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李汉荣《槐树记》的思想内容及艺术特质

2023-05-30于子程

今古文创 2023年16期

【摘要】 李汉荣的散文《槐树记》,记述了“我”与家门前一棵槐树之间弥足珍贵的感情,文字间弥漫着乡愁的淡淡感伤。作者用清新朴实的语言表达了自己对于槐树深沉的爱,以及对于过往青春岁月的留恋,并直面内心进行深层次的灵魂拷问和自我审视。从语言的诗意化和童真趣味、直白大胆的自我剖析精神、象征手法的运用以及多层次情感的表达四个维度入手,可通观《槐树记》的艺术特质及思想内容。

【关键词】李汉荣;《槐树记》;诗化语言;自我剖析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16-002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16.006

《镜与灯》在关于“文学表现说”的论述中提到,“一件艺术品本质上是内心世界的外化,是激情支配下的创造,是诗人的感受、思想、情感的共同体现”[1]25。作为第八届冰心散文奖的获奖者,李汉荣笔下的一草一木、飞禽走兽均寄托了他的細腻情思和深刻的生存哲学。以《槐树记》为例,作者用隽永朴实的语言描绘了“我”与老家门前一棵槐树之间难以割舍的情感纽带。从幼年时期“我”把槐树认作“槐哥”,到中年还乡时认它作自己的祖父。这其间更改的是岁月与经历,不变的是珍贵的独家记忆。韦勒克和沃伦认为,“文学的意义与功能主要呈现在隐喻和神话中”[2]219。隐喻手法的多次运用以及绵密意象的穿插,是《槐树记》的重要艺术特色之一,同时也是文章诗意的主要来源。李汉荣利用身为作家的敏锐感知能力捕获了自然界中易被人忽视的独特美感,同时注重以细腻的笔调任情绪缓慢流淌,达到了物我合一的宝贵境界。在散文《槐树记》当中,李汉荣运用了何种艺术创作手法?蕴藏了怎样的思想内涵?以下将采用文本细读的方法对作品进行简要分析。

一、充满童趣的诗化语言

散文从第一人称“我”的视角出发,叙述了自己和家门前的槐树一同长大的宝贵经历。其中大量篇幅并未以成年人的视角去追忆和感叹过往的田园风光,而是让孩童时期的“我”去直接叙述这段亲密关系,语言因此少了生硬的态度和刻意的距离感,充满了孩童的天真烂漫和亲切淳朴。“早上起来,我首先跑到槐树跟前,站直身子,与我的好哥哥比个子,看谁长得快,我自然是比不上槐树哥的……但我不嫉妒他,哥哥嘛,就应该比弟弟高。”[3]25“我都上学了,槐树哥却不能上学读书,他背上书包,也就成了身背书包的小学生了。”[3]25诸如此类的语言在文中比比皆是,令人忍俊不禁。一方面能够使读者联想到自己童年时期做过的幼稚趣事,从而产生内心共鸣并深刻理解“我”与槐树之间割舍不断的宝贵情谊。另一方面,避免了成人视角可能带来的“说教”口吻,乃至丧失了语言的灵动性,给文章增添了轻盈、跃动之感。

李汉荣曾在《散文的诗性》一文当中谈及自己对文学语言的看法:“我们面对的语言是早已失贞、失真了的,是因为被无限滥用而贬值了的,即在整体上已经丧失了表达能力的语言残骸”[4]1。且看《槐树记》当中,如何针对“失真的语言”进行“发明性运用”,用“诗化”特色去避免语言因僵化、自动化而陷入缺乏新鲜感与活力的危机当中。首先是将大量精妙的比喻、拟人修辞穿插进语言的排列组合,营造出丰富的造型效果。将长成参天大树后的“槐哥”比作自己的祖先,将干净、透明的心灵比作转瞬即逝的露珠,把陪伴着“我”一同成长的“槐哥”从普通的自然景观转化成会倾听、懂陪伴的独立个体。精巧的修辞在一定程度上赋予了作品更多的审美价值及个性化体验。其次,作家在多年的创作中形成的清爽含蓄的语言风格在文中得以体现。《二十四诗品》对于“含蓄”的定义为“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羚羊挂角,无迹可寻”[5]21。田园风情当中蕴藏的美不似江流般汹涌澎湃,而应是“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是充满生活气息和宁静格调的,所以适宜用不露声色的态度去仔细观察,用柔和的笔触去小心铺展。李汉荣深谙这一点,并积极运用到行文当中。“我常想,我的写作老师就是我安静、含蓄、清爽的槐哥,受他的感染,我的文字也就有了一些安静、含蓄、清爽的味道”[3]27。作家的创作必定受到生存环境的影响,正是安然祥和、浑然天成的“乡土气”启发了创作主体运用柔婉细腻,带着哀愁的笔触去引导读者回归生命的本真状态。

