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哲学思想及其精髓之“道”与“道法自然”
2023-05-30丁立福
摘 要:“哲学”作为一门学问抑或学科称谓,是引自西方的舶来品,但哲学思想及观念在中国则是源远流长,以阐述世界观及方法论见长的诸子思想均属中国传统哲学范畴,其中道家思想最能体现中国人的传统思想和哲学理念。作为集道家思想之大成的《淮南子》,以老庄思想为根基,采撷儒家、墨家、法家等诸子百家之精华,是“非循一迹之路”而守正创新。《淮南子》从“道”出发,以“无为”为主旨,将天道之无为演绎成人道之无为,以求人道符合天道,创新性地诠释了“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之精要。《淮南子》倡导“无为”是为了践行“无不为”,倡导“天道”是为了宣扬“人道”,将出世与入世统一到一个新的高度,是对道家乃至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贡献,于中国文化“走出去”和中华民族崛起及复兴都有着重要启示。
关键词:《淮南子》;道;无为;自然;道法自
中图分类号:G20;B23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2-1101(2023)01-0045-07
On both Huainanzis Philosophical thought and its “Tao” and “Nature Followed by Tao”
DING Lifu1,2
(1.Center for Translation Studies,Huainan Normal University,Huainan,Anhui 232038,China;2.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Anhui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Huainan,Anhui 232001,China)
Abstract: “Philosophy” as a term for the certain discipline or knowledge is an imported product from the West,but philosophical concepts and ideas have been explored since the very ancient China.The thoughts of the hundred schools of famous scholars known for their worldview and methodology,are all part of traditional Chinese philosophy,with the Daoism reflecting at most the traditional thought and philosophical concepts of the Chinese.The Huainanzi,the great collection of Taoist thought,being based on the thought of Lao-tzu and Zhuang Zhou and collecting the essence of many schools such as Confucianism,Mohism and Legalism,has kept the tradition and pursued the innovation by “not following the beaten track”.The classic starts from “Tao”,takes “Wu-wei” as its main theme,interprets the Wu-wei of the Heavens Tao as the Wu-wei of the Mankinds Tao so that the Mankind′s Tao is in line with the Heaven's Tao,and as a result innovatively interprets the essence of “Nature followed