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富人生的心路历程
2023-05-30金赫楠
金赫楠
《金色河流》是鲁敏最新的长篇小说,作品发表于《收获 2021年长篇小说秋卷》,2022年译文出版社出版。作为近年来长篇小说的重要收获之一,《金色河流》为当下文学现场提供了一个颇有新意和代表性的人物,更开启了新的文学议题。本文试从人物、主题、叙事策略和结构四个角度来讨论这部长篇小说。
一
鲁敏最新长篇小说《金色河流》中走出了这样一个人物:穆有衡,小说中人们更习惯以“有总”来称呼他,中国1978年以后的第一代民营企业家,40余年改革开放实践中的弄潮儿。作为共和国的同代人,和绝大多数同龄人一样,穆有衡经历过贫困、饥饿,在物资匮乏的巨大阴影下怀揣对摆脱贫困、获得财富和成功的强烈渴望。在这种渴望的驱动下,穆有衡在改革开放的机遇和背景中,在时代的必然和偶然中,起伏腾挪,怀揣着挣钱的狠心与决心,也背负着“第一桶金”沉重的原罪,开始了从下岗职工到拥有巨额财富的成功企业家的人生。这样一个商人、富人,在社会新闻、影视头条或者网络段子中,围绕他们的戏剧人生近年来充斥于网络和屏幕,其个人生活和财富人生,似乎再熟悉不过。然而《金色河流》中的这位主人公又分明如此陌生,回顾一下新时期以来的当代小说创作中,少见对这个人群真正的文学关切、描摹与有效表达。他们更多时候出现在大众文艺作品中,而且往往偏于一种背景化、符号化的存在,总在诸如“暴发”和“霸道总裁”之类单向度的人物形象之间摇摆。
而现实里,中国1978年改革开放以来40余年的实践中,这群人扮演着相当重要的角色,他们的起伏进退和命运人生的跌宕,既是时代历史的产物同时也深刻影响着中国社会40多年的社会政治、经济和文化生活,更集中携带着一种特定时期的气息。财富故事中蕴藏着中国社会内在的现代性演进,商人的传奇人生中浓缩着的时代的荣光与踌躇,以及波澜壮阔的改革开放社会实践中,生机勃勃和“野蛮生长”、道阻且长与披荆斩棘、道德与利益的博弈、人性的舒展和凋敝……而穆有衡,作为四十余年来经济生活中的弄潮儿,他的故事更是颇具文学张力,这个人群本该成为文学创作的天然素材,然而关于他们的文学表达却并不多。究其原因,大概至少包括,新文学所开辟的中国现当代文学范式中,严肃文学写作中对财富故事有一种天然的“古典主义”回避;相比于乡土题材、知识分子题材等,作家们普遍缺乏对这个人群的了解、理解,以及书写他们的既有文学资源。
《金色河流》所处理的经验,正是走出了作家们普遍熟悉熟稔的舒适区,呈现了熟悉又陌生的故事和人物:严重脑中风而半身瘫痪的商人穆有衡,在自己生命倒数的最后时刻,带着自己的大额财富如何分配和传承的巨大焦虑,他回顾了自己从下岗工人到集团老总的一生——“白手起家,是斩草劈蛇的开路先锋,也是乱中取胜的野路子,三四十年冲杀下来,固然是吃了很多苦头,流了不少血汗,但毫无疑问,最肥厚的那一勺猪油都挖到了他们碗里。”在经历了回忆讲述中对自己财富积累中“原罪”的自我审判和自我辩解的犹疑、矛盾和煎熬后,小说结尾处,貌似阴错阳差、从无意识到有意识地回馈社会的捐赠中,穆有衡完成了对自己财富的安置,也完成了对自我灵魂的安放。至此,长篇小说《金色河流》为中国当下文学现场提供了一个新的人物形象,在吴荪甫、周朴园、徐义德(周而复《上海的早晨》)、冯石(王刚《福布斯咒语》)等人物谱系中增加了穆有衡这样一个中国改革开放之初,颇富个性同时又极具代表意味企业家和商人的形象,其身处的时代更具人性的挑战和考验,他也因此更为丰富和复杂。
