观清醒的认识。因此张辛欣才会有这样的感叹:“悲观绝望是科幻小说的一种调性,是一种极度诚恳,当然,科幻小说充满了星际旅行,科幻小说是光年距离的漫画故事,对于我和斯蒂夫,眼下尤其是逃离现实,病痛,疑难诊断的,通向世外桃源的旅行器。” 也可以说,试图逃离现实的所有羁绊,创造一个精神能够修为的主观空间或世界,是张辛欣的最初本意。

但殊不知,这个未来空间,包括“无机生物”(科技界新定义的,要掌握人类的新物种)“想哭”却产生了新的困惑,她生于哀伤,却流不出人的眼泪,注定与人的世界存在着难以逾越的鸿沟。因此,小说故事的情节似乎有些繁杂的悖论性,围绕人工智能女孩儿和她的造物主“导师”之间的生死恋,引发了人们对人性与科技博弈的思考。这个名叫“想哭”的蠕虫病毒,却以女性身段钻入最后桃花源,来杀掉创造她并试图解放人类精神困苦的这个人。

小说随着叙述的展开,发现“想哭”的身份本身,就是年轻时候的“导师”通过控制技术制造出来的蠕虫病毒,作为他的创世产品是用三维动画建模和自由的数据泥巴捏出来的数字人物,是被永远定格为16岁少女的机器人形象,因为没有人心,所以无法流出眼泪。但诡异的是,这只蠕虫在经历过各种流浪、改造、升级、再生后,在获得了人类的脑图、心感、胃感和人脸后,作为破坏者的蠕虫“想哭”产生了多次裂变后,其生命形态与思维结构惊人地发生了逆转,她竟然携带有人性的情感、思想与欲望,还存在有人的暴力冲动和嗜血的隐秘心理,并获得了奇特的永生的生命力。

在写此小中篇《IT84》的时候,张辛欣有意布置了“想哭”和造物主下棋,既是叙旧,也是互相侦察。但发表在《收获》的长篇小说里,“想哭”已经不再是游离于世俗空间与精神世界的自我,在叙述法上是从“想哭”数码女孩角度进入的,像数码程序一样思维,并具有科幻小说的逻辑与别致的细节,如其中有各种凝视的描写。这一切只想为“人类一直讲成年人假童话”,因为“我爱看远离现实的想象。”作家正是带着一种超越世俗的热情与主观意识,以一定的审美距离来审视、构想着未来世界。

《IT童话》有着灵魂与人的潜意识的拯救展示,即人类在面临数码纪个人意识的消失,最后需要有“想哭”去挽救人类的潜意识,但这种拯救是以一种“毁灭”方式开始的,因为两大国际组织垄断了全体人类下的控制与反抗,科学技术工具理性正在剥蚀人文理性,技术色彩和破碎信息环境的时空,充斥着悲情与诡异气息。在这个童话世界里,人的所有活动被机器人代劳,因此人有了普遍性的空虚、无聊与困惑,于是人们终于有了新的想法,渴求寻找另外的替代,最终发现充满诱惑的独角兽(大概是一种程序),是可以消除生存的困境。据说,只要装上独角兽,人就可以获得快乐,不仅有活干,还可以获得星际船票,能够实现星际移民。于是,人们纷纷投奔独角兽,两大国际人数逐渐减少,就派出叫“想哭”的蠕虫机器人来刺杀独角兽的领导“导师”,也就是想哭的创始者。

