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后的“回退”与“夹缝”中的路遥
2023-05-30王璐
一、《人生》后的创作与“回退”
在《人生》发表5个月后的1982年10月,路遥完成了《黄叶在秋风中飘落》的初稿,随后在1982年12月和1983年4月两次修改了它。这篇小说最终在1983年10月发表。 从写作时间看,《黄叶在秋风中飘落》是路遥在《人生》发表之后完成的第一篇作品。更具体地说,《黄叶在秋风中飘落》是路遥承载着《人生》所获得的巨大反响而写作的,是路遥面对着人们对《人生》的热议而拿出的新的篇章。
在《黄叶在秋风中飘落》中,主人公之一的刘丽英即是一个高加林式的人物,她渴望摆脱旧有的生活环境,对现代文明有着热烈的向往。为此,她脱离了原来的婚姻,和县教育局局长卢若华结婚。但是婚后,卢若华虚伪粗暴的一面逐渐显露出来,加之思子心切,刘丽英最终选择再度离婚,回到了原先的生活轨道。
而《文学家》则在1984年第1期,刊发了路遥创作《人生》后的第二篇小说《你怎么也想不到》。在这篇小说里,路遥以一对大学毕业的情侣的人生选择展现他对“交叉地带”问题的思考。大学毕业之后,男方薛峰选择了留在城市,在一家杂志社工作;女方郑小芳则回到了家乡边陲小城,在环境艰苦的沙漠农场里工作。两人因不同的人生选择分隔两地,但彼此挂念,联系并未中断。城市生活的“旋涡”与郑小芳的不断感召,让薛峰最终写信向原先的恋人表示,自己可能会放下先前难以割舍的城市生活,回到她身边。
从题材选择和人物设置看,《黄叶在秋风中飘落》和《你怎么也想不到》简直就像《人生》的“姐妹篇”,都关注农村青年的出路问题,但与《人生》相较,两篇小说明显体现了路遥价值站位的“回退”。这不单表现在他把高加林因被人告发而导致的“被迫”回归置换为刘丽英的主动回归,把德顺爷爷对高加林的精神劝诫铺陈为郑小芳对薛峰的持续感召,更体现在人物形象设置和思考“交叉地带”问题的思想视野上。在两篇小说中,处于城市的刘丽英、卢若华和薛峰都被表现为一定程度的道德堕落者,而身处乡土边地的高广厚(刘丽英原来的丈夫)、郑小芳则被赋予了道德的光辉,郑小芳被塑造得热情、高尚、怀抱理想,高广厚则像他的名字一样善良、敦厚、心胸宽广。路遥不再发现问题、表现新旧价值观的冲突,而是在纯粹的道德伦理框架内讲述了“浪子(女)回头”与“言传身教”的两个故事,原本富有人生内涵、充满矛盾冲突的话题被简化成一种单质的道德判断。
为何在《人生》甫获成功之后,路遥即以背离于《人生》的思想和艺术方式另做新篇,其中人物的道德面貌、作家的价值站位有如此之反差,以致路遥执着探索的“交叉地带” 在这两篇小说中仅仅具有地理空间的意义,丧失了《人生》中的精神指涉与问题深度?
如果说,《人生》的耐人寻味正在于“道德劝诫”与“自我实现”间所形成的作品的结构张力, 那么在《黄叶在秋风中飘落》和《你怎么也想不到》中,“道德劝诫”的意味已全然以压倒性的势能掩盖了人物“自我实现”的诉求,令小说失去了反复咀嚼的空间。这两个中篇对于作品量并不多的路遥而言不可谓不重要,但或许正是这种艺术探索的平淡甚至退化,使得学界甚少对之投以关注。但就研究一位作家的创作史而言,这恰恰成为一个问题。是什么原因,让路遥对“交叉地带”问题的探索,在这两部小说中,突然显现出对《人生》的一百八十度转弯? 高加林式的挣扎、《人生》审美表现的复杂性为何没有在《人生》之后的作品中持续下去,反而表现为激烈的反弹与回撤?这是路遥“交叉地带”题材的作品所隐含的一个问题。
二、究竟是“败笔”,还是刻意为之?