小说的主要叙事目虽然是呈现穆有衡这样的新时期第一代企业家的命运人生与心路历程,但作者并不急于直奔主题,穆有衡周遭的关联人物们也是小说重要的叙事兴致和耐心所在,穆有衡儿子王桑、儿媳丁宁、助理谢老师等除了担当主角人物形象塑造的功能性,每个人都有符合自己身份和自身立场的语言、心思和行动,有自己完整的人格和个性塑造。尤其故人何吉祥的遗属河山母女的性格命运书写,小说中,河山“那杀人如麻的一张脸,野马驹的性子,野藤疯长的经历,亦侠亦盗的做派”“眼藏春秋,满身风月”的人物描摹以及沈红莲着墨不多却足以令人动容的性格刻画,颇见功力和叙事耐心,比如沈红莲“停机保号”这个细节就可见作者处理人物时候的用心和精心。甚至,河山母女的故事,即便脱离整部小说仍可独立存在和独自展开,她们在《金色河流》核心故事的背面或隱或现渐次展开的戏剧人生,亦是四十余年激荡岁月里中国故事的另一个面向,是后来者们理应知悉和共情的时代局部。如此,小说的层次感更加丰富,它和生活才真正同频共振,因为生活本身便是如此混沌、丰富而复杂。
二
《金色河流》开启了一个崭新的文学议题,四十多年后的今天,怎样以文学和文学家特有的角度和方式,理解和呈现中国改革开放四十余年来的社会实践,以及这一过程中的时代精神和个体心灵,当然,还包括穆有衡他们这个人群的时代光芒和历史局限性,他们的“原罪”和救赎。
作为近代以来深刻影响和改变中国命运的伟大实践,四十余年后,改革进入深水区,在这个历史节点回望一路走来时的荆棘和坎坷、挣扎与奋斗就显得尤为重要。文学在这个时候不该缺席,而最最关键的是,文学创作应该在什么层间、什么角度来介入和反映现实?两年作家阿耐反映改革开放四十的长篇小说《大江大河》因改编电视剧的热播而一度引发热烈讨论,作品塑造了代表国有、乡镇和个体经济的三个主要人物形象,以他们1978年以后的闯荡和浮沉支撑了小说的大叙事,每一条线的“各表一枝”与汇合之中很直白地涵盖了这个时间段中每个具有代表性和象征意味的大事件。不同于《大江大河》的“正面强攻”,《金色河流》选取的切入角度重在挖掘和呈现四十余年中先富起来的那一代人、一拨人在财富增值过程中的心路历程,其商海沉浮和商战拼搏是略写和虚写,而财富传奇中复杂的人性凝视与探究以及中国式财富观念的变迁,才是小说的叙事着力点。
《金河河流》以主人公临终前对自己大额财富的处置过程作为基本情节线索。穆有衡,有总,作为工人出身的改革开放初代创业者和民营企业家,在世俗尺度上的成功之后,面对着远超自己生活和消费需要的财富,他处置金钱的态度,经历了一个漫长而痛苦的变迁过程。和大多数同龄人一样,出生和成长于物资匮乏年代的有总,未能摆脱中国传统观念的影响,有了钱,最本能的想法是要将财富在血亲和家族中向下传承,传给自己的儿孙。然而有总的大儿子穆沧是自闭症患者,小儿子王桑对父亲从小刻意地培养和规训心生叛逆,对父亲的作为和财富充满鄙夷排斥,所谓“父子之交淡如寡水”,他立志“此生务必要跟穆某撇清,他的金山、银山,一分不要”,更不愿按照父亲的心思尽快生下孙子,家族传承模式碰壁。有总还试图用财富为自己留名人间、流芳百世,比如模仿邵逸夫先生“修几条有衡路,建几座有衡桥,多好,等于让千人踩万人踏,也说帮我清洗、帮我进修啊”,但最终因为各种条件所限而不了了之。经历前面这两种传统中国富人的财富处置方式的失败之后,在“孙子”和“面子”都没能用金钱轻易置换之后,有总陷入了一种深深的无奈和悲哀之中,由此他对金钱以及自己财富人生的认知也开始了另一种逻辑和路径的思考。
面对着诸多人生难题,儿子、孙子、面子的遥不可及以及日渐迫近的死亡,穆有衡此时内心中最大的不安、最难以释怀的过往却是怎样在临终前完成自我救赎。小说中经由他的自述,我们得以知晓其原始资本积累过程中第一桶金的来历、其中的“原罪”以及历史遗留问题——朋友何吉祥遭遇意外,临终前拜托有总将一大笔钱转交给自己怀着身孕的女友,然而有总藏匿贪吞了故人遗产,将其作为自己创业发家的启动资金。尽管后来他找到了故人之女并一直以慈善之名资助,试图借此减轻道德负重,但一直以来这都是穆有衡的巨大心病,是他几十年乘风破浪、志得意满的财富人生中始终摆脱不了的内心审判和灵魂煎熬。
