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城际荒野到教会社区:晚清天赐庄时空变迁研究
2023-05-30张艺鑫
张艺鑫
通过考察“天赐庄”的历史,可以看到,“天赐庄”实质上是一个不断变化的历史地理概念,对“天赐庄”最严格、最狭隘的理解便是严衙前以东的这一小段街道。分析“天赐庄”的空间形态演变过程,发现作为苏州古城中西文化交汇最早、地方特色体现最浓的区域之一,“天赐庄”直至晚清时期才得到开发与利用,逐渐走向近代化。在这一过程中,基督教在苏州的传播以及苏州民众对基督教的态度对“天赐庄”的发展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苏州古城中西文化交汇最早、地方特色体现最浓的区域之一是“天赐庄”,它是晚清西式建筑的聚集地,是苏州古城中西文化交汇最早、地方特色体现最浓的区域之一,蕴含着丰富的历史人文内涵,2020年《苏州历史文化名城保护专项规划(2035)》便将“天赐庄”划为历史文化街区。对“天赐庄”的时空变迁进行整体考察,可为理解“天赐庄”的概念提供参考,同时还可以挖掘和展示街区深厚的历史文化内涵,为日后的历史文化街区研究摸索出可资参考的研究路径。
作为历史地理概念的“天赐庄”
《苏州市志》记载:十梓街“原路名由西向东,各段分别为十梓街、严衙前、天赐庄……1980年,统一定名为十梓街”。《苏州词典》亦载:“天赐庄,现十梓街之一段,西起望星桥,东至苏州大学。”然而,在人们的观念里,“天赐庄”并非一段街道,而是指望星桥以东,包括苏州大学天赐庄校区的一个区块[1]。人们的观念世界之所以会和现实世界出现差异,是因为“天赐庄”实质上是一个不断变化的历史地理概念。
“天赐庄”最早可以追溯到五代吴越时期的“东圃”,大概位于今苏州大学天赐庄校区。吴越国灭亡后,“东圃”废为民居,南宋时期的建炎兵燹更是使其中景致彻底毁坏。元末明初,“东圃”愈加寥落,“邻之死徙者什八九,而吴岿然独存”。吴孟融“重念先业不敢废”,在“东圃”的基础上修建了“东庄”。但“东庄”自其子吴宽以后,便因“后人芜而它属”。万历年间,徐廷裸购“东庄”废址并加以修复、扩建,易名为“志乐园”。此后“东庄”又几度易主,延至清代也终未曾再度复兴。与“东圃”的逐渐衰败相反,南宋时期官太尉河东岸一带居民逐渐增多,形成了“姜家巷”等街巷。明景泰年间,都御史韩雍居于“姜家巷”内,作“葑溪草堂”。《吴门园墅文献》载:“葑溪草堂,在葑门内姜家衖,后改韩衙前,今呼天赐庄。” [2]
由此可见,在晚清以前,“天赐庄”一直是一个比较宽泛的概念。然而,在光绪三十四年(1908)的《苏州巡警分区图》中,“天赐庄”成了与“严衙前”相接的一段街道。此后在民国时期的诸多苏州古城地图中,“天赐庄”均作为街道出现。到了1980年,正式取消“天赐庄”之名,将“天赐庄”与“严衙前”和“十梓街”合并,统一定名为“十梓街”。然而,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作为区块的“天赐庄”已经在人们的观念世界中沉淀下来了,加之近年来“天赐片”和“天赐庄历史文化街区”的不断提出,“天赐庄”作为一种历史地理概念,重新回到了人们的视野中,其内涵再次宽泛化了。
综上所述,“天赐庄”是一个不断变化的历史地理概念,其内涵经历了由宽泛到具体,再到宽泛的历程,在不同的历史阶段指代不同的地理方位。而对“天赐庄”最严格、最狭隘的理解,便是严衙前以东的这一小段街道,称其为“核心天赐庄”。“天赐庄历史文化街区”中丰富的历史文化遗迹同“核心天赐庄”“天赐片”的交互活动极为丰富,“天赐片”亦受“核心天赐庄”的影响、辐射,故以“核心天赐庄”为研究的主要着力点,兼顾“天赐片”和“天赐庄历史文化街区”。
晚清“天赐庄”的空间形态演变
