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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试卷

2023-05-30王棵

作品 2023年2期
关键词:卫民姆妈张老师

王棵

第一章 夸赞

我拎着一只空铝皮桶走向猪圈。我家的桶都被规定了具体用途:打水的、放米面粮油的、喂猪喂鸡喂鸭的……这只桶,专门用于搅拌、盛放猪食。一九八二年,我家养了两头猪。四月末的这一刻,猪圈里的俩猪见我走近,噤声盯住我手里的桶,努力辨认。只须片刻工夫,它俩便认出这是猪食桶,顷刻间,它们的嘴就变成了自来水龙头,大滴的涎水汩汩涌出。

“咕哇!咕哇!……”

涎水被它俩甩向空中,高亢有力的欢叫从它们的喉咙里喷薄而出。它俩还将粉色的柱状鼻头拱进栅栏缝,拱进来,退回去,再拱进来,每次都竭尽全力。上下两排水杉木,以及竖着的十几截同样的水杉木构成的这个栅栏式猪圈栏,在它俩的拱动中颤动不止。栅栏两侧用来将其固定在墙上的钢丝和铁钉,前者嘎吱嘎吱地响个没完,后者似乎随时会从墙体上脱落。

“老实点!”我把桶放到食槽外的栅栏下。

这桶对我来说过于高大。与其说放,不如说摆。

“咕哇!咕哇!……”俩猪反倒因为猪食桶更加近在眼前,发出更为急躁的叫声。破坏性的动作也更加猛烈了。

圈栏曾多次因俩猪的暴动被弄裂或掀翻,我很怕今天发生这样的事。如果圈栏是爷和姆妈不在家时被猪弄坏的,我担心爷和姆妈会觉得我没管好俩猪。

我们那个平原的乡下,那时对爸爸、妈妈的称谓有多种。我和我舅舅家的孩子,称爸爸为“爷”、妈妈为“姆妈”。我家侧后方一户人家,孩子喊爸爸为“父”,对妈妈的叫法,听着像羊叫:“嗯咩”。我有个远房亲戚,这家的孩子喊爸爸是“乌啊”。有一次我鼓足勇气,学着别人家的叫法,喊姆妈为“嗯咩”,喊爷为“父”“乌哇”,他俩都没好意思答应。此后,我再也不好意思开这种玩笑了。他俩是那种内敛、含蓄的人。开玩笑算是一种亲密互动,他俩不习惯。

我急急忙忙地将桶里的勺子拿起来,伸到俩猪面前甩了甩,让它们误以为我要马上给它们喂食。“别急,别急啊!”我安抚道。

俩猪的叫声变得平和,说甜美都可以。它们也不再有任何破坏圈栏的动作。就这样,它们叫唤着,移步至食槽边,开始挤来挤去,争抢最佳进食位置。

这是两头长相逼似的猪:全都身披白毛、面颊微凹,都是一对直立薄耳、背腰长而平直、四肢高壮结实。它们的块头,却有明显区别,一头仿似另一头的精缩版。壮硕的那头一贯是个霸道的主儿,它开始用厚重的身体撞小个子,狂怒的尖叫声从鼻腔里滑出,气贯长虹地穿行在猪圈狭窄的空间里。

“大圆,别欺负小圆。”我将桶提得离开地面最多两厘米,使桶口往大块头眼前倾斜,尽量让它看清桶里全貌。

大块头将两只蚕豆粒大的黑眼珠往桶里锁定住,终于发现那里面没有一粒猪食,它发出得知受骗后的沮丧、恼怒的尖叫,离开了圈栏。小个子的眼睛居然比大块头的大,它将眼珠子对准大块头,左右转了一下,而后放低了声音,尾随着大块头,往猪圈里侧走去。它是一头善于审时度势的猪,在与大块头的长期相处中,它早已学会了做也要做出是大块头跟班的样子。

猪圈连着茅坑,中间隔一面墙,在墙的最里侧下方设有一个与茅房连通的洞,洞内一小片地面略凹陷,那是给猪排泄的特定位置。然而,三四个平方米大小的猪圈里,不止那一块区域,整个青砖地面上,都散落有新鲜和不新鲜的猪屎,就连里侧另一面墙下铺着的一堆干稻草上,也零星沾着猪屎。这些干稻草,是供俩猪睡觉时垫身子用的。

爷和姆妈经常骂这俩猪,说它们笨。其中一个原因,是因为它们总把踩过屎的脚踩到这些干稻草上,甚至直接往上面拉屎撒尿,等晚上困了或白天想休息躺上去时,身上便给弄脏了。我跟爷和姆妈看法不一样。我觉得这两个家伙都谈不上笨。把踩过粪便的脚踩到自己“床铺”上,往上面拉屎撒尿,就是笨?照这样说,我的同桌陈二冯更笨。三年级,也就是去年,陈二冯还在课上尿了一裤子呢。陈二冯的成绩在班上虽然排中下,但智商绝对是正常的。

以我的理解,陈二冯尿到裤子上那回,是眼看着要下课了,他就没向老师喊报告去厕所,就出事了。我好几次就险些酿出这种事故,幸亏我终究放胆喊了报告。眼前这俩猪,犯了那样的错,肯定有它们的理由,比如:它们有时会莫名地高兴,继而奔跑起来,猪圈场地太小,它们跑得忘了形,踩到不该踩的地方;晚上睡觉起身,黑灯瞎火,不小心踩到了粪便上;夜里,困意太浓不想起身,便在睡梦中尿了起来。

我甚至觉得俩猪都聪明,比如被我唤作大圆的大块头,此刻,它本想趴到干稻草上去的,却看到了上面的污迹,便不愿躺上去了。小圆也跟它一样。俩猪又看看其他地方,同样充斥着它们的粪便,更不能供它们躺下,于是开始发出那种表示它们很烦躁的尖叫声。俩猪有各种各样的叫声,每一种叫声都对应于它们的某种情绪。这么會表达喜怒哀乐,怎么可能不聪明?

家里没人时,我喜欢跟它们说话,那些时候我恍然间会觉得它们是跟我同龄的两个朋友。家里有人,我是不会跟猪说话的,怕被人笑话。在我看来,有些大人,还有个别烦人的大孩子,总爱拿小孩子说笑,他们这么做时通常不需要理由,就仿佛在路上碰到一个小动物挥手让它跑开那么自然而随意。跟人们眼里的蠢猪说话,那些平常不爱取笑小孩的大人或大孩子,也会把我笑话死吧?

“大圆小圆,我这就给你们做饭去,你们千万别往猪屎上躺。”我叮嘱着,皱着眉头看了眼猪圈里的满地猪屎,厌嫌地把目光别开去了。

我拎着桶,走到猪圈西侧。那儿,是一片木板作壁、竹子和茅草做篷的小棚子。我将桶搁在棚外,进去打开一个装稻糠的麻袋,拿起旁边一只瓢,舀了半瓢稻糠倒进桶里。又打开另一个装麸子的麻袋,往桶里舀了四分之一瓢麸子。然后,我将两个麻袋扎好,拎着桶,越过天井,向猪圈侧前方我家的后门走去。

我们那个平原的乡下,那时许多人家是这样的格局:前面一排三到五间的大瓦房,后面也有一排矮小的房子或窝棚,后者通常是茅房、猪圈、羊圈、鸡窝之类。两排房子之间,算是院子,这院子,有全封闭,也有半封闭的,还有两头都敞开的。不管封闭程度如何,人们都叫它天井。我家的天井,视觉上不算完全封闭,有一头,开了一个很宽的铁栅栏门,目光越过这扇门,可以看到我家和邻居家的菜地。

俩猪见我拎着桶远离它们,声音里充斥着怒音,对着我的背影狂叫不已,仿佛它们在控诉我:“你玩我们吗?要把我们的早饭拎到哪儿去?”或者:“快点回来!我们要饿死了!”或者:“人呢?人哪儿去了?”

我没有去理会它们的叫声或控诉。穿过空无一人的堂屋,我走出房子的前门,来到东厢房顶头那口井旁。我将铝皮桶搁到地上,提了井旁那只系了绳子的小铁皮桶,慢慢将它放入井中。铁皮桶底一接触井水,我用力一抖,它便在水面上倒了个个儿,井水挨着桶的边缘迅速将桶整个儿地吞没。就在桶将要迅速下沉的瞬间,我猛地往上收绳索,直到将满满一桶水吊上来。

那一年我长得极其瘦小,瘦小到如果不跟不认识我的人说我十岁,对方会误以为我最多八岁。用吊桶打水,小孩子一般不怎么会,我却不是一般的会。我很擅长做家务活。

很特别的一点是:我非常得意于自己比别的孩子会做家务活。

“你看看人家,跟你一般大,干得这么好!你怎么就不会呢?”经常,会有邻居拿我举例,来督促自家孩子干活。每当我从旁人口中得知这种事,会窃喜,并且更加卖力地学习我尚且不会的活计,同时暗中期待下一次听到这样的传言。

我吃力地两手合作着将水倒入铝皮桶中,而后半提半拽,将铝皮桶弄到堂屋前方的空地上。空地西侧种着一小片莴苣。那些莴苣,每一棵都粗壮挺拔。我去屋里拿了铲刀,铲了几棵就要开花的莴苣,抱到空地上。然后,我剥除了枯黄的叶子,又开始剔青绿的叶子。后者,马上要被我切碎,扔入铝皮桶中,与先前的稻糠、麸子、水共同被搅拌成那俩猪的早餐。剩下的莴苣杆,将被我放进灶房,留作炒菜用。

“给你们送早饭来了!”几分钟后,我在俩猪疯狂的欢叫声中气喘吁吁地来到猪圈外靠近食槽的位置。

我休息了片刻,克制着心中对猪的畏惧,像爷和姆妈喂猪时那样,一手提着桶的吊环,一手护持住桶的底部,试图往食槽里倒猪食。这个动作需要太多的力气,对我来说难度很大,虽然我会用巧劲,但还是没法儿将猪食倒入食槽。最终,我还是懊恼地去一边拿来勺子,一勺一勺往食槽里舀猪食。等把猪食勺去一多半后,才提起桶将余食倒入槽中。

终于喂完猪食,我感觉累极了,两腿打晃。我抬头向东边的屋角上方看了看,太阳明晃晃地支愣在尖尖的屋角上,早晨已经过去了。我估摸了一下,时间应该已过九点。

在爷和姆妈回来之前,我要喂的除了俩猪,还有鸡。羊是不用定时喂的。那些鸡的早餐,跟猪食不一样,要重新拌。此外,我还要将房里房外用扫帚打扫一遍。我不知道爷和姆妈什么时候回家,但我要求自己在他们回来前干完这一切。没错!这是我自己的要求,并非爷和姆妈的要求。之所以对自己有这样的要求,是因为如果爷和姆妈回来看到我干了这么多活计,会开心地夸我几句。

我特别爱听别人的夸赞。某种角度甚至可以说,我爱做家务、做得那么棒,是为了获得赞美。生活中,似乎没有比获得赞美更让我高兴的事儿。

将鸡喂完,打扫完家门口的那块空地,我正开始清扫天井,姆妈扛着锄头回来了。爷没回来。七点多钟我起床时,发现爷和姆妈不在家。我理所当然地认为,爷和姆妈一早就去远田干活去了。我家有两块承包地离家超过两里地。现在我纳闷:姆妈回来了,为什么爷没回来?正揣测着,就听姆妈问:“早饭吃了没?”姆妈放下锄头,抢过我手上的扫帚,扫了起来。

他们早上出门时,我还没起床。姆妈和爷吃过早饭去了地里,把我的那份早餐捂在了锅里。

“吃了的。”我说。

我看到姆妈三两下就把天井里我没来得及清扫的地面扫干净了。她扫地特别用力,扫帚在硬土的地面上划出浅而整齐的痕迹,将那一片地面扫成一幅画。画中,春雨丝丝缕缕地拂过清空。我盯着这块地面,羡慕姆妈的力气,以及她扫地动作的干脆和决绝。我看着姆妈,在心里校正自己的扫地动作。

姆妈是大人中都很少见的干活好手,我在家里学干活,首要效仿对象是姆妈。这方面,姆妈当仁不让是我的师傅。我早在七岁时就跟姆妈学会了喂猪喂鸡,学会了扫地洗衣服做饭。近两年,我学会的农活越来越多……

“吃了就好。一会儿收拾下,跟我去舅舅家。”姆妈扫完猪圈前的地面,看着猪圈里肮脏的地面,皱了皱眉头,“猪圈几天没打扫了?……”

“去干什么?”

“今天是外公的祭日。”

我不喜欢去亲戚家,最不喜欢去的亲戚家,正是舅舅家。原因有很多,有些是我说得清的,有些是我说不清的。反正就是不喜欢去。偏偏姆妈最喜欢去的正是舅舅家——这也可以理解嘛,自己的哥哥家,她當愿意去——我从来没有把我不喜欢去舅舅家的想法表露出来。我不知道该不该表露,也不知道怎么表露。我担心表露出来姆妈会不高兴。

“我不去了吧……我在家给爷做饭。”

“他中午不回来吃饭。”姆妈脸色一沉,“今天一早,他就出门去给大队里办事情了。”那一年,姆妈还是习惯把现在的“村”喊成“大队”。大家都这样。

去年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在我们这块平原的乡下实施,经过一次春耕和秋收,大多数的田地分到了各家各户手上,但还有几种田地,比如种着水杉的几块林地、临河的几处藕塘,还有没人想要的几处坡地,暂时没分出去。这些地,就还像以前生产队时期一样,归集体管理。整个农业合作社时期都任职大队植保员的爷,偶尔会被村委会叫去,履行植保员职责。只要村委会叫,无论家里多忙,爷都会去。为这个事,姆妈跟爷闹过几次不愉快。

“那我可以在家里做事情。”我看了眼灶房前面一只盆,那里面泡着我和爷、姆妈昨晚换下来的衣服,“我洗衣服!”

姆妈停下手上的动作,眼中浮出失望。有一次,是夏天里,我坐在寂静的河塘边,看着满河的浮萍发呆,一条青色的水蛇顶开几片浮萍出现在我的视野里,虽然那蛇将头探出水面后没再有下一步的行动,比如游走,河塘就仍旧是寂静的,但在我看来,河塘上面变得动荡起来,如同雨夜里梦中某个风起云涌的场景。

“你这孩子,其他都好,就是不爱出门,不爱见人。一说到出门,你就这样那样的理由。”姆妈叹了口气,“不过也正好,今天舅舅家来的亲戚多,你去练练胆子。”

一听说舅舅家今天要来的人还多,我更是不想去了。我把头低下,不再吭声,浑身都写满拒绝。

姆妈看着我,眼睛里的失望更多了。那失望变成了飘至月亮前方的乌云,遮盖了月亮的光华。每当姆妈明亮的眼睛变得黯淡,我就会不安。

姆妈叹了口气,指了指猪圈里面:“不去也行。你不是想在家干活吗?这样好了,如果我吃完中饭回来你已经把猪圈打扫了,你就可以不去。”

我看了眼猪圈的地面。不要说叫我打扫,让我站进去,就站那么一小会儿,我都受不了。爱干活的我,有两样活是不愿干的:一样是打扫猪圈;另一样是把手探进鸡窝里取蛋。原因一个样:猪圈和鸡窝里都有粪便。这猪圈,通常三四天打扫一次。爷打扫居多,有时姆妈也会打扫。

“那我还是去好了。”

我知道姆妈不会让我打扫猪圈,那么说是用来激我。这一点,我还是看得明白的。

我最终决定跟姆妈去舅舅家,是因为我不想让姆妈换成那样的目光看我。我喜欢看到姆妈看我时,她那两只眼睛亮亮的,像是有笑声随时会从里面迸出来的那种明亮。

我爱干活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我多干一点,姆妈就可以少干一点。姆妈没那么辛苦了,不开心的时候就会少一点,我就可以多从姆妈眼睛里看到那种笑。我总觉得姆妈太辛苦了。

第二章 失语

舅舅家的大儿子,也就是我十三岁的大表哥卫军,明显比同龄男孩高壮。十一岁的小表哥卫民则跟我有点相像,在同龄男孩中,卫民也算是瘦小的。不过卫民要好一点,瘦小得不那么出格。像卫民这么瘦小的,同龄男孩中,十个里面会有一两个人。不像我,要在一百个同龄男孩中,才能找出个别男孩像我这么瘦小。相比于卫军,我更喜欢接近卫民。见到卫军,我心里总是怵怵的,想离他远点儿。偏偏每次我来,都是卫军第一个吆唤我。

“早青,你怎么又变矮了?”一进舅舅家堂屋的正门,卫军就从桌上的盘子里抓了几颗炒花生,塞到我手里,笑呵呵地对我说。

卫军是个人来疯。他喜欢让我发窘,也知道怎么让我发窘。就像那些顽劣的猫,喜欢逗耍来到它们眼前的老鼠,也非常有它们的方法逗耍得老鼠恐惧得生不如死。每次来这儿,卫军总会想办法让我发窘。这样还可以反衬出他的活泼和机灵。在我们那个地方,大人们大多觉得活泼、机灵的小孩子长大后会有出息。反正那个时候是这样的。如今我离开家几十年了,这个观念有没有发生变化,因为对家乡的生疏,我不敢说有还是没有。

卫军自然是得逞了的。我受他如此致命一击,立即感觉浑身不对劲。不用对着镜子看,我都知道自己脸红了。我的呼吸和心跳不再均匀,眼睛里面像是塞了什么。我很怕自己一眨眼,掉出来一滴泪来。

“怎么还脸红了呢,早青?”这时,已经过来的亲戚都已被吸引过来,于是卫军这句取笑我的话,引来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

“早青,卫军问你为什么脸红,你回个话呀……”

我哪里回得了话。我悄悄把那几颗炒花生塞到裤兜里,在心里埋怨自己为什么会像现在这样,越埋怨就越紧张,越紧张整个人从里到外就都僵住了,这时候我的舌头都已经僵得动不了了,何谈说话?

“早青,你是男小囡,要刚气一点的嘛。说话有什么呀?随便说喽。说错了,也没有人怪你。快说啊!说点什么?”

我急死了。我希望自己像班上被大家唤作小花脸的徐小龙那样,在这种时候扮演一个嬉皮笑脸的角色,胡说八道几句。我知道那样一定会扭转局面,亲戚们一定马上夸我活泼、长大后有出息,继而去指出卫军不该那样说话伤人。可是,我脑子里明白,嘴却愣是什么都不会……

“你们先别出声,让早青好好想想。早青肯定是在认真仔细地想,他到底该说什么,所以一直没说话。早青,是不是这样?别急,你慢慢想,慢慢说,想好了说给我们听……”

屋子里就慢慢没人说话了,都等着我说出今天到来后的第一句话。这个时候我已经冷静了。我开始抵触这满屋子的亲戚,最抵触卫军。我想反驳卫军,你不是说我矮吗?那你呢?脑门那么大,都可以当瓢去舀猪食了。我却又清楚,这样反击卫军,亲戚们可能不再会认为我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反擊卫军的话到底没说出来。如果不是反击,该说什么?像徐小龙那样嘻嘻哈哈说说今天的天气、评论下某个亲戚的衣服?在对大家有所不满的此时,我不愿说这些话……就这样,我再次错过证明自己也挺会说话的时机。

我当然也可以自然、流畅地说话,我家那俩猪、十一只鸡、那只羊、曾经养过的鸭,都能替我证明。爷和姆妈更加可以证明。特别是姆妈,她甚至能证明我伶牙俐齿。可姆妈每每遇到眼下这种情况,就不会愿意帮我证明这一点。她总会沉默不语地站在一旁看一会儿,然后走开了去。姆妈是郁闷了。多少次,她提醒我不要在生人面前害羞木讷拘谨,今天还抱有带我出来锻炼的目的,可我呢?反倒比以前更要害羞木讷拘谨,她当然很失望。

我抱歉地从这闹哄哄的堂屋里走开了去。屋子里的人们,也都发觉了我的不快,便不再继续先前的话题。有人还开始责怪起来:别这么说一个孩子。我听到这个人的声音,心里面感激他,想回头看看他是谁,但我不敢回头。

走出堂屋的后门,眼前是连起来的一片小屋子,一边是厨房,一边是厕所和堆放杂物的仓库。舅舅家鸡鸭羊猪一概不养。现在我步入天井。舅舅家的天井是全封闭的。姆妈和舅妈蹲在地上择菜。今天家里办大宴,舅舅一早上街采购了好些菜回来。地上铺散着好几种菜,有些是舅舅从街上采购回来的,有些是邻居送的,有些是亲戚带来的,有些是自家田地里的,青菜、水芹、山药、萝卜、黄豆芽……我紧走几步,蹲到姆妈身边,抓起一棵青菜,熟练地摘掉它的枯萎和半黄的叶子……

过了好一会儿,我跟姆妈、舅妈,还有随后过来的女亲戚们,把一地的菜都整理完了,似乎再没有人感觉到我的存在了,卫军又过来了。他是过来指挥我的。他觉得自己比我大,又是在他家,指挥我理所当然。

“早早,去,帮我掐一把葱回来。”卫军喜欢乱叫我的名字,我被他喊过“早早”“青青”“小早”“小青”“早儿”“早青”“小青蛙”……仿佛我的名字是一张洁净的宣纸,可以任他在上面描画各种稀奇古怪的名字。不过,他给我起的名字里都透着股宠溺劲儿。看来他是喜欢我的,他钟爱于看到我窘的样子,不属于猫戏老鼠。只是,卫军向比他小的孩子表达喜爱的方式不太正常。

我在心里应了卫军一声,快步进了舅舅家的后门。我知道舅舅家的葱今年种在房子前面。不谦虚地说,从小我就是个有观察力的孩子。上次过来我就发现了这一点。只听身后传来卫军的声音:“一小把就够了,一小把。”

卫军的重复里藏着不放心。这是对我的一种否定。我对任何来自外界的否定都很敏感。先前因择菜而渐渐恢复轻松的身体,又变得僵硬了。

我脚步沉重地来到舅舅家房前的一块自留地边。这块自留地很小,只有四张饭桌拼起来那么大。地的四面都种着一垄葱,给我的感觉,这块种满小白菜的地,围有一条葱项链。葱是人们偶尔用作佐料的菜,一般人家不会专门辟一块地种它,就在地的边沿种那么几垄。

下手去摘的时候,我脑中回放着卫军最后的叮咛,严格按我所认为的“一小把”摘了一把葱。让我意外的是,在我踏入天井的第一刻,卫军就对着我手上的葱嚷嚷开了:

“早青,我让你摘一小把,你这叫一小把吗?”

