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与“汨罗作家群”的形成
2023-05-30黄灯
2000年5月,韩少功阶段性地定居湖南汨罗八景后,汨罗的文学生态也发生了明显变化,一批本土作家很快成长起来,“汨罗作家群”由此进入公众视野,一批质量过硬的作品,由此获得了在文学期刊亮相的机会 ,基层写作者以群体的面目亮相,显然和文学生态的营构相辅相成。尽管汨罗这片古老的土地,在以屈原为代表的传统文化熏陶下,一直文风昌盛,但与彭家煌、康濯、杨沫等老一辈作家对白话文学的贡献相比,汨罗新时期文学确实处于断层状态。尽管在20世纪90年代,一批年轻的写作者,也曾经进行过暗中努力,但随着90年代市场经济的铺开以及团队成员的工作变迁和生活变化,并未维持下去,曾经有过的县城写作氛围也日渐稀薄,直到韩少功重返汨罗,这种状况才得以根本扭转。深究下去,韩少功的返乡和“汨罗作家群”的形成,绝不仅仅是一种偶然巧合,而是延续了韩少功对海南作家提携和辐射的路径。可以说,韩少功的来临,为汨罗隐匿的写作群体注入了钙质并确立了主心骨,恰如杨厚均所言,“没有韩少功的‘再插队汨罗,就没有汨罗江作家群的出现。韩少功既是汨罗江流域作家群中成就和影响最大的一位,也是汨罗江作家群形成过程中发挥了关键作用的一位”。
具体说来,韩少功对汨罗作家群的辐射,因写作主体的差异,从写作机缘看,主要有三种情况:其一,帮扶式辐射,類似师傅对学徒的提携和指导,以潘绍东为代表;其二,感召式辐射,因为韩少功知青岁月与当地居民深度而长久的交流,他对汨罗写作者具有强烈的感召力,直接影响了一些人追随他的脚步走上创作道路,以魏建华为代表;其三,渗透式辐射,在汨罗,有一批以韩少功为对象的本土批评家,他们一方面研究韩少功,另一方面又在他作品的渗透下进行创作,以舒文治为代表。概而言之,尽管他们写作的由头各有不同,但都隶属马桥方言区,是土生土长的汨罗人,对韩少功的创作有着强烈的情感认同,同时在文学资源和精神启蒙上深受他的滋养。在韩少功重返汨罗之前,这些本土作家就一直追踪他的创作进程和文坛动态,并对他知青年代留在汨罗的逸闻趣事、故人旧居极为关注和熟悉,韩少功重返故地,满足了他们此前酝酿和发酵多年的“精神偶像”情结,这种强烈的情感,强化了他们接近韩少功的愿望,也为“汨罗作家群”的形成,包孕了可能。
为了更好梳理韩少功和“汨罗作家群”形成之间的关联,本文以潘绍东、魏建华、舒文治为个案进行论述。
一.帮扶式辐射——以潘绍东为例
在刘起林提到的“汨罗六蛟龙”中,潘绍东算得上创作实绩较为突出的作家。潘绍东的代表作是《歌郎》,作品在《北京文学》2012年第9期发表后,引起了较大反响,还获得了第六届“《北京文学》奖”和第五届湖南“毛泽东文学奖”。潘绍东一直在基层工作、生活,对韩少功的文学原乡“汨罗”这块土地极为熟悉,从年龄而言,也见证了韩少功文学作品所叙述的“世界”在时代中的变迁,有机会直接了解韩少功知青生活的场域和当事人,这种因为地缘带来的便利,使得他的文学认知中,因为韩少功的标高和存在,多了一份对文学的纯粹想象和理解,也有助于他更快、更彻底地摆脱基层写作者的“习作式惯性”。尽管潘绍东此前也曾有过文学青年式的练笔,但并没有重要的作品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他承认《歌郎》的重要性,并将此视为自己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部作品。 而这部作品的出场,和韩少功有着直接关联,从这个角度看,以潘绍东代表作《歌郎》为切口,可以更好了解韩少功对汨罗作家手把手扶植的细节,以及如何从细微处营构汨罗文艺生态的过程。