对于路遥在《人生》后创作中的这个现象,有评论者曾经感慨:“对于已写作过《人生》,拥有一定创作经验的路遥,却居然出现这样的败笔,这说明,作家潜在的思维定势具有多么顽强的惯性力量。” 宗元所说的“思维定势”的“惯性力量”,指的当是路遥早年所受文化教育和早年创作经历在其创作思维中的深刻烙印。
关于这一点,现有的研究已逐渐展开,杨辉的《路遥文学的“常”与“变”——从‘〈山花〉时期而来》就集中探讨了这一问题。要言之,路遥是在20世纪60年代成长起来并在70年代初开始发表小说的作家,“十七年”文学和“文革”文学的某些价值观念和文学模式深刻地影响了路遥,并被他带入了80年代的創作中。诚如杨辉所言:“诸多文学史家所指陈之‘新时期与‘十七年及‘文革文学间‘根本性之‘断裂,在路遥文学中并未发生。” 因此,确如其他研究者所说,在这两部作品中,“路遥再次延续了‘十七年文学中主流文学的价值取向:集体和国家的利益是最高的价值指向,个人的理想追求只有与集体和国家的利益关联在一起时才能得以实现”。 高广厚的形象塑造,郑小芳之于薛峰的理想训导,都以一种道德训诫的方式压抑了自我实现的内在冲动。
用“思维定势”来解释“‘交叉地带的隐含问题”当然不无道理,但思维惯性的影响应该只是在隐性的层面发挥作用,难以造成全盘的殊异。这一说法的关键在于将两部小说艺术探索的回退视作路遥无意识、不自觉而产生的创作滑坡,情况是否真的如此呢?
我们知道,在路遥的创作历程中,编辑王维玲曾起过重要作用。正是他向路遥约稿并热情鼓励、指导修改,才有了《人生》这部作品。 在《人生》大获成功之后,王维玲一直鼓励路遥写作《人生》的下部。在1982年12月15日写给王维玲的信中,路遥如此答复对方的一再约稿:“首先给您解释一下,我新写完的这篇作品,我自己很不满意,加之快七万字了,我不好意思寄给您,您将来会知道我说的是实话。《青年文学》我一定要写稿的,否则我对不起这个刊物对我的关心。” 这里所说的“我新写完的这篇作品”,从时间上看正是指的《黄叶在秋风中飘落》。路遥为什么说“您将来会知道我说的是实话”呢?或者说,王维玲何以能知道路遥所说的“我新写完的这篇作品,我自己很不满意,加之快七万字了,我不好意思寄给您”是实话呢?历史已显出了答案:这封信之后不久,在《小说界》杂志向路遥约稿之后, 路遥便在该刊上发表了这篇小说。如果王维玲关注路遥,看了路遥新发表的作品,他当然便能知道路遥所言不虚了。
由通信可见,路遥对于《黄叶在秋风中飘落》的艺术局限并非“无意识”“不自觉”,他清楚地知晓这篇小说写得不理想。但令人疑惑的是,路遥没有复刻《人生》的发表过程,将新写的稿子寄给王维玲请他指点,他在自己不满意的情况下就选择了让稿子匆匆发表。按理说,王维玲对路遥有知遇之恩,他所在的《青年文学》也是发表作品的良好平台,如果路遥接受王维玲之邀,再次和青睐自己的老编辑携手打造新的作品,不是没有可能在《人生》之后再创新高。路遥不单没有将稿子投给王维玲所在刊物之心,甚至连寄给王维玲一阅的打算都没有;换言之,要改变《黄叶在秋风中飘落》的艺术缺陷,于路遥而言,非不能也,实不为也。
三、历史问题与“避祸修正”
路遥何以要在《人生》的成功之后,刻意回退?这是一个亟待回答的重要问题。
回到《人生》发表的历史时刻,可以发现社会上对这部作品的议论并非肯定之音的独白,而是正反两方的热烈争论。 虽然不少评论者都肯定路遥塑造了一个复杂立体的高加林形象,但也有一些声音将高加林指认为一个“利己主义者”或“个人主义者”。比较有代表性的如《文汇报》1982年10月7日刊登的曹锦清的评论文章。评论者严厉地批评了高加林“没有看到千百万青年正从事着伟大的事业,并从中吸取奋斗的力量”,含蓄地指出高加林在对待社会分工问题上具有错误认识,心灵深处埋藏着“利己主义倾向”“资产阶级个人至上的倾向”,并认为对于高加林在恋爱问题上表现出的“渗透着资产阶级毒素的腐朽思想”,小说“同情有余,批评不够,这是令人遗憾的”。 曹锦清的文章是付诸文字的批评的代表,而那些没有付诸笔端却广泛存在的声音从董墨的回忆文章中可以看出。据董墨所言:“有一种未公开的意见,认为路遥《人生》中的高加林,是法国司汤达《红与黑》主人公于连的翻版,是个典型的资产阶级个人主义者。