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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空间视角论“堂庑特大”

2023-05-30张杏

今古文创 2023年1期
关键词:温庭筠空间

【摘要】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以“堂庑特大”评价冯延巳词,说明冯词较花间词的开拓之功,但王国维未言明其具体含义。历来论者多从“思想深度”“忧患意识”及“境界”“意境”两方面进行阐述。本文尝试以“堂庑”二字天然蕴含的空间本意为研究视角,对此问题再做探讨。从此视角切入,立足于冯词文本,选取“花间鼻祖”温庭筠词作为对照,可发现冯词的“堂庑特大”表现为现实空间上描写场景的扩大以及通过梦境、想象、回忆等途径向非现实空间的延伸和扩展,从而造就了更为广阔的词境,呈现了“堂庑特大”的面貌。

【关键词】堂庑特大;冯延巳;温庭筠;空间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01-004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1.014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有一则关于冯延巳的评论:“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与中、后二主皆在《花间》范围之外,宜《花间集》中不登其只字也。”[1]这里王国维用了“堂庑特大”一词形容冯延巳词风的某种新变,但未对其具体内涵做出说明。现今对此问题的研究成果颇丰,概括来讲,论者多从以下两方面进行探讨。杨海明《论冯延巳词》一文指出“堂庑特大”主要指冯词在反映生活时,具有一定的“思想深度”[2];其《唐宋词史》中又进一步指出: “它(冯词)在抒写艳情的同时,‘注入了相当深广的忧患意识。”[3]“忧患意识”无疑是对“思想深度”的具体化和细化,从词作内容层面给予了“堂庑特大”以合适的解读。叶嘉莹《论冯延巳词》一文则指出:“(冯词)惟其不可确指,故其所写者,乃但为一种感情之境界,而非一种感情之事件。此冯延巳词与韦庄词之一大差别,亦为词之境界在发展中之一大进展。”[4]叶氏则从“境界”层面给予了“堂庑特大”以合理的阐释。此两种论断均颇具识见,笔者甚为同意。在此基础上,本文尝试以“堂庑”二字天然蕴含的空间本意为研究视角,对此问题再做探讨。从此视角切入,立足于冯词文本,选取“花间鼻祖”温庭筠词作为对照,可发现冯词的“堂庑特大”表现为现实空间上描写场景的扩大以及通过梦境、想象、回忆等途径向非现实空间延伸和扩展,从而造就了更为广阔的词境,呈现了“堂庑特大”的面貌。