如此,赚得盆满钵满的有总,手中的大笔财富却没能帮他获得家庭和睦、内心平静这样最寻常朴素的人生正面价值,在这种“穷得只剩钱了”的生命窘迫中,他对于金钱的认知和思考开始发生质的改变,开始另辟路径去寻找才符合自己内心真正的出路。最终,他找到了对自己财产最满意、安心的处置方式——捐赠。最后的录音遗嘱中,穆有衡交代用这笔钱去搞一个互助会之类的机构,除了救贫救急还可以打开更开阔的使用思路,但机构必须以故人“吉祥”为名,机构的法人必须是故人之女河山。穆有衡也许由此卸下了背负大半生的“原罪”和心理重负,也许更完成了一个中国商人金钱观的现代化蜕变,从被金钱驱策到真正成为财富的主人——显然,这正是作者对这个人群进行关照和表达的重要叙事目的。时代的文学记忆和文学经验是不可替代的,同社会大转型之中充分被证明了的看得见摸得着的经济、社会实践成果相比,改革开放四十年为中国社会带来的时代心理、文化和内在气质观念的变迁,可能就没有那么容易发现和辨认。文学的力量在这时得以凸显,《金色河流》贴着人物的写法,写好有总这个人物,时代的基本样貌和底色气质,也就自然勾勒呈现出来了。深刻理解有总这个人物和他的故事,某种意义上也是深刻理解一段澎湃的时代进程,更是对今时今日如何看待财富创造与流传的一种文学阐释和启示。
三
《金色河流》所选择的叙事策略,主要是通过多视角叙述的切换来实现对主人公穆有衡的形象塑造和心路历程的呈现,这也成为小说最基本的结构。整部作品中穆有衡人物形象的渐次分明主要来自他自己、谢老师、小儿子王桑的讲述,他们基于不同的立场和角度,或自我表达(穆有衡),或暗中记录和评判(谢老师),或直言对父亲印象和评价(王桑)。
穆有衡的自我讲述,在文本中主要录音笔中口述,它们间或穿插于整个小说中的章节,从有总的视角进行叙事,围绕在身边的人和事,讲述那些他一直想要遗忘却又永远难以释怀的伤痛与羞愧,他的过往和当下,都在这种视角和立场鲜明的叙述中呈现。在“录音笔”启动之前,有总的人生和财富故事主要在他者的讲述和猜度中展开,而从“录音笔”,他自我倾诉,自我表达。而这之中中包含着强烈的自我倾诉和表达的情感释放,“所有人都以为何吉祥死于车祸,包括我”“我觉得那也是我的忌日,我在那天跟他一起死掉了。后者反过来,从那一天起,我把他的一份全加在了我身上,我身上有双倍的贪婪,双倍的战斗力,也是双倍的心狠手辣”;更充满了忏悔羞愧和自我辩解、备受煎熬与自我安慰的重重心理矛盾,“打从水泥厂赚下的第一笔钱开始,我心里總想,这些,不该是我的”,“我不能把吉祥的这个错误想法=给错误地执行了,他的钱应该当做更值当的事,而不是去给这段已经蒸发掉的露水情史打水漂。”。——在这些自语中,我们分明能够感受到穆有衡的痛苦、焦灼以及一个人内部的巨大自我分裂。是的,在这个过程里,他既是自己的审判员,又是自己的辩护人。而在这审判与辩护之间,穆有衡人物的复杂,人的复杂,已被全盘托出。
小儿子王桑在小说中兼具双重功能,既是推动情节发展的力量之一,也提供了塑造主人公穆有衡复杂形象的视角之一。作为家里唯一身心健康的儿子,他本该是集团产业和财富的继承者,但父亲对王桑人生看似周全完备实则强势霸道的安排,激起了儿子决绝的反抗和背叛。在有总的精心策划和安排中,王桑应该“好歹给穆家翻上官牌子”——这大概是中国商人从古至今对后世子孙最典型的现实经营与精神需求。而面对这些安排与经营,王桑只是还以这样的内心独白:“哈,瞧瞧老家伙,都这样了,还这么地穆有衡:所有的事都是生意,而这世界上就没有他谈不成的生意。谁说中国人都没有信仰,他就有:‘生意,他终身信仰并践行这个,能把儿子也算计其中”。王桑对父辈大笔财富的疏离甚至厌弃,包含更年轻一代迥异的金钱观:钱只是手段、路径,不是目的,当金钱不能带给一个人真正的舒心和满足,它也许更多倒成了枷锁和束缚,那把出生时含着的金钥匙,未必能真正打开王桑人生的大门。