潘绍东1989年岳阳师范毕业以后,第一站分到天井,算得上职业生涯的开始。第一年落在松花村,第二年到了长岭村,从1990年下半年到1991年上半年,他一直任教于韩少功当年下放落户的长岭村长岭小学。学校的很多同事,都是韩少功妻子梁预立当年任教时的旧人,他们经常谈论往事。更重要的是,不少村民都是韩少功当年下放时的熟人,他们记得韩少功知青年代的很多事情,熟悉他笔下的人物原型。潘绍东曾去看过《爸爸爸》中人物原型丙崽的房子,“丙崽死了,丙崽的房子还在,这些原型人物还在,所以听到这些东西,我本来就爱文学,会特别有亲切感”。 也正因为这种别样的经验,潘绍东由此确立了自己写作和韩少功之间的关联,“写作方面,韩老师对我来说,有一些不一样的交往,或者渊源。” 尽管他没有明言这种渊源在特殊的时空交集中所渗透的感情,但潘绍东在回忆1996年12月发生的“马桥风波”时,还是从侧面印证了汨罗写作者和韩少功的情感联系,“直到96年,《马桥词典》这个事件发生以后,我们那时候,汨罗作家群还到长乐、马桥这边来采风、声援,搞了一次活动” 。这次声援行动,在舒文治的记忆中,同样占据了重要位置。可以说,“马桥事件”在汨罗写作者心中的投影以及由此造成的感情波动,确认了这个群体和韩少功之间内在的情感基础,并由此坐实了两者之间的紧密关联。
2011年夏日的一天,潘绍东因为一次偶然机会,重拾了中断多年的文学梦,创作了《歌郎》。小说写出来后,距离潘绍东最近一次发表作品,已经过去14年。韩少功2000年阶段性定居汨罗后,潘绍东和汨罗文学爱好者一样,找机会去他那儿玩过几次,也算熟识。《歌郎》完成后,潘绍东冒昧将稿子发给了韩少功,很快得到回复,并获得了诸多鼓励,“短篇很有意思。很多地方描写生动有力,造语灵动新颖,农民言语和行状的特色出来了,对夜歌文化的发掘既有文学情趣,又有文化史的价值。” 韩少功的回信,极大地鼓励了潘绍东的信心,他按照韩少功给的意见进行修改,并求助韩少功帮忙推荐,对这个过程,潘绍东有过详细叙述,“韩老师先是应我不知天高地厚的请求推荐给一家著名大刊,等两三个月后那边回复:‘小说地方色彩浓郁,也写得老到与娴熟,但角度陈旧了,新意不够。刚刚燃起的文学之火被这盆冷水一浇,火焰小了一大半。但我没有死心,也不想枉费我好不容易重拾笔头的那份激情和韩老师开茅拔塞的指导,便厚着脸皮请韩老师再帮我推荐一次。后半句话我没说出来——这次如果黄了,就一了百了,再不写了” 。随后,韩少功推荐给了《北京文学》,并很快得到了回音。2012年第9期,《歌郎》终于顺利在《北京文学》发表,作品以独特、久违的朴实笔调,塑造了一个痴迷乡间艺术的草根艺人“向锁龙”,“向锁龙”的出场,点燃了潘绍东年少时代深藏内心的文学火焰。