一、现实空间:冯词描写场所的明显扩大

从空间视角探讨冯词的“堂庑特大”,首先要关注的就是词作所呈现的现实空间,即所描绘的具体场所、场景及景物等的变化。

统观温词和冯词,描写场所最显著的一个变化是温词多闺阁室内,冯词多庭院室外。王国维辑温庭筠《金荃词》得70首,是目前收录温词最全面的集子,其中最常见的描写对象有:镜(包括前后镜、鸾镜、镜中、明镜、钿镜等)、帘(包括水晶帘、重帘、绣帘、卷帘等)、窗(包括纱窗、绿窗、琐窗等)、屏(包括画屏、银屏、锦屏等)、枕(包括颇黎枕、山枕、鸳枕、鸳鸯枕等)等,直接表明词所描写的场所多为深闺绣阁之中。温词中的主人公甚至都极少走出闺门来到庭院。在为数不多的涉及庭院景物的描写中,却又往往在下文重新转入闺房,如最能代表温词特色的一组十五首《菩萨蛮》中有三首分别写到了“绿杨满院庭中月”“南园满地堆轻絮”“竹风轻动庭除冷”,而下文依次转为“翠钿金压脸,寂寞香闺掩”“无言匀睡脸,枕上屏山掩”以及“山枕隐秾妆,绿檀金凤凰”,显然描写重点又回到了山枕、屏风等香闺之中。诚如刘熙载《艺概》卷四所言:“温飞卿词精妙绝人,然类不出乎绮怨。”[5]《全唐五代词》收录冯词112首,其中如温词《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般通篇纯粹发生于闺房之内的,仅有《采桑子·西风半夜帘栊冷》《虞美人·玉钩弯柱调鹦鹉》《更漏子·夜初長》 等约10首,占比不足十分之一,而即使算作此类的如《菩萨蛮·娇鬟堆枕钗横凤》《菩萨蛮·沉沉朱户横金锁》等词作又分别有“玉佩天涯远”“千里香屏梦”之句,以想象或梦境将深闺促狭空间变得辽阔悠远。同时,即使描写场所为室内的冯词,亦不同于温词往往局限于香闺一隅,一味地对枕、屏、境以及闺房器物、服饰妆容情有独钟,冯词则多写室内欢宴,如“弦管泠泠,齐奏云和曲。公子欢筵犹未足”(《鹊踏枝》),“款举金觥劝,谁是当筵最有情”(《抛球乐》),“双玉斗,百琼壶。佳人欢饮笑喧呼”(《采桑子》)等。虽发生于室内但因描写事件不同,空间感开阔了许多。冯词中明确描写了庭院景致的则有三四十首,占比高达四分之一。随着描写数量的增多,庭院景致也变得丰富起来,春夏秋冬四季俱全,春日的“小堂深静无人到,满院春风”(《鹊踏枝》),夏日的“碧池波皱鸳鸯浴”(《鹊踏枝》),秋日的“寒蝉欲报三秋候,寂静幽斋,叶落闲阶”(《采桑子》),冬日的“深冬寒月,庭户凝霜雪”(《清平乐》)等。甚至同为春日,还可区分出早春、仲春、晚春,早春如“西园春早,夹径抽新草。冰散漪澜生碧沼,寒在梅花先老”(《清平乐》),仲春如“南园春半踏青时,风和闻马嘶”(《醉桃源》),晚春如“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鹊踏枝》)等等,可谓多姿多彩、丰富多变,与温词由意象的系列化、序列化造成的“巧丽绵密,迹象纷伦”[6]之面貌完全不同了。

除去庭院描写的增多,冯词还常常通过“高楼”这一意象以远眺呈现更为广阔的空间。温词中亦有此类,如“画楼相望久,栏外垂丝柳”(《菩萨蛮》)、“虚阁上,倚栏望,还似去年惆怅”(《更漏子》),但所写并不阔远,仅《梦江南·梳洗罢》描绘了“过尽千帆皆不是”的景象,是一例外。而冯词高楼眺望的景象则开阔多了,如《芳草渡》:“梧桐落,蓼花秋。烟初冷,雨才收。萧条风物正堪愁。人去后,多少恨,在心头。燕鸿远。羌笛怨。渺渺澄江一片。山如黛,月如钩。笙歌散。魂梦断。倚高楼。”词的上片以近景起句,下片的鸿、江、山、月则都是“倚高楼”所见之远景,辽阔至极。上片结句所言的“恨”,从人物心头生发,然后充斥上片其身所经之地,进而下片的目光所及之处亦尽是愁恨了。这种由近及远的写法,使得离愁别绪得以扩张和蔓延,充斥着整个空间,甚至可以说充塞天地了。正如叶芝的著名的诗《当你老了》的结尾句:“爱情是怎样逝去|又怎样步上群山|怎样在繁星之间藏住了脸。”[7]这一句一下将时间和空间都扩展开来,群山之巅空间已经足够开阔,更延伸至星空之浩瀚,冯词与此有同工之妙。一种情绪,尤其是离愁类的悲情,一旦与整个宇宙空间发生联系,便往往能自然而然上升到人类共通的关于命运悲剧性的情感体验高度上来,使人觉得整个宇宙都被此种情感所笼罩,当置身其中,情感体验也就愈发浓重而浩大了。作品所传达出的这种情感便自然更有感动人心的力量。这正是冯词“堂庑特大”的实质所在。再如“坐对高楼千万山”(《抛球乐》)、“楼上春寒山四面”(《鹊踏枝》)、“楼上重檐山隐隐”(《鹊踏枝》)、“霜积秋山万树红”(《抛球乐》)等只句,都是通过登楼远眺将“山”的意象引入,空间感自然壮阔许多。而温词中除却“故人万里关山隔”(《菩萨蛮》)、“沉香阁上吴山碧”(《菩萨蛮》)二句描写了真正的自然界的山,其余山景则实际仅是屏上的画作,如“枕上屏山掩”(《菩萨蛮》)、“金鸭小屏山碧”(《酒泉子》)、“晓屏山断续”(《归国遥》)等。两相对比,冯词较温词空间之开阔十分明显。现实生活中,尤其在生产技术相对落后的古代,高楼并不像今天这么常见,故而在当时语境中比司空见惯的当下具有更强烈的空间感和距离感。而空间感和距离感的扩大,无疑使得情感的表达更加深入、宏大,更能扣人心弦。