相当长的时间里,王桑对父亲是不解、排斥甚至多少带点鄙夷的,和很多“豪门逆子”桥段中的儿子一样,王桑开始用自我放弃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对父亲的不认同,他由着性子从父亲安排的要害部门被优化到边缘岗位,此时,“他的心中有无人知晓的畅快,杀亲之快,主要是针对穆某的,就得这样,最彻底的背道而驰”。小说后半程中,王桑自己经历了更多人、更多事,尤其在全身心投入心爱的艺术事业过程中不断遭遇各种难题时,他开始意识到父亲一路走来的不易;而随着父亲身体的逐日衰退,父子间血脉相通的亲情也日益复苏。王桑对穆有衡从排斥、冲突到逐渐试着接受,并最终“他从没像现在这样,理解和尊重父亲”,甚至意识到父亲和他那些商人圈里的老朋友们“他们都是前仆后继创造财富的人啊,是了不起的”,意识到钱和财富的两面性,“应当公正地看待金钱,像看待阳光和水。应该爱慕商业,崇拜经济规律,像爱慕春种秋收,崇拜季节交替”。在穆有衡财富观念的转变中,王桑的态度显然起了颇具分量的作用,儿子对金钱的厌弃,促使这个“先富起来”的人坐拥财富带来的诸多好处之后,更深入地思考财富对于人的真正意义。
而主人公形象塑造一个最重要的视角来自谢老师,他的讲述也构成《金色河流》中叙事结构上的“元小说”部分。媒体出身的谢老师,因报道穆有衡公司的一桩工伤事故而丢了工作,而后却被穆有衡看中招进公司安排在自己身边做了贴身秘书。而受雇只是谢老师的“诈降”,真正目的“是为了潜伏与卧倒,他要做一个长线的、总账性的选题,搭上大半辈子来干,以揪出有总的金钱原罪史,把他写个底掉”。谢老师带着“复仇”之心和“为富不仁”的预设道德判断,小说中反复提起的“红皮本子”上陆陆续续记下了他观察搜集到的材料、自己对有总的评价以及选择题基本主旨的各种构思。他对于有总的旁伺、暗忖和持续、细密的记录,为小说引入了一个观察和理解主人公时更具挑剔、质疑的视角。谢老师对有总情感和认知“立场”的复杂变化,某种意义上颇具象征意味,他对有总的先在印象——其实也是人们对先富起来的老板们通常的印象——为富不仁,粗鄙,暴发等等不知不觉中的变化过程,其实也正是以文学的方式靠近、打量、理解和呈现的过程,以及真正打开和深入一个人耐心和能力。“他的立场变得有些复杂”,谢老师的立场为何从潜伏和揭露,逐渐变得模糊和复杂?二十年来,他从一个怀揣想当然成见、猎奇的外部闯入者,逐渐成了穆有衡身边重要的一部分,谢老师一再变化的立场,其实正是文学所应秉持的立场,打破了自己之前那些理所当然的想象。谢老师在主题构思上的反复思虑和犹豫,恰意味着对有总这个人、这群人的理解、评价和定位大概真的没有那么简单和明了。
至此,謝老师“红皮本子”的记载,与有总的自述、王桑的讲述,形成一种相互矛盾和辩驳、又相互印证和补充的复杂关联,最后汇聚而成穆有衡复杂、丰富、耐人寻味的人物形象,用小说中谢老师的话来说,“是洁净的藏污纳垢与包容万象,是原罪的肥沃大地与鲜花怒放”。
四
对于长篇小说来说,结构至关重要,一部长篇小说所选择的基本结构,往往内含着作者对自己书写对象的基本审美和认知。小说结构的意义,除了为主题、人物和故事的展开而架构轮廓和支撑,同时亦在知会读者,写作者将选取什么样的角度进入这个故事,将以什么样的叙事和内心顺序来重新构造文本中所涉及的现实世界——好小说从来都是一个“自成一体的天地”。除了前面分析过的多视角叙事,《金色河流》中的谢老师用“红皮本子”所结构的“元叙事”,既是整部小说的功能性部分,参与着人物塑造与主题深化,同时又别有洞天。它借此探讨了写作的基本伦理和基本方法、写作者和书写对象的情感立场设置等小说内部的切要问题,而这些,都成为《金色河流》另外一个颇具意味的叙事和结构层次。