毫不夸张,《歌郎》的问世,不但对潘绍东是一件大事,对整个汨罗文艺氛围的改变也是一个转折,在此以前,因为长期浸淫县城不紧不慢的生活节奏,曾经的文学青年,都逐渐步入波澜不惊的倦怠状态,急需一个激活精神和复苏情感的契机。潘绍东在《歌郎》后记中曾提到,“再后来当乡村教师和县城小公务员,时光过得拖沓而散淡,给我任务和压力的只有本职岗位,写作则完全是一种野生野长,……” 这种随遇而安的自由状态,舒文治也有同感,可以作为潘绍东自述的一种印证,他在《远游的开始》中,也提到,“……思想总不会完全屈服于现实,臣服于肉体,自我的悬浮状态总要找到立足点和此在的证明,读书和写作对我而言,就是这个立足点和证明书吧……” 但《歌郎》的顺利发表,结束了这种状态,给潘绍东曾经懈怠的文学热情,注入了紧迫和生机,并滋生了一份信心,“我的《歌郎》发表以后,这是一个触发点,很多年,包括文治、包括蒋人瑞,就是中途没有发东西,从我《歌郎》发了以后,相当于重新启动一样。接下来他们那几个,也陆陆续续发东西了,好像重塑了信心一样。”
在此后的日子,韩少功成为潘绍东文学创作上的重要支撑,他也习惯有什么事情都找“韩爹”商量一下。2018年,王涘海征求潘绍东的意见,邀请他参加脱贫攻坚题材的创作,因为是第一次参与这么重要的题材,加上领导重视,上面看重,签约的作家在全省也只有寥寥几位,潘绍东颇为矛盾,向韩少功咨询,在获得他的支持后,立即做出了决定,“那几天确实有些纠结,自己拿不定主意,便征求朋友意见,甚至趁与韩少功老师见面的机会征求他的意见,韩老师和朋友都鼓励我不妨挑战一下自己,写作者的每一次写作都是挑战,这个何尝不是万千挑战中的一种。这样,我就很快回复王老师,我愿意签这个约”。
在汨罗作家群中,潘绍东算得上基层写作者的典型代表,在平淡的“乡镇-县城”人生轨迹中,他拥有深厚的生活经验,对本土文化有深入骨髓的了解和认知,内心积郁了很多粗粝的生活实感,但如何用文学的形式并坚信自己能够以此表达对生活的认知,是摆在他面前的真正挑战。幸运的是,韩少功的来临,助产了潘绍东的《歌郎》,坚定了他写作的信念,也开启了一个基层作家的创作通道。对潘绍东而言,他因为获得了韩少功扶植式的辐射,感受到了作为文化名人的韩少功返乡所带来的精神滋养,在写作上,终于获得了突破的契机。
拉开时空距离审视“汨罗作家群”的形成过程,可以说,潘绍东《歌郎》的出场,让士气低沉的汨罗业余写作者,看到了重新出发和聚集的可能。
二.感召式辐射——以魏建华为例
和潘绍东一样,魏建华也一直在基层生活和工作。比之潘绍东,他和韩少功之间的渊源要更直接和密切一些。他出生的地方叫古仑,父亲魏中和一直在天井公社任书记,韩少功落户天井当知青之际,正是魏中和当书记之时,在《长岭记》中,韩少功两次提到他。
魏建华童年阶段,每年暑假,都会随母亲去天井父亲那里住一段时间,他记得,“最先天井公社不是在茶场这个地方,是在长岭插队的那个地方,叫做大屋场,公社最开始建在那个地方,后来才搬出来的” 。他对知青的日常生活有些印象,“每次去天井,我最感兴趣的是那帮来自长沙的知青,他们非常活跃,讲一口在我听来蛮洋气的长沙话,穿着打扮也比乡下人时髦,举手投足都显示出一种跟乡下人完全不同的精神风貌。……所以后来,当我知道有一位在天井插队的长沙知青成为了作家,而且还是全国非常有名的作家,就感到非常惊讶,就在脑壳里努力搜寻这个叫韩少功的作家到底是誰,我想我一定遇见过他”。