在《多识草木之名》一文中,李汉荣诠释了自己对于《论语·阳货》里“多识草木之名”的理解。《槐树记》所包含的浓郁诗意和充满童真趣味的个性化语言,离不开创作主体从小对于自然的贴近。“思无邪”的境界不会凭空产生,“万物皆有灵”的和谐思想必定来源于个体的真实经历。只有亲身体验过乡土生活的人才有可能用包含情感之露和灵思之美的笔触描绘下“桃花源”似的唯美意境。

二、直面心灵的自我剖析

过去的知识分子虽强调“三省吾身”,却鲜少将自身的罪过诉诸笔端,这种文化传统深受儒家伦理和封建统治观念的影响。五四以后,西方卢梭等人的自我忏悔、自我揭露思想传入国内,给予国人以历史批判和个性张扬的视角。从《槐树记》当中,可以看到李汉荣在文学观念上对于郁达夫等五四作家的传承——大胆的自我揭露和自我批判精神。文中的“我”并非一直在与槐树和睦相处,而是曾经犯下过年少无知的错误。比如说将霸凌者的姓名用小刀刻在槐树身上,从而给始终默默陪伴“我”的“槐哥”带去痛苦。在意识到自身的罪过以后,“我”并没有采取消极逃避的做法,而是在文中不止一次地进行忏悔,直面自己曾经犯下的过错,这份自我批判的精神体现了创作主体对于文学传统的反叛和打破桎梏的勇气。

在李汉荣的其他散文作品当中,随处可见城乡二元对立的模式,例如《一个古老村庄消失的前夜》等,用城市的贪婪腐朽去反衬乡村的质朴纯真。然而纵观《槐树记》,城市形象并没有直接出现,而是躲在文本背后等待读者去挖掘发现。“我”在后来远走他乡,去了哪里?文章当中并没有直说。但是出走后的“我”开始“以浑浊的财富、浑浊的权利、浑浊的名声来证明自己的存在”[3]32,很显然是受到了都市欲望的腐蚀。此处表面上是追名逐利的“我”在和憨厚朴实的“槐哥”做对比,实际上是隐含在背后的两股势力——分别滋养并影响了“我”和槐树的城市文明与乡村文明在相互映衬相互比较。文中充斥着大量对于都市文明扭曲人类本性的隐含批判,并发出深沉的求救呼喊:希望纯洁无瑕的“槐哥”替“我”招魂,洗刷去身上浑浊的东西。在这里李汉荣不仅批判了城市化的弊病,更是落实到自身,揭露了自己灵魂当中丑陋的一面。这份自我揭露、自我批判的自觉意识赋予了作品更多的真挚情感,避免落入“假大空”的俗套境地。当然,与卢梭、郁达夫等人的自我剖析相比较,《槐树记》流露的更多还是孩童视角下的一种自责情绪,在更为广阔的社会层面上还缺乏一定的主体自觉性。