“关于有总,谢老师是有个想法”,小说中,前来卧底的前记者谢老师怀揣隐秘心事来到穆有衡身边,他暗下决心,“不让我写,我偏要写,只写你,这辈子只磕这一件事”。谢老师多年来在穆有衡身边一直用红皮笔记本记录素材、寻找写作角度,“到底怎么写,他还没太想好,或者说,想法还在变化中”。于是,在接下来的叙事中我们看到了谢老师陆续收集的关于穆有衡的素材,和不断变换、犹疑的写作视角和主题。文本中,谢老师每每记录下来的素材会在小说行文处以黑体字排版,并在随后的括号里注明“素材××”,比如“电影票根(素材4)”“照片墙(素材19)”“茅针(素材83)”等,它们对应的都是谢老师“潜伏”数十年间的所见所闻,这些庞杂的素材里涵盖着有总企业经营管理、人际交往、个人与家庭生活中的诸多侧面和细节,跨越过往与当下、回忆中与现实里,有些是有总毫不隐藏遮蔽的外部生活,有些则是谢老师费尽心思暗中挖掘出来的秘密。而这些丰富的素材,却未能如谢老师的最初所愿那样拼图出一个清晰的穆有衡,在素材的搜集和整理中,谢老师竟酝酿出几个不尽相同甚至互相矛盾的有总形象来:思路一,金钱的“原罪”历史;思路二,宏达、复杂的时代巨子;思路三,穆有衡和他的子女们;思路四,时下最热门的IP。饶有意思和意味的是,小说结尾处,从有总遗嘱录音中我们得知,谢老师的“诈降”“卧底”其实他早就发现,并表示“尽管写,随便弄”“你写啥,我就是啥”,而在这之前,有总在自我表达还曾发出这样的喟叹,“这家伙(谢老师)怎么到现在还是小报记者的脾气,正义化身似的。世上有什么绝对的正义吗?真是白跟了我这些年,还是没能理解我。人哪,真是一个人一座山,隔得太远了。”——这竟是被书写对象自己感受到了认识、进入和真正抵达一个人的巨大难度。而直到穆有衡过世,谢老师仍然没有下定决心怎样来表现这个人和他周遭的生活,更犹疑着自己对书写对象的深入体恤与冷峻审视是否早已失衡:“我跟有总这么多年,一直琢磨着要写写他,本来是我比较拿手的纪实、特稿,用时下的说法,叫做非虚构。也不能光溜溜的只编有总,在座的,也包括不在座的,都会有涉及……说起来都准备二十年了,还是写不出”,“他(谢老师)可能已经失去了一个非虚构写作者所必需的距离和冷静了……他喜欢他们,包括他们的拧巴,玩花招,走回头路,变得怂,变得狠,他都愿意去理解和支持他们了,而不是轻佻地去‘写他们”。——这是小说中的“元叙事”,这是小说中旁伺者谢老师的写作思路和思虑过程,又何尝不正对应着作者鲁敏关于《金色河流》这一次百感交集的酝酿与写作?
《金色河流》在《收获·长篇小说》发表时,篇幅所限删减了12万字,尤其是“元小说”部分。作品单独成书出版时,删减掉的“元小说”部分都被补充回来,显然作者非常看重作品中的这个部分。在这种结构之下,真实中持笔书写的作者与虚构中观察酝酿的谢老师,不仅合作拼出主人公穆有衡于时代变迁忠起伏跌宕的财富人生和心路历程,更合力探讨着写作进入和抵达时代、个体时所必须秉持的情感、立场、路径与方法,以及这个过程中可能遭遇的繁难和犹疑。但这也恰恰论证了文学介入现实时独一无二的力量,正如鲁敏在创作谈中所说——“二十年前的起意,七八年的萦绕。有总这个人,我惦记他许多年了。直到小说开始的那个冬春之交,我和执笔者谢老师一起,轻轻推开有总家的大门。室内暖气扑上我的眼镜片,等了一会儿,我看到有总的脸,横竖交错的皱纹中闪动着浑浊的老年之泪。他已半身不遂,我们彼此会心而不言。他的时间不多了。我唯有以此书为报:小说宽广无限,是一无而万‘有的”。
注:文中所引部分,皆来自鲁敏长篇《金色河流》,《收获·长篇小说》2021年秋卷,上海文艺出版社。
【作者简介】金赫楠,河北省作家协会文学院副院长,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
(责任编辑 周 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