历史地图中蕴含着丰富的历史信息,能够反映出特定历史时期的城市结构、人文景观、交通建设等,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比较不同时期的历史地图,可以分析城市空间演变过程,并在此基础上明确形态演变背后的影响要素和作用机制[3]。通过搜集在时间上具有较强连续性的苏州古城地图20幅,发现“天赐庄”的空间形态于晚清时期发生了剧烈的变动。鉴于此,以地图内容的详细程度和精确程度为标准,选取乾隆十年(1745)的《姑苏城图》、同治十一年(1872)至光绪七年(1881)的《姑苏城图》以及光绪三十四年(1908)的《苏州巡警分区全图》,基于历史地图的形态学进行分析,并考察相应时段的地志史书与近代报刊记载,以期梳理“天赐庄”的空间形态演变过程,揭示“天赐庄”形态演变背后的影响要素和作用机制。
乾隆十年(1745)的《姑苏城图》(如图1)是清代现存年代最早、最完整的苏州城市地图,地理要素也十分详尽,“凡雉堞之缭绕,河派之纵横,祠庙之云连,廨署之棋布,衢路之柔延,闾巷之辐凑,台榭之参差,田园之秀错”[4],俱现于尺幅之中。然而该图中的“天赐庄”大面积用地被标有“田”或“此一大片尽是田”等字样,标有名称的建筑也极少,仅存于“天赐片”和“天赐庄历史文化街区”,且均为传统的中式建筑。此时的“天赐庄”地区尚未形成“核心天赐庄”,尚未得到有效的开发利用。
较之乾隆十年(1745)的《姑苏城图》,同治十一年(1872)至光绪七年(1881)的《姑苏城图》(如图2)不仅已形成“核心天赐庄”,还涌现出了美国耶稣堂、美国医院、女学堂、美国义学堂这些西式建筑,土地利用率大为提高。尽管在該图中“天赐庄”内仍有用地被标有“田”或“此处均荒基地”等字样,但所占范围已大大缩小。可以说此时的“天赐庄”虽尚未得到完全开发,但已开启了近代化进程,重要性正在逐渐增强。
在光绪三十四年(1908)的《苏州巡警分区全图》(如图3)中,“天赐庄”内的近代建筑进一步增加,东吴学堂、洋房等相继出现,形成了西式建筑群,且图中已无“田”或“荒基地”等字样,道路网络也更加清晰,“天赐庄”至此已然成了一个弥漫着浓厚西方社会气息的教会社区。
在近代中国的发展过程中,“外国在华存在”(The foreign presence in China)无疑是关键词之一,伴随“外国在华存在”而来的是“外国无所不在”(The foreign omnipresence in China),近代中国就这样在西潮的冲击下曲折地开展现代化。比较乾隆十年(1745)的《姑苏城图》、同治十一年(1872)至光绪七年(1881)的《姑苏城图》以及光绪三十四年(1908)的《苏州巡警分区全图》,西潮对苏州的冲击与苏州的近代化在“天赐庄”中有着鲜明的体现。正是因为西潮的涌入,“天赐庄”才能够在较短的时间内迅速发展,成为苏州古城中西文化交汇最早、地方特色体现最浓的区域之一。
排教倾向与教会社区的形成
明清时期,苏州城市的政治中心和商业中心均位于城西,城市东南隅的“天赐庄”少有建筑,以园地与田地为主,整体呈现出未开发状态,甚至在晚清一度成为荒滩、菜地、殡舍之区[5]。然而,随着西潮的涌入,西方宗教建筑却首先在“天赐庄”大量涌现,西方传教士们也誉“天赐庄”为“最理想的传教点”[6]。在这一背景下,“天赐庄”的重要性逐渐加强,成为苏州最具近代化色彩的地区之一。事实上,传教士们选择集中在相对偏僻和落后的“天赐庄”购置地产,兴建住宅和校舍,是与官、绅、民争取城市发展用地的博弈和妥协的结果,民众对教会的态度,影响着教会建筑地理位置的选择。
儒家思想是中国传统思想的主流,被人们奉为正统,两千年来,一直支配并影響着中国社会。晚清时期,基督教作为一种外来宗教,凭借炮舰和不平等条约再次传入中国,其许多教义教规与儒家伦理文化相冲突,因此,民众不轻易肯定其价值,并对其加以抵触。如1870年,曹子实欲在苏州城内的十全街石皮弄设布道处时,便记录:“惟苏城废基空屋虽多,而租于教中实属艰难。”苏州民众排教排外情绪十分强烈,乃至不愿将房屋租给教会。