有人在某些会议上,没有这样公开明确地提出问题,却对高加林的所作所为提出了不少质疑,认为这些问题值得思考……云云。” 路遥对评论界的反应一直是相当关心的,据张新龙回忆,他第一次见路遥时,路遥正拿着一张报纸在看,“那是一张《文汇报》或者《光明日报》,上面登载着关于《人生》的大篇评论”。 对于评论界的这些负面说法,路遥也是颇为在意的。在1983年1月25日致李炳银的信中,路遥说道:“我知道,我的这两篇作品尽管读者给予了很大的热情,但官方与批评界的态度有一定保留,因为这两篇作品(指《人生》与《在困难的日子里》,笔者注)我是想追求一些东西,冲击一些东西的,似乎显示了一些非主流的倾向,因此恐怕有些领导同志不太习惯。关键问题是我没直接迎合一种需要。”而在1983年8月20日的信中,他再次说道:“我总觉得评论家对这部作品似乎不好说话(?)。” 面对评论界对《人生》的态度,路遥显然感受到不小的压力,而这些压力对作家的写作行为可能产生的影响还需结合一些历史问题来思考。
多本路遥传记都记载了路遥在20世纪60年代后期积极投身“造反运动”的事。“造反派”头目的标签和“武斗”事件中一起人命案的牵连,使路遥在之后多年一直生活在历史的阴影中。60年代末和70年代初,路遥想要参军和投报心仪的大学都曾因此而未能如愿。 直到1985年6月,中国作协陕西分会对路遥过往的行为做了最终定论, 这一十多年来的遗留问题才算最终得以解决。
可以说,在80年代初期,路遙一直倍感压力,十分小心谨慎地对待官方的政治导向。在1980年2月1日致好友曹谷溪的信中,他就提醒对方:“目前政治局势变动很大,请你谨慎一些。” 在80年代的很多作品如《不会作诗的人》《在新生活面前》《痛苦》乃至《人生》中,一些明显的“赞歌”话语即是一种安全装置,它们以脱离于文本的突兀面貌存在,起到某种程度的“保护”作用。 在这种情势之下,当《人生》面临官方的“保留”态度,当高加林被贴上“个人主义者”和“利己主义者”的标签,路遥不说是提心吊胆,至少也是顾虑重重的。就在《人生》发表的前一年,文艺界还发生了《苦恋》被批判之事,同年中,“反‘左批右,检查涣散软弱状态,批判资产阶级自由化,《扯‘淡》问题,《也谈突破》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全国文艺界都在开会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检查和改变软弱涣散状态,作家们普遍心情困惑和忧虑”。 路遥必然也感知到了文艺界早春时期的乍暖还寒。无论如何,负面批评的存在始终意味着某种危险,它会不会一步步升级,演变成更大规模的事件?更为棘手的是,在《人生》一举成名之后,过去与路遥结怨的人也加重了对之发难的攻势,不断有人向路遥所在单位甚至陕西省委宣传部写告状信。直到由中间人领着路遥亲自给有关人士道歉,告状风波才就此停歇。 这种麻烦之于此刻的路遥,无异于给他的担忧火上浇油。
我以为正是这种境遇,让路遥出于“避祸”的考虑和“修正”的需要,写出了《黄叶在秋风中飘落》。他试图以一种完全皈依传统道德的方式,消解《人生》所显露的自我思想的尖锐性,掩藏锋芒,表明立场,从而规避可能潜藏的风险。而选择让其在一家不那么有名的刊物低调发表,则进可解自身麻烦,退则算闲来之作。
再来看路遥写作《你怎么也想不到》这篇作品时又处于何种境遇之中呢?据《路遥年谱》,这篇作品写于1983年8月,和路遥修改《黄叶在秋风中飘落》仅仅4个月之隔。在《路遥年谱》1983年的“谱前”部分,可以看到这样的信息:“8月10日 中国文联在北京举行主席团扩大会议,讨论和部署学习《邓小平文选》。会议要求各地文联及协会联系文艺界实际,努力纠正文艺领域内的资产阶级自由化倾向。”此后,在1983年11月,“清除精神污染”问题正式成为文艺界的议题。 这是《你怎么也想不到》写作之时的时代语境。而在路遥自身,据高建群回忆,1983年期间,路遥正被麻烦缠身。虽然所为何事文章没有详说,但这一麻烦必然涉及路遥的前途。这从高建群安慰路遥的话语“充其量是回到延安来吧”中可以看出。 从省会城市西安回到延安,这是路遥所不愿意的,一心想要做出大事的路遥必会极力避免此一情况的发生。 综上,结合时代语境与自身处境,在这样的关口,路遥在创作方面选择了收敛锋芒,防止因思想的“越轨”而再生事端——尽管从今天看他的保守和收缩已远远超过了所需的程度——如此我们可以理解《你怎么也想不到》在价值观念和审美表现方面对《黄叶在秋风中飘落》的“故伎重演”。