by Tao,Tao by Heaven,Heaven by Earth and Earth by Mankind”.The Huainanzi advocates “Wu-wei” for practicing “Wu-wei” and proposes “Heavens Tao” for promoting “Mankinds Tao” so that the classic has made an important contribution to Taoism and even to the excellent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 by enhancing the unification of stepping into and out of the society to a new level,which has important implications for the Chinese culture “going out” and the Chinese nation rising and reviving as well.
Key words:Huainanzi;Tao;Wu-wei;Nature;Nature followed by Tao
在西方,哲學作为主要倾向于世界观和方法论的知识体系,“是在具体各门学科知识的基础上形成的,具有概括性、抽象性、反思性、普遍性的特点”[1] 1659,被普遍认为是“百学之学”[2] 33。因学科细化、各自独立发展以及其他原因,物理学、生物学、逻辑学、政治学等逐渐从哲学母体中分娩出来。哲学亦逐渐发展成一门学科,专门研究普遍的基础性问题,如思维与存在、精神与物质的关系问题。作为一个术语以及一门学科之称谓,“哲学”纯粹是舶来品。
东方的中国传统文化是以诸子百家思想为主干发展起来的,且诸子百家在相互借鉴中各有侧重,没有任何一家学说能够绝对“超然”于其他家学说之上,所以即便是中国古代“于百家之道无不贯通”的杂家,在中国古代诸子百家思想中的地位与西方“百学之学”的哲学也不对应。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中国传统文化中不存在与西方“百学之学”相似的思想内容。事实上,中国传统文化的主干即各诸子思想中不仅都含有与西方哲学中的世界观和方法论相类似的内容,而且还都纷纷在这些思想内容的基础上建构成了各具特色的诸子学说,所以说,百家学说的代表人物们个个都是颇有造诣的思想家。只可惜清末时“哲学(Philosophy)”之称谓方引入华夏,否则诸子百家的代表人物们也应都被冠上哲学家(Philosopher)头衔。因此,基于这个角度,我们可将诸子百家思想统归为中国传统思想和哲学范畴,其中道家思想最能体现中国人的传统思想和哲学理念。
一、《淮南子》哲学思想
《淮南子》以道家思想为底蕴,深入探讨了天文、地理、政治、思想、军事、科技等领域内的诸多问题,可谓天地之理、人间之事、帝王之道等应有尽有,内容博大精深,被后世学者誉为“西汉道家言之渊府,其书博大而和有条贯,汉人著述中第一流也”[3] 369。仅就哲学思想而言,《淮南子》以道、道德、道家思想为统领,兼纳儒家、墨家、法家、名家、杂家乃至阴阳家等诸子学说言论精华,最终自成一家之言。因此,要想更好地论述《淮南子》哲学思想,基于诸子百家思想展开是一种思路,具有一定的可操作性;按照哲学的样式及理念对《淮南子》思想內容进行概括和阐释是另一种思路,也具有一定的可操作性。本文选择后者,原因主要有:(1)中国传统哲学往往是基于诸子思想且以时间为序展开的,探讨《淮南子》哲学思想如再基于诸子思想展开有裹足不前的嫌疑。(2)论《淮南子》哲学思想,本就应以哲学样式及理念审视《淮南子》并展开相应探讨,这是名正言顺的研究思路。(3)按照哲学样式及理念来进一步探讨《淮南子》哲学思想内容,有助于打通《淮南子》研究与哲学研究乃至西方学界间的关联,推动《淮南子》哲学思想研究的现代化和国际化。限于篇幅,此处《淮南子》哲学思想论述着重围绕以下4个层面展开。
(一)宇宙观