与此同时,由于当时民众对西方文化传统、科学技术等缺乏了解,且社会上久已形成的种种迷信观念与习俗深入民心,所以,他们一旦发现传教士的所行有悖于中国社会常情,便肆意臆测或玄想,制造并传播谣言,从而使教案频发,民众与教会的矛盾也更加尖锐[7]。如对于西方传教士所设的育婴堂,民众往往怀疑其目的不在行善。因为育婴堂中婴孩的死亡率极高,尽管这与婴孩大多收自贫苦之家,领养之时便已体弱多病有关,民众却主观地将这一现象与外国医师的施行手术、解剖尸体与保存人体器官为标本等事件联系,认为婴孩的死亡乃人为所致。在这一背景下,基督教在民众心目中有了采生折割之嫌疑,许多传言也因此极易为人们所轻信。1874年11月,苏垣临街的一间教堂有幸请到了一位杭州教友前来讲论传述,“时有苏妇多人挈携子女,咸来听讲,其中有在教者,有初来者,妇孺计不下三五十人”。这本无可非议,然妇孺众多使民众联想到了传教士杀害幼孩的谣言,遂大闹教堂,“呼叫甚响”,直至差役到场,才一哄而散。
苏州民众对基督教普遍抱有排斥的态度,他们不仅不愿意把地出租给教会,还经常大闹教堂。而城中人口稠密,因此,传教士们想要把教会建筑修建在其中是十分困难的。但“天赐庄”处于城市边缘地带,人口稀少,且多是荒地和田地,不仅购地比较容易,官府也倾向于支持教会在此修建教会建筑,以促进该地的开发与发展。所以,在“天赐庄”发展教会事业,阻力相对较小。鉴于此,从19世纪80年代初起,美国监理会将其本部设立在“天赐庄”,“天赐庄”也因此成了传教重地,并逐渐发展成为苏州独具特色的教会社区[8]。
“天赐庄”是一个不断变化的历史地理概念,对其最严格、最狭隘的理解便是严衙前以东的这一小段街道。参照苏州古城地图,整体分析“天赐庄”空间形态的演变,可以看到,伴随着西潮的涌入,“天赐庄”得到了充分的开发与利用,逐步由荒地转变为弥漫着浓厚西方社会气息的教会社区。而在苏州民众对基督教存有强烈排斥心理的大背景下,教会事业能够在“天赐庄”迅速发展,使“天赐庄”成为当时苏州近代化特色最浓的地区之一,进而对苏州城市的近代化产生积极影响,应归功于“天赐庄”所具备的独特地理条件。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天赐庄”积累了丰富的历史文化遗产。美国监理会曾在“天赐庄”大力兴医办学,以此作为融入地方社会的手段,博习医院、妇孺医院、东吴大学、景海女子师范学校等都是这一阶段的产物。“天赐庄”无论是在物质空间上,还是在社会空间上,都展示着西方物质文明与精神文化,传播着西方的生活方式。所以,对今天的“天赐庄”而言,一方面,要充分挖掘其中的历史人文内涵,并阐释其价值;另一方面,要做好文化遗址相关措施保护,努力建设好历史文化街区。
参考文献
[1]苏州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苏州市志[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5.
[2]王謇.宋平江城坊考[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
[3]田银生,谷凯,陶伟.城市形态研究与城市历史保护规划[J].城市规划,2010,34(04):21-26.
[4]张英霖.苏州古城地图[M].苏州:古吴轩出版社,2004.
[5]秦猛猛.近代苏州城市空间演变研究(1895—1937)[D].苏州:苏州大学,2010.
[6]王馨荣.天赐庄西风斜照里[M].南京:东南大学出版社,2004.
[7]吕实强.中国官绅反教的原因[M].台北:中国学术著作奖助委员会,1973.
[8]王国平.基督教在苏州的开教和初传[J].苏州大学学报,1996(04):91-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