在魏建华的记忆中,父亲和知青关系很好,对知青印象不错,对韩少功印象尤其深刻,在韩少功离开乡村回城后,两家始终保持断断续续的联系。韩少功回城后,曾数次返回汨罗。就如魏建华对他的持久关注和牵挂一样,“凡是登有他作品的杂志必定买下,凡是我看到的他出版的书必定收藏,还四处打探他的消息,就好像他是我的一位亲戚。” 韩少功也对知青下放地及友善待人的老书记念念不忘,“不记得是八几年,韩少功老师带着一帮长沙知青回到天井” 。“2014年6月12日,韩少功老师带着夫人专程从八景峒赶到我乡下老家看望父亲,让我非常感动” 。由此推测,魏建华算得上韩少功知青岁月的见证者,只不过因为年幼,他对童年时代和韩少功共处的光阴,没有太多印象。而魏建华父亲魏中和担任韩少功知青点天井的书记,为此后韩少功的返乡及他对魏建华的感召力埋下了伏笔。
魏建华有意识地去接近韩少功,始于1996年前后。韩少功回城多年后,曾在九十年代组织其他知青回过天井一次。县里一个叫胡子的文友提早得知消息,告诉了魏建华,他立即决定参加活动并见见已经成名的韩少功,“我为什么要去见他呢?因为我那个时候也写点东西,也渴望见到他,在这之前,我已经读了他很多小说,算是慕名前去的,那次活动很大,当时天井乡的党委、政府、包括原来茶场好多认识的人都在一起” 。
2000年5月韩少功定居八景后,和潘绍东一样,魏建华也得以拥有机会经常去拜访他。因为魏书记的原因,韩少功也去魏建华家走动,两家的交往密切了很多,也正是在这种频繁的交往过程中,韩少功对魏建华的感召力,让他重燃了久违的文学梦,他开始动手写一些东西,“或许是从小就爱好文学的缘故,随着跟韩少功老师的频繁接触,特别是在读了他的一系列小说,聆听了他许多跟文学相关的独到见解后,我感觉自己跟文学靠得越来越近,我这颗曾经想当作家的心又重新跳动起来。” 在魏建华的回忆中,他初中阶段曾偷偷写过很多小说,后来因为生计,并没有坚持下去,而是和任何乡村青年一样,按照既定的生活轨迹,成家立业、结婚生子,按部就班地在乡镇和县城中流转,过着一份平静的生活。韩少功的到来及两家的交往,悄悄改变了他的生活轨迹,“我是从和他真正交往以后开始写作的,那个时候,觉得他这么大一个作家,就在我们身边,有这么多机会和他谈话,在各个方面都受到很多启发。” 在写作《此身何处》之前,魏建华试着给过韩少功几篇小说,其中一篇叫《雷鸣炮》,是中篇小说,“我给他看,然后他就给出了指导,后来我连续地给过他两三篇小说,每个小说,他都给我回了音,不是邮件回复,就是当面给我讲了很多。”
2014年,魏建华写完《此身何处》,因为此前给韩少功看过的几篇小说不是很成熟,他当时也没有太大信心,于是先将小说给了本地的几个朋友传阅,大家提了很多意见,魏建华心里不踏实,但还是鼓起勇气将作品给了韩少功,“当时我觉得这个东西写得比较扎实,后来就一个人跑到韩老师那里将作品给了他,没想到不到一周,他就回我的信了” 。2014年9月17日,韩少功在回信中不但对作品进行了较高评价,同时也提出了切实而又精准的修改意见,更重要的是,他主动提出愿意帮忙推荐刊物发表,“小说《一路向南》读了。都市农民工的众生相令人心惊,人物各有特点,互相呼应,对社会构成了一种很重要的剖示。语言也是很干净、凝练的。我愿意再为你推荐一下……” 第二天,韩少功又写信建议魏建华完善标题,并给他提供了三个选择,“题目也可再考虑一下: 比如《此身何处》《暂住者》《暂住人间》……是否更给力一点?” 魏建华最后确定将标题改为《此身何处》,在选择投稿的刊物时,他颇费了一番思量,“后来我想,韩老师是从《天涯》出来的嘛,是办《天涯》的嘛,我就选择了《天涯》” 。