宇宙的起源及其方式一直是《淮南子》及中国传统哲学的重要命题。《淮南子》意欲探讨世间一切,就需要定义一个能够涵盖一切哲理的术语,于是提出了“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的观念,可以说从源头上成就了汉语言文化中“宇宙”所拥有的通常意义“包括地球及其他一切天地的无限空间”[1] 1599。同时,《淮南子》还对宇宙的起源及其生成过程进行了追问。“有始者,有未始有有始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始者。有有者,有无者,有未始有有无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无者。”[4]54《淮南子·俶真训》这段援引自《庄子·齐物训》的文字,不仅精彩论述了宇宙的起源,而且还详细描述和深入阐释了宇宙生成时每个阶段的发展状态。首先,宇宙演变在“始”与“未始”问题视域内可由近及远地分成3个阶段:(开)始、未始、未始前即《淮南子》言“未始有夫未始有有始者”。。其中,于未始前阶段阳气在天中、阴气在地里,天地间仿佛无物又仿佛有物,呈虚无态;于未始阶段阳阴气逸出天地,于天地间相伴而行,呈现孕育态;于(开)始阶段无形物向有形物过渡,呈萌芽态,是阴阳合生成有形物的开端。其次,宇宙万物发展在“有”与“无”问题视域内可分成4种形态:有、无、无前、无前之前即《淮南子》言“未始有夫未始有有无者”。。其中,于无前之前形态原始气尚未分化阴阳,呈混沌态;于无前形态气弥四方,陶冶万物之未竟;于无形态气使得物以无形存在,呈浩瀚态;于有形态,有形万物生成。整体来看,“始”与“未始”涉及宇宙历时演变,关乎时间绵延;“有”与“无”涉及万物发展形态,关乎空间存在。两向结合能较好地统一时间和空间,继而深入探讨宇宙及万物的起源及其生成过程,而这一过程既源之于“气”,又受“气”之推动,世间万物方才是现在的模样。当然,该阐释想像成分多,但缘着本真,跨越数个阶段,最终溯源至气,于当时而言已是哲理思索的重大成果了,对后人开拓境界、探索宇宙有很大的启迪作用。
(二)本体论
本体论有“第一哲学”之美誉,是探究世界的本原或基质的哲学理论,最早由德国哲学家郭克兰纽(Rudolphus Goclenius,1547-1628)提出,后经克劳伯、杜阿姆尔和康德等哲学家推动,成为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本体论有广义和狭义之别:宽泛意义上本体论研究一切存在的最终本性,包括宇宙起源、演变以及宇宙万物本性等话题,前者可视为宇宙观,后者可视为狭义上的本体论。由于前文已经阐述宇宙观,此处所释限于狭义本体论。《淮南子》延续了先秦以降中国传统哲学尤其是道家相关本体探讨的思想观念,认为“道”不仅是宇宙万事万物存在和嬗变的根本,而且永恒不变,存在于宇宙万事万物内,并通过宇宙万事万物的变化而得以体现。《淮南子》对“道”进行了深入探讨,并取得了较为丰硕的成果,对中国传统哲学产生了较大影响,下文专节探讨。
(三)认识论
整体观之,《淮南子》以悟“道”为认识的最高目标,深入阐明了认识的可能性、方式方法和功能作用等。首先,《淮南子》认为事物是可以最终认识的,关键在于弄清问题原由。《淮南子》一方面陈述事物纷繁复杂,难以识别;另一方面又论述尽管认识事物有难度,但并非不可能,因为“物无不可奈何”(《淮南子·人间训》)。临河而钓,有人钓到鱼,有人钓不到鱼,缘何?关键在于要“审其所由”。其次,《淮南子》认为人们认识事物的方法是类推,但有适用前提。《淮南子》认识到事物具有以“类”方式存在的特性,即所谓物以类聚,故倡导以类推的方法认识事物。将类推作为事物的认识方式推而广之,就可由个别推知一般,由部分推知整体,由外表推知内在,乃至由所见推知未见,这与孔子“以小见大、以近知远”之智慧是相吻合的。但《淮南子》也强调“物固有似然而似不然者。故决指而身死,或断臂而顾活,类不可必推”(《淮南子·说山训》),暗示类推仅适用于认识同类事物,要认识不同类事物,还需要充分发挥人的大智慧和主观能动性。再次,《淮南子》认为人们认识事物的目的在于用,以“合得失之势”。《淮南子》以人们喜欢学习御马而非御龙、喜欢学习治人而非治鬼为例,形象地阐明学习的直接目的就是将所学运用于生活实践。“揽掇遂事之踪,追观往古之迹,察祸福利害之反,考验乎老、庄之术,而以合得失之势者也”(《淮南子·道应训》)。人们选取成功之事的事迹、追寻考察往古之时的印迹、考察祸福利害之间的正反关系,并以老庄学说加以验证,就是一种实质性学习,目的是以便之后在运用所学时能够符合得失之趋势,表明《淮南子》的认识论具有鲜明的入世情怀和人文精神。
(四)辩证法