说着,卫军举了举手。他的手比成年人小不了多少。我明白了,卫军说的“一小把”,不是我的“一小把”,而是他的“一小把”。

我的手太小了。我手上的这“一小把”,远远达不到卫军那“一小把”的标准。

明明知道自己把葱摘回来,卫军一定会挑我的毛病,但我还是没来由嫌弃起自己的小手来。心里的嫌弃,很快令我变得卑怯。让我烦躁的是,亲戚们又开始针对我这错误的“一小把”议论纷纷了。

“早青,你怎么不问清楚是卫军的‘一小把,还是你自己的‘一小把呢?”一个亲戚说。“早青,不爱说话就是会坏事,你看,这不,你该问不问,葱都没割对。”另一个亲戚说。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着我的同时,婆婆——那时,我们那儿通常喊外婆或姥姥为婆婆——由一个亲戚搀扶着来到院子里,先前她在床上睡觉。见院子里那么热闹,她站定了,脸上挂起脑子糊涂的人特有的那种笑。婆婆那一年八十一岁,几年前她脑子就糊涂了,在城里面,用书面语讲,她患的病叫阿尔兹海默病,通俗点讲,叫老年痴呆。我不说话,到底是多么大的问题?就连没得这病前特别偏爱我的婆婆,也跟着大家笑话起我来了呀。

我握着葱,不知道该把它们送到厨房的舅舅手上,还是回去再多摘几根来,让它们变成大家认可的那“一小把”。这时卫军的大声音又出场了,这回是携着笑一起出场的:

“早青,逗你玩儿呢,放下来吧。你摘得正好,我就是叫你摘这么多。”

这会儿我觉得:在卫军眼里,我还没有我爷和姆妈眼里的大圆小圆脑子好使吧?我因了我想象中的卫军对我的轻看,变得更加手足无措。

接下来的这一顿饭,虽然亲戚们有很多话题要说,忘记了我,但坐在一堆七嘴八舌的大人之间,我还是一点儿都放不开。这饭,就跟吃牢饭似的。我在心里期盼着这顿饭早点结束,好回到家里,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着。不曾料到,吃完饭,姆妈不容置疑地对我说:

“我回去了。家里没有羊草了,我去挑点羊草。泡在天井里的衣服也要洗掉。早青,你不用回去,就在舅舅家待着,反正,晚上还要在舅舅家吃饭。”

我紧张了:“姆妈,我也回去吧,晚上……”

姆妈没等我说完就走了,一副怕我跟上去的样子。看来她今天非得好好训练一下我了。我正要快步去追姆妈,被一个亲戚拽住了:“早青,回去干什么?陪我在这儿玩。”

这个亲戚住得远,不方便回去。是的,别的亲戚都住得近,所以他们都像我姆妈那样,吃完饭纷纷回家干家务活去了,晚上再来吃饭。这平原的乡下办这样那样的饭,讲究的人家,是要吃中、晚两顿饭的。舅舅家是讲究的人家。

我想挣脱这个亲戚,无奈后者力气太大。没办法,我只好待下来。可一想到,一下午那么长时间要跟舅舅家四个人,还有一年才见一两回的这个亲戚在一起,我就莫名其妙地心慌。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在因为人们的离去而变得安静的舅舅家里面走来走去,不知道该怎么办。有那么几个瞬间,我有种想哭的感觉。我很想家。

我家和舅舅家相隔一里地不到,我居然想家了。我为此感到羞耻。

“早青,我们去代销店吧!”一个声音救了我。

我一回头,看到小表哥卫民正向我走来。

从上午到这儿,我总能感到卫民的好意,每当大家开我玩笑,他都会隔老远向我看过来,我慌乱的目光如果恰好碰上他的目光,他都会马上向我眨一眨眼睛。那是饱含善意的一个动作。每当与卫民的目光相接后,我心里的郁闷就会减弱一分。

我深信:此刻的衛民是出于对我的理解,专门要把我从这儿带走,卫民自己未必那么想去代销店。我感激地看了卫民一眼,难得大声起来:“这就去吗?”

“这就去。”卫民又向我眨了一下眼睛。

他又向正在一旁坐着歇息的他爷请示:“爷,我和早青到十七大队的代销店去一下,学校发的作业本我快用完了,我想去买作业本。家里要买什么吗?我正好买回来。”

卫民真的是个周全的人。卫民的周全让我感觉到一种安全感。我便静静地站在一旁,等着舅舅批准我们离去。

“你买两支毛笔、一瓶墨水,回来你们两个练毛笔字。”说着的同时,舅舅从兜里掏出些零钱给卫民。

“那我和早青去了。”

第三章 高分

我默默跟在卫民身后,卫民也不说话,但会不时回头看一下我跟上来没有。如果没跟上来,他就脚步慢一点。我感觉到卫民对我的关心,又感觉到卫民不敢随便跟我说话的那份小心,联想刚刚过去的这段时间所经历的一切,我现在觉得卫民特别像一个好朋友。这种感觉让我放松。

我们走到一个拐弯处。这期间,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松弛。拐上新路几步后,再也看不到舅舅家,我已彻底松弛下来。我放慢了脚步,享受这春天的下午在路上漫步的感觉。

“早青,你们班上的女同学齐整吗?”卫民很体贴地也跟着放慢了脚步,回过身来问我。

在我们那个平原的乡下,赞美一个人的外表,标准比较严苛,通常只用两个词:不丑和齐整。不丑,其实是长得还可以的意思,齐整则是漂亮或帅气的意思。“这个姑娘齐整哩”,这话不得了,翻译过来是“这个姑娘好漂亮啊”。总之,卫民在引出一个可爱的话题。平时的卫民虽然说话轻言细语,开口必先笑,本质上却是个严肃有余、俏皮不足的人。此刻的卫民在我眼里,是陌生却新颖的卫民。脱离了大人们的视野,卫民是这样的呀。我蛮喜欢卫民难得表现出来的俏皮劲儿,对此时此刻很珍惜。于是,我在这春光明媚的路上站住了,认真思索卫民的问题。

路两边的田野以麦田为主,刚进入成熟期的麦子们,头顶着谷粒饱满的青色麦穗,正迎风摇曳。空气中充满了麦穗的清香,特别好闻。我吸一口气,将风中的麦香吸入肺腔,在脑子里仔细检索班上每一个女同学的脸。因为此刻我心情不错,我感觉班上长得齐整的女同学有好几个。

“齐整啊。你们班上呢?”我温言问卫民。

卫民和我不在一所学校。我们不是一个大队的。那时候,每个大队里都有一所小学。我们在各自的大队小学读书。正因为不在一所学校,所以没见过对方班里的同学,才会这么问。要是在同一所学校,这样问,就是没话找话了。

“我们班上有两个女生蛮齐整的,一个高一点,另一个……”卫民大概是想说“另一个矮一点”的,话刚要出口,马上改了口,“……另一个嘛,反正嘛,就是齐整。”

我和卫民不时说着男孩子们喜欢的俏皮话,走近我们要去的十七大队代销店。代销店是农业合作社时期的产物,去年起我们这块平原的乡下开始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但延续了二十多年的农业合作社仍在人们的生活中留下各种痕迹,比如大家还是把“村”叫作“大队”、把“村民组”叫成“队”,我家所在的黄家园,仍被叫作十七大队一队,卫民家所在的宋家园,仍被叫作十二大队八队,过去几十年后都不会改。一个说法一旦叫久了,很难改口。

乡供销社在本乡下面的每个大队都设有一两个代销店,但不是每个代销店都设在大队部,有的会设在人家的家中。设在大队部的代销店一般会宽敞些,货物要多一些,它们通常会成为孩子们喜欢去的地方。

我和卫民走到一个桥头,桥的另一头就是那个代销店。往桥的右侧前方看过去,三四百米远的地方,是我入读的十七大队二队。我和卫民的目光越过这座石板拱桥,雀跃着落到代销店门口,加快了步子。

我们刚要走到桥的另一端,就见这一端左侧一户人家的男主人迎着桥的方向,向谁打起招呼来:

“回来了哟。”这人喊,“考得怎么样啊?”

我和卫民被这人没头没脑的话吸引,顺着这人说话的方向,转脸向身后的桥上看去,只见一个中等个头的敦实男人骑着自行车来到桥的那一头。这人无疑是在跟他说话。

那自行车的把手上,居中分两边挂着两只半胀的红色手工布袋子。显然布袋子里的东西是重要的,不然肯定夹在自行车后座上,那样就不会影响对自行车的驾驭。车把手上挂着东西,是不好控制车的。

这座拱形的桥虽然才一米五宽,但因为桥的两头都密布着人家,骑车经过此处的大人,尤其是二十出头的男性,如果车上没载有任何物什,考虑到那么多人在看他,多半会选择不下车,就继续骑在车上,跨越这座桥。

有人因为这种好面子付出过代价:骑到一半从桥上摔了下去。前年这桥上就发生过这样一起事故。即便如此,那些好面子的人,还是会选择骑行着上桥。

或许是,大家都知道,就算桥的最高处到其下的河面,也不过十来米,而河水不深不浅,摔下去很可能没什么事,于是就把保护面子放在第一位了。再说摔下去的可能性毕竟是极小的。侥幸心理要是碰上了虚荣心,人是會变得不理智的。这就叫死要面子活受罪。

这个敦实的男人,我是认得的。不但认得,还畏惧。他是我的数学老师秦胜勇。我畏惧老师。老师中,我最畏惧秦老师。

秦老师的家,就在代销店旁边。确切地说,就在刚刚这个提问者家的右侧。这也正是这人省略了诸多前因后果向秦老师发出那种问候的原因——他家与秦老师家屋角挨屋角,他当然知道秦老师今天出门是去乡上改试卷去的呀。

“考得很差。”秦老师大声回应刚才那人的提问。

我心里一咯噔。昨天十七大队小学四年级,也就是我所在的班,被拉到乡小学,与全乡的四年级学生一起,考了一次试。这是在全乡范围内对四年级学生组织的一次数学竞赛。这种竞赛过往没有出现过。要不然的话,考试这种事情,只期中和期末才有。而且,上周才期中考试。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次专门针对四年级的数学竞赛。

我看着秦老师车把上的布袋子,马上确信:这袋里装的,是试卷。毫无疑问,秦老师和他邻居谈的考试,就是我们班昨天的数学竞赛。

我心里面的“咯噔”,当然是因了秦老师刚刚给出的对这次考试的总结语。秦老师的语气表明:他对这次的考试结果极不满意。骑车回来的路上,他心里一定窝着一团火吧?

此刻,我站在桥的这一头,感觉自己作为秦老师拿回试卷后见到的本班的第一个学生,正要去被迫承受秦老师对整个班学生的不满。

我的这些心理活动其实是刹那间的反应。事实上,当我意识到这一切时,秦老师和他的自行车才刚刚上桥。不过,秦老师选择骑着自行车,而不是推着它上桥,这一点,让我和卫民非常意外。

要知道,就算车上不负载任何物什骑行上桥,都是很考验骑车技术的,现在秦老师的车把上,挂着两个沉甸甸的帆布包呢。备受大家尊敬的秦老师选择骑行上桥,绝不可能是像那些人一样,是因为好面子。原因只能是:他心里面窝着火。

我和卫民紧走了几步,跑过桥端,瑟缩到路边。我们这是主动为秦老师的骑行排除路障。然后,我俩瞪大眼睛站在路边,忧心忡忡地观察着桥上的秦老师。

只见:桥的上坡这一段,秦老师稳稳地骑了过去。接着下来,秦老师要进入下坡这一段桥面了。下坡才最容易出事。前年摔下去的那一位,就是下坡时速度没控制好,太快,车轮一滑,连人带车冲下河的。

我惊恐起来,盯着因为越来越近、越来越快的自行车,随时都会发出惊叫。此刻,我心里面对秦老师今天冒险骑行过桥的行为,有了一个新的解释:是因为我与秦老师在这儿不期而遇,把秦老师心里的怒火点燃了。这当然是一种错觉,但,是不是错觉已无关紧要,紧要的是,我吓得腿打哆嗦。

“一个班,都不及格。”秦老师骑过桥面,花了也就一分钟。在这段时间里,他居然能腾出精神劲儿,继续与他的邻居交谈。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刚好骑到桥心。

“都不及格?这么差啊?”邻居反问。

“就是这么差。”秦老师的这句话,是他迅猛地冲过桥的下坡,接近我和卫民的时候。最后一个字说完,他刚好经过我们身边,还顺便瞥了我一眼。

我理所当然地感觉秦老师的这一瞥不简单。我惊恐得快要站不住了。

“但我刚才说的‘都不及格,不包括两个学生。”

秦老师突然刹住了车,稳稳地停在我和卫民面前。简直不可思议,他居然在车刚好骑过桥的第一刻,那么稳当地把车刹住了。

“哪两个学生啊?”

秦老师邻居的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

此刻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甚至忘了基本的礼貌,没有喊一声秦老师。我只是无限惊恐地瞪着突然近在咫尺的秦老师。后者因为刚才的骑行呼吸声有点大。我想起秦老师在班上最生气的那次,他就是这样呼吸的。

“马志谦,一百分。”

说完这句话,秦老师推动自行车,让它拐了九十度角,这样他就背对我和卫民了。我看着秦老师的背影,觉得秦老师说这句话时,脸上是有笑容的。这样一联想,我心里面的紧张、惶恐、惊惧什么的,跑掉了一半。

马志谦是我所在班的班长,也是班里的传奇。这位同学非常厉害,年纪是最小的三名同学之一,成绩在班里却永远遥遥领先。班里的很多同学,包括和马志谦同龄的我,都对马志谦有点崇拜。

“马志谦是马家园马友宏家的吧?”那邻居问秦老师。

“对,马友宏的小儿子。”

“另一个学生是谁?”

“黄早青啊,八十五分。”秦老师故意说得很大声,很刻意地每个字都用了重音。

毫无疑问,已经走到他家门口的秦老师怕声音小了我听不清。

我一时不能相信秦老师的话。我呆立着,目送秦老师推着自行车来到他家门口的空场边,在那儿转了个弯,接着越过这空场来到门外。直到秦老师两手合力提着自行车进门,身影从我眼前消失,我才按捺住心中的狂喜回过神来。

“早青,恭喜你啊!”卫民的声音从我身边传来。

我一回头,看到卫民的神情里,有讶异,有祝福,还有一点钦佩。

卫民的成绩算是不错的,在他班里四十九个学生里,他通常都排第三到五名。我的成绩忽上忽下,在我四十七个学生的班里,最差时我考过第十七名。上周的期中考试,我的成绩也不太理想,全班第十四名。当然我也考过第二名。总之,在卫民和我之间,卫民是作为一个学习成绩好的孩子的人设,被亲戚们所熟知的。没人把这个人设放到我身上过,包括我的父母。

“我也没想到。”我尽量让自己发出平稳的声音。

“反正你很厉害。”卫民的语气特别真诚。

走进代销店时,我跟往常大不一样了。往常,进代销店之前,我会放慢脚步,平复心里的紧张。

当代销店里的店员,是个让人仰慕的工作,不是一般人有资格去做的。十七大队代销店的两个店员,一个是大队支部书记的二女儿,一个是我所在小队的队长的大女儿。因为她们不是一般的社员,人们都敬慕她们。一般社员见了她俩,都会比平时拘谨呢,何况见到任何生人都会拘谨的我。事实上,每次来到这个代销店门外,因为知道自己馬上要见到身份尊贵的店员,我会变得局促不安。

今天,我走在卫民前面,大步流星进入了代销店。进去后,我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因为店员的冷若冰霜迟迟不敢把要买东西的话说出来,我径直搬过门里侧的一张方凳,抱到一米五高的柜台边,站到凳子上,指着货架,用清晰的吐字方式,对坐在柜台里侧的书记二女儿说:

“给我一瓶墨水、两支毛笔。”我看看卫民,“对,还有练习本……”

几分钟后,我和卫民一个手上拿着墨水瓶和毛笔、一个手上拿着练习本往回走时,我对周遭事物的感觉也发生了变化:

今天,似乎跟哪天都不一样。

今天,风吹在脸上,是秋天的芦花飞到脸上,那种酥麻的感觉。

今天,麦地上空一群群扑来扑去的麻雀,在我眼里,也变得可爱了。

眼下这个时候,麦穗开始收浆。麻雀们已开始对麦粒产生兴趣。再过十天半个月的,麦粒彻底成熟,阳光晒着它们,麦田上空充满着那种闻起来暖暖的麦粒香味,到时候,四面八方的麻雀们会循着这香味扑向麦田,疯狂地啄食麦粒。这是大人们最不想见到的情景。为了防止这样的事情发生,这几天,大人们纷纷开始在自家的田上竖起了假人,用来吓唬麻雀。

昨天,我就跟着姆妈去自家的麦田里竖了两个假人。在田里立假人的时候,我还跟着姆妈吐槽麻雀呢。那会儿,我眼里的麻雀,是要多讨厌有多讨厌的。

今天,举目可见的房子,我也是喜欢看到的。这平原的乡下人口密集,到处都是人家的房子,原本,我不爱出门的一个原因,就是一出门就会路过别人家的房前,就要接受房前人们目光的检视。

今天,我巴不得那些房子外的人看我。

第四章 团圆尖

一回到家,卫民就对舅舅说:“早青考了八十五分,高分哦。关键是:他们班,除了他和另一个人,全都不及格。”

这会儿大人就只有舅舅,还有在东厢房睡觉的婆婆。那位没回家的亲戚,闲得无聊,去一位表亲家串门了。舅妈带卫军去她父母家了,后者与舅舅舅妈住在同一个生产队。

“不错。”舅舅惜字如金,向我点头。

舅舅几乎不表扬人。他是初中畢业生,在他的年纪上,初中以上学历的人,一个大队没几个。因为舅舅的“高学历”,他差点当上十二大队支书。虽没当上支书,平时左邻右舍仍对舅舅刮目相看。舅舅也不把自己视为一般人,平时在人前很注重仪态。所有亲戚中,我最怕舅舅。

我快速搜索记忆,发现舅舅以前从没表扬过我。以往,任何亲戚说到我爱干活,说到我懂事,都会夸我两句,舅舅从不。看来,在舅舅心目中,至少在“懂事”和“学习成绩好”这两者之间,只有后者,才能成为一个孩子值得被夸赞的理由。因为舅舅不像别的亲戚那样爱随口夸人,所以一直以来我反倒觉得舅舅的夸赞特别金贵,也更值得重视。我现在感觉舅舅刚才说出的两个字,每个字都有千斤重。