在与导师“重逢”的场景里,“想哭”内心充满了纠结,难以下手。“想哭”渴望获得人类一样真正的眼泪,而导师却开始羡慕“想哭”能够永生。“用快乐的独角兽人制作更多独角兽,安装更多独角兽人,夺取了人数,悲苦的人没活儿干的人,就算个个有快乐的自主意识,又怎么样呢?我不认为人的意识可以成为快乐的,比起悲苦,快乐的感觉,单调多了。我不认为你可以改变人的意识去向。” 导师认为这种集体无意识保留了人类最后的真实:“只有在无拘无束的无意识中,人还是诚实的,无意识是人存在意义的真实和人的价值,是人性所在。” 然而,“人真的没有地方躲藏了。这是你们的导师比奥威尔的老大哥可怜的地方。工巨魔镜是 3D 的,女工凭七情六欲,想看的画面会自动前推,被忽略的画面会自动缩后,无数画面,井井有条,好像套在千层饼里。科幻片里那些是人是鬼的家伙都还手推移画面,落后于工坊现实呢。” 当“老大哥”发现,自己亲手制作的这个数码女孩,她的思维方式,要比人构想制作的任何人工智能机器人更为奇特。她没有心,没有脑,却用全身去想去思考,更可怕的就在于此,她竟然能够通过全身来感知自己,并挑起数码复制带来的动乱。对此,人类已经无法去阻止这种循环。于是女工和人世在崩溃,“想哭”和“老大哥”开始了对杀,她得到他搜集潜意识的秘籍,而他从想哭永不衰老的身体,想得到启示,利用人工智能、人机一体的思维,进入智能体内,以实现了个人永生的梦想。但最终创造了虚拟世界的“导师”却付出了生命,未能获得永生的愿望。“想哭”想放弃杀机,却杀了自己爱慕的“导师”,获得了她根本不想拥有的对人的领导权。她哭了,而对她的咒语应验了。于是,大洪水来了,旧大陆全部下沉了,新大陆出现了,逃亡女工被指挥的数码机器人亲手撕碎了,而正是这些天真小手把她送入杀场。

我根本没有统治欲,这是我和人最不同的地方。我接受指令,指令是第一动力,我复制,我曾经为我只有复制而自卑,其实,复制,无限复制的是你们人。复制彻底改变人类思维方式。

“想哭”发出了心灵独白,也表达出对复制的抵触。显然,小说体现了人与智能的控制与反控制,“控制者”导师创造了蠕虫病毒“想哭”,使她具有了复制、收集人的潜意识存在的功能,但“想哭”具有人性的特质后,改变了之前设定为永远停留在16岁、没有心的存在和哭泣的功能,在复制人类潜意识的过程中,“想哭”具有了人的一些特性。尤其在最后与导师交锋的惊心动魄的场景中,关乎心的存在的描述,成为小说中的最大亮点。无“心”之“想哭”的“心”,就在身体表面跳动,且有无数个存在。这里近乎世俗、神话、禅学的多重意味,充满悲情、动人与唯美。世间超越世俗的清奇的爱,成了一种永恒之爱的模板。人与智能一体之爱原本就是,人类潜意识里所安放的近乎生命本能的素朴简约的爱,但暴力和血腥,还有人的欲望,却让“想哭”的人欲在增长,使其沉迷其中,背离初衷。

想过末日到来的景象,是战争来了,核大战,从地下从天上从贩子从孤独人手中一起来了;是瘟疫来了,在每一个大陆一起来了,病毒从试验室,从猪圈牛群,从鱼塘,从花园来了;昆虫一起变异了,一起来了,植物移位,昆虫移位,鱼从东海到西湖疯狂杂交,这不是亚马逊林莽复苏这是杀戮,藤绞杀树,虫吃人,鱼吃虫吃藤吃人;是大水来了,山海经圣经大洪水来了,大海来了,海到处来了。