以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来看,《槐树记》当中自我忏悔的部分,其实质是一次“自我”与“超我”之间的矛盾斗争。“自我”与“超我”均为弗洛伊德创立的“三重理论学说”中的一部分。“自我”是“人格结构中的实际行动者”[6],是文明社会下用于平衡“本我”与“超我”之间矛盾的后天产物,而“超我”则体现了人格当中“善”的一部分,是个体的最高价值追求。落实到《槐树记》文本当中,背井离乡的“我”为了在世俗社会当中生存而不得不“开始了对青春的全面背叛”[3]32,逐渐塑造出在都市环境下得以立足发展的“本我”形象。而在“超我”的行事准则要求下,“我”仍然希望自己同乡下的“槐哥”一样,恪守生命的本真。痛苦的矛盾张力由此打开,文中自我忏悔的部分变得极具表现力与感染力。

三、意象的建构与象征手法的运用

《槐树记》表面上是写“我”与槐树之间割舍不断的珍贵情谊,实际上想表达的精神内涵却不止如此。李汉荣在文中积极塑造诗意化意象,将创作主体的内心情思与客观事物相融合,塑造成作品中的“独一个”。同时不忘采用象征手法,增添散文的深层意蕴和哲理思考。

庞德将意象界定为“一种在瞬间呈现的理智与感情的复杂经验”[2]212。具体说来,意象的塑造既是作家真实感情的流露,同时又不可能是无规律无节制的情感宣泄。理智的参与赋予意象以合规律性的艺术美感。在《槐树记》当中,陪伴“我”成长的“槐哥”早已不是普通的自然景观,而是被赋予了主观情感和意志的独立个体。“在一个静静的月夜,我把心里的秘密对槐哥说了,槐哥听完了,答应为我绝对保密,不对任何人说,也不对树上过夜的鸟儿说,也不对头顶路过的月亮说。”[3]30司空见惯的植物变成了忠实、憨厚的倾听者,实际上是“我”主观情绪的投射:由于“我”无条件的信任和依赖,槐树才变成一个踏实可靠的人格化形象。此外,“我”觉得槐树“长得有点偏”,是因为“我小时看书,爱靠在槐哥身上,槐哥以为我要让他向那边长,就听我的话长过去了一点。”[3]29联系文本的开头,不难发现和“我”的哥哥不能带给“我”温暖亲切的感觉有关。童年时期的“我”渴望拥有一个沉稳踏实的兄长,在现实生活无法满足的情况下陷入了“作家的白日梦”,于是赋予槐树以情感和思想,来填补内心的惆怅。李汉荣通过视觉、听觉等感官的联合为槐树意象增添了情感活力。

韦勒克、沃伦的《文学理论》把象征定义为“甲事物暗示了乙事物,但甲事物本身作为一种表现手段,也要求给予充分的注意”[2]214。在《槐树记》当中,多年后返乡的“我”站在槐树面前,觉得它“不像我哥,倒像我的祖父”[3]31,这里一方面和“槐哥”已长成参天大树,“我”作为普通人类个体在它面前显得渺小有关;另一方面是由于经受了都市物质侵蚀的“我”羞于面对始终保持内心贞洁的“槐哥”,这是精神层面上的渺小。祖孙之间的辈分差距实际上象征了二者之间在身形与品德方面的高低。如果说恪守本心,敦厚朴实的“槐哥”像一位充满智慧的老者,那么在它的映衬下“我”就是顽固不堪、桀骜不驯的孩童。在这里“祖父辈”的槐树代表了传统意义上的农耕文明;而卑微渺小的“我”所象征的则是新兴的都市势力。“我”站在阔别已久的槐树前面产生的愧怍和忏悔心理,实际上象征了罪恶贪婪的城市文明在朴实深沉的乡村自然面前所处的可笑境地,引导人们去反思这种非正常现象。依据韦勒克、沃伦的说法,“诗人的意象是他的‘自我揭示”[2]243。象征手法的运用和意象的大量穿插,绝非作者在故意炫技,而是服从于内心情感的需要,将个体的情绪具象化表现出来。歌颂乡土人文、反对过度城市化是李汉荣在多篇散文当中所表现的主题,《槐树记》也不例外。象征手法的运用深化了文章主旨,摆脱了单纯的个人化叙事可能带来的狭隘性,利于引发读者共鸣。此外,散文在结尾处提及“我终于明白,我此时仰望的已不只是一棵树,我在仰望生命中最纯洁的部分。”[3]33在青少年时期,“我”曾经靠在“槐哥”身上背书写作,曾经把憎恨的人和暗恋的人的名字刻在它的身上。槐树于“我”来说早已不是一棵普通的植物,它承载了“我”葱茏岁月里的珍贵记忆。在这里,槐树象征着一个干净珍贵的纯真器皿。它所储藏的,是“我”在生命最初阶段宝贵的花样年华。象征手法的运用再一次变成作家直面内心、传递情感的利器。