《淮南子》以道家思想为基础,自然富含辩证思想。首先,《淮南子》在“俶真训”“天文训”“览冥训”“精神训”“本经训”“氾论训”等诸多篇章中都承载了深厚的阴阳思想。如,“天地之气,莫大于和。和者阴阳调,日夜分而生物”“积阴则沉,积阳则飞,阴阳相接,乃能成和”[4] 733。需要说明的是,《淮南子》思想及内容相对庞杂,有些地方的阴、阳实指阴、阳二气,但这里的阴、阳更多的是指两种超越了气的具体形态的力量、趋向,成为更具形而上的传统哲学术语,与《易经·系辞》所倡导“一阴一阳之谓道”的传统哲理具有一脉相承性。其次,《淮南子》认为宇宙及其间万事万物都在“道”的统领下不断“转化推移”,永不停止。而这个不断“转化推移”的过程是从“积”开始的,即事物是从内部开始积累“转化推移”的力量的。这与现在所说的“内因”较为近似;当内部积累超越极限时,事物就会向反面转化,“天地之道,极则反,盈则损。五色虽朗,有时而渝;茂木丰草,有时而落;物有隆杀,不得自若”[4] 1186;由“积”至“极则反”,事物发展的总体趋势是不断地自我更新,即所谓“日滔滔以自新”。
此外,《淮南子》在社会管理、帝王统治及人性剖析等方面也有不俗见解,其中很多观点都蕴含着朴素的哲学理念,限于篇幅,本文不再展开论述。囿于时代局限性,完书于2000多年前的《淮南子》所蕴含的很多哲学理念都是极为朴素的,远达不到当代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深度,但無可否认,确能算作当时哲理思考的杰出成果。
二、《淮南子》论“道”
中国传统哲学与古希腊哲学都属于一种理性思维,意欲探明万物本原及其运行规律。作为中国传统哲学重要成员之一的道家,其许多观念和见解都被《淮南子》所接纳、发展。“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道德经》第1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道德经》第25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德经》第42章)自老子开创道家以降,“道”便成为一个最为上位的哲学范畴,是超越时空等一切的无限本体,无所不包,无处不在,无时不有。当然,老庄学派、黄老学派、杨朱学派乃至其他诸子学派及后人对“道”的理解与阐释不可能完全相同,《淮南子》对道家之“道”既有继承也有丰富。
(一)“道”之原始性
由于内容庞杂,《淮南子》相关篇章在论述“道”时内容略有出入,但《淮南子》始终把“道”视为原始范畴,先天地而存在,是万物之母体。《淮南子·天文训》开篇指出:“天地未形,冯冯翼翼,洞洞灟灟,故曰大昭。道始于虚廓,虚廓生宇宙,宇宙生气,气有汉垠,清阳者薄靡而为天,重浊者凝滞而为地。清妙之合专易,重浊之凝竭难,故天先成而地后定。天地之袭精为阴阳,阴阳之专精为四时,四时之散精为万物。积阳之热气生火,火气之精者为日;积阴之寒气为水,水气之精者为月。日月之淫为,精者为星辰。天受日月星辰,地受水潦尘埃。”[4]103从天地尚未形成时的混沌状态开始,“道”生虚廓、虚廓生宇宙、宇宙生气;但气有清浊,清阳者上升为天,重浊者下沉为地,天地精气合而形成阴、阳二气;阴阳二气之精华融合形成四季,四季分散之精气形成万物。同时,阳气聚热成火、火之精气形成太阳,阴气积寒成水、水之精气形成月亮,日月之精华生成星辰,于是上天有日月星辰,大地有水潦尘埃。在这个猜想色彩浑厚的论述中,“道”都是起点,最具原始性。
(二)“道”之抽象性
“道”作为《淮南子》用以构建自身思想体系的最基本的哲学范畴,当然具有至高无上的抽象性,没有什么具体形态却能把一切具体事物涵盖在内。《淮南子·原道训》:“夫道者,覆天载地,廓四方,柝八极;高不可际,深不可测。包裹天地,禀授无形;原流泉滂,冲而徐盈;混混汩汩,浊而徐清。故植之而塞于天地,横之而弥于四海;施之无穷,而无所朝夕;舒之幎于六合,卷之不盈于一握。约而能张,幽而能明;弱而能强,柔而能刚;横四维而含阴阳,絃宇宙而章三光。甚淖而滒,甚纤而微;山以之高,渊以之深;兽以之走,鸟以之飞。日月以之明,星历以之行;麟以之游,凤以之翔。泰古二皇,得道之柄,立于中央;神与化游,以抚四方。”[4] 1-2此篇意欲通过阐释“道”的无限抽象性来建构“道”这个最基本的哲学范畴。道,空间上覆天载地,无所不包;功用上包裹天地,惠于万物。因此,道能大能小,无穷无尽,能约而张,能幽而明,能弱而强,能柔而刚;凭借道,山岳高耸,潭渊变深,野兽奔跑,鸟类飞行,日月发光,星辰运行,麒麟出游,凤凰翱翔。远古时代伏義和神农,就是因为掌握了“道”的枢要,才能立于天地之中央,才能成功安抚天下之民众。全文列举许多具体事物作比对,但描述的均非“道”的具体形态,其实就是在暗示或显示“道”的抽象性——莫不相关且无所不包。