发表的过程,费了一些周折。稿件由韩少功推荐给《天涯》后,大约有一年时间没有回音,韩少功曾和他说起,《天涯》因为篇幅所限,内部存在一些看法,后来他又将小说推给了武汉的一家杂志,因为篇幅问题,涉及修改,韩少功认为这样对主体内容有影响,建议魏建华放弃。下半年,韩少功回海南后,再一次推进了作品在《天涯》的发表进程,“我估计他回去以后,可能直接去了《天涯》编辑部一趟,然后就问了一下,这个小说怎么还没反应?很快郑小驴就给我发信息来了,就和我联系了,说这个小说准备刊发出来。” 这样,从写完到发表,经过将近两年的周期,《此身何处》终于在《天涯》2016年第1期刊发。作品甫一发表,就获得了多方面的关注,并获得了一些影视改编的推荐机会。
《此身何处》的成功,极大地鼓励了魏建华的写作信心,按魏建华的说法,作为一个基层政府的公务员和业余的文学爱好者,在孩子成家立业,孙子环绕身边的年龄,他竟然在年过半百之际找到了久违的文学青年感觉,这种年少时代写作梦想的重燃,韩少功对他的感召是直接的情感动因,而随后对他的提点、肯定以及不遗余力地推荐,更是给了他实践和坚持下去的勇气与力量。魏建华不止一次地说过,“韩老师真的很用心” ,这种用心,并不仅仅表现在指导他打磨《此身何处》上,更表现在对他别的作品耐心指点上。
在完成《此身何处》后,魏建华的创作进入了一个井喷期,以前滞留心中的诸多想法,逐渐通过文学作品的形式表达出来,碰上写作上的瓶颈,向韩少功求助,也成为他面對难题的可靠方式。如果说,潘绍东《歌郎》的出场,激活了汨罗写作者倦怠已久的状态,那么,魏建华《此身何处》所获得的认可,则极大地提振了这个群体的士气。“汨罗作家群”,随着潘绍东、魏建华等个体写作者的逐渐成熟,随着《歌郎》《此身何处》极具辨识度作品的亮相,已慢慢显露出雏形。
三.渗透式辐射——以舒文治为例
在汨罗作家群中,除了以潘绍东、魏建华为代表的基层写作者,还有另一种类型:他们经受了一定的学术训练,以文学评论为主,其中韩少功是重要的研究对象,但随着对他研究的深入,在其作品的滋养下,逐渐转向文学创作,这种类型以舒文治为代表。可以说,相比潘绍东、魏建华从韩少功返乡所获得的扶植式、感召式辐射,舒文治的创作,更多来自研究韩少功过程中,因为写作理念的认同及精神立场的一致所带来的渗透式辐射。
舒文治1988年毕业于岳阳师专中文系。在大学时代,就展露了良好的理论积累和评论素养。他曾在1989年第3期的《当代作家评论》上,发表对韩少功作品《谋杀》提出质疑的论文《图式、客体、反讽——<谋杀>的三面困局》。第二年,又在1990年第5期的《小说评论》上发表了《难言的痛苦和思想的荒原》一文,算得上较早介入韩少功研究的青年学者。
舒文治对韩少功的理解,从一开始就显露出了一定的理论素养,在《难言的痛苦和思想的荒原》一文中,他敏锐地感知到了韩少功在转型期,面对喧嚣热闹的市场经济的强力渗透,其内心世界的犹疑和坚定,“他总是在热闹的时候提前退场,总是在心有所疑时听从内心的召唤,他总是要破坏一个世界,再建一个世界”。 “当自由思考被说滥而鲜见时,他一直保持着活性思考;当特立姿态被刻意成某种个人标签时,他复活了中国文人该有的精气神;当知识分子在道统和市场的双重夹击下举手缴械时,他将审美人格化为日常生活。” 现在看来,这种理解因为两者依存于一个共享的地域文化空间,因而会在研究者和研究对象中间更容易达成共情,从而使得当年的判断具有超越时空的生命力,但舒文治对韩少功惺惺相惜的洞察,从一开始就显露了他作为一个批评家的才华和思考能力。