四、“夹缝”中的冒险与退却
对《人生》之后路遥两部小说的分析,不单为了清理路遥创作史上一个未得到充分关注的问题,它还折射出某种写作者的历史经验。和20世纪六七十年代文学相比,八九十年代文学创作已逐步获得历史的松绑,呈现出越来越多元的局面。这一历史结果的获得是多重合力的结果,除了外部环境的改变之外,作家、编辑、读者、批评家等都参与了推动历史更新的过程。以编辑为例,黄发有即指出,1976以后,作家的复出“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那些心有余悸的编辑们的多方寻找,像《人民文学》对王蒙、张弦、宗璞、陆文夫、方之、李国文等和该刊有不寻常的因缘的作家的二度发掘,如同和煦的春阳,促动了文坛的解冻与回暖”。 亦有研究者认为,80年代新编辑群体超越时代的审美境界、敢于冲破陈规旧俗的气魄与胆识,是80年代之所以成为当代中国文学“黄金时代”的重要因素。 在此意义上,作家的创作和个体行为又在多大程度上参与了氛围的互动并促进了文坛的复苏发展?写作者和文学生产机制、和整个意识形态结构之间的关系有待深入探讨,这其中必然蕴含着微妙而复杂的关系。
就路遥的整个创作历程而言,《人生》是一次最为勇敢的探索和“冒险”。用路遥自己的话来说,这是一次“‘夹缝中锻炼走自己的道路的能力和耐力”。 “夹缝”意味着某种逼仄的书写空间,这是写作者对时代情势的一种判断。在判断之后,写作《人生》时的路遥承担了很大的心理压力,选择了“走自己的道路”。那种挑战时代的勇气和激情从他对友人的一次言说中可以见出。据刘路回忆,路遥曾经说过,“他一定要把这个高加林写得不同凡响,他说现代流行的小说写的人都不是人,他要按生活的蓝本来写,如果发出去要他改,他将坚决不改,哪怕不发也不改”。 这段表露或许有言过其实之处, 但却显示了作家此时敢于搏击的精神状态。正是在这种状态下,路遥在城乡二元体制依然较为固化的年代,以对高加林问题的书写——虽然并未完全直接地面对这一问题 ——探问了现实中的不合理存在。以真正的现实主义精神投入写作,在冥冥之中,似也与某种历史的正义力量不期而遇。《人生》之后的历史发展回应了《人生》提出的问题。在《人生》发表仅一年多之后,城乡二元格局即开始松动,国家的政治经济实践顺应历史实际的改革让高加林式的农村青年在升学、参军和少量招工之外有了去往城市的途径,他们的命运有了更多的可能。 尽管不能言之凿凿地说《人生》以文学的方式参与了这场历史变革,但它发表之后引发的广泛反响却体现了作品对某种真实的历史诉求的深刻反映,这也正是《人生》魅力长存的关键。
《人生》创作前后,是路遥思想上最为矛盾动荡的时候。可以说,《人生》是路遥经过辗转纠结蚌病成珠的产物,这在路遥后来写作的著名创作谈《早晨从中午开始》等文章中可以见出。路遥深知在当时时代情势下高加林这个人物的尖锐性,他说,“对于高加林这一形象后来在文学界和社会上所引起的广泛争论,我写作时就想到了”。 在写作《人生》的时候,路遥面对时代压力做出了最积极的行动,但在争论真正发生之后,路遥却陷入了深深的迷惘之中,其创作心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据陈顺泽回忆,在《人生》获得第二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之后,外界虽吵得火热,但路遥自己并不开心,“觉得没意思”,说《人生》并没有写出他真正想写的东西。“什么时候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就好了”。 想写而不能,要么是受自己的表达能力和思考程度所限,要么是出于对时代情势和发表环境的考虑。结合之前的分析和小说最后的文本表现来看,路遥指的应是后者。1983年1月25日路遥在致李炳银的信中也说:“我们多年来的文学说明我们对文学的理解并不宽阔,需要一些勇气去冲击,而不管自己和自己作品在眼前的命运如何。几年来,我一直寂寞而痛苦地在想追求一些东西。” 这种错综交织的心绪一直困扰着路遥,直到准备写作《平凡的世界》前夕,他仍在给王维玲的信中表达了这种矛盾困惑:“这两年我一直为一部规模较大的作品做准备工作,我痛苦的是:我按我的想法写呢?还是按一种‘要求写呢?或者二者兼之呢?……当然,一切还取决于我自己,我一直在寻找勇气。年龄稍大一点,顾虑就会多一些,我想我还是可能战胜自己的。” “我想我还是可能战胜自己的”,这是路遥对自己文学创作的期许。