(三)“道”之客观性
“道”是宇宙及万物的本原,具有无上的抽象性;同时,“道”又是客观存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可谓无时不在,无处不有。《淮南子·原道训》:“夫萍树根于水,木树根于土;鸟排虚而飞,兽蹠实而走;蛟龙水居,虎豹山处,天地之性也。两木相摩而然,金火相守而流;员者常转,窾者主浮,自然之势也。是故春风至则甘雨降,生育万物;羽者妪伏,毛者孕育;草木荣华,鸟兽卵胎;莫见其为者,而功既成矣。秋风下霜,到生挫伤;鹰雕搏鸷,昆虫蛰藏;草木注根,鱼鳖凑渊;莫见其为者,灭而无形。木处榛巢,水居窟穴;禽兽有艽,人民有室;陆处宜牛马,舟行宜多水;匈奴出秽裘,干、越生葛絺;各生所急,以备燥湿;各因所处,以御寒暑;并得其宜,物便其所。由此观之,万物固以自然,圣人又何事焉?”[4] 16全文未现“道”字,却处处在说“道”:从植物的生存特征到鸟兽的生活习性,从自然物理变化到四季更替现象,以及世人起居习俗,都是“莫见其为”而“功既成”,此即“自然之势”“天地之性”。进而言之,世间万事万物之产生、发展、衰落乃至灭亡都是依其本性和趋势自然而然地悄然进行,圣人治理社会也不会去干扰事物正常的自然运行。这个无时不在、无处不有且制约着万事万物最终发展的隐形之手,即所论之“道”。
(四)“道”之对立统一性
《淮南子》对“道”的认知、描述及构建始终暗含着一种和谐的存续状态,体现为两极的对立统一。如,“道至高无上,至深无下,平乎准,直乎绳,员乎规,方乎矩,包裹宇宙而无表里,洞同覆载而无所碍。”[4] 505字面意思就是“道”高深莫测,不能简单地将其描述为平的、圆的或直的、方的,其既可是平的、直的,也可是方的、圆的。这种看起来两极对立、似非而是的和谐状态,恰是“道”之对立统一性的具体体现。“兵失道而弱,得道而强;将失道而拙,得道而工;国得道而存,失道而亡。所谓道者,体圆而法方,背阴而抱阳,左柔而右刚,履幽而戴明,变化无常;得一之原,以应无方,是谓神明。夫员者,天也;方者,地也。天员而无端,故不可得而观;地方而无垠,故莫能窥其门。”[4] 852 这段文字是从兵法视角阐释“道”:士兵将领失去“道”就会变弱,得到“道”就会变强;国家统治失去“道”就会灭亡,得到“道”就会存续。所言之“道”,体圆法方,背着阴而抱着阳;左柔右刚,踩着幽暗而顶着光明,变化没有常规;掌握了“道”之根本,就可应对无穷变化。通过以上论述,可以看出,“道”常处一种阴阳、方圆、刚柔、幽明的对立统一状态中,其中任何一极都不足以对其进行客观、充分地描述和阐释。正是“道”的对立统一性,使得其无所不包,而且可以应对无穷。这些论述所蕴含的丰富辩证思想,促进了中国传统哲学思辨的实质性提升。
(五)“道”之永恒性
《淮南子》在论“道”时通常兼采时空视角,以尽可能全面阐释其本质特性。如,“夫道者……包裹天地,禀授无形;原流泉滂,冲而徐盈;混混汩汩,浊而徐清。故植之而塞于天地,横之而弥于四海;施之无穷,而无所朝夕。”[4] 1-2。“道”之存在在空间上无所不包,乃至万物尚未成形之时;“道”之使用在时间上无穷无尽,甚至无朝夕盛衰;好似泉水涓涓,时虚时实,又似急流汹涌,时浊时清。当然,以水喻“道”,意在描述“道”之特性,尤其是永恒性。再如,“是故能天运地滞,轮转而无废;水流而不止,与万物终始。”[4] 3虽从言说“道”之功能开始,但两个比喻“轮转”和“水流”再次生动地描述出“道”之永恒性:如同车轮绕轴转行一样,又如水流向下运行一般,永不休止。由此可见,《淮南子》中,“道”是至高无上之本源,具有原始性、抽象性、客观性,并能在对立统一中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地运行,故自然无休无止、永恒存在,具有永恒性。
三、“道法自然”精要