冯词现实空间的扩大还表现在不少词作甚至走出庭院,来到旷野,描绘了郊陌山林、自然山水等景象。突破闺帷、庭院之作在温词中常以只句出现如“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菩萨蛮》)、“绿杨陌上多离别”(《菩萨蛮》)等,且所写到底是真实还是梦境又或回忆,往往无法确指。而冯词如“河畔青芜堤上柳,独立小桥风满袖”(《鹊踏枝》)、“芳草长川,柳映危桥桥下路”(《酒泉子》)、“石城山下桃花绽。宿雨初收云未散。南去棹,北归雁。水阔天遥肠欲断”(《应天长》)、“石城花落江楼雨。云隔长洲兰芷暮”(《应天长》)、“北枝梅蕊犯寒开,南浦波纹如酒绿”(《玉楼春》)、“马嘶人语春风岸,芳草绵绵。杨柳桥边。落日高楼酒旆悬”(《鹊踏枝》)等等,显然描绘的都是实景,且涉及河畔、桥、长川、山水、云天等丰富而开阔的意象,所营造的空间感阔远广大。值得一提的是此类词作中,冯延巳描写了不少“林”的意象,如“林间戏蝶帘间燕,各自双双”(《采桑子》、“平林新月人归后”(《鹊踏枝》)、“林花狼籍酒阑珊”(《醉桃源》)、“黄莺求友啼林前”(《金错刀》)等,树林作为地理空间上处于郊野的存在,与人类的庭院楼阁往往有一定距离,故而其在词作中的出现自然能使空间感扩大。而温词中“林”字竟一处都未曾出现。

总之,冯词中的抒情主人公不再仅仅是闺中女子,而多了词人的自我抒写,这也就具备了主人公活动范围扩大的可能性。冯词中虽然也不乏珠帘、锦帐、枕簟等意象,但池塘、庭树、中庭、小园等的介入以及河畔、小桥、平林、秋山、关山等等语汇的出现,表明主人公是明显走出了绣阁甚至院落的,她(或他)或独立荒池,或独立花前,或独立阶前,或独倚梧桐,或无语凭阑,或独自寻芳,或独立小桥,或倚高楼、上高楼,甚而登高、游春、踏青。单纯从人物活动场所看,较之温词,就体现出在空间上明显的延展与扩大,构成“堂庑特大”的一个重要表现。

二、非现实空间:“梦”“回忆”“想象”等构成的延展

在描写场所的明显变化,引起了词作现实空间上表现出“堂庑特大”的面貌外,冯词还借助“梦”“回忆”“想象”等途径以及“无限”“无数”“千”“万”等极数式的表达,将空间延展到了非现实中,更进一步地扩大了。

首先,“梦”的作用。温词中亦有关于“梦”的描写,但是温庭筠重在通过“梦”营造一种迷离朦胧的氛围,如数首《菩萨蛮》中的“春梦正关情,镜中蝉鬓轻”“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相忆梦难成,背窗灯半明”,以及《遐方怨》之“未卷珠帘,梦残,惆怅闻晓莺”等等。“梦”不仅未使得词作描写的时空变大,反而愈发的局限于那一卷帘幕,一方枕席之中了。冯词中的“梦”则对空间的延展起了十分积极的正向作用,如“水阔花飞,梦断巫山路”(《鹊踏枝》)、“银屏梦与飞鸾远”(《虞美人》)、“除非魂梦到乡国,免被关山隔”(《忆秦娥》),梦境中的山水、乡国、关山远远壮阔于梦生发的这一方床帏,又因其非现实性而不受现实因素的拘束,显得随心所欲,自然开阔。而如“魂梦万重云水”(《应天长》)、“梦魂千里青门道”(《菩萨蛮》)、“千里香屏梦”(《菩萨蛮》)等句,则将“梦”与“万重”“千里”等词汇搭配,可谓成千成万倍地将时空扩展了。