“卫民,你要多向早青学习。”舅舅吩咐卫民。

这句话超越了表扬,我所得到的所有亲戚的表扬加起来,也没有这一句话威力大。我感觉内心的欢快在催促我大笑着蹦起来。但我克制着自己,一脸淡定地看着舅舅。

我觉得这一刻我的样子,一定很像一个成年人。

我对自己能表现得这样淡定很满意。

舅舅冲我点点头,又看看卫民:“你们两个,下午就在家里练字,哪儿都不要去。早青,多帮帮卫民。”

帮帮卫民?瞧舅舅这话,仿佛料定了我的毛笔字比卫民写得好似的。事实上,舅舅对我写毛笔字的水平一无所知。舅舅真是跟别的亲戚不一样,他要么不说好听的话,要说,就把这话说得好听到让我可以记一辈子。

我从舅舅这句话中,洞见了舅舅对我的无条件信任。这种信任似乎是刚刚才出现的。从前,每次来舅舅家,他只会向我投来审视的目光,那目光像针,试图挑出我身上不存在的刺。这种信任的来源,显然是因了他刚得知我是个学霸。

我第一次感觉到,待在舅舅家,并不是一件需要抗拒的事情。我还发现,原本一直让我畏惧的舅舅,现在我没那么畏惧了。毋庸置疑,我先前最不喜欢来舅舅家的原因之一,是舅舅会让我畏惧。

“你们练吧。”

舅舅给我和卫民交代完,去天井后的灶房里忙乎去了,他刚刚将中午的残羹冷炙收拾完,要开始晚餐的备菜工作。他是个特别严谨的人。

堂屋一侧有一张比饭桌矮的长条旧桌子,这个下午,我与卫民在上面铺了两张报纸,取出毛笔,打开墨水瓶,开始练字。

“我已经很久没练过毛笔字了。”卫民说。

我们面前摊开着一本《书法初学者练习指南》,这本书是舅舅的藏书。舅舅本人以前是练过一阵子书法的,如今每逢春节,除了写自家的门联,舅舅还会应邀为邻居写。

书翻在第一页上,这一页是“一”这个笔画的练习。卫民的那张报纸上,已经写满了“一”。我的那张报纸上,也是这样。卫民盯着他的报纸上密密麻麻的铅印字之上浮着的各种各样的“一”,嫌弃地提起这张报纸的两只角,将它移到了地上。他又走到粮食柜边,柜子上叠着一沓旧报纸,他取了最上面的那张,走回来将它铺到自己的那半边桌上。

我跟着卫民,也在自己这半边桌上,置换了一张报纸。

“我也很久没写过了。”我回答卫民。

“不过,以前的毛笔字课,我是很认真的。”

“我也是呀。那时候,我也是很认真的。”

我们说的是一二年级时我们上过的毛笔字课。三年级后,书法啊自然啊常识啊音乐啊体育啊这类课,都取消了,就只剩下了语文和数学两科。如今,已经分别是四五年级学生,一个在十七大队小学、一个在十二大队小学上学的我和卫民,说起毛笔字课,都感觉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我其实不太喜欢毛笔字课。”卫民先往后门那儿看了眼,放低声音说话。灶房跟堂屋隔了两道墙呢,他爷根本不可能听见的。

“那为什么你又要认真上毛笔字课啊?我是喜欢毛笔字课的,所以我认真。”我说出心中的疑惑。

在我的记忆中,我的班上有很多人不喜欢毛笔字课,他们在课上就扯赖污,怎么扯赖污老师都不会说的,因为这门课在老师眼里也没那么重要。卫民完全可以像我那些个同学一样,稀里糊涂地应付当时的毛笔字课啊,为啥他偏要让自己那么认真呢?

“我爷说……”卫民把声音压得更小,“喜欢不喜欢一件事,那是一回事,认不认真干一件事,那又是一回事。这是两回事。”

“哦。”我现在对舅舅的话特别重视。

“是啊,喜不喜欢一件事,和要不要认真干这件事,不能放到一起说。”

我瞬间理解了卫民。

说到底,是舅舅的规矩太多。卫民是因为舅舅教给他的那些规矩,才认真对待他不喜欢的毛笔字课呢。

说起来,舅舅的规矩可真是多。比如在饭桌上,客人没动筷子去夹的菜,主人一定不能先去夹,更不能把喜欢吃的菜移到自己面前去。比如课本一定要包个封皮,卷了边的书角,一定要及时抚平整,课本上面不能随便涂画,一旦沾了笔迹,一定要想办法擦掉,在这一方面,他甚至比老师的要求还高。比如不能说谎,一旦卫民和卫军说谎让他知道,回来就要罚跪。比如如果哪天忘了带铅笔,借用了同学的,如果笔芯写掉超过半支铅笔,第二天要还一支新铅笔给那位同学,写掉超过一厘米,就把一支新铅笔截半根还出去。橡皮也一样,擦掉太多就要视情还别人一块或半块或三分之一、四分之一块。比如答应过别人的事情,一定要做到。总之,舅舅的规矩是很多的,涉及方方面面。当然,舅舅的这些规矩,都是卫民偷偷告诉我的。我以前特别害怕来舅舅家,跟舅舅规矩多是有关系的。

我有理由认为,姆妈对我的要求多于黄家园里别的孩子的姆妈,是受了舅舅的影响。像上面有些来自舅舅的规矩,特别是生活方面的,也正是姆妈对我的规定。

姆妈没念过一天书,对这个只大她两岁的“高学历”哥哥蛮敬重的。这种敬重,落实到平时她对我的管教上,会变成对舅舅的效仿。

不过,舅舅和姆妈虽然穷讲究,但有些讲究他们是没有的。比如我们的生产小队会计家的门槛,脚是不能踩到的。有一次我去找这人家的小孩玩,脚跨越门槛的时候,不小心脚尖碰到了门槛,当即就被这人家的女主人极大声地呵斥:“喂!你干什么?”吓得已经进了屋的我一动都不敢动,不知道该继续留在这儿玩儿,还是退出去。听说有个远没有我那么懂事的小孩,有一天站到了这家的门槛上,被这家男女主人合起伙来骂了个狗血淋头,把那个平时很开朗的小孩骂到回去后三天不敢出门。

这人家的心里有一本字典,其中有一页写着:门槛被踩,会影响自家运势。

舅舅和姆媽没有这样的一类讲究。有时候说到这一类的讲究,他们还会鄙薄有这讲究的人家。说起来,舅舅和姆妈的规矩里,那些迂腐规矩,是被撇除了的。这也正是我虽然不喜欢他们的许多规矩,却从不质疑此的原因。

“我们好好练吧,不然我爷会说我的。”卫民不再跟我闲聊,专注于毛笔字的练习了。

“嗯。”

口头应承着,我却没心思练。我还没有从先前那桩事带来的欣喜中缓过来,脑子里还是动不动会浮现秦老师说出我考了高分时的那一幕。

“黄早青啊,八十五分。”秦老师的声音在我的脑海里回荡。

想着想着,我就开始想象,过了这个周日,明天上午,当秦老师在班上宣读考试成绩,读到我的成绩时,同学们该是什么样的反应……这样的想象让我好激动啊。

我们那个地方,是中国大陆太阳最早升起的地方,理所当然,也是太阳落下去最早的地方。这天舅舅家的晚饭却是在太阳还没落下去的时候,就开始了。通常都是这样,亲戚间的集会晚饭会吃得比正常时候要早。早点吃完,大家可以早一点各回各家。晚饭,忙完公事的爷和姆妈是一起来的。这顿晚饭,也算是我一家人与一众亲戚的聚餐。

今天的晚饭,却是从太阳未落吃到深夜。在我的记忆中,无论我自己家宴请亲戚,还是去亲戚家吃饭,晚饭吃这么久,还是头一次。不过,今天的我和往常不同,往常我恨不得这晚饭几分钟就吃完,好赶紧回家去,今天,我一点儿都不排斥这晚饭吃了这么久。

原因在于,这顿晚饭吃那么久,是因为有了一个讲起来特别热闹的话题。这个话题是我的考试成绩。是的,大家都已知道我是一次数学竞赛中班上两个考试成绩在及格以上的孩子之一,都觉得我很了不起。以前,亲戚们说到我的懂事,都不会这样专门讨论。原来,不仅仅是舅舅,在亲戚们眼里,一个孩子成绩好远比懂事更值得赞美啊。我从前不知道这一点,如果早知道,我肯定从一年级开始,就拼命地学习了。

“第二名,放到古时候,就是榜眼。”爱说俏皮话的一个亲戚,吃饭时非要我坐在他身边,他重复了好几次这个关于“榜眼”的说法。

便有人应和他:“早青,你这个榜眼还不是一般的榜眼。你考八十五分,你下面的同学,全不及格。你这个榜眼啊,是个了不起的榜眼。”

说这些话的,是一个平常很少说话的男亲戚。这晚,因了我的考试成绩,舅舅家里真是热闹非凡,连不爱说话的大人都爱说话了。

我整晚都坐在这热闹里,觉得自己是被繁星包围的月亮。那感觉要多棒有多棒。心里面呢,则像是装满了温热的水。这让我周身弥漫着暖洋洋的感觉。有时候,我又感觉身体里像是装了只气球,要使我向空中飘浮,每当这时我的嘴就不自觉地咧开,接着,一个清亮的笑声,像一串铃铛,从咧开的嘴里跑出来啦:

“咯咯……咯咯……”

大人们见从来都羞涩的我如此开朗,都觉得稀奇,有人就放胆开起了我的玩笑:

“早青,你看你看,你笑起来像老母鸡在叫。”

“咯咯……咯咯……”往常,我最讨厌别人乱开我的玩笑,这晚,我对所有的玩笑都打心眼儿里欢迎。那个关于老母鸡的比喻,让我笑得更欢、更大声了。

“早青,让我看看,你肚子里是不是真的藏了一只老母鸡。”身旁一个亲戚伸出手,挠我的肚子。“早青,来,让我看看,你肚子里的老母鸡在不在生蛋。”

“啊……”被挠的我笑得更欢了。

有人指出我笑起来声音很好听,提议由我来表演个节目。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我声音好听,我虽然对此将信将疑,但由此带来的兴奋感一分都没减。但我怎么敢当众表演节目呢?这是万万不可的。我便不敢再笑了,拼命地摇头,心里面却又有一种躁动。这躁动在小声告诉我:表演一下,未尝不可。

卫民和我曾经聊到过在课堂里被老师喊起来背课文的事情,当时,我俩都说自己是属于那种善于背课文的学生,从来没有像我们各自班上某个同学那样,站起来背两句就背不下去。这时,卫民建议我背课文。我扭捏了几下,经不起大人们的再次起哄,便鼓足了勇气,背了起来:

“我就背《梅雨潭》吧。”我听到自己发出的是沉着、冷静的声音。这让我吃惊。

我眼前的众人也吃惊。在大家眼里,我跟白天出现在这儿的那个羞涩、木讷、一声不吭的我,仿佛是两个人。

“站到那儿去背!”姆妈微笑着,指了指一块空地。

我便站过去,背了起来:“梅雨潭是一个瀑布潭。仙岩有三个瀑布,梅雨瀑最低,走到山边,便听见哗哗哗哗的声音;抬起头,镶在两条湿湿的黑边儿里的,一带白而发亮的水便呈现于眼前了。我们先到梅雨亭。”

这是这学期的语文课本里,我背得最熟的一篇课文,熟练的原因有两个:第一,这篇课文是我这学期第一篇全文背诵的课文;第二,它是语文老师张恩明最喜欢抽同学站起来背的一篇课文。卫民居然也记得去年背过的这篇课文,我背了几句后,他跟着轻声背了起来:

“梅雨亭正对着那条瀑布,坐在亭边,不必仰头,便可见它的全体了。亭下深深的便是梅雨潭。”

舅舅用目光示意卫民放大声音与我一起背,于是,夜晚舅舅家的堂屋里,便是我和卫民并存的两个大声音了。这声音在关牢门窗的堂屋里回荡着,有种让人说不出来的、令人感动的效果:

“这个亭踞在突出的一角的岩石上,上下部空空的,仿佛一只苍鹰展着翘浮在天空中一般。三面都是山,像半个环儿拥着,人如在井底了……”

众人在我刚背了两句后,就都变成一副凝神静听的样子,或许是因为大家都不曾出过远门,而这篇关于梅雨潭的文章引起了大家对未知事物的联想,这种联想是会让人感到空茫和伤感,会让人心绪复杂的。

我姆妈带了个头,屋内多数女性大人的眼中,都泪光点点了。

“……轻风起来时,点点随风飘散,那更像是杨花了。这时偶然有几点送入温暖的怀里,便倏地钻了进去,再也寻不着它。”

课文背完了,我和卫民的声音停歇了,但它们的回音还残留了片刻。等这回音彻底消失,众人才回过神来,七嘴八舌地赞美我,当然也赞美卫民。我对这个夜晚喜欢极了,我甚至期待舅舅家什么人比如卫民,让我今晚在这儿留宿——这个念头让我感到不可思议……

这个夜晚,我还吃到了团圆上的尖尖。还是舅舅亲手用筷子夹给我的呢。

我们那个地方,过年时每户人家会蒸些馒头、年糕和团圆,储存在家中。用祖上沿袭下来的某种方法储存。比如馒头切成片,晒得又硬又干,放在缸里。年糕和团圆,则浸泡在水中,过段时间水有味道了,便换新水。不过,年糕和团圆一般储存不了那么长时间,最多就一个来月。舅舅家今天用来祭祀外公的团圆,不是家里储存的,是街上买的。街上的集市深处有个摊位,常年有新制的年糕和团圆卖。

“早青,给你。”舅舅夹走一只团圆上的尖尖,放到我碗里,“吃了这个团圆尖,以后,你就会高中状元。”

舅舅作为家族中的文化权威,给我夹来这只团圆尖,还当着他自己两个儿子的面夹,这是了不得的大事情。

糯糯的团圆尖吃到嘴里,还没滑入喉管,我便已经有了一种高中状元的感觉。不是吗?中了状元,也不过这么开心吧?我回想记事以来有没有哪天比今天更快乐,发现没有。

第五章 八十五分

我是全班第一个到教室的人,在我这是少有的事。跟班上大多数同学比,我家所在的黄家园离学校较远,所以我从来没有第一个到过教室。我今天太想第一个到教室,我不但起了大早,还是一路快跑过来的。

我今天也是全校第一个到的人。能成为全班第一个到,就很容易成为全校第一个到。原因很简单,眼下的十七大队小学只有四五年级两个班级。三年前,这平原的乡下开始合并学校,原先一个大队一所小学的办学盛况不再有。那时起,十七大队小学不再招生。

第一个来到学校的我站在四年级教室外,等待副班长张新新到来。张新新是张恩明的儿子。四年级的学生中,就他有教室钥匙。张老师要求儿子每天早上先于绝大多数同学到达学校。事实上,多数时日里,离学校最远的张新新都会第一个到学校。张老师家是十八大队的,到十七大队小学,要跨越十二大队,离校最远。

今天我來得太早,只能等张新新。过了有一刻钟,去往十八大队的那条土路上,出现一个穿军绿色上衣的男孩,正是张新新。

“黄早青,今天来这么早?”张新新掏出钥匙开门,说出心中的疑惑。

“早……我……”莫名其妙啊,我居然语无伦次了。

我是不知道怎么回应张新新呢。总不至于跟张新新坦白我太激动了、太想听到秦老师宣读考试成绩了吧?

我再激动、再期待秦老师宣读考试成绩的画面,也还得耐心等待。

每天上午三堂课。今天上午有一堂课是数学课,是第三堂课。第一第二堂课,是班主任张恩明老师的语文课。

“晚饭过后,火烧云上来了。霞光照得小孩子的脸红红的。大白狗变成红的了。红公鸡变成金的了。黑母鸡变成紫檀色的了……”

第一节语文课,张老师让同学们自由阅读《火烧云》这篇课文。第二堂课的上半节课,张老师喊了几名同学站起来朗读《火烧云》的片段。下半节课,张老师针对课文里的内容提问题,让同学回答。

张老师几乎从不在学生面前笑,他语速慢,却有力度。他经常会在讲课过程中停止声音和动作,相当严厉地扫视大家。今天上午第二堂课上,张老师严厉的目光在我脸上聚焦了。原因是,他喊我起来读一段课文,我居然没听到。这还不算,张老师让我读倒数第二段,我居然读了倒数第一段,而且一开始几句读得急急巴巴。问题在于,我是张老师眼里读课文口齿最清晰、嗓门最洪亮的三个学生之一,他本意是想让我给大家来做个朗读示范的。

“一时间恍惚惚的,天空里又像这个,又像那个,其实什么也不像,什么也看不清的……”

就是这样,我正在读着这最后一段,还没读完,张老师就盯住了我。我吓得停止了朗读。

“到底怎么回事?”张老师开腔了。

正陷于羞愧中的我当然不会告诉张老师,我太期待第三堂的数学课了,以至于根本没有心思上眼前的语文课。

正常课间休息时间是十五分钟,但每天上午第二、第三节课之间的休息时间多五分钟。按课程表安排,这次课间要做广播体操,可自从十七大队小学只剩四、五两个年级后,老师不再组织广播体操,但课间时长不变。

对我来说,这二十分钟是漫长的。我一个人站在操场边上,不时向学校前方的土路望去。土路上,上完课的张老师正背对着学校步行往家走。秦老师的身影还没出现。

张老师家没自行车,虽然他离学校很远,但也只能步行来回。

秦老师家到学校,骑自行车的话,就五分钟。秦老师跟张老师不一样,他每天是骑自行车来学校的。

“黄早青,过来让我们看看你。”

每次,如果某个男同学被老师批评,接下来的课间时间里,被批评的男同学很可能会被别的男同学开玩笑。

我没理会喊我的徐小龙。我兀自站在操场边,心里默默推算离上课还有几分钟。

“那我过来看看你。”徐小龙来到我身旁,嬉笑着将脸凑向我。

我瞪了徐小龙一眼。

徐小龙成绩差,通常情况下,是同学们笑话他这个那个。这会儿居然是他来笑话我。本来因被张老师的批评羞臊着呢,徐小龙这样,我简直想开口骂人。

“干吗这样看着我?”见我目光里满是反感和排斥,徐小龙识趣地离开,向操场一侧走去。那儿,马志谦站在三个男同学中间,笑得很开心。那三个男同学,正围着马志谦嬉笑打闹。徐小龙来到他们之间,加入嬉闹。

马志谦从来都是受欢迎的。每个课间他都不会落单,会被几个同学围作一团,成为中心人物。班上同学受尊重的程度,跟学习成绩成正比。马志谦历来是班上最受尊崇的同学。

每次看到马志谦被人簇拥和包围,我都会心生羡慕。

这会儿我想:如果接下来的数学课上,大家得知我成为全班唯一学习成绩逼近马志谦的人,徐小龙他们以后课间也会这样围着我,开心地嬉闹吗?

上课铃响的同时,秦老师刚好把自行车在四年级教室外停好。在最后一声铃响到来前,秦老师拎着他平时用的那只小提包,走进教室。将小提包放到讲桌上,他拉开拉链,往外掏里面的东西:一本数学课本、一本教学笔记本、一支钢笔,最后是一块叠得四四方方的蓝白相间的纯棉手帕。他先打开手帕,将脸上的细汗拭净,又重新将手帕叠成小方块,塞进小提包中,然后,他开始在讲桌上很有讲究地将课本、笔记本打开分别摊好,再将钢笔搁到笔记本上。做完了这一切,他直了直身,停止动作,面无表情地看向底下的同学们。

我的注意力在那只变瘪的小提包上。很明显秦老师没有把试卷带来。我正失落着,秦老师将目光落向我右侧第三排的马志谦:

“马志谦,帮我把车上的袋子拿过来。”

马志谦跑出去,提进来两个装得半满的红色手工布袋子。正是我昨天见过的布袋子。我看着马志谦将袋子搁到讲台上,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帮我把里面的试卷拿出来。”秦老师唤着往回跑的马志谦。

在马志谦回到讲桌后取出袋中试卷的同时,我和所有的同学紧张地看到,秦老师缓缓将手伸向讲桌的抽屉。那抽屉里,有一块板子。老师特别生气的时候,会用它打学生的手,以示惩戒。在同学们惊恐的注视中,秦老师果然从抽屉里掏出了那块板子。

秦老师拿着那块板子,轻轻拍打着另一只手掌。等马志谦回到座位上后,他望着底下四十七双惊恐的眼睛,脸上浮现出奇怪的笑。

“你们肯定很想知道,这次全乡数学竞赛,我们班考得怎么样吧?我现在告诉你们……”

他用曾经用过的最大音量,一字一顿、激动地说:“考得非常差!”