客观而言,“道”之概念与“道法自然”之理念均源自道家。《老子》第1章开篇即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第25章又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5] 169可以看出,老子将“道”视为最高范畴,天地形成之前就已存在,亦是形成世间万物的根源;“道”浑然一体、无形无声,又循环运行、生生不息,于人的认识而言着实是高深莫测,只能暂时勉强称之为“道”——一旦称之为“道”,就不再是“常道”,不再是永恒不变之“道”。在老子视域内,道与天、地、人合称“域中四大”,并居首位,因此“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如此追根溯源,一是客观展示“道法自然”之传统思想渊源,二是从源头上保障准确理解“道法自然”之精准内涵。如果从措辞视角孤立地分析“道法自然”,其义就是“道”效法大自然或“道”以大自然为自己的运行法则。但这是较为典型的断章取义,因为在道家思想体系中,“道”具有本源性,属于终极范畴,能够独自永存,其上不存在一个更高的范畴,故无需效法他者。另外,引文中“域中有四大”说得非常清楚,即道大、天大、地大和人大之外再无对象存在,所以大自然不可能是“道”的效法对象。
“道法自然”是道家的一个核心理念,仅四字却言简义丰,历朝历代均有不俗的阐释。综合来看,汉朝河上公与曹魏王弼的见解影响深远。河上公把“道法自然”释为“道性自然,无所法也”[6] 103。当代学者许抗生认同河上公之说并进行了进一步阐释,认为“自然”并非“道”外之物,而是“道”自身,“道”已是天地最后的根源,没有别物再可效法,所以只能效法其自身那个自然而然的存在而已[7] 108-109。而王弼《老子道德经注》认为,“道不违自然,乃得其性。法自然者,在方而法方,在圆而法圆,于自然无所违也”[8] 64。当代学者王中江认同王弼之说并进行了进一步补充,指出“道不违自然”不是说“道纯任自己的自然”“道自己如此”,而是说“道”纯任“万物的自然”[9] 39。本文认为,为正确领会道家“道法自然”之要义和精神必须要遵循以下3条原则:(1)“道家自然”中的“自然”绝非现代汉语字典中作为名词使用的“大自然”(nature);(2)道家视域内“自然”的内涵虽然有时包含自然界的法则及规律,但绝不仅仅如此;(3)老子所倡“道法自然”不能仅仅理解为“自身”“自己”,否则就会产生道无以效法而只能“法自己”的牵强理解。“道法自然”应为“道法万物之自然”,万物之自然即万物的自在、自生、自化、自灭及循环往复[10] 78。
《淮南子》“因其旨近《老子》、强调淡泊无为而常被归为道家”[11] 4,亦可说是汉代道家之集大成者。下文先论述《淮南子》视域内的“自然”范畴,然后再阐释《淮南子》之“道法自然”理念。
(一)“自然”范畴内涵
现代汉语中“自然”常用来指称现实实体及物的世界,也即万物及自然界。《淮南子》意欲探讨万事万物之本源及其本质规律以备帝王统治之需,所以其所言“自然”定不是指称现实实体及物的世界。而且,刘安在组织编撰《淮南子》时道家的哲学思想已经达到了较高水平,所以《淮南子》视域内的“自然”是一个哲学范畴,大都指事物原本固有的本性。从这个角度来看,“道法自然”之理念与道家所倡“无为而治”之精神是相吻合的。如“夫萍树根于水,木树根于土。鸟排虚而飞,兽蹠实而走;蛟龙水居,虎豹山处,天地之性也……由此观之,万物固以自然,圣人又何事焉!”[4] 16(《淮南子·原道訓》)萍扎根于水、树扎根于土,鸟以翅膀翱翔、兽以脚趾奔跑,蛟龙处于水、虎豹居于山,所举实例,旨在论述万事万物都有各自天生秉性;更进一步说,万事万物都是依照自身规律自然地发展运行的,即便圣人也没有依据去改变。再如“且喜怒哀乐,有感而自然者也。故哭之发于口,涕之出于目,此皆愤于外者也。”[4] 581(《淮南子·齐俗训》)喜怒哀乐都是有真情实感且自然地表现出来的,所以哭声从口中发出来,泪水从眼中流出来,这些都是内心的愤慨之情流露于外所致。由此可以看出,“自然”即指事物固有天性、应有本性,“道”同样亦有自身之秉性,那么“道法自然”首先就是效法“道”自身之本性,其次是效法抽象意义上的天性,而这个抽象意义上的天性与万事万物之本性又存在一般与个别的联系。
(二)“道法自然”之理念
《淮南子》虽然没有“道法自然”字样,但全书通过“无为”将“道”与“自然”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并在多处进一步展开论述,从而让“道法自然”之理念充分地得以体现。如“故国有亡主,而世无废道;人有困穷,而理无不通。由此观之,无为者道之宗。故得道之宗,应物无穷。任人之才,难以至治。”[4] 435(《淮南子·主术训》)通过国有亡国之君而世无废弃之道、人有穷困之际而理无不通之时等论据阐明无为是“道”的根本,得到“道”的根本就可应对万物无穷的变化,否则仅仅凭借个人才能是很难实现大治目的的。