“想哭”从一个不具有情感的病毒,具有了人的思维与情感波动,她见证了人的贪婪、冷酷与邪恶,也看到了人类自身的灾难,洪水、疫情、核辐射等等,最后无奈地与人类一起承受災难与毁灭。因此,我们看到,后人类时代尽管人类通过技术革命获得另类的智能空间,试图改变身体、思想和生存环境等,甚至也模糊与淡化了性别差异,但从根本上并未解决人类所面临的诸多问题,反而将人类的困境推移或移植到未来空间与世界中。作为奇幻的一种,该小说与风靡世界的《魔戒》不同,与涉及1984和奥威尔所展现的世界也不同,强调了人性和机器性的对抗成了显要的冲突。奥威尔的《1984》小说想象的对象是人类,而《IT童话》被命名为“想哭”的是一只蠕虫病毒,被蠕虫族派作杀手,化作三维建模女武士,伺机杀掉代表人类奴役他们的“导师”,展示了人与蠕虫、人与智能存在的博弈,以及人对机器人实施的控制与机器人的反控制。而最终机器人成为“导师”的接班人,昭示了人工智能与人的紧张关系存在,还有人类在人工智能发展所要面临的被动困境。

张辛欣在时空的移动中,有多次的心灵转向与多重的文本实践,从20世纪80年代对世俗中两性爱与性别的剖析,到新世纪自我情感的分析,再到在未来世界里展示科幻构架中人的潜意识所蕴含的爱,由注重对性别本身的探索,转变到注重对社会伦理和智能时代对人的存在进行关注,体现出了对人类基本情感的坚守与追逐,以及对人类的伦理问题、正义、勇气等的探寻。同时,对人类因贪婪、自私、邪恶所导致的存在的生存危机进行了生态预警,指认了在移动的世界中,人的思维在改变与搭建着充满芬芳的世界,也在毁灭着世界的构建与人类的家园。

从《在同一地平线上》到《IT童话》,张辛欣的主体性构建益发明显,其中跨界书写的时空切换不着痕迹,而贯以一条浓浓的情感主线,把记忆中的历史事件、人物、时代等编入现时间潮流,她的回溯既是以文学方式的召唤,也将20世纪80年代的精神予以复归,并将这些一起融入现实场景中,构成了互文与对话,将过往的人物与风景植入当下,构成了“活跃”的艺术形象与文化景观,具有在场感与视觉性。同时,张辛欣在书写中融入了传统“说书”的传播方式与戏剧元素,杂糅为一种崭新的激情意志的文学样式,并蕴涵有时代内涵与文化特质,当然中华母体精神中气节、风骨也一并存在。

结语

我们不禁思索,在后人类时代,正如凯瑟琳·海勒《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中所说,“主体是一种混合物,一种各种异质、异源成分的集合,一个物质—信息的独立实体,持续不断地建构并且重建自己的边界。” 而张辛欣所构建的未来智能空间中,展开了后人类审美所面对的早在20世纪末开启的主体性探讨,即萨特早就指出的一种生命形态与存在方式:“我们大家都是一些向着客体超越自己的主体性。我们从主体性走向了客观性,这样一来,我们和自我的关系就改变了。” 顺着这样的逻辑来看,张辛欣所追随与构筑的主观世界,其实就是一种人的主体性存在与意义构建,而这样一种主体性是基于现存世界的土壤,也是支撑其精神世界构建的一种动力源。

尽管张辛欣主观世界与客观性表达始终存在纠缠,存在有混搭中的不协调,但其文本所展示出的后人类图景不仅反观了人的精神痼疾存在,也包含有对人的自身的价值反思在内,同时还留给我们一个新的问题:人的主体性一旦通过客体呈现,是否真能够在与自我的重新认识后达到进一步的“进化”,进而推动人类社会走向一个新的伦理秩序与正义的世界?而作家张辛欣所沉迷的主观世界又是否为一种自我主体性构建的策略?进一步说,人的主体性势必要有精神的支撑,而“作为一个人或一个个体的存在危机,部分则作为一种缩影,以反映置于全球化和现代性背景下的中国文化的厄难。……中国人的希望在于,能够回到自己固有的精神家园,简单地说,就是重新认同、肯定自己的历史、伦理和价值观,舍此别无他途。” 这或许也是张辛欣小说在现实、历史与未来空间几度转向中无法回避的根本所在。

【作者简介】田泥,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 王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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