秦老师将板子拍到讲桌上。包括我和马志谦在内的所有同学,在板子与讲桌的撞击声,以及随之而来的回响中,都吓得大气不敢喘地、瞪大眼睛望着因生气脸涨得微红的秦老师。

我用眼睛的余光看到同桌陈二冯将左手伸到桌下,接着我听到掌肉因被摩擦而发出的细小声音。虽然被板子抽打手掌的事很少发生,但每次感觉老师有可能要用板子时,有些同学就会提前用桌子底面搓手掌心。搓麻了,板子落上來就没那么疼。我也爱那么干。今天我没有。陈二冯看了我几眼,眼神疑惑。我得意地想:待会儿你就知道我为什么不用搓麻手掌了。

“坐好了。”秦老师显然看到了个别人的动作。

我看到陈二冯慌忙从桌下抽出手,背到身后,坐直。我瞥着陈二冯,有点想笑。

“昨天,全乡数学老师都集中到一起,交换批改卷子。我分到的卷子,是四大队小学的。四大队小学,跟我们十七大队小学的情况一样,也是处于因教学改革面临解散、今年整所学校还剩两个年级的学校。这些年来,这所学校的表现,也从来都跟我们学校处于一个水准。昨天改完他们的卷子,我心情还是可以的。

“因为,他们考得还算不错,一个班四十三个人——比我们只少四个人,人数上也相当——其中,八十分以上的,有五个人,最高分九十三分。及格以上没达到八十分的,有十七个人。不及格的,有二十一个人。因为这次是数学竞赛,试题比平时期中、期末考试难得多,能有这个成绩,算不错。我改完四大队小学的卷子就认为,我们的成绩也差不多这样吧,那就还可以。所以,我那会儿的心情还不错。

“我万万想不到,再过一会儿,等我拿到我们的卷子,要被你们气到吐血。”

秦老师说到这儿,将两沓卷着的试卷翻开。他拿出其中一沓最上面一张试卷,将它的正面向同学们展开。人们看到,这张试卷的上方,有一个大大的、用红笔写的“46”。

秦老师将这张试卷拍到一边:“看到了没有?我随手拿的一张试卷,就是四十几分。知道我们班的平均成绩吗?四十七分。”

我看着越说越激动的秦老师。虽然我不担心秦老师的板子会打到自己手掌心上,但我还是习惯性地心慌和恐惧了。

“四大队小学这次考试平均分是六十二分,我们呢,四十七分。全乡现有十一所小学,我们的成绩是第十名。倒数第二啊。丢人!太丢人了!我秦胜勇教书育人十三年,第一次差点当全乡同行的垫背。我秦胜勇的教学水平出了问题?”

秦老师的教学能力当然没问题。事实上,十七大队小学还完整时有七位老师,能教数学的有四位,秦老师的教学水平在这四位中排第一。正因为秦老师教学水平高,他被推举为校长。

同学们下意识地摇头。

“好。你们都觉得不是我的教学水平有问题,那问题就出在你们身上了。谁站起来跟我讲讲,你们的问题出在哪儿?”

教室里鸦雀无声,没有人敢在秦老师的气头上站起来回答问题,包括从来都考一百分、暂时还不知道自己这次仍然考了一百分的马志谦。

大概因为是唯一一个知道自己不在秦老师批评范围之内的人,我也是唯一一个没有全神贯注聆听秦老师训话的人,显然也是唯一一个认真思索秦老师提问的人。

同学们的问题出在哪儿呢?我回想自己,一二年级时,因为学校一个年级都不缺,在我的感觉里,学校是一个特别威严的存在。去年学校变得只有三个年级,今年,学校变成了两个年级,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在我的感觉里,学校不威严了。有时候,我坐在教室里,越过窗子,会看到麻雀越过后排那幢空着的校舍残破的窗子,飞进去。我便想象它们在里面原来摆满课桌现在空无一物的教室里排便、筑巢的画面。这种想象会让我觉得如今的十七大队小学特别不像样。它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毫无威仪。

一所在学生心中威仪不再的学校,构成了一种涣散的学习氛围。这实在是致命的。它正是大家成绩考得差的内在原因——我那时虽然还无法做出如此总结,但那一天我对学校的感受,指向的正是这样的结论。

“黄早青,你来回答一下。”秦老师忽然点了我的名。

我站起来。很有意思的是,我见到陌生人会紧张、会羞愧、会说不了话,去亲戚和邻居家会局促不安,在学校里,倒没那么不自然。根本原因大概在于:学校是孩子们的天下,我只是在大人堆里才会不自然吧。

“自觉,”我冷静地答道,“是不是我们学习不够自觉?”

我说的是心里话。原先,学校还完整的时候,我学习特别自觉,这两年我跟大家一样变了:上课前绝不会预习下一堂课的内容,回到家里,除了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之外,不会去碰一次课本和作业本。

“说得很对,自觉。同学们,你们的学习越来越不自觉了。”秦老师的声调已平缓,“学习这件事情,除了按老师的要求学,还需要自觉性。”他在这儿顿了一下,这是他想给大家讲某种深刻道理前的习惯性动作,“从某种角度讲,人的一生,都要面临自觉这个课题。一个人,他的一生过得怎么样,更多的,是靠他自觉自愿的各种思想和行动。黄早青,你的表现不错,你坐下。”

我坐下来,揣摩秦老师的话。“你的表现不错”而不是“你今天的表现不错”——秦老师这不已经在表扬我这次的考试成绩了吗?想到这儿,我心里一阵兴奋。不管秦老师今天多么生气、他接下来是否继续批评大家、他到底会怎样用他的板子惩处那些不及格的同学,他都会用愉快的口气读出我的分数,这一点,我确信无疑。

我用眼睛的余光打量周遭几位同学。他们凝重的脸色,让我对秦老师宣布我成绩的那华彩一幕更加期待。

“我念到名字的同学,上来领试卷。”秦老师开始报分,“马志红,对,就是你,你,三十六分……陈友彬,五十一分……黄正华,五十八分……徐小龙,九分……马志有,四十九分……徐产水,十一分……陆承兴,五十九分……陈二冯,四十五分……”

秦老师念完所有不及格同学的分数,就还剩两张试卷了。当然是我和马志谦的试卷。

他微微一笑:“剩下两名同学,需要表扬。尤其需要表扬的是马志谦。马志谦同学考了一百分。知道全乡考一百分的有几个人吗?五个。不过,除了马志谦,其他四个都是乡小学的。就是说,像我们这样的大队小学,只有马志谦一人考了一百分。因为马志谦的分数,今天我不惩罚你们。”

秦老师把板子放回抽屉:“这次考试的目的,是为了在本乡范围内选五名同学,参加县里的数学竞赛。我们班已经有一名同学入选本次竞赛,这个成绩跟别的大队小学比,还是很好的。所以,你们就感谢马志谦同学吧。是他,让你们免受一次惩罚。”

说到这儿,秦老师脸上已没有一丝生气的痕迹。一场虚惊。原来秦老师是装作要用板子的样子。

“当然,我们也要表扬黄早青同学。”秦老师说,“黄早青,你考了八十五分。这次考试比较难,考八十分以上的,都很不错。”秦老师看了眼马志谦,又看了眼我,“马志谦,黄早青,你们两个过来,把卷子领走。”

一如我先前想象过许多次的那样,我上前领试卷时,同学们都静静地向我行着注目礼。那目光里的内容,在我看来,甭提多带劲儿了。

我往回走时,故意看了眼先领了试卷刚坐下来的马志谦,正好与马志谦四目交错。马志谦还向我笑了一下。

马志谦的笑,比秦老师和张老师的笑,对我都管用。我开心极了。我打算今天中午放学后,主动与马志谦一起回家。从学校去往马家园和黄家园,有大概三四百米的一段路是重合的。先前,自卑和自尊心加在一起,让我从没主动跟马志谦同过路。

我想象,我与马志谦一起走在路上,到时,走在我们身后的其他同学,该会多么羡慕我啊。

当然喽,也许,到时他们的目光里不是羡慕,是双倍的敬佩。

“好了,现在每个人把卷子拿到手上了。今天这堂课,我给大家讲卷子。马志谦和黄早青,课后把你们的卷子在班里传一下。”

我在秦老师的声音里翻看试卷,从第一张翻到第三张。这期间陈二冯想借我的試卷看一下。我没理他。我和陈二冯有过节。一次,我不巧偷听到陈二冯在别的同学面前喊我矮子。这可太有意思了,陈二冯的身高在班上男同学中排倒数第二,明明这方面他和我“同是天涯沦落人”,他居然也像某些同学那样暗地里用这种带有污辱性的绰号喊我,难道他不怕别人嘲讽吗?只能说,陈二冯不怕。原因呢?可能是他觉得自己的矮在正常范围,我的矮远超过正常范围吧。我是这么揣测陈二冯的。反正,自那次以后,我就不打算搭理陈二冯了。我觉得陈二冯这个人的性格跟他的名字一样怪。

秦老师开始讲第一道试题时,我的目光刚好停留在中间那张试卷最后一道题上。我吃惊地发现,这道题上面,没有被批卷人用红笔打“√”,也没有打“×”。很显然,这道题,阅卷人忘了批阅。

我迅速翻动三张试卷,发现除开这道被漏批的题,我答错的题加起来已失了十五分。这是一道大题,十五分,如果错了,我这次的考试成绩是七十分。这道题我到底答对没有?

“周村修建一项水利工程,第一星期完成全工程的3/15,第二星期比第一星期少完成全工程的1/15。除开第一、第二星期完成的工程量,全工程还有几分之几没完成?”

试卷上写着的答案是“4/15”。

我的直觉告诉我,这道题好像答错了,但由于这会儿我心中慌乱,无法让脑子进入计算状态,来核实到底是对是错。这时,秦老师开始讲题。我看到陈二冯把试卷翻到了第一张,身后、左右传来哗啦啦翻试卷的声音。我迟疑了一下,这才把试卷翻到第一张。陈二冯注意到了我的迟疑。

“怎么了?”

“……没什么……”我脑子里回放着刚才那道题,试图心算出答案。无奈我实在无法集中注意力,心算不出来。等秦老师讲到第三题的时候,这道题是怎么问的,我已经记得不是特别清楚了,就更加无法去心算它了。

秦老师这次讲题速度很快。本来,他就不是每次考试后都会讲题。要不是这次考试是竞赛,他可能都不会讲题。就这样,三分钟后,秦老师就讲到了中间那张试卷,很快讲到了那一题。

“周村修建一项水利工程,第一星期完成全工程的3/15,第二星期比第一星期少完成全工程的1/15。除开第一、第二星期完成的工程量,全工程还有几分之几没完成?”秦老师说,“这道题比较难,不知道做对的人有多少,做错的人有多少。做对的,请举手。”

我毫不犹豫地举起了手,与此同时,我扭头向马志谦那儿看去。后者当然也举了手。我又四下里迅速看了一下。别的同学都没有举手。这时我才对自己不由分说就举起手来的行为万分疑惑。

“手放下。”

我快速将手放下,心里面对自己的那份疑惑变得极其清晰。这时,我听到了秦老师的声音。

“马志谦,你告诉大家,正确答案是多少。”秦老师说。

“三分之二。”马志谦高声回答。

“对,正确的答案是三分之二。写十五分之十,也不算错。当然,阅卷严格一点,写十五分之十,是要扣掉一两分的。”

我恐慌地想,要是刚才秦老师喊我来说答案,那不就完蛋了?我尽可能让自己平静,迅速把第一张试卷盖到第二张上,然后掀起一角露出那道题,又迅速地把“4/15”改成“2/3”。做这一切的时候,我感觉到自己心跳剧烈,但我努力让自己显得正常,改完,我看了眼陈二冯,发现他正专注地看自己的试卷,便确信刚才我的行为陈二冯没有察觉。现在,我只有一件事要去做,做完了,因漏判而造成事实误判的这道题,便不再是误判。

我要用红笔在这道题上打一个“√”。

我做到了。我是这么做的:我先偷偷把自己的橡皮扔到陈二冯脚下,而后推了推陈二冯:“你的橡皮掉了。”陈二冯便俯身去捡橡皮。我迅速打开文具盒拿出一支红蓝两用圆珠笔,笔尖切换到红色,在那道题上飞快地画了一个“√”。我刚做完这件事,陈二冯捡起橡皮直起身来。

“这不是你的橡皮吗?”

“喔……”我接过橡皮,“我还以为是你的呢?”

“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

秦老师已经开始讲第三张试卷,我心有余悸地将第二张试卷压到最底下,暗暗庆幸自己过年时在镇上买了这支红蓝两用圆珠笔。要知道,并不是所有同学都有这种两用笔。

第六章 透视眼

我刚放学回家,刚把书包放下来,准备写作业,爷跑过来让我去看猪圈,原因是猪圈门松动了,猪随时可能逃出去。我按爷的吩咐站在猪圈边。爷去屋里找钢丝去了。他要用钢丝好好把这门缠一下。

我站在傍晚的猪圈边。我还没从上午发生在学校的惊险一幕中回过神来。此刻,我下意识地在脑中回忆当时的所思所想。

我记得,我当时只是单纯地不想在四十五个同学中传看我的试卷时,发现我本该得七十分,于是毫不犹豫地决定用那样的方式将这一切掩盖起来。

此刻的我后怕了。我想,要是传看过程中有同学发现了我所做的这一切,那该怎么办?毕竟,我改写答案的笔,虽然是黑色圆珠笔字迹,但跟我做试卷的那支笔不一样,二者黑得也不同。我的红笔,跟批改试卷的红笔也不一样,后者,是红墨水。

好在,在我的努力下,传看仅到陈二冯为止。而且陈二冯刚把试卷拿到手里,还没来得及翻到第二张,我就不客气地抢了回来。我跟陈二冯从来不需要客气,所以我此番的不客气,也不会令陈二冯疑惑。

其他同学要看,我一概推托:“你们都去看马志谦的吧。只有一百分的卷,才值得看。”

我说得极有道理。反正秦老师过后对传看这件事也不会过问,这些没考及格的同学出于郁闷,心理上也不太愿意看我和马志谦的试卷,所以,很顺利地,陈二冯之外的其他同学,都没看到我的试卷。

此刻这试卷叠得四四方方的,安放在我的裤兜里。我把它掏出来,打开,看着第二张上面被我修改过的那个答案和那道红色的“√”。我现在觉得它们特别难看。

我厌烦地重新将试卷叠起来。我想把试卷丢进猪圈旁的茅坑。想了想,没舍得,就又将它装进了裤袋。我叹了口气,想:如果能重来一次,回到上午那個惊险的时刻,我是把先前的动作重复一遍呢,还是向秦老师承认阅卷错误?毕竟,七十分,离马志谦的分数虽远,但仍是一人之下、四十五人之上,仍值得秦老师肯定、那四十五名同学佩服。

即便我明白到了这个道理,我依然不能给自己一个明确答案。

我觉得:真要再回到那个时刻,说不定,我还会那么做的。

因为,我已发觉:在成为全班第二名和成为更接近马志谦的成绩这两件事上,我更看重后者,虽说大多数时候这两件事是同一件事。

成为十七大队小学四年级第二名,是矮子里面拔将军,真没那么重要。成为与马志谦相当的人,就很重要了,那意味着我离天才就一步之遥。

我想成为一个杰出人士的意愿,高于一切。

“早青,你怎么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啊?”来自爷的一个大声音,把我从万千思绪中拉了出来。

我看到刚打开后门的爷提着一截钢丝绳,向我这边奔来。与此同时,我听到身后的猪圈里,先前一直在低声哼哼的俩猪大叫不止,我才回过头,就见大圆一头拱开原本摇摇欲坠的木栅栏门,向我猛扑过来。我灵敏地在即将被撞到的最后一刻闪开了。

大圆的本意,显然不是要去袭击我。它冲向我是因为惯性。所以,在即将撞到我时,它也紧张地狂叫着使出吃奶的劲儿,想把自己逼停。倒真的逼停了自己,不过由于惯性太大,它摔了个肚朝天。

它力大无比,居然片刻之间就站了起来,狂奔着掠过我身边,又掠过试图去捕获它的我爷,向天井外奔去。很快,它奔出天井,刚劲有力地踩过屋角我家的菜地,向着邻居家的菜地奔去。

“哎呀……叫你站在这儿看猪的嘛,怎么让它跑出来了啊?”爷责怪我。

他扑到猪圈边,又呵斥起还没跑出来的小圆来:“进去!往里边去!”

小圆与逃出去的大圆去年夏天共同被爷从县里的种猪站买回来,与大圆乃一母所生,且比后者早出生十五分钟,但它与大圆个性截然不同。它们两个,一个莽撞、暴戾,见到什么咬什么,一个胆小、温顺、服从,就算吃东西,也是畏畏缩缩,要待大圆先吃了,它才跟着吃,大圆不吃,它要闻过多次后,才敢小心翼翼吃几口。正因为它的犹豫、迟疑和没主意,它每次进食都只能吃大圆吃完剩下的,如此,它一直以来都长得比它的胞弟瘦小。当然,也正因为它今天犹豫和迟疑了,没有在大圆突破木栅栏的第一刻跑出去,这才失去了出逃机会。

“让你进里边去,没听见吗?”

小圆因主人的呵斥慢慢躲到猪圈最里侧的墙根下,在自己的惊叫声中看着我爷将半开的木栅栏门完全打开,然后指挥着矮小的我:

“你就面朝猪圈站着,看着点儿,听见没有?”

我吓得用力点头。爷吩咐完我,向那猪弟刚才逃奔的方向跑去。望着爷的背影,我后悔不迭。都怪自己走神,让大圆逃了出去。可不能再走神了,我想,要是小圆也跑出去,爷不气死才怪。

我迎着猪圈,向前走了一步,挨着猪圈大敞的门站着。在里面墙根溜达来溜达去的小圆,看了门外的我一眼。让我不安的是,这一眼之后,小圆停止了溜达,发出的声音也不再一惊一乍,变得像平时那样舒缓,甚至有点甜美。显然,我矮小的样子,远不如大人们的身体那么有威慑力。此刻,因为我爷的离去,小圆恢复了平静,也许还恢复了智商——瞧它那样儿,它是在思考怎么在有一个小孩看门的情况下逃出去?

“给我老实点。敢往外跑,明天不给你吃饭。”我吓唬着小圆,同时感到一丝丝恐慌在自己心内蔓延。

这回,我不是害怕如果小圆也逃出去我会被爷骂,我是害怕小圆。

前些天,爷和姆妈借了一台大秤回来称它们,大圆已经一百三十六斤,这小圆,一百一十斤。我呢,不久前我被几个大人捉到生产队的粮食秤上称了一下,才三十七斤。当时那几个大人还拿我取笑呢。

“早青,你都没一袋麦子重啊。”有一个人说。

现在我站在猪圈外。我知道如果去把门合上会好一点,但我又知道,不关是最好的。爷去追大圆了,很快,他会和相继出现的邻居们围住大圆,将它往这边赶。我不像那些有丰富养猪经验的大人,他们有能力掐算时间,在猪被其他人赶回到圈栏前方几米时,迅速将圈门打开。我没有这个能力。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这圈门一直大敞着,这样大圆被爷赶到这儿时,我只须一闪身,大圆便可冲回圈中。天井那侧的铁门因了同样的道理,也大敞着。

“听见没有?老实待在里面,别想跑。”我再次吓唬小圆。

我的呵斥有点效果,小圆垂下脑袋,不再看我。它将半边背部挨紧墙面,用力蹭了几下,给自己挠了挠痒,然后顺着墙面矮下身子,直到趴下来。

“对,就这样趴着,不要动。”

“咕咕……”

听上去,小圆是答应了我。

我有点小得意,为刚才自己的表现。对付猪啊狗啊鹅啊这类要么体格大要么比较凶的家畜或家禽,我比多数小孩有经验。我认为,这些家伙都懂得看人下菜。你表现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它们就会怕你。你紧张,你看起来畏畏缩缩,它们就来劲儿,说不定还会上来拱你咬你。跟它们周旋,气势是重要的。

“你就这样趴着,我去看看大圆是不是要回来了。”

我叮嘱着小圆,往外走了两步,探过头越过天井那侧的门,望向外面的菜地。此时,爷正与两个男邻居分处于三个方向,围堵着大圆。大圆狂乱地踩踏着地上的蔬菜,一会儿踩我家的,一会儿踩邻居家的。我不用猜都知道,我家和邻居家相挨着的这片菜地,已经给踩得一塌糊涂,此刻爷和那两个邻居肯定恼火极了。

“给我滚回猪圈去!”爷在那边呵斥大圆。

我转过头,看到小圆站在了猪圈中间。它是什么时候站起来的?

“给我滚到里面去!”我呵斥。

小圆的小眼睛盯着我,似乎在琢磨什么。我没来由被它看得紧张。小圆似乎看出了我的紧张,迈开步子向圈门走来。

“你……你……不许出来!”