进而言之,人需要遵天道、循天理,但并不意味着只能盲目地听之任之;人需要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主动去悟道,继而循道,方能最终达到人所期盼的“治”,也即真正意义上的无为而治。又如“无为者,道之体也;执后者,道之容也。无为制有为,术也;执后之制先,数也。放于术则强,审于数则宁。”[4] 831(《淮南子·诠言训》)这段文字是说无为是“道”的主体,持后是“道”的功用;无为控制有为是策略,握后制约其先是运数;依靠策略就会强大,明察运数就会安宁。进而言之,人在面对身外世界时,要顺应天道自然,要实行无为而治,只有通过自然而然的方式去面对世界,才能与世界和谐共存,从而达到真正意义上的天人合一。再如“故圣人不以行求名,不以智见誉。法修自然,己无所与。虑不胜数,行不胜德,事不胜道。为者有不成,求者有不得。”[4] 805-807(《淮南子·诠言训》)圣人不用行止求名利,不用智术得获誉;法出于自然,自己不加干预;思虑胜不过天数,行止胜不过德性,行事超不过道术;做事有不成功的﹐希望有得不到的。进而言之,这种“不以行求名,不以智见誉”是圣人行为,也是超然的“无为”;即便是规范人们行为之法,亦是自然而成,不可违背规律强行为之,否则就不是“法修自然”,更不符合“道法自然”。
四、结语
中国传统哲学关照并涉猎了西方哲学的主要内容,但其思想体系和发展脉络亦具有自身的独特性,不宜完全使用西方所谓哲学的框架和标准去衡量与剖析,而宜按照自身的体系和脉络去理解与认识。刘安编著《淮南子》,旨在“纪纲道德,经纬人事,上考之天,下揆之地,中通诸理”[12] 1095,阐述对象可谓无所不包,而且着重于现象背后之哲理,可以说从根源上就具备了哲学思想的气质、境界乃至体系。从发展脉络来看,《淮南子》以老庄思想为根基,采撷儒家、墨家、法家等诸子百家之精华,但其作者“非循一迹之路,守一隅之指,拘系牵连于物,而不与世推移矣”[12] 1125,而是期望能够守正创新、继往开来,最终做到“天地之理究矣,人间之事接矣,帝王之道备矣”[13] 1,因而胡适美誉“道家集古代思想的大成,而淮南书又集道家的大成”[14] 463。胡适所言“淮南书”即《淮南子》。20世纪30年代胡适曾送蒋介石1本《淮南子》,以明自己反对专制、渴望统治者能够采纳道家无为而治之见。
总而言之,《淮南子》继承了道家精髓,从“道”出发,以“无为”为其主旨,将“天道”之无为演绎成“人道”之无为,以求“人道”符合“天道”,创新性地诠释了“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之精要。《淮南子》倡导“无为”是为了践行“无不为”,倡导“天道”是为了宣扬“人道”,这就将出世与入世统一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是对道家乃至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一大贡献。于中国文化“走出去”和中华民族崛起及复兴而言,我们既需要循“道”而为,又要有所为有所不为,不忘初心,方能牢记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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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编辑:吴晓红]
收稿日期:2022-09-26
基金项目:安徽省“江淮文化名家”培育工程领军人才项目;安徽省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重点项目:“智慧旅游”背景下安徽旅游宣传片字幕生态翻译研究(SK2020A0400);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中国文化“走出去”背景下《淮南子》翻译问题研究(22YJA740007);安徽省高校协同创新项目:《淮南子》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创新研究(GXXT-2022-097)
作者简介:丁立福(1977-),男,安徽芜湖人,教授,博士,硕导,研究方向:中西语言文化对比、《淮南子》及其译介研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