其次,“回忆”的作用。温词中几乎没有对往事的回忆,冯词则通过回忆将时间、空间都做了延展。如《鹊踏枝》:“花外寒鸡天欲曙。香印成灰,起坐浑无绪。檐际高桐凝宿雾。卷帘双鹊惊飞去。屏上罗衣闲绣缕。一晌关情,忆遍江南路。夜夜梦魂休谩语。已知前事无寻处。”上片是闺中人在室内的所见所闻,换头则聚焦到“屏上罗衣”这一细小之物,空间感较之上片反而越发紧缩,几乎又要回归到女子服饰妆容的俗套上,但紧接一句“一晌关情,忆遍江南路”,女子的回忆使得空间延展到曾经生发过“前事”的“江南路”,瞬间变得无比开阔了。再如《喜迁莺》:“宿莺啼,乡梦断,春树晓朦胧。残灯和烬闭朱栊。人语隔屏风。香已寒,灯已绝。忽忆去年离别。石城花雨倚江楼。波上木兰舟。”词作虽然写到了莺啼、春树,但透过残灯、朱栊、屏风、香等意象表明整体情景仍旧发生于闺房中,但在结句转入回忆,“石城花雨倚江楼,波上木兰舟”这一回忆中的景象不仅传达了对当年离别记忆之深刻,更以户外的花雨江楼、碧波兰州描绘了一幅阔远而秀美的景象,词境自然更为显阔。

与“回忆”作用相似,冯词还通过“想象”使得时空得以扩大延展,这在温词中亦是未曾出现的。如此首《鹊踏枝》的上片“几日行云何处去。忘却归来,不道春将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尾句为女主人公想象中如行云不定般的男子游冶他方,春暮了还不归来,在百草千花的寒食季节,将车马系在其他女子的树上。题材仍属闺怨,但通过这层想象,词作描写的空间感变得阔大起来,也因为是想象,所以充满疑问,因而多了一层不确定性,车马所系之地简直漫无边际了。再如《酒泉子》:“庭树霜凋。一夜愁人窗下睡,绣帏风,兰烛焰,梦遥遥。    金笼鹦鹉怨长宵。笼畔玉筝弦断,陇头云,桃源路,两魂销。”写女子半夜梦醒,听到鹦鹉啼叫及玉筝弦断的声响,显然发生于闺房卧榻,但结句“陇头云,桃源路,两魂销”通过对所念之人去处的想象,使得词作呈现的整体空间随着这云、这路无限延展了。

要之,冯词描写空间的扩大,无论是现实层面还是非现实层面,都是其词作“堂庑特大”的重要体现。造成此种“特大”之“堂庑”的内在原因则是词人摆脱了代言体的束缚,真正开始以词抒写自身之感受。而又因其身居相位,与西蜀词人普遍的下僚身份不同,其眼界与生活方式亦自存在差异。故而当冯延巳以此种身份真实地叙写一己之目之所及、心之所思,自然不可避免地表现出“特大”的“堂庑”。同样,当其将自身之哲理感悟置于遼阔高远的庭阁、高楼乃至山、水、天、云,甚至延伸到梦境、想象、回忆等背景中时,词作的情感内蕴就相应变得更加深厚和宏大,具备了更广阔和丰富的联想空间,形成了更大的感发力量,从而造就了更为广阔的词境,呈现出“堂庑特大”的面貌。后世词人,婉约派如柳永羁旅行役词中对景色的铺排,秦观以细腻景语对情感的收束,豪放派如苏、辛笔下“大江东去”“叠嶂西驰”式的壮美河山,都毋庸置疑地有赖于冯延巳的开拓之功。

参考文献:

[1]彭玉平译注.人间词话[M].北京:中华书局,2018:32.

[2]杨海明.论冯延巳词[J].文史哲,1985,(02):12-18.

[3]杨海明.唐宋词史[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

1998:12.

[4]叶嘉莹.论冯延巳词[M]//缪钺、叶嘉莹.灵溪词说.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70.

[5]刘熙载著,袁津琥笺释.艺概笺释[M].北京:中华书局,2019:528.

[6]王易.中国词曲史[M].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05:

37.

[7]董伯韬译.当你老了——叶芝诗选[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9:6.

作者简介:

张杏,女,山东泰安人,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词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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