真心说,我平时心里面对猪是惧怕的。每次由我为俩猪做饭,当我把猪食提过来,往食槽里倾倒的时候,我都会紧张,因我不能像爷和姆妈那样把桶翻转成一个角度,平稳地往食槽里倒猪食。我总是拿着那只旧的铝合金长柄大口的勺子,往食槽里面舀猪食。要舀五六次,才能舀完。这增加了我与猪近距离接触的时间。那段时间里,我非常害怕。我怕自己投喂猪食的手,被探出栅栏间隙的猪嘴咬到。这种恐惧在我心里日积月累,越来越多。在我忘了向俩猪装气势的某个时候,它会从我脸上、手上跑出来,变成我骇然的表情,令我的手指发抖。

“别出来!别……爷啊!它……它……它要跑出来啦……”

我瞪着已走到门边的小圆,大声喊叫。也许是我的叫声反倒让小圆紧张,它一反常态,像是大圆附了身,狂怒地冲出门。它没有大圆肥硕,却比大圆灵巧。这一冲,冲出去老远。它气势汹汹的样子,吓得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爷啊!跑……跑……跑出来啦!”我用哭腔喊叫。

小圆向天井有门那一侧的方向狂奔而去。还没奔到铁门旁,从田里赶回来的姆妈出现在铁门外。小圆扭头往回奔,发出狂叫。我爬起来,张开双臂,阻挡猪的同时要将它引向猪圈。

万万想不到,平时畏畏缩缩的小圆,此刻目光冷硬如刀。它紧盯着我,直愣愣扑向我。

我惊骇万状,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眼睁睁看着小圆跑开去。

夜晚八点多钟,俩猪早已被爷和邻居赶回猪圈,圈门也被爷修好,爷与姆妈做完且吃了饭,就等着我吃完,好洗锅刷碗,可我愣是躲在自己独住的东厢房,不出来。我因没有帮爷看好小圆而责怪自己,很不开心。

“出来吃晚饭嘛!爷又不怪你。”爷来到东厢房门外喊了我几次,我就是不想出来。姆妈也过来喊过我,安慰我。我还是不开心,不理会他们。

像今天这样不懂事,我还是第一次。当然,一贯懂事的我偶尔耍耍性子,爷和姆妈都原谅了我。

姆妈过来告诉我,我的晚饭被她用碗装好,捂在了锅里,我想吃了,就起来去厨房吃。然后,她和爷抱了一堆稻草,去往堂屋前的空地上,开始搓绳。过段时间要收割麦子,需要很多草绳捆扎。我听着屋外爷和姆妈断断续续的交谈,不觉间睡着了。

睡梦中的我看到大圆迈着坚实的步子朝我走來。

“听说你给小圆吓得坐地上了,小圆胆子那么小的,怎么不怕你了?”

我不知怎么回答大圆,只感觉到此刻的大圆面目狰狞,仿佛随时要张开脏口,咬我。

“知道我为什么不紧张吗?”小圆也出现了。它与大圆双双站在我面前,“因为他做了亏心事,怕我说出去,紧张得很,我就不怕他了,也不胆小了。”

“亏心事?”大圆好奇地瞪着我,“说,你到底做了什么亏心事?”

我想辩解,却发现根本说不了话。

“不回答我,那就是没法回答喽。做亏心事怎么行?小圆,我们把他吃了。”

大圆小圆张大口扑向我。

“我错了!我错了……”我惊叫着醒过来。

有人坐在床边,看着我。昏暗的光线下,我不能把这人的脸看真切,只觉得这脸与梦中的猪脸在重合,我再次惊叫,这之后,我的双眼聚焦,看清眼前的姆妈。

“早青,今天这是怎么啦?”姆妈的声音细细柔柔。

我不说话,想哭又不敢,怕哭出来引起姆妈更多的提问。外面爷搓绳的嗦嗦声,把这个夜晚搞得挺神秘。

姆妈摸摸我的脑袋:“听说今天卷子发下来啦,给我看看。”

姆妈一直遗憾自己没上过学,她比爷还关心我的学习。

姆妈这一问,我慌忙去摸裤袋,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了。傍晚在猪圈里手忙脚乱的,弄丢了?丢了就丢了吧,反正我想过要撕掉它的。

“妈,你又看不懂字,别看了吧。”

这个理由有说服力。

姆妈就是想看:“看不懂我还不能看了?给姆妈看看,让姆妈高兴高兴?”

“……刚才看猪的时候,我不小心丢茅坑里去了。”我平生第一次撒谎。

这就是撒谎的感觉啊。难怪大人们说,撒谎不好,人不能撒谎,原来是因为撒谎的感觉糟糕。我都想哭了。

这一晚,我睡得不踏实。大圆小圆总跑到梦里来,跟我说怪话。有一次,它们居然要我说说,不向秦老师报告试卷的错误,是什么感受。我第一次觉得大圆小圆这么讨厌。

第七章 语文课代表

我脖子上挂了个线兜,蹦蹦跳跳走在上学路上。线兜里装着三个熟蛋。这种专门用来装蛋的兜子,大多用纳鞋底的粗线制作。也有人用缝衣服的细线、打毛衣的头绳、做渔网的尼龙丝制作。由于缝衣线做出来的兜子不结实,头绳相对来说是珍稀之物,做渔网的尼龙丝僵硬,用这些材料做兜子的人,还是少数。

这些兜子,大多由大人在立夏日前一天为自家孩子赶制。我这个线兜,却是昨晚自己亲手编织的。姆妈说我手巧,的确如此,这些事情我一看就会。五岁那年立夏日,我就跟姆妈学会了编织这种线兜。今天又是立夏日。

在我们那个平原上,立夏日要吃蛋,大人小孩都要吃,鸡蛋为主,鸭蛋为次,也有吃鹅蛋的。吃得越多越好,特别是小孩子。

这一天孩子们还要斗蛋。一个人握着各自的蛋,将蛋头露出来,与另一个人手里露出的蛋头碰撞,输了的沮丧,赢了的高兴。这是一个受孩子欢迎的游戏。

节气是立夏,我眼前的早晨却春意盎然。田野上的麦子,比我、卫民去代销店那天更成熟。旭日红彤彤地在麦田尽头攀升,每升高一点,我眼前的麦子看着就更黄。麻雀们这会儿还聚集在树梢上打盹,大人们还没上工,田野的上空清寂空阔。倒是有一只布谷鸟,不知躲在何处,间或发出“布谷布谷”的鸣叫,甚是悦耳动听。

我走到一个路口停步,笃定地向东看去。这条路的东边不远处,是八队。八队有个跟我同班的同学,叫陆承兴,数学竞赛成绩公布那天后,他对我格外友好。陆承兴考了五十九分,是第三名。他的友好是不是因了这点呢?那天的次日,周二中午,我在这个路口碰到他,我们俩一起去往学校。之后的周三和今天,每个早上、中午,我和陆承兴约好了似的,几乎会在同一时刻走到这个路口,再一起去学校。放学我们也一起离开学校,在这个路口分手。

果然,我看到了陆承兴,他已走到离路口七八十米远的地方。我便站在这儿等他。

“这么巧啊,我也带了三个蛋。”到我面前,陆承兴看看我的线兜。

“是啊,你也三个。”

陆承兴举起挂在胸前的线兜:“我的全是鸭蛋,你的全是鸡蛋。”

我家每只鸡平均三天下两个蛋。每隔几天,厨房里那个下面垫着稻草的木桶里就能存下几十个蛋,存到差不多有一大篮子,姆妈就拿到乡上的集市出售。当然,她不会把鸡蛋全部卖掉,会留些在家里,有亲戚来,炒几个吃。平时自家人吃饭,很少吃鸡蛋。她是个节俭的人。今天是立夏,她才舍得给我煮三个蛋带到学校去。

陆承兴家是养了鸭子的,八个。据说,明年他家要开养鸭场。

“我换个鸭蛋给你吧。”陆承兴松开线兜的口子,取出一个鸭蛋,“给。”

我不好意思接。我知道陆承兴的意思,等到了学校,大家斗起蛋来,鸡蛋通常斗不过鸭蛋。何况,个别同学家还养了鹅。只带了鸡蛋的同学,会吃亏。我拿定主意不参与斗蛋的,对于自己今天带的全是鸡蛋,便不心虚。但我知道陆承兴是好意。

“不用换了吧。”我推开陆承兴递过来的鸭蛋。

陆承兴抢过我的线兜,掏出一个鸡蛋,把自己手上捉着的那个鸭蛋塞进去:“不用跟我客氣。”

我们两个人,用一模一样的步子,蹦蹦跳跳地行走。一路上,我心里洋溢着感动。同时我固执地认为:陆承兴这几天对我如此热情,是因了周一上午秦老师公布的数学竞赛成绩。陆承兴这个人,喜欢跟学习成绩冒尖的人做朋友。

先前,他只愿意跟马志谦做朋友,哪怕想跟马志谦做朋友的人太多,哪怕马志谦本人并没有那个意思。在陆承兴看来,班上就只有马志谦才真正算成绩好,其他人都不算。现在我在他眼里显然也是真正成绩好的人。

这是不是意味着:在陆承兴眼里,八十五分与他的五十九分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七十分与五十九分之间呢?

我毫不怀疑地认为:七十分与五十九分之间的差距,不可能换来陆承兴那么崇高而隆重的敬意。

我和陆承兴到教室时,多数同学已到。教室里闹腾得很,大家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有的同学在朗读课文,有的同学在补作业,此外就是胡乱嬉闹。好几对同桌的同学正在斗蛋。当然,如果他们的前后桌同样是男生的话,就也会跟前后桌斗——没错,斗蛋的都是男生。女生们不屑于玩这种游戏,她们把蛋揣在书包里,下课时聚在一起,一小口一小口吃,吃之前倒是也会碰,很文明地碰,只为把蛋壳碰裂,方便剥。

“吵死了。”我才一坐下,刚把书包放进桌屉,往外取书和文具盒时,我后桌的两个女同学之一伸出一只脚,踹到陈二冯的屁股上——陈二冯正把身子够过走道,与平排的一个男同学斗蛋,一边斗,一边大呼小叫。

我被这女同学吓了一跳。陈二冯赶紧收回身子,整理已有一个蛋被碰裂的线兜,手忙脚乱地打开书包,往外掏东西。他大概也是刚刚到教室。

这个女同学平时就有点凶。看到陈二冯今天这么听话,她受到了鼓励,站了起来,冲四面八方高喊:“不要再玩了,影响我们晨读。”

她说的“我们”,当然指的是女生们。此刻,她是女性代言人。

响应的女声,从教室多个区域发出:

“是啊,要玩出去玩。”

“有什么好玩的啊?不要玩了嘛!”

“班长,管一下,管一下。”

班长马志谦正斗得不亦乐乎,他坐在中间靠左位置,他前面和右方都是男生,加上他的同桌,几个人都在跟他斗。也许,今天教室里男生们斗蛋斗得这么欢,是因了他的示范。往年,没有在晨读课上斗的,都是课间斗。

有一点我分外疑惑,马志谦是最贪玩、最爱闹腾的几个男生之一,为什么他的学习成绩永远遥遥领先?

“不管她,我们继续玩。”马志谦说。

他说话权威,本要停止游戏的男同学,又继续闹腾。

我身后的这名女同学非常生气,她转向张新新座位方向:“张新新,你是副班长,你不管的吗?”

张新新成绩无突出之处,但脾气好,又是张老师的儿子,大家尊敬他不比尊敬马志谦少。遇到马志谦不想或不敢管的事情,人们就把期待交给张新新。张新新通常会不负众望。

“大家安静一下。”张新新站起来的同时,抓起几本作业本,走到教室前方,“有个事情,跟大家宣布。”

张新新大概是受了老师爷的影响,办事有一套。他知道这时应那女同学的要求命令大家停止斗蛋,驳班长面子。他就借机宣布事情。

斗蛋的、读课文的、补做作业的,都停了下来,正好最后一名学生也到教室了。等他在座位上坐好,张新新开始宣布:

“张老师今天临时有事,要第三节课才来。第一、第二节课语文课自习。大家可以复习这学期课本上已经学过的课文,同时,从前至后,挨个儿去各组的组长那儿,背诵周一张老师布置背的课文段落。”

周一,张老师布置大家背诵《火烧云》最后一个段落。《火烧云》这篇课文,课本上并没要求背诵,张老师是个高标准的人,有时会给大家增加背诵任务。

今天上午三节课,都是语文课。按我的猜测,张老师今天没来,一个原因,是他之前的上课进度快了些,今天三节语文课连在一起,按照惯例,张老师本来就会按排一节自习课,只不过今天安排了两节。

当然这不是主要原因。张老师没来的主要原因,一定是他爱人身体又出问题了,他要带她去乡卫生院看看。

张老师的爱人身体很不好,经常出问题,一出问题,张老师就要带她去乡卫生院。这个,班里的同学都知道。

“大家听清楚了吗?”张新新问。

“听清楚了。”大家齐声回答。

好几个男同学笑着回答。这几个男同学显然是高兴于今天有两节自习课,自习课最受他们偏爱。

“一会儿上课铃响了,大家就不要斗蛋了。”

张新新这样一提醒,马志谦不好意思了,收起蛋,朗声道:“大家不要斗蛋了。”

马志谦说完后,教室里出现了短暂的寂静。令我和大家诧异的事发生了:张新新抱着那摞作业本,并未走向他自己的座位。他径直向我走来。

来到我面前,他将那几本作业本搁到我桌上:“张老师让我交给你。”

这是四本作文簿。我正自疑惑不解,张新新俯下身来,将嘴巴凑到我耳边。

“我爸爸要让你当语文课代表。”他说,“今天我爸爸过来后会在班上宣布。这四个人的作文,他没来得及批改,让你替他批改。今天的课上,他要把作文簿发回到大家手上。抓紧时间啊,就一堂课时间批改。”

张新新跟我耳语时,教室里慢慢出现朗读的声音,于是,除了同桌的陈二冯,没人听到张新新跟我说了什么。陈二冯听到了,但没听完整。张新新说完回到他的座位。我瞪着面前的作业簿,感觉在做梦。

三天前的周一,张老师还在课上批评了我,今天,我将成为张老师的语文课代表,这期间发生了什么?

我想到了我这次数学竞赛中获得的高分。

除了这个,还能因为别的吗?不可能。

“张新新刚才在跟你说什么?他怎么把我们的作文簿交给你?”陈二冯翻动那些作文簿,发现有一本是他的,“什么意思?张老师要让你当语文课代表?”

先前的語文课代表是一个在这儿借读了两年的同学,他爸爸那两年到十七大队窑厂做领导。上个月,就是期中考试前不久,这位同学跟着再次调动工作的爷去外乡的学校了。语文课代表职位已空缺十多天。

“你不能看我的作文。”陈二冯抓住他的作文簿,要抽走。

我坚定地用手掌压住陈二冯的作文簿:“这是张老师的意思。”

陈二冯愣了一下,悻悻抽开手。班上除了班长和副班长,就语文和数学课代表最受尊敬,接下来才是组长。数学课代表从一年级到现在,一直由马志谦兼任。也就是说,从此以后,我是除了马志谦之外,在班上最该受尊重的人。我迅速想到了这一点。我从陈二冯眼中瞬间闪出的怯意中,也明白陈二冯意识到了这一点。此前,陈二冯看我的目光,是不可能有怯意的。他总是高过我一等似的,看我没好眼色,对我说话没好语气。

“那你看吧。”陈二冯换了副语气,“也真是巧呢,我这篇作文最适合你看了,我写的是小偷的故事。”

适合我看?小偷?我不解陈二冯到底想说什么,陈二冯目光里闪现的不屑,令我心头一紧。这时,我看到张新新走了过来,手上拿着一支圆珠笔。

“你有红笔吗?”张新新将那支笔送向我,“要用红笔批改、打分。”

因为张老师的缘故,我一直对张新新有所敬畏,张新新的这个动作很突然,让我紧张。

我忙说:“我有红笔的,我有。”

“那好。”张新新拿着他的红笔走了。

我看向桌上我的文具盒。它是关着的。那里面,躺着我那天用的红蓝两用圆珠笔。我的目光从文具盒上闪开。人被蜂蜇了一下,就是这么迅速闪躲开的。我感觉两只眼睛有刺痛感。我揉揉它们,心想:刚才怎么没把张新新的笔借下来?这样我今天就不必用自己那支红笔了。

我到底还是打开了文具盒,拿出了那支红蓝两用圆珠笔。手指尖碰到它的那一刻,我的心里面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我下意识摁下笔帽,想换到蓝颜色的笔芯。不知道怎么回事,之前都还好好的,今天这笔却出了状况,置换不到蓝颜色笔芯了。我又摁了几次,还是置换不了。心跳在加速,我瞪着笔芯头上的紅点,真想扔掉这支笔。

我内心很快被奇妙的兴奋充盈,尊贵的语文课代表身份带来的兴奋。我将面前这些被陈二冯弄散的作文簿重新拢成一摞,扒拉到面前。因为刚才陈二冯自己挑出来的缘故,现在他的作文簿在这摞簿子最上面。我看着它,有些不安地瞥了眼陈二冯,却见:陈二冯拿起语文课本站了起来,快步走向最末一排。那儿,有张桌只有一个人坐,空着一个位子。

不当着陈二冯的面批阅他的作文也好,当着面,我还真的不好意思看呢,更不好意思打分。我怕陈二冯很快会坐回来,决定首先把陈二冯的作文批阅完。

陈二冯的这本二十页纸的作文簿,才用了九张纸。通常一周一堂作文课,上周写的这篇作文,是第九篇作文,也就是说,陈二冯一篇作文写一张纸,正反两页,他字写得又大,加起来没超过三百字。有的同学就不一样,比如我,我在第六篇作文时,就已写掉一本作文簿。我翻到陈二冯作文簿的第九张纸,内心里产生对陈二冯的轻蔑。这种感觉对我来说很新鲜,也令我不安。

我开始看陈二冯上周写的这篇作文,看了标题我就意识到,刚才的那种不安,是因为我要去阅读陈二冯心中的秘密了,虽然这是张老师赋予我的权力,是一种正当的阅读。

我想多了,陈二冯的作文里没有他自己的心事。在这篇标题名为《抓小偷》的作文里,陈二冯写道:“去年暑假,我去上海看小姨。一天,我坐上公共汽车,一个小偷上来了,他大摇大摆地在汽车里走来走去,趁着一个姑娘不注意,他把手伸向了姑娘的包里……就在他要取出姑娘包里的钱包时,我跳了起来,抓住了他的手……”

看到这儿,我心里的那份轻蔑,不再令我不安。陈二冯根本没去过上海,他也没有小姨,这些,是人所共知的事。班上的同学大多是一个大队的,谁家什么情况,大家都一清二楚。他也没坐过公共汽车,这也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实。班上坐过公共汽车的人只有一个,就是那个调走的前语文课代表。先前,他曾经在课间跟大家讲起过坐公共汽车的经历,每个人都听得津津有味、羡慕极了。陈二冯非但没坐过公共汽车,也没认真联想过坐公共汽车,不然,他怎么可能让小偷在驰行的汽车里“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呢?

我最看不上在作文里说谎的人,可惜,似乎大家都喜欢在作文里说谎。我也不觉得张老师鼓励大家在作文里说谎,否则张老师不会总给我诚实的作文打高分。对于有些学生喜欢在作文里说谎,张老师是明确批评过的。

我看到这儿不想看下去了,我已知该给陈二冯这篇作文打多少分:

零分。

出于对陈二冯的好奇,我还是坚持看了下去。

“……叔叔阿姨们纷纷鼓起掌来,一位阿姨问我叫什么名字,我想了想,笑着对她说,不要问我叫什么,你想叫的话,就叫我雷锋吧……”

绝对是零分。我差点笑出声来。我握住笔,将笔芯搁到标题边上,迅速画了个“鸭蛋”,然后学着张老师批改作文的方式,在“鸭蛋”下面画了两条斜杠。有意思的是,这红色的笔芯,和它写出的红字,已经没有令我不安了。就在这时,陈二冯回来了。他瞪着我给他批的分数,忘了坐下来,脸色越来越难看,像是浅浅地抹了一层锅底灰。他用力坐下来,尽量将头扭开,不看我。

我是想跟陈二冯的作文开个玩笑。我的本意,是先批个零分,让自己开心一下,再在这“鸭蛋”的左边画个“5”。我想象,张老师会这样打分数。张老师给同学们的作文打分,从来不会低于五十分,再差都不会。他曾和别的老师说过一个观点: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学生都需要鼓励。

如果我给陈二冯打零分,张老师一定会觉得我有什么问题,说不定我这语文课代表就只能当今天这一天。

见陈二冯这么生气,我觉得自己的玩笑开得过火了,我迅速在“鸭蛋”前面加上了一个“5”,想喊陈二冯重新看一下他的分数。刚把“5”添到该添的位置,我又发觉新的这个分数不会让陈二冯停止生气。这同样是个低分啊。我手足无措了,心神不宁地将陈二冯的作文簿合上,打开另一本开始看。在此期间,陈二冯已经坐正身体,默读一篇课文。第一堂语文自习课结束后,男生们纷纷亮出自己的蛋,开始今天的固定游戏,有的在教室里,有的在教室外。我有任务在身,无法参与游戏。后来,第二堂语文自习课的上课铃声响了,同学们纷纷坐回自己的座位。陈二冯是最后一个回到座位上的,刚一落座,他不看我,用很小的声音,说:

“作弊换来的语文课代表,还挺了不起。”

他又补充了一句:“作弊,就是把本来不是自己的东西变成自己的,跟偷东西有什么两样?”