1996年,“马桥事件”爆发,对舒文治而言,这是当代批评界的一次重要事故,标志着舆论环境的微妙转向,为了从精神上声援这一越界的批评事件,舒文治和友人直接到了马桥,以寻访和田野调查的方式,重新考察了脚下的“马桥世界”,企图接通韩少功笔下的文学世界和他熟悉的故土现实。他们与乡村的老人聊天,企图寻找作品中的某些原型,“在《马桥词典》叙说所假借、词条复活所依托的马桥,我们一帮闲人曾于1997年6月下旬拉出一路人马开到这里,寻访了一些老人,用夹生的方言与他们搭腔,想探讨一下‘马桥弓的来历” 。在这种行为艺术般的声援中,奔涌了“马桥人”和写作者之间自然而真挚的情感交流,这中间没有现实的利害关系,流淌的是一种互相看见和珍惜的体恤之情,舒文治自然也体悟到了韩少功渗透在《马桥词典》理性包裹中的感性和深情。
在舒文治看来,这次声援活动也算得上汨罗写作者,以另外的方式介入了《马桥词典》的生长,这种能够和现实对接的可能,本身就显示了《马桥词典》的开放性,而这种能随时、彻底还原的开放性,恰恰以一种最接地气的方式,瓦解了这一荒谬的批评指控。二十年后,针对同一事件,在和申霞艳的对话中,舒文治仿佛重回了当时的氛围,依旧保有愤怒和质疑,“当‘马桥成为一个文坛事件时,我们决不相信‘剽窃强加给韩少功的‘莫须有。当时,我在市纪委写写材料,我们组织了一次田野调查和申援,数十人来到长乐古镇马桥村,发出微弱的‘马桥声音。虽然我们找不到也不可能找到他所写的人物、故事原型,但他所用的语言材料、所写的生活氛围、所涉及的风土人情、掌故传说,我们太熟悉了,这些地方性写作资源,怎么可能在欧洲某一块陌生之地上再现呢?”
舒文治大学毕业后,分配在汨罗二中教书,但很快转向了政府机关,开始了另一段职业生涯。相比学校的单纯,机关工作让他得以拥有更多机会去了解脚下的土地和时代运转的隐秘逻辑。他的生活从此处于一种奇妙的状态,并开始了三支笔的写作生涯,“公务员、评论家、小说家。舒文治的三重身份注定了他的‘三支笔:写公文、评论、小说”。 外人一直很难理解他身份的多重和多重身份地有机融合,更难理解他如何能在各种不同文体中自如腾挪,并始终保持高水准地思考和表达。说到底,对于一个研究者而言,一开始就接触并深入研究韩少功的作品,这给了他极好的文学滋养,也为他树立了鉴赏和创作的标高,这种原点的锚定,算得上韩少功对舒文治渗透式辐射的直接表现。
和潘绍东、魏建华一样,舒文治转向创作后,韩少功也尽可能给予直接的支持,方便时甚至给他作序、写推荐语。2013年,舒文治首部批评集《精神的远游》出版,韩少功在序言中提出,“只要人类还存续,只要人类还需要精神的星空和地平线,文学就肯定广有作为和大有作为……” 2018年,舒文治《永生策划师》出版之时,韩少功在推荐语中对作品进行了极高评价,“这是一部现代的传奇,有小说太初之风,来自作者于社会深处的长期卧底,学识云端的修炼成精,终化为天马行空,‘胡作非为,自成一境。” 不能否认,透过韩少功对舒文治的评价,也隐隐约约能看到韩少功对自我写作面相的暗中确认,正是这种不自觉地确认,昭示着韩少功在写作理念上,对舒文治有着强烈的渗透作用。