如果路遥能如自己所言,鼓起勇气战胜自己内心的种种顾虑,如果他能够把更多的心血投注在酝酿、把握自己的艺术感觉上,而不是为时代提供的写作空间费尽琢磨,他的创作是否会有更多的可能性?有论者曾敏锐地意识到,《人生》在最大程度上消耗了路遥的“勇气”,“高加林形象的探索性使路遥在现行文化秩序中面临思想峰顶探索的高空缺氧和高度劳损,因而这种困惑性、高风险性使路遥降低了探索的难度,而在《平凡的世界》中更多选择了宣泄性,于是,高加林走向了孙少平”。 由本文前述种种可见,“思想峰顶探索的高空缺氧和高度劳损”早在《人生》之后的第一篇作品《黄叶在秋风中飘落》中就显示出激烈的反弹,在《你怎么也想不到》中有所持续。在这两个文本中,路遥做出了和创作《人生》时截然不同的选择,规避风险而非勇敢一搏,退回到传统价值观的庇护中而非展现新的矛盾与挣扎。当路遥不再以创作《人生》时的创新心态与写作勇气书写“交叉地带”的问题时,作品也失去了《人生》的光彩。
在历史的夹缝中,对于写作者而言,最大的难度正在于他所纠结的问题永远不会主动给出答案,一切只能是单方面的揣摩、试探与承受。在作品没有发表之际,所有的想法只能是写作者基于历史经验与自身状况的综合估量。你所感知的压力是否真的存在?它存在的程度是否真的如你所料?写作者的自我判断和选择决定了作品本身,同时也在以微小的行为影响着外部环境;写作者本身就是历史关系的构成者,而作品一经发表,也即表现为历史的一个组成部分,哪怕是甚为微小的一个部分。在后观视角下,路遥即便不进行《黄叶在秋风中飘落》和《你怎么也想不到》这两部作品的“纠偏”式创作,他在当时也不一定会遭受什么麻烦,即是说,路遥在历史现场所做出的写作选择实际上显现了自我的过度紧缩与退却。当历史已然成为历史,人们看到的,是在同一个历史参照系中,《黄叶在秋风中飘落》和《你怎么也想不到》相较于其他作品明显处于一个趋于保守的位置,不复有《人生》所具备的“超越同时代作品的潜质”。
路遥的创作选择是其《人生》之后趋于保守的创作心态的反映,这种创作心态体现了一种历史的惯性,它在当时不少作家学者当中都有投影。李新宇就曾坦露:“我那时自我保护意识很强,仍然常常沿着历史的惯性在说假话。而且,我不是假冒思想进步,而是伪装思想保守,说自己思想不够解放,……在1978年的一些公开场合,我却常常努力把自己扮成谢慧敏。” 显露思想的进步锋芒可能因过于超前而得咎,伪装思想的落后则可以在一种谦虚、学习的姿态下稳步前进。一般人尚且如此,具有非凡经历的路遥当然更加为时代的压力所裹挟。
时代的情势和境遇的压力是一种外部的因素,虽然这种合力会影响写作者的心理状态,但它能在多大程度上决定作品的面貌終究还是取决于作家对形势的揣摩、判断和书写时的选择。路遥的两部中篇即显示了基于自我判断的写作规训,会在何种层面影响作家的创作结果。面对看似紧张的创作环境,是勇敢地冲破内心的桎梏、承担一定的风险压力,还是果断回撤、顺应于潜在规范的召唤甚至反应过度?自我与历史怪兽的周旋作为一种永恒的写作难题,时刻考验着写作者的勇气、心性和判断力。历史可以作为经验来领受,亦可作为一种可能性去实践。路遥的选择及其后果或可作为一个历史的参照,为后来者提供镜鉴。
〔本文系江苏省教育厅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基金项目“‘跨代作家视域下的路遥研究”(2018SJA0415)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王璐,博士,南京晓庄学院文学院讲师。
(责任编辑:薛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