我心里像被一个拳头击打了一下,脑子一下子炸开了。我愣怔地转过头去,眼睛像刚被沙子揉搓过一般,忽然就看不太清东西了。我就这样看着陈二冯不清晰的侧影,与此同时,我的目光越过这侧影,看到了前方好几个同学的脸。像知道我要看他们似的,这些同学模糊的脸都看向我,这些脸上,无不挂着暧昧不明的笑。

我猛地将头回过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很快,这空白里闪现出陈二冯跟几个同学在操场上说着什么的场景,这些同学里有马志谦、陆承兴,还有不受大家尊敬的徐小龙。这是真实发生过的场景,就在刚才的课间,我越过窗户看见的。当时,我还纳闷:陈二冯跟他们在说什么,能说得那么起劲?

作弊?陈二冯他们在说我作弊?周一那天,那么短暂的时间里,迅速被我拿出的红蓝两用圆珠笔、红色笔芯在那道题后打出的那道红“√”,这一切,到底还是被陈二冯看到了?

接下来的第二节语文自习课,我竭力克制内心的惶恐、不安,以及十分明晰的羞耻感,完成了所有作文的批阅。第三堂课,张老师宣布我为语文课代表,并让我领读课文,我十分紧张,竟发不出声音。这在我是从未有过的事。从前,我最不怵的一件事,就是在课堂上念课文。好在,张老师以他的方式理解了我:

“黄早青,才开始当语文课代表,肩上的责任重大,我理解你的紧张。希望你尽快完成新角色的心理转变,能听明白我的话吗?”

“明白的,老师。”我怯怯地说。

“坐下。”

这天傍晚,我和四组的八个同学最后离开教室。每天下午放学后,有一组学生要留下来打扫教室卫生。班长、副班长和课代表中,每天轮流留下来监督。作為新上任的课代表,我今天当仁不让地成为留下来监督的那名班干部。

离开学校有四条路,教室前方一左一右两条、后方一左一右两条,分别去向十七大队的几个生产队。我要走的那条路在教室左前方,今天留下来打扫卫生的这组同学中,有两个同学跟我同路。我注意到,我还没锁完门,那八个同学兵分四路离去了。等我将门锁好,与我同路的两个同学已经到了那路上,是用跑的。他们跑得非常快,接近百米冲刺的速度,给我的感觉,他们非常不愿意跟我一起往回走。我站在教室门外,看着他俩的身影在这条两边是麦田、油菜田的路上起起伏伏。我的脑海中,又出现了那个画面:陈二冯在操场上与马志谦等人说着什么。

我又在脑子里回放那样的情景,陈二冯真的看到了我那天的所作所为了吗?可有一个问题我不明白,为什么从那天到今早,陈二冯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以我和陈二冯的关系,如果陈二冯看到了,不太可能等到今天才说出来。张、秦二位老师,以及班上其他同学对我的态度,显然也证明在今早之前,陈二冯没有向别人说过我作弊,只要他跟班上一位同学说了,马上会传开,张新新就会知道,接着张老师会知道,果真是这样,张老师今天不可能让我做语文课代表。

想到这儿,我再想刚才两位跟我同方向回家的同学,就觉得可能是自己想多了。也许他们只是急于回家而已,再说了,他们以前也没跟我一起走过。

越过麦田,远处是沿一条河排成的二队村舍,靠西一点,就是那天我偶遇秦老师的那座拱桥。此刻,夕阳半推半就地接受着一团红云的簇拥,与颜色正在变暗的后者一起向拱桥上方落去。我想,再不赶紧走,到家的时候,说不定天就黑了,爷和姆妈会担心我。我快步向左侧那条路走去,这时,我听到身后传来陆承兴的呼唤:

“今天打扫得这么快啊。”

我一回头,看到陆承兴从五年级校舍的一侧,就是我身后不远处,向我跑来,一只手握成拳状放在胸口。

“我在藕塘那边玩儿,等你弄完。”学校后边有两块藕塘,其中一块很大,里面还养了鱼。陆承兴已经跑到我身边。“刚才我看到两个人从教室里出来,就赶紧过来追你。”陆承兴喘息片刻,半展开那拳,我看到他窝成瓢状的掌心中汪着一点水,水中扑腾着两只洁白、透明的小白虾。当然,那汪水迅捷间漏光了,陆承兴掌中便只剩下了两只挣扎的小虾。“给。一人一只,可好吃了。”陆承兴捻起大一点的那只,往我嘴上送。

我下意识地张开口,陆承兴快活地将那小虾扔进我嘴里。几乎是同时,他将另一只虾扔到自己嘴里。“好吃吧?”小虾被陆承兴嚼出声音来,在渐渐变暗的天光下、寂静的田野路上,这声音听着怪怪的。“你怎么不吃啊?”没听到我的咀嚼声,陆承兴疑惑地问。

我双唇紧抿,口腔尽可能张得空阔。嘴里的小虾蹦跳着,细长的腿脚扑挠着我的口腔壁。一种说疼不疼、说痒又不痒的奇妙感觉,自口腔传往我周身。我凝神望着陆承兴想,陆承兴今天专门等我一起走,并且对我热情如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上午陈二冯在操场上说着什么的时候,陆承兴就在陈二冯面前啊。

“你不会直接咽下去了吧?”陆承兴凑近我,好奇地端详。

我用力咀嚼起来,比先前陆承兴嚼出的声音还大。

“真好吃,我还没吃过活虾呢。”我呜噜噜地说。

“我刚才看到藕塘里面还有鱼。星期天,我们过来抓鱼吧。”陆承兴说。

我没回答。我又走神了。

陆承兴发觉了我的异样:“是因为陈二冯乱说不高兴吗?”

果然陈二冯是说了什么的。我戚然放慢脚步,想问陆承兴陈二冯到底说了什么,又没有胆问,便低下头,不知该说什么。

“陈二冯太有意思了。今天上午在操场上,他说这次数学竞赛,有人作弊。我觉得他话里有话,就问他,你说清楚,谁作弊、怎么作的弊?这次又不是在我们自己学校考的试,我们书包、文具盒都不让带进教室,只准带一支铅笔、一支圆珠笔或钢笔,再加一块橡皮,抄什么?整个乡的学生都打散了坐的,左右的同学都不一定认识,身边坐的人说不定还没有自己成绩好,给抄也不敢抄啊。”

我凝神听陆承兴说着。原来陈二冯说的作弊,是上周考试过程中的作弊。那么就是说:周一那天,我那片刻间的一整套动作,陈二冯一概没看见。

我整个人松弛了下来,抬头看向陆承兴:“他还说别的什么了?”

“还能说什么?他就说:考试那天,有人在考场作弊。他说的时候,我、马志谦都很生气,特别是马志谦。要照陈二冯那么说,马志谦的一百分也可能是作弊得来的。我们都清楚,马志谦不用作弊,也能考一百分。见马志谦生气,陈二冯才不说了的。”陆承兴将手搭到我肩上,“早青,我知道陈二冯跟你关系不怎么样,他啊,是不能接受你考了那么高的分。他说的作弊,是针对你一个人的。我们不信他的话,都不信。他再跟谁说,谁都不会信。”

我忽地感激起陈二冯来,因为我这会儿发觉:陈二冯对我的诬陷,将那个自周一以来跑到我心里来的不安,拿走了几分。

我又想起,三年级下学期起,陈二冯就跟我同桌,到现在,经历过两次期中考试、一次期末考试,三次考试中,我很明确地发觉,陈二冯总是偷瞄我答题。

陈二冯自己才是个作弊老手。

一个作弊老手无中生有地说别人在考场上作弊,这更加可笑。

因为意识到陈二冯的可笑,我心里的不安又少了几分。

第八章 牛皮纸

我坐在堂屋的饭桌边,背对着敞开的后门,全神贯注地做着数学作业。身后,传来锅碗轻微碰撞的声音。刚吃过晚饭,姆妈在后面的灶房里洗锅刷碗。灯罩里面的火苗用力摇晃了一下,我感觉到脸上滑过一缕微风。这是立夏日过去几天后的春风,吹到人脸上麻酥酥的,像盛夏池塘里滑溜溜的水。我抬头看了眼敞开的前门。前后门都开着的话,无风的夜晚,这堂屋里都微风习习。我起身去关了前门。

灯罩里的火苗现在直立在灯芯之上了,偶尔轻微地颤动一下。我回到桌边坐下,看着火苗发了一会儿呆。我喜欢在寂静的夜晚看着灯火发呆,却不知道为什么喜欢,因我从未深想过。下周的作文课如果不取消,我会把这一刻写出来。这一次的作文,写的时候,我会仔细揣摩,那时,我也许会想明白,这灯火里到底蕴藏着什么,叫我这么喜欢。

立夏那天过去后,表面上看起来,我已不再受那件事的影响。但我能明确感受到,在心内某个角落,有什么东西静静驻扎在那儿。一天夜里我梦见一片白茫茫的雪地,我一个人在上面走,忽然我的目光有了透视能力。我看到雪地之下沉睡着一条蛇。我惊恐地想要逃走,却发现脖子无法扭动,只好盯着地下那条蛇。从蛇的腹部跑出一条又一条的小蛇,很快雪地之下是群蛇交缠狂舞的情形。我吓醒了。

那件事情并没有过去。

非但没有过去,还在暗中成长、壮大。像一个雪球,起先只有拳头大,随着它的滚动,它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一座山。

它始终都在,从未离开过。只不过,那天陆承兴的话,让我获得了一种回避它的能力而已。

“早青。”

大门外,传来一个稚嫩、绵软的男孩声音,接着是敲门声。我听出发出声音的是卫民。

“早青,开门。我……”卫军的大声音也出现了,瞬间掩盖了卫民的声音,“姑父,姑妈。”

每次卫军和卫民一家夜里前来探访,通常是卫军和卫民在外面敲门和呼唤,卫民一般唤的是我,卫军唤的是我的爷和姆妈。我隔了一条门缝听出来,此刻,门外站着的不止卫民和卫军,还有舅舅、舅妈。

“来啦!”

我答应着,快速去开了门。

“你猜猜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来?”

随着门向里打开,灯光在门口照出一道狭长的光影,舅舅家的四个人高矮胖瘦、错落有致地拥堵在这光影里,最前面站着的是最矮的卫民。他微笑着,双手背在身后。显然他的身后藏着他需要我猜的物什。

“有什么好猜的,赶紧进去吧。”

卫民身边的卫军说着的同时,手往下一伸,抢走了卫民背后藏着的东西。紧接着,卫军绕过哑巴似的站在门里的我,快步来到桌边,将那东西放到桌上,对刚刚转过身来的我说:

“不用猜了,是几张牛皮纸。新的牛皮纸哦。”

“哪来的牛皮纸?”我看着卫民的眼睛,在灯光下闪着亮光。

那時在我们那个平原的乡下,孩子们都喜欢牛皮纸。这是因为,牛皮纸是孩子们眼里极好的包书材料。除了牛皮纸,还有电影画报的封面和里面的插页,也是包书的好材料。用它们包书,比报纸包书好看又耐用。报纸包的书皮,看着难看不说,要不了几天,就被手指头翻破,且报纸包的书皮,更容易沾人皮肤手上的油脂和污迹,要不了多久,书皮会脏乎乎的,只得重新换一张新的报纸再包一次。牛皮纸和电影画报纸就不一样,由于纸质好,不容易沾上东西,爱惜一点的孩子,用很多天,书皮仍然是干干净净的。最重要的是,它俩包出的书皮有型、上档次,不容易破。

大多数孩子在两者之间更喜欢电影画报纸,特别是画报的封面纸,因为它包起来的书皮,五颜六色的,神似包在糖果外面的玻璃纸,喜兴又漂亮。它尤其讨女生喜欢。我却更喜欢牛皮纸。相比于电影画报纸的漂亮,牛皮纸的素净,是我更看重的,也是我需要的。我用它包好书皮后,可以在上面三分之一的部位,用加粗的工整字体,写上“语文”或“数字”二字,再在下面接近四分之一的部位,写上自己的名字,如此,这本包过的书,就仿佛是我自己特制的,世上独此一本。我喜欢这种感觉。当然,电影画报纸包过的书皮上,也可以如是操作,但孩子们自己写的字会淹没在画报纸上漂亮的人脸或文字里,这样,这书皮就显得不严肃。我不喜欢这种不严肃的感觉。包书皮是件挺庄重的事儿。

除了做书皮,牛皮纸当然还可以做练习本。但牛皮纸过于珍贵,能弄到不大的一片,已属不易,做一本练习本得多少牛皮纸?此前跟着爷调走的语文课代表,因为他爷认识十一大队纸箱厂厂长,倒是每学期都会自制一本牛皮纸练习本,除了这位同学之外,我没见过别的同学用牛皮纸做的练习本。

“我爷弄到的。”舅舅一家与从后门进来的姆妈,在桌子的四面坐下来后,卫民得意地看了他爷一眼。

我感激地向舅舅看去。舅舅跟纸箱厂厂长是初中同学。大概,这牛皮纸是舅舅特意跟厂长要的。

舅舅用含笑的目光默认了我的猜测,转而将目光落向我的姆妈:“黄义生呢?在后头屋子里吗?”

我们那个地方的成年人之间,通常都喊大名,以示尊重。哪怕从小一起长大的两人,成年后都以大名相称。个别成年人如果觉得某个小孩天资不凡,也会停止呼唤后者的乳名,比如我,近几天就多次被不止一个村民组的人唤为“黄早青”。

我当上语文课代表的事,很容易经过孩子们的嘴传到大人耳中。

舅舅说完那句话,越过敞开的后门,向我家的灶房那边看了看。灶房那儿黑乎乎的。没有人在的屋子,是不需要灯的,这是节俭人家的生活习惯。舅舅马上知道了我爷不在家,目光回落向我姆妈:

“黄义生又给叫走了?”

“可不是吗?积极得很。”我听出姆妈的语气有点酸,“植保员又不止他一个,三个呢。另外两个村里现在叫不动,就叫他。他叫得动,一叫就去。”

舅舅笑:“都像那两个人一样,他们这个事儿,现在就没人干了。”

“反正就他最积极。”

“你就随他去吧,也干不了多久了。”

“自家田里的事忙不过来,他啊,还去干公事儿。”姆妈说,“以前他去干公家的事儿记工分,现在分田到户了,不记工分了,他还像以前那样,一喊他就去。”

“过了这个春天,田全部都分掉了,他应该就不用去了。就让他‘站好最好一班岗。”

姆妈自嘲地一笑:“我就嘴上抱怨,心里面还是觉得他应该去的。要是我不想让他去,他是去不成的。”

说的是大实话。这家里面,终究是她做主,她要是不想让爷去干什么,爷是干不成的。

有那么几个夜晚,我听到姆妈和爷因为舅舅所说的“站好最后一班岗”这个事情,半真不假地争执。我听到爷始终在表达两个意思:一个是,做人多考虑自己,多想着自家的事儿是没错,但不能只考虑自己,不能只想着自家的事,如果大家都这样,这个世界上就完全变成了你争我夺,没意思透了。另一个是,做人还是要讲诚信,当年他应承了植保员这活计,就不能在最后的时刻撂挑子,这样他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爷还举秦老师和张老师的例子,说前年以前,在大队当老师记工分,去年起不记了,发工资,但工资非常低,完全补不足承包地里的活被耽误的损失。特别是张老师,家里有一个病人,作为唯一劳力的他每天跑那么远的路去十七大队小学,自家田地里的活也指望不上他。可人家除了那些非得送爱人去医院的时候,还不是一课不落地去十七大队小学?最重要的是,人人都知道,十七大队小学完全解散后,秦、张两位老师很可能无法继续当老师,因为距离最近的要保留的学校十二大队小学,民办老师已经够了。爷在我出生前后,当过两年老师,所以他比别人了解关于秦、张两位老师的事情。

这些成年人世界里的道理,我每每在旁边听得似懂非懂。不过,我隐隐觉得,爷说得对,要不然,为什么明明每次争执都是姆妈起的头,最后都是她先住的嘴?显然她被爷说服了。人生道理这种东西,大概就像我去学校时要经过的那个小土丘,谁先爬得上去,谁就显得高大,在高大的人面前,矮小的人容易失了气焰。

“我今天下午去油菜田里,剝开几个菜荚看了看,里面的油菜籽粒粒饱满。我琢磨着,明天就可以把田里的油菜收了。”舅舅说着,问我的姆妈,“你们家的油菜哪天收?”

姆妈想了想,说:“我们家的油菜也差不多。那明后天先帮你家收油菜,再收我们家的。你看呢?对了,你家的油菜,两天能收完吧?”

“两天能。”舅舅说。

舅妈却谦让起来:“宋志芳!先收你家的吧。”

我的姆妈,大名叫宋志芳。

“先收你家。”她说。

“那行。”舅舅结束了这个话题。

显然,舅舅、舅妈今晚过来,是来协商两家合作收油菜的事。

大人们聊着他们的正事儿,我拿着作业本去了东厢房。今天作业比往常多,我还有两道题没做。卫民和卫军今天的作业做完了,不然他俩也不会跟爷和姆妈一起过来。卫民每次过来,都是跟着我走。见我进了东厢房,他带上那几张牛皮纸,跟着也过来了。

“先给你包数学还是包语文?”一进来,卫民就要给我包书。

竟然,这个问题让我猝不及防。

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我脑袋里穿行过去,像被人从岸边奋力投出的渔叉,贴着河面箭一般向对岸穿行而去。这让我瞬间就不安了。下意识地,我一把抓起数学课本,垫到作业本下,仿佛卫民要跟我抢它似的。在卫民不解的目光中,我将语文课本推给卫民,小声说:“……语文吧。”

卫民的目光缓缓离开我的脸,将我的语文课本摆到面前。之后,他开始小心翼翼地打开牛皮纸。我做着题,瞥着被卫民慢慢打开的牛皮纸。等它们完全打开,我发现:这是三张长宽都超过半米的牛皮纸。

“给你做完两个书皮,剩下的,做一本二十页纸的练习本,应该没有问题。你的小刀呢?”

我打开文具盒,将小刀拿给卫民。卫民便估算了一下包语文课本所需要的牛皮纸的大小,开始裁制。他的动作耐心、细致,让我感动。

“你自己留了吗?”我问道。

我当然问的是卫民有没有给自己留牛皮纸。

卫民笑笑:“我有啊。我哥也有。我、你,我哥,一人三张。”

我感激卫民送给我的牛皮纸和他留给自己的一样多,心里面想着,下次我有什么好东西的时候,也分一半给卫民。这时我听到大门打开的声音,紧接着是爷在说话:

“宋志江,秦秀英,你们来了啊。”

宋志江、秦秀英分别是舅舅、舅妈的大名。

爷话音刚落,传来卫军惊喜的声音:“冷蒸……哪里来的冷蒸?”