从写作资源而言,舒文治和韩少功有很多共享空间。马桥固然是韩少功《马桥词典》中的马桥,更是舒文治现实中的马桥,当然,也是他俩共同的文学和精神层面的马桥。从某种意义而言,韩少功的写作始终在处理地方经验,尽管更多时候,地方经验被置换为知青经验,而对舒文治而言,他需要直面的问题是,如何面对并处理在自己内心发酵过的、置身事内的在地化经验?在和申霞艳的对话中,他曾叙述自己的写作过程,“当一个念想植入头脑之后,写作经验会启动一套发酵和生产秘方,于是,便写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它完全脱离了原型,甚至连影子也变形了。对我而言,只有经过发酵处理的意图和构思才值得舀出来,所想和表达几乎是同时产生的,书面语言成全了两者的融合,就像出酒,只有通过一系列工艺流程之后流出酒槽的才称之为酒。 ”显然,“发酵论”隐含了舒文治植入头脑的念想来自生活经验的触发这一事实。尽管他的作品奇幻迷离,“致力于建构一种将生活具象、民俗事象和精神幻象融为一体的审美境界。” 在各种真实的写作困境中,如何处理来自现实中的生活经验和在地化经验,如何实现对题材的超越性处理,舒文治从韩少功的《马桥词典》中获得了极大的启示,“《马桥词典》让我有文本可供学习——面对地方性写作资源宝藏时,该如何心怀敬畏,如何笔接地气,如何创造性发掘” 。他笔下的“清都世界”,诸如《永生策划师》,其中的篇幅《罗成牌》《活灵活现》、《梦来,贼来》、《燕子窝》、《青瓷花瓶里的纸鹞》等小说,大多涉及“县城-乡村”的地域结构,涉及“历史与现状、物象与风俗、梦镜与镜像的复式呈现,对底层人物、边缘人物、新阶层人物给予深情关切,对人性的变化、欲望的抗争、生存和死亡、疼痛和希冀等共同面临的困境有诸多理性、温暖思考” 。说到底,他笔下的“清都”,正是在地化经验经文学化表达后的集中呈现,是裹挟在当下经验里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微观世界。对舒文治而言,如何获得现代感、如何逃脱极易陷入的食古不化的传统传承中,是摆在他面前的现实挑战,而他正是通过对韩少功先锋姿态的坚守,以获得力量和资源来克服这种挑战。
不可否认,相比潘绍东和魏建华从韩少功那儿获得的直接支持,对舒文治而言,韩少功的返乡,最大的意义是帮助他通过写作锚定了个人的精神目标,并确认了一种心灵自足的方式。通过对韩少功的研究,他不但从其创作理念中获得了启发,也因為彼此精神世界的共鸣,他获得了一种深层次的渗透式辐射和感悟,并由此滋养了自己的创作。
拉开时空距离看,韩少功新世纪重返知青地汨罗,从个人角度审视,貌似只是自我生存状态的一种调整,但其背后,却接续了当代作家从柳青以来开启的重回土地的传统。他的返乡,对汨罗的文学生态而言,成为了促成其转变的强大酵母和引线。“汨罗作家群”的出场,显然和筋骨扎实的个体密不可分,而个体如何变得强大,则必然落实到具体作家的成长中,韩少功和“汨罗作家群”形成的关联,正是通过他和潘绍东、魏建华、舒文治等作家的具体交往,在一点一滴地鼓励、指导、提携、推荐等繁琐而日常的细节中获得确证。说到底,韩少功二十多年的乡居生活,正是通过这些具体而繁琐的付出和参与,客观上实现了对当地的文化、社会风气、文学生态的在地化辐射,他以个体的生命实践,为广阔的乡村建设提供了新的启示。
﹝本文系深圳职业技术学院2021校级课题“韩少功‘汨罗世界的田野溯源”(6021310013S)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黄灯,博士,深圳职业技术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 王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