诗人的身份使得李汉荣在散文创作当中不忘诗意氛围的营造。象征手法和意象的塑造原本是诗歌当中较为常用的艺术手法,然而被作者在散文当中多处运用。一方面深化了文章的意蕴和哲理思考,另一方面也有助于诗意世界的建构,增添了灵动清透的美感和富有韵味的真挚情思。

四、对于美好故土的留恋与往昔岁月的追忆

在李汉荣的部分散文里,或多或少呈现了“二元对立”的倾向,即为了讴歌乡土的纯净而刻意强调都市的丑恶。如《一个古老村庄消失的前夜》当中,把城市比作“驾着坦克、装甲车的冲锋军团”[3]40对乡村进行包围。这种非此即彼、过度夸大的概念虽然强调了创作主体的意识观念,却在一定程度上损害了散文的诗意美感。《槐树记》的可贵之处在于个人化情绪体验的加强以及主旨在文本当中的隐匿。尽管部分叙述仍在拿都市的浑浊与乡村的纯净做对比,然而这种意识在文中只是温婉含蓄地表达而未做强调凸显。李汉荣在文中直接抒发的情绪态度,是对于曾经陪伴自己长大的老槐树的深沉热爱,对于再也回不去的青春岁月的追思叹惋。对于城市化罪恶的批判,则鲜少直截了当地挑明。

李汉荣用了大量笔触描写“我”与槐树之间相互陪伴的经历。“我”由于期望拥有一个温暖亲切、可以依赖的兄长于是把槐树认作“槐哥”,借此来填补童年时期内心的空虚遗憾。槐树对于“我”来说之所以弥足珍贵,不仅仅是因为它是一个宽容敦厚、给予“我”大量慰藉的“兄长”,更是由于它承载了“我”年少时候留刻下的印记,见证过“我”在生命最初阶段的成长。正如文中描绘的:“我在仰望,一个正在老去的人,如今回过头开始仰望他早年的神话。”[3]33“我”一直不断回味追忆的不仅仅是和槐树一起度过的甜蜜时光,还有自己少年时代的独特心境——那“生命中最纯洁的部分”[3]33。此外,散文当中还一度流露出了忏悔、自责的主观情绪。在终年不变、恪守纯净的槐树面前,被城市利益所熏染的“我”显得那么渺小,“我”不断地恳求它替自己洗去污浊和罪恶。这样一来多重情感相互交织错杂,不仅避免了情感的单一化,還突出了散文的意蕴内涵。从温馨甜蜜的童年回忆到中年归乡时的懊悔自责,个体的情绪波折既是作家对于自身情感体验的深入挖掘,同时也是对自己、对读者发出的灵魂拷问。

作为一篇叙述个人成长经历的散文,《槐树记》很明显带有私人化叙述的特征。然而值得一提的是,它并没有因此而落下“自说自话”的弊病。作者在积极吐露自身情感的同时不忘对文章的思想内蕴进行深入挖掘,从而积极引导读者去回味反思:在城市化建设日益完善的今天,我们还能否坚守本心,无愧于面对最初的纯真?

参考文献:

[1]艾布拉姆斯.镜与灯[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2]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文学理论[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

[3]李汉荣.点亮灵魂的灯[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7.

[4]李汉荣.李汉荣散文选集[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7.

[5]郭绍虞.诗品集解[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

[6]李明.文学研究与精神分析法[J].开封教育学院学报,2014,(5).

作者简介:

于子程,陕西理工大学人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