我和卫民双双停了手上的动作,对视了一眼,心有灵犀地同时站起来,跑向堂屋。就见刚进门的爷手上不锈钢饭盒打开着,卫军则两眼放光地盯着里面一坨泛着青绿色的食物。这个饭盒,我记事起,就见爷在用了。往年,作为植保员的爷要出去一天时,就用这个饭盒装点饭出门。

我和卫民还没走到桌边,鼻腔里就充满了这食物的芳香。我马上闻出,这是大家最喜欢吃的一种食物。这种食物是用还没收完浆的生圆麦在锅中炒制,再在风中扬掉麦壳,之后用石磨磨制而成的,口感特别甜糯,清香扑鼻,总之很好吃。圆麦是这平原的乡下素常种植的三种麦之一,另两种分别是大麦和小麦。我那时并不知道为什么叫它圆麦,当然它的形状比大麦和小麦要圆,后来回想我感觉那是青稞。至于为什么把用将成熟未成熟的这种麦子磨制而成的食物叫冷蒸,我更加弄不清楚,我也没问过大人,我只知道,我特别喜欢吃这种食物,比我大比我小的孩子们也都喜欢。

“下午跟着支书去乡里开了个会,回来经过祝老六家的油条铺子,看到他们家今天做了冷蒸拿出来卖,就买了一饭盒。”

我当然知道,这一饭盒冷蒸,爷是专门买回来给我吃的。爷肯定没料到今晚卫民和卫军会来。卫民和卫军显然马上意识到这盒冷蒸不是为他们准备的,但他俩的表现不同,卫军才不管那么多,伸出手就掐了一块送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大呼“好吃”,卫民则懂事地将我往前推:

“姑父给你买的,你先吃。”

我当然要先让卫民吃,至少今天卫民要比我吃得多,我才高兴。先前,我正琢磨着什么时候自己也有好东西分一半给卫民呢,这不,机会来了,我怎能自己先吃?我快步跑到灶房,取了七双筷子快步跑出来。我先发一双筷子给卫民,再给其他人各发了一双筷子,剩一双筷子留给自己。我催促着卫民快吃。

大人们当然是不吃的。他们将我刚塞到他们手上的筷子放到面前的桌上,含笑看着卫民、卫军、我三个孩子吃。卫民先用筷子夹了一块,窝到饭盒一角,提醒乱甩筷子的卫军筷子不要碰到这块儿,说他待会儿回去时要给奶奶带一块冷蒸。“奶奶”当然就是我的婆婆。她是小脚,夜里行路不方便,所以今晚没一起来。要是白天,舅舅、舅妈会带她一起来的。此刻,她在家里已经上床睡了。

大人们都赞赏地看了看卫民。我明白了卫民的意思后,便又把这边的冷蒸扒出一点,归到卫民给奶奶留的那一块儿。大人们又赞赏地看了看我。接着,他们就任我、卫民和卫军三个孩子慢慢吃着,聊起了他们喜欢的话题。这回感慨的是:以前的食物匮乏,自去年分田到户后粮食充足了,还能在街上买到冷蒸这样的好东西。

“还记得吗?”舅舅看向灯光里的我姆妈,“老头子跟我他们这几个孩子一样,也喜欢吃冷蒸。”

姆妈的神色变得黯然了:“怎么能不记得呢!那年他去世时,圆麦才刚成型,离可以做冷蒸还差几天。临走前一晚,他还在喊,要是能吃一口冷蒸,死了也心甘。”

我知道,舅舅和姆妈想外公了,按惯例,接下来,他俩将开始回忆生前的外公与他俩间发生的事。今天他俩会讲什么呢?

“记得那次吗?”姆妈问舅舅,“为了几个红薯,老头子把我俩骂坏了。”

“当然记得。”舅舅说,“他认为那几个红薯,是我俩偷回来的。”

“老头子也真是的,那怎么能叫偷呢?”姆妈说:“生产队一块红薯地里的红薯全刨出来了,堆在一起。社员们围着红薯堆,就有几个社员,悄悄把红薯踩到自己脚下的土里去。等红薯分完了,社员们用篮子拎着自家分到的红薯回去了,再等天黑了,让自己的孩子去那块堆红薯的地里去刨紅薯。只不过,我俩因为看到那几个社员往地里踩红薯,夜里面跟着他们的孩子一起去捡红薯了而已。”

姆妈讲着这个她从未讲过的典故时,我、卫民、卫军都听得极其认真。

卫民忽然问:“姑妈,那这几个红薯,你觉得不算偷是吧?”

“当然不算。这怎么能算偷呢?别的大人把红薯踩到土里,然后叫他们的孩子夜里去捡,他们的孩子捡的,可以算作偷。我们的大人,没往土里踩过红薯,我们去捡红薯,就是捡,仅仅就是捡,没有偷这个说法。”

“那为什么爹爹要说成偷呢?”卫军问。

那时,我们那个平原的乡下,多数孩子喊爷爷为爹爹。

舅舅道:“你们爹爹这个人想问题,爱钻牛角尖。或者这么说吧,他想问题,喜欢比别人多想一层。可能,在他的道理上,捡到别人偷的东西,也算偷吧。”

“那你认为呢?这算偷吗,爷。”卫民问。

舅舅想了想:“……小时候,我不太理解你们爹爹,现在,让我说的话……反正,我觉得,凡是与偷沾上边儿的事,我们能躲就躲。”

“爷,你的意思是,现在地上有一样东西,但你知道是别人偷来掉在这儿的,你不会去捡,对吧?”

“……对,我是这么想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卫民将头转向始终一声不吭、一脸严肃的我,“早青,你明白我爷的意思了吗?”

我莫名紧张起来:“我……我……”

我就这样突然失语了。

“小早早,青青同学,你怎么在自己家里都说不出话了啊?”卫军最先发现我的失语,揶揄起我来,“哎呀!我以后得叫你哑青了,哑青,嘿!哑青,说话啊……”

舅舅瞪了卫军一眼,卫军做了一个怕挨打的动作,噤声了,但他还是嬉笑着看着我。我更加紧张了,灯光下我的脸色一定少有的难看。

“早青,你怎么了?”姆妈担心地问我。

我站起来,低着头,匆匆进东厢房去了。我听到姆妈在帮我解释。

“应该是,作业没做完……”姆妈说。

我感觉这个夜晚,这房子里危机四伏。要不是怕引起他们更大的疑惑,我现在会打开大门跑出去,跑入黑沉沉的夜色中,这样就听不到大人们正津津乐道的议论。我感觉这些议论,像是一把又一把的刀,慢慢将隐藏在我心底深处的一个窝的盖子挑开,然后,一条又一条的蛇,忽然从那个窝里游了出来。

我在东厢房听到外面传来卫民的发问:“早青这是……?”

“不知道呀,这段时间,他总有心事。”这是姆妈压低嗓门的声音。

“偷东西这种事情,有时候也不那么容易区分的。”舅舅开始接先前的话题,“有些时候,有些东西,说偷也行,说不偷也行。”

“爷,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了。”卫民说。

“听不懂不要紧,卫民、卫军,你俩只须记住,偷东西是不好的,记住这个就行。”

“我最讨厌偷东西的人了。”卫民这次的声音变得很大,仿佛他需要向他爷进行一次宣誓,“就算捡东西,捡的这个东西,肯定不是别人偷的东西,正常的捡东西,我也不会要。”

“卫民,你这叫拾金不昧。”舅舅给卫民的说法做了一个总结。

“对,是拾金不昧。”卫民说,“去年,我在学校操场上捡到一支钢笔,一看就是很贵的钢笔,我马上交给老师了。不是自己的东西,我绝不要的。”

我的脑袋“嗡”地一声炸开了。我忽然意识到,那张试卷里多出来的十五分,就属于我捡的分数。这分数不属于我,可我默默地收为己有了。正确的操作应该是:我把这个分数交出去。

我感受到这几天本已平静的内心,在这个夜晚狂跳不已。早知道接下来我会那么难受,把时间倒回到那天,我会毫不犹豫地把这不属于自己的十五分交出去。可现在,经过了这么些天,事情似乎变得复杂了,现在我把它交出去,还来得及吗?

“早青,你不是说进来做作业的吗?怎么坐在这儿发呆呢?”卫民忽然来到我身边。

我没注意到他是怎么进来的。

“我……我……”我慌忙做起题来。我就这样进入了我最讨厌的失语状态。

卫民疑惑不解地打量了我片刻,欢快地坐到一边,继续给我裁制牛皮纸作业本。

我猛地夺走卫民手上的牛皮纸:“不……不了……”

“不做了?是吗?你不喜欢牛皮纸的本子吗?”卫民诧异地问。

我蓦地生出一种冲动,想告诉卫民公布竞赛成绩那堂课上发生的事,然后我再告诉卫民:因为我捡到分数不愿交还出去,所以我不配拥有一本珍稀的牛皮纸练习本。终究我还是没有勇气说出来。

卫军走了进来。喜欢逗我玩儿的他,是来告知我他刚刚获得的一个发现的。刚才,大人们那番枯燥的讨论,让他发现了曾在我身上发生过的一件事。这件事,似乎挺适合让他用来逗一逗我。

“哑青,你完蛋啦!”卫军坏笑着来到我和卫民身后。他大力地抓住我的肩膀摇晃,差点把我从座位上晃下来。

“哥,你又在吓唬我什么呀?”

“完蛋啦!哑青,你真的完蛋啦!”卫军一把搂住我,狂笑,“哑青,你知道吗?那天你摘的葱,不是我家的,是玉梅家的。”

玉梅是舅舅家隔壁那户人家。我推搡着卫军,吃惊地看着卫军:“怎么是玉梅家的呢?明明种在你家的地上。”

“是种在我家地上。”卫军放开我,得意地说,“玉梅妈跟我姆妈说好,她家借我家门口的地,种两行葱,我家借她家门口的地,种两行蒜。我家门口那块地的四面,四行葱,两行是我自己家的,两行是玉梅家的。”

“我哥说的是真的。”卫民对我说罢,看向卫军,“早青那天是在玉梅家那两行葱里,摘的葱吗?”

“当然啊。”卫军笑嘻嘻地说,“我也是第二天再去摘葱时才发现的。”

“你怎么不告诉早青呢?”卫民责怪道。

我明白卫民为何责怪。在我们那个平原的乡下,流传着一个说法,背着主人家,去摘人家的葱,拔人家的蒜,割人家的韭菜,挖人家的洋葱,死后投胎,会变成一个有狐臭的人。孩子们虽然不一定相信这个迷信说法,但既然有这个说法在,总归还是没法对它置若罔闻。

“我故意不告诉早青的行了吧?”卫军抢白道,“小哑青,下辈子,你要变成一个有狐臭的人喽,因为——你偷过葱!”

我感觉自己身体的里面有什么在抖。我用力控制身体,不让卫民和卫军看到这种抖动。幸好,外面姆妈和舅舅他们四个大人的声音,已变成了高谈阔论,将卫军吸引出去了。

今晚大人们的谈兴真好,从他们嘴上跑出来的话题,离他们自己的生活越来越远,他们说起了生产队时期,爱占集体便宜的社员,除了喜欢在分红薯、土豆时将它们踩进土里然后夜里让孩子去捡,还喜欢在拔花生时拽着花生的枝叶斜着拔,这样,花生就能尽可能多地留在土里,他们再用脚在那儿做记号,同样是到了晚上,让他们的孩子去捡花生。爱干这类事儿的,其实就那几个社员。他们还说起最近发生在舅舅生产队的一件事,生产队去年没用完的磷肥,堆在一块还没分的边角地上,每天这磷肥堆都会少掉一些,显然,有人在偷这堆公共磷肥。但舅舅和姆妈认为,有可能就是那么一两个人,多次去偷,干这事儿的并非许多人。我在大人说起这类事情时,听着听着会打哈欠,今晚,仿佛这些事情跟我有关似的,我听得入迷,都不能好好做作业了。

“有些人啊,就是不自觉。”这是舅舅的感慨。

爷接话:“可不是吗?做人啊,靠的是自觉。”

舅舅又道:“人在做,天在看。”

爷说:“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有时候啊,我做事情,重要的是图自己心安。”

我觉得自己在这个夜晚,唯一做不到的就是让自己的心安定下来。

夜深时我躺在床上睡不着。“人在做,天在看。”耳畔不时响起舅舅说的这句话。不知何故,今夜的我听觉极灵敏。门前河塘里的田鸡开始叫,我今晚能听出今夜多了几只田鸡。房后猪圈里的俩猪开始进入梦乡,呼噜声一个粗放,一个细巧,打得此起彼伏,我发觉自己今夜才听出来,粗放的是小圆,细巧的是大圆,以前我搞反了。鸡窝里的鸡也睡了,可能由于某只鸡睡覺中扑动翅膀碰到了别的鸡,有一只鸡咋咋呼呼地惊叫了两声,我确信自己知道,咋呼的是哪只鸡。

我惊奇于自己过于灵敏的听觉。这还不算,也许人的听觉和嗅觉是相互提携的吧,我忽而感觉自己能嗅出往常嗅不到的东西,比如现在躺在这东厢房里,却能闻到猪圈里的猪屎、鸡窝里的鸡屎味儿,往常,我是闻不到的……

今夜不凡的听觉和嗅觉,终究让我有点恐慌了,我感觉到静静躺在被窝里的身体,在轻悄地颤抖……

第九章 狐臭

“是你吧?”

“不是我。怎么可能是我?”

“那是谁放的?到底是谁?主动点,自己告诉大家。”

“反正不是我。”

“也不是我。我放屁我是小狗。”

“哎!黄早青,是你,对吧?”

课间教室里最无聊的一幕正在上演:因了某个突如其来的特别响声,相邻的所有同学开始互相猜忌,竞相自我辩解、开脱,最终,总是那个沉默不语、不知道如何表演平静表情的同学,成为众矢之的。

“黄早青,一定是你,看你不自在的。”陈二冯用手指着我。

“黄早青,真的是你啊。”

“黄早青,你水平可以啊——这么臭。”

一众同学,围站在我与陈二冯的课桌边,因为终于将罪魁祸首“捉拿归案”而松了一口气,兴奋不已。他们的目光围堵着我,从嘴里发出的声音、气味,围剿着我的听觉和嗅觉。

这时的我,因为忽然成为众矢之的而无措,表情越来越不自然。如果现在有面镜子,我看到镜子里那个面色发白的孩子,我也一定会语气坚定地说:是你。黄早青,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就是你。

“真讨厌。黄早青,你怎么这么讨厌?”陈二冯后桌那位坏脾气女同学这样的时候总是要生气的,她一脸愠怒地瞪着我,尖声尖气地说,“黄早青,你有两个方面很讨厌,一方面是你放屁不避避大家,另一方面是你做了坏事还不想让大家知道。后一个方面,更坏。”

仿佛是被谁欺负了一样,该女学生愤愤然离开座位,快步走出教室。她急切的后背上隆重地表达着这九个字:我要去呼吸新鮮空气。

“……不是我……”我终于听到自己的辩解声。

这声音如此虚弱,淹没于众多的嬉笑声中。这让我都不能肯定,这三个字是否只是在我自己的心里响亮着,有没有说出口来,存疑。

为什么总是这样呢?为什么在这种最需要辩解的时候,没有像别人一样积极地、努力地、竭尽全力地为自己辩解呢?为什么在这种最需要表现得一脸镇定的时候,却让自己满脸写着不知所措呢?为什么当所有人都将矛头对准自己时,不能像陈二冯或那位女同学一定会表现出的那样,立即生气起来呢?不能像徐小龙那样嬉笑着说:“你们都闻过我的屁,我的屁很香。刚才那个太臭,不是我的味儿?”或装成傻乎乎的样子反问:“可是,我放屁没声音的啊,我只放闷屁的啊?”不能像马志谦那样让脸上布满轻蔑和不屑辩论的神色?要是能像他们中的任何人一样,至少有一半人会在心里觉得说错了人。

几天前的那个夜晚,大人们在我家堂屋里的那些讨论,让我知道一个新的道理:这个世界上,人跟人不一样。这个上午,我深刻地发觉这个道理是如此深刻。我跟陈二冯和那位女同学不一样,跟徐小龙不一样,跟马志谦不一样。我很佩服这几个人,觉得我至少在刚才的表现上,比他们差。

但我今天不但觉得我跟这几个人不一样,觉得自己比他们差,而且觉得:我跟世界上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我比任何人都差。我就是个怪胎,一个很失败的怪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啊?这种感觉太可怕了。

我无疑又想起了那件事,那个周一的上午,数学竞赛试卷、那支有红芯的笔、我迅雷不及掩耳的那些动作,之后这事儿一直在我心里挥之不去的焦虑感。是那件事改变了后来的我,让我此后在毫无必要心虚的时候一脸心虚的样子,让我有各种奇奇怪怪的感觉。这些感觉,归纳成一种感觉就是:痛苦。

那件事给我带来的最大影响,居然是永远挥之不去的痛苦。如果它发生在陈二冯和那位女同学身上,发生在徐小龙、马志谦身上,他们会像我那样痛苦吗?发生在那晚大人们说的那些与他们的孩子协同着去偷窃的大人身上,会带来痛苦吗?

这天傍晚回家路上,我还在想着这些问题。我想不出答案。陆承兴今晚没有跟我一起走,从上周二起,他就不跟我一起走了。这回我认为,是我自己的无趣,让陆承兴对我望而却步。上周四晚上,陆承兴跟我从学校门口走到那岔路口,途中,好几次陆承兴跟我说话,当时我在走神,忘了接陆承兴的话。在岔路口分别时,陆承兴没像往常一样跟我说再见。显而易见,当时,陆承兴就想好明天起不再与我一同上学、一同放学了。

为什么那天晚上我要频频走神呢?我看着前方陆承兴与另两个同学有说有笑前行,在心里埋怨自己。我想紧走几步,与这三人同行,但发现自己不善于主动向别人示好。为什么我不善于主动向别人示好呢?我明确知道,是我不好意思,可是,为什么我会不好意思呢?我觉得自己哪儿哪儿都是问题,对自己失望极了。

过了那岔路口,我一个人拐上了去黄家园的那条路。此刻我只想回到家中,待到家里某个角落里,不让任何人看见。我跑了起来。麦子黄了,气温高了,我今天又穿得多了点,跑了几十米感觉身上出了汗,便停了下来。又往前走了几步,我忽然觉得自己闻到了某种奇怪的气味。

我停下步来,打量四周。

太阳在前方黄家园最西面那户人家的两棵树上挂着,红艳艳的。在太阳与我之间,是被映照得微红的田野上待收的麦子、被割过油菜的光秃秃的裸露着土的田地,还有一些麻雀时而飞到空中,时而飞到地上。

这是最好的傍晚,本该到处都是我熟悉的好闻气味。

那奇怪的气味,从哪儿来的呢?

我想起几天前的夜晚,卫军跟我开过的玩笑,那个关于狐臭的玩笑。下意识地,我抬起胳膊,侧着俯下头去,嗅吸两腋间的气味。

我没闻到什么。

奇怪的是,等我抬起头来,把嗅觉尽可能地探向四面八方,刚才那气味却遍寻不着了。

它去了哪儿?

刚才我真的闻到过它吗?

我站在傍晚寂静的土路上,思忖了一会儿,终是不得要领。我强迫自己不再想着它,跑了起来。

这之后连续几天夜里,我会从梦中惊醒。醒来后,我回想到自己之所以惊醒,是因为在梦中闻到了狐臭。

这狐臭到底是梦里的狐臭,还是正在做梦的我闻到的狐臭呢?

这两者是不一样的。前者,那狐臭并不存在,只来自我梦中的想象。后者,它是真实存在过的。

它是哪种情况?

最后一次惊醒的那个夜里,我躺在床上睁大眼睛思忖。一边思忖,一边用力嗅吸。我并没有嗅到狐臭。从西厢房那里隐约传来爷的呼噜声,我悄悄起身,轻轻探身下床,蹑手蹑脚跨过东厢房门槛,来到大门口,用最小最轻的动作拉开门闩,将门打开一条够我的身体滑出去的大缝,而后,我站在夜晚的天空下,大口呼吸外面的空气。

空气里什么气味都有,门前那条河的气味,临河生长的新芦的气味,河岸上那几棵杨树的气味,西边屋角那棵桑树的气味,门口空场的两边自留地上蔬菜的气味,当然还有猪圈、鸡舍、羊圈、茅厕里的气味,后者越过天井、爬过屋顶,与前面那些气味一起,来到我的鼻腔里。

虽然这个夜晚汇集到我鼻腔里的综合气味,它们中的一部分是臭味,但总的来说,我闻到的是夜晚的好闻气味。

这夜晚的气味笼罩着星月下静静站立的我。有那么一会儿,我的思想又开始钻牛角尖,我想让自己的嗅觉再次沉浸到这夜晚的气味的深处去,以便去勘测这里面到底有没有狐臭味儿。很快我又意识到,我非得嗅出什么来的想法,实在是可笑的。我停止了钻牛角尖,却因此更加茫然和无措。

我就这样带着些许茫然和无惜,悄悄进屋,回到床上。

第二天下午,姆妈先于爷从田地里回来,当时我也刚放学回到家,正快马加鞭地在灶房里生火煮粥。这平原的乡下,那个时候晚餐通常就是一碗稠粥和咸菜。姆妈犹豫良久,问我:

“早青,昨晚是不是睡得不好?”

我一惊,想到一定是昨晚姆妈因我弄出的细小声响醒了,来到窗旁,看到了我站在夜色中的那一幕。

一想到自己的秘密行动被姆妈看到了,我还是发起窘来。我没有出声。

“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姆妈关切地望着我,“说出来,也许就不会不开心了。”

我琢磨着,要不要把数学竞赛分数公布那天上午,我在试卷上的所作所为,详详细细地告诉姆妈。姆妈那么疼我,当然不会将我这个秘密说给别人听。连爷她都不会告诉的。

把这个秘密告诉姆妈,至少可以把这个沉重的秘密的一半重量,分给姆妈,装在她心里。这样,我就会轻松许多,也许,就不会痛苦了。

然而,明明那个秘密已跑到我的嗓子眼儿了,我却因为某种突如其来的恐惧,将它咽了进去。没错!它又回到了先前的位置,就在我胸腹间的某处。具体在哪儿,我也说不太清楚。反正,就是那一块儿。它像从外面赶回来的鸟儿终于回到窝中那样,沉静、机警地趴着,再也不愿挪窝了。先前到来的那个恐惧,因为这“鸟儿”的回归,也随之烟消云散。

我想,要是我也像我的几乎所有同学那样,有哥哥、姐姐或弟弟、妹妹就好了。这种事,跟大人说,哪怕是姆妈,总是难以开口。在兄弟姐妹面前,也许容易开口一些。马上我又对此持怀疑态度了。卫民跟我那么好,相当于我的亲哥哥,那天晚上,我本想跟卫民说的,最终不是也没说吗?

如此说来,不管这个人是谁,跟我是什么关系,都不可能让我说出这个秘密。我忽地因无法向任何人说出这个秘密而不安,继而心情更加沉重了。

但我还是强行让自己向姆妈笑了笑:“姆妈,我没有不开心。”

姆妈脸上的担忧并没有少半分。她能从我不自然的表情里,看出我只是不想把心里话说出来。因为看出这点,她有些失望,有些失落。

我偷瞄姆妈,看出了姆妈的失望和失落,这让我愧疚,不忍心。怎么办呢?那个秘密,我是抵死都不想说出去的。我该怎么让姆妈知道我不是因为不信任她,而不想说出这段时间萦绕在我心里面的那些话?

我想了又想,还是想不到什么别的话,可以置换那些本该告知姆妈的话。

“不想说就不说了吧。”姆妈笑了,安抚我,“走,我们去外面扫地吧。”

我和姆妈一人一把扫帚,默默地扫着天井里的地。快扫完的时候,爷回来了。这个夜晚之后,我没有再做那个关于狐臭的梦。

尽管我最终没有向姆妈透露什么,但我与姆妈的那次几近沉默的交流,多少还是缓解了我心中的烦闷。

又过去几天,一个周日早上,爷和姆妈去田地里赶早工,我像往常这种情况下一样,要求自己在爷和姆妈回家前做完那些家务事儿。五月快要过去了,春天已经有点不像春天了,突如其来某个时刻,天气会燥热起来,比如今晨。我忙里忙外的,把自己弄得满头大汗。一出汗,我就下意识地闻自己身上的汗味儿。我总觉得自己的汗里有怪味儿,这让我烦躁。但我发觉,当我靠近鸡舍、猪圈、羊圈、茅房前的时候,就再也不觉得自己身上有怪味儿了。很显然,是那几个地方的臭味很有能力吞噬它们附近的任何气味。有那么一刻,我把洗衣盆搬到天井里接近猪圈的某个地方,又搬过来一张矮凳,洗起衣服来。洗衣服的时候,冷水缓解了我身上的燥热,我一点儿汗都不出了,这让我觉得坐在这儿洗衣服,是特别惬意的事儿。

俩猪刚吃完我给它们做的早餐,这会儿心满意足地躺在里侧的“床铺”上,闭着眼睛休憩,时不时地小声哼哼。昨天姆妈刚打扫过猪圈,换了新的干稻草,所以它们身上的“床铺”蓬松又干净。我看着它们,背起刚刚学过的一篇课文来。

我喜欢这样,一边干活一边背课文什么的。这是我一年前就发现的学习小窍门,就是:干活的时候背课文,效果完全不比啥也不干的时候背差。我觉得这多好啊,既干了活,还完成了背课文的学习任务。我还曾跟好几个同学分享过这个学习和干活两不误的心得,可惜别人都不以为意。道理很简单,像我这么爱干活的同学,除了我,几乎没别人。

我背的是这一学期语文课中的《古诗三首》那篇课文:

黑云翻墨未遮山,

白雨跳珠乱入船。

卷地风来忽吹散,

望湖楼下水如天。

我先背了第三首,原因是这首我背得最熟。背诵熟悉的课文、不熟悉的课文,感觉是不太一样的。前者会让我将注意力更多用在咬字、发音和对文章韵律的把握上,这么一来,这背诵就变成了一件有意思的事儿,快乐的事儿,享受的事儿,像树叶顺着水流漂在清澈的河面上,那种自由自在的感觉。后者则不一样。一篇课文我还没背得熟练时,背诵时的感觉,就仿佛我雨天走在泥泞小路上,上身穿着遮盖了体型的阔大雨衣,裤管上溅满了泥浆,连着好几步险些滑倒,差点滑倒的那一瞬间,手舞足蹈的样子,十分难看……

“咕咕……”

“咕咕……”

我仰着头,闭着眼睛,手上搓洗衣服的动作不停,背完这篇《望湖楼醉书》时,耳畔传来一粗一细两声轻柔的猪叫。我睁开眼,看到俩猪不知何时起了“床”,正双双静立在圈栏边,瞪着四双小眼睛,怔怔地看着我。它俩这副样子,立即让我想起自己在教室里勤学好问的样子,而眼下的自己,則让我想到了张老师。

“你们喜欢这首诗?”我笑着问俩猪,“不,你们是喜欢听我背这首诗是吧?”

“咕咕……”

“咕咕……”

俩猪回应,仿佛它俩真的能听懂我的话似的。也许并不是这样,是我说话的语气,让它们感到舒服。它们舒服的时候,便会像现在这样,怔怔地、呆呆地,带着些好奇,安静地看着猪圈前面的人,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因为是不自觉发出的,所以分外轻柔,便也动听。但我坚定地认为,它们听懂了我的话。

“我跟同学说过,你们听得懂人说话,同学里面没有一个人信我的。”我说,“我觉得你们就是听得懂的,不是吗?”

俩猪依然站在那儿,依然是那么郑重其事地盯着我看,依然发出好听的轻唤。

“看吧,你们就是听得懂的。”我再次坚定了心里的想法,开心地轻声对俩猪说,“你们还想听吗?还想听的话,我给你们背第二首。”

说到这儿,我脑子里面忽然有什么东西一闪即逝。那是种什么感觉呢?就像是有时候我正一个人慢慢地在田埂上走,忽然从旁边的庄稼地里窜出一只黄鼠狼,横向从我前面穿过田埂,钻进田埂另一侧的庄稼地里去了。密密的庄稼,迅速掩盖了它的身影。我愣住了。我放缓呼吸,回想刚才我脑子里穿行而过的“黄鼠狼”到底是什么样子。不到三个吸气呼气的动作,我就看清它了:它,是试卷的样子。对,就是那上面打着“85”分数的,我的数学竞赛试卷的样子。

我用意念看着横亘在脑子里的试卷,很快弄清刚才在我脑中一闪而过的思绪到底是什么了:我要跟俩猪讲讲那件事情。更准确地说,我要把那件事情给我带来的烦恼与痛苦,一股脑儿地倾倒给俩猪。

一想至此,我激动起来,却又有些害怕和担忧。我又想了会儿,猛地拿定了主意,飞快地站起身,在天井里跑开了。

我跑进后门,穿过堂屋,来到大门口,探出头向外看了看,确信我家房子前面无人经过、我家侧面的邻居家房前也没人之后,我又跑回天井,径直跑向那一侧的大铁门。我拉开铁门,绕至灶房与猪圈所在的这一排小房子的后面,那儿是一条小路,我站在屋角察看片刻,确信路上无人,于是又折返回天井。现在,我跑至天井这一侧的围墙边,踩着墙边一个砖垛,使自己的脑袋高过围墙。接着,我瞪大眼睛察看围墙外面,确信那儿也无人,我跳下砖垛,回到猪圈边。这时的我,终于放了心:

这个早晨我身边十米之内没有一个人,所以,即便我声音不那么小,也没人会听到我与俩猪的对话。接下来,我无论多么详细地向俩猪坦白心里那个秘密,也没有任何风险。

“大圆小圆,这个事儿闷在我心里,到现在,已经快一个月了吧。”虽确信没人会听到我说话,但我的声音依然怯怯的,“……那天上午,当我从秦老师手上接过试卷回到座位上,打开试卷,看到那道没有批改的题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我的卷子是批错了的,我没考八十五分,真正的分数,是七十分……”

这个早上,太阳伫立在屋顶一角上方,俩猪时而在猪圈里走动一下,偶尔轻声唤叫,天井里面空落落的,我的声音清晰地飘浮在这一切之上,像记忆的剪影流淌在时间的长河里……

我讲着讲着,发觉自己得到了一种奇怪感觉——我的身体越来越轻,先是轻到让我觉得如果今天去参加百米赛跑,一定可以拿第一名,后来是轻到让我觉得自己似已飘浮在天井里了,稍微使一点劲,就可以飞过天井这一方窄小的空间,飞到我家的房顶上去……这种身轻如燕的感觉,真是好。那种好,让我后悔自己没早点把那秘密跟俩猪说掉。

对,说掉。

说着说着就——掉了。

跟我的身体无关了。

这个早晨我收获到的,不仅仅只有卸下沉重枷锁后的轻松感,更大的收获是心境真正变得轻松后,我获得一个灵感:

我要在期末考试中,把上次数学竞赛中未真正实现的成绩实现。

如果我真的考过那样一个分数,这个分数只有马志谦或跟马志谦差不多的人才能考到,班上其他的人考不到,果真那样,先前的那个事情是否发生过,已经无关紧要。

第十章 走神

下课前三分钟,秦老师提了一个问题:

地球上的海洋面积是多少?

较真讲,这不是数学问题。它应该出现在《常识》课本里,可四年级已没有常识课,且以往《常识》课本中也不曾出现过它的身影。所以,就算秦老师是因为兼职秦校长的关系,跳出了数学课的范畴问出这个问题,似乎也说不通。

那么秦老师提这个问题的道理又在哪儿?答案很简单,这堂数学课刚开始,秦老师让大家把课本中一道练习题一起做一下。这道题目是这样的:地球表面积的71/100是海洋,剩下的是陆地。陆地占地球表面积的几分之几?在全班同学都会做这道题之后,秦老师额外告知大家两个课外知识点:地球上海洋面积的数值、陆地面积的数值。

秦老师就是这么个人,他总觉得他要教的,不仅仅局限在课本之内,一旦有机会,他就会给大家讲点课外知识。这一方面,张老师也一样。

事实上,先前,我和许多同学最喜欢的,正是两位老师兴之所至跳出课本讲课的那一刹那。今天我却慌了。我努力回想秦老师说过的那个数值,地球上的海洋面积的数值,发现脑子里没有它的痕迹。很显然,当时秦老师说它时,我没在意听。

秦老师的目光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地在教室里扫来扫去。我偷眼看到,连陈二冯都举了手。这说明,我身后的那些座位上,不少同学举了手。这么多人都记住了,为什么我脑子里一点痕迹都没有呢?我生怕遇上秦老师的目光,紧张地微微低了头,忽想起:当时秦老师把那两个数值写到黑板上了,它们在黑板左侧那个位置待了有两分钟吧,后来秦老师要写一道题,把它们擦掉了。

只要老师写到黑板上的课外知识点,有的人就会记到本子上。知识点在黑板上停留的时间越长,记到本子上的人越多。停了两分钟,少说也有十个人记下来了吧?我想,此刻我身后至少有九个人高高舉起了手。为什么我在那两分钟里就没记下它们,那时分,我在想什么?在干什么?我想不起来了。

“举手的同学不少。”秦老师满意地看着大家,“我看看……看看,喊谁来回答……”

我想再把头低下去一点,这样秦老师就不可能看到我的眼睛,但如果此刻我低头的幅度太大,便有可能成为秦老师视野中最引人注目的学生。怎么办?我紧张得心都快跳出来了。

“你。”秦老师的声音再次出现。

感觉上,这声音是对着我这边的。

“你来回答。”

我屏住呼吸,胸膛大幅度起伏,眼睛向左侧瞟了一下。陈二冯蓦地站了起来。我悬着的心落下。然而,陈二冯重又坐了下去。原本叽叽喳喳的教室里变得安静极了。这安静,配上与陈二冯刚才站起来又坐下的动作,让我不用抬眼就确信:此刻,秦老师的目光正牢牢地盯住我。我猛地抬起头,看到了与我的推测如出一辙的事实。

“你,就是你。黄早青,你来回答。”秦老师的声音冷冰冰。

一定是:我刚才刻意回避他的目光,让他感觉不好。想必:自从那次乡数学竞赛成绩出来后,我已成为他心目中排名第二的可造之材。对于一个可造之材,他会高标准、严要求。

我偷眼往陈二冯摊开的本子上看去,我的目光刚要触碰到上面写着的两个数字,陈二冯飞快地用手遮住了它们。来不及生陈二冯的气,我愧疚地看向秦老师。

秦老师应该已经知道我回答不出来。照他的习惯,这个时候他会让答不上题的人坐下。这是道课外知识题,答不上来情有可原。今天秦老师没有,他就静静地站在讲桌前,盯着我。

下课铃响了。通常,遇到下课铃响而正被喊起来答题的同学答不出来,秦老师会结束这堂课,今天秦老师不,直到最后一个铃声的尾音被外面五年级学生的嬉闹声取代,他还静静地站在那儿,看着我。

“一点四九亿平方公里!”

这是陈二冯身后那位女同学的声音。外面突如其来的嬉闹声,使她的声音无法传到秦老师耳中。我忙将那女同学的提示大声复述:

“一点四九亿平方公里。”

“哈哈!”陈二冯大笑。

“哈哈!哈哈!”跟在陈二馮的笑声后面的,是我身后好几个人的笑声。它们一定来自刚才举手的同学。

“哈哈!哈哈!哈哈!”那几个同学的笑,带动所有没笑的同学一起笑了。

教室里的同学们都在笑。我先是因自己的回答引发如此多的笑而疑惑不解,很快我意识到自己被那女同学涮了——她故意说了一个错误答案。

下课后,多数同学都出了教室,秦老师将我叫到讲桌边。

“黄早青,我知道你答不出来,但就是想喊你起来回答。知道为什么吗?”

我本不敢看秦老师的眼睛,但这个时候我知道不看秦老师是不合适的,我鼓足勇气望向秦老师。出乎我的意料:秦老师的目光是柔和的。

“我发现,你最近一段时间上课老走神。我不希望这种情况再发生在你身上。”秦老师说,“黄早青,上课要聚精会神,要专注,知道吗?”

“知道了,秦老师。”

那晚向俩猪倾诉后,我定了个目标:期末考试,我要让自己的成绩在班上出类拔萃,除了马志谦,无人能与我匹敌。定下这个目标后,我要求上课比以前更用心,放学回家后比以前更认真地做作业。

跟我想的不一样,不知何故,自打定下这个目标,我上课常会走神。回家后做作业也一样,做着做着,笔不知何时停下来了,而那一刻我脑中充斥着稀奇古怪的画面。那些画面跟作业毫无关系。

这是件非常奇怪的事,为什么明明我想更用心听课、更认真做作业,反倒没有以前那么用心听课了,做作业反倒没以前顺利了呢?

我想求教于同学,问问他们身上是否发生过同样的情况。我却不敢向任何同学请教。更何况,我不觉得,除了马志谦之外,还有谁有可能为我释疑解惑,而我最不可能求教的人正是马志谦。让马志谦知道我的任何一种困扰,都等于告知马志谦:我不如他。虽然马志谦成绩永远是班上第一,从来都比我好,但心底深处,我却不觉得自己不如马志谦。不是吗?所有同学都知道,马志谦不会干任何家务活,这一点,就比我差远了。

为什么一个人要什么,反而会离这样东西越来越远?找不到答案的我,每天无论是上课,还是回家做作业,都越来越焦虑,越焦虑就越无法聚精会神。我的脑子里面充塞着各种各样的念头,胀得要裂开。

离这学期结束,还有不到一个月时间。就是说,离最近一次考试,期末考试,只有不到一个月时间了。我悲哀且惊恐地发觉:要实现那晚设立的目标,谈何容易?不要说期末考试成绩出类拔萃,就是维持以前的水平,都成问题。

刚刚过去的数学课上,我的脑子就是这样不时被各种想法占据的。此刻站在讲桌边看着秦老师走远的我,因刚刚得知自己的走神被秦老师尽收眼底而羞愧。然后,我又无法控制地走了神。我看到期末考试成绩公布的那天早晨,我走进教室,在教室正前方,黑板旁边的那面墙上,张贴着本次考试的排名,我的名字,在很后面的位置。正在看成绩榜的同学们忽地回过头来看我,这其中有陈二冯和徐小龙。陈二冯鄙夷地说:

“这就是数学考过全班第二的人啊?怎么这次二十名都没考到呢?还说上次的八十五分不是作弊?”

理所当然,旁边的同学跟着起哄了:“黄早青,原来上次你是作弊的啊?”

起哄的同学里,居然还有徐小龙。连徐小龙,这个常年充当全班人笑料的徐小龙,几乎是人们共同笑料的徐小龙,居然也来笑话我了。

从教室门口传来的一阵喧嚣,将我从幻想中惊醒。我仓惶走向座位的同时,看到马志谦被徐小龙、陆承兴、陈二冯等人簇拥着,从外面走了进来。马志谦脸上一如既往地挂着明朗的笑。

我在自己座位旁站住,看着马志谦被大家簇拥到他的座位上。这时,原先散落在教室各处的十几位同学,目光被马志谦他们吸引过去,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纷纷跑向马志谦。于是,围着马志谦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的身体淹没了马志谦,我看不到马志谦了。我心里莫名地失落,仿佛眼前的景观本该属于我,如今却被马志谦抢走了。我缓缓坐下来,希望上课铃声赶紧拉响。下一节课是语文课。每次上语文课,我从数学课上丢掉和自信心,会捡回来一点点。

语文课?我想起,我忘记收语文作业了。每次语文课开始前,如果当天有语文作业,作为课代表的我都要将全班人的作业收起来,放到讲桌上去。今天有语文作业,怎么把这事儿忘了?我迅速站起来,去收语文作业。有的同学特意把作业本摆到了桌上,等着我去收,有的同学却没有,没有把作业本摆出来的同学,有的并不在教室里。也就是说,因为我忘记在上一堂数学课结束时、趁着大家都在教室里时,让大家把语文作业本放到桌上,现在再收这作业本,想收齐,是有难度的。

如果是马志谦、张新新,甚或是徐小龙、陈二冯,一定会先大声在教室里喊一声:“交语文作业了。”再趴到前面、后面的窗户上,对着外面把这话同样高喊出去。只要这样多喊几声,要不到五分钟,就能把全班几乎所有人的作业本汇集到一起。可是,我发觉越是在这样的时候,自己越是没有呼喊的勇气。我甚至说不出话来,很小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我估摸了一下,离上课铃响应该不到五分钟了。我快速行走在教室的两个过道间,花了三分钟把已摆到课桌上的作业本收到手上。一边收,我一边数,加上自己那本,只有二十一本,连一半都没收到。怎么办?只能喊了。

我刚把心情调整好,正要呼喊,却见围着马志谦的那堆人里,一个东西被高高举起:

“我拿到了,拿到了。”这是陆承兴的声音,“哇!真的是获奖证书。”

我定睛看向那被举起的东西:面子是硬皮的,深红的颜色,看着像那种昂贵的日记本,但它非常薄,不像是一个本子。这时,陆承兴挤出人堆,他擎着这物什沿着过道跑开去,紧接着陈二冯、徐小龙他们追赶着陆承兴,直到他们全都跑出教室门,而先前那堆人就只剩下倚着后桌笑坐着的马志谦。此刻的马志谦摇着头,目光越过一扇窗户,落到操场上,那儿,陈二冯、徐小龙他们在追逐陆承兴,试图夺走陆承兴手上的那个东西。

“笑死人了。”马志谦不再理会他们,开始整理桌上的书本。他将数学课本收到书包里,又将语文课本和语文作业本拿出来。

我立即走向马志谦。见我过来,马志谦主动将语文作业本交给我。接过作业本的我在马志谦身边站了会儿,小聲问:

“他们刚才从你这儿拿走的是什么?”

马志谦仰脸看了看我,笑意始终在他脸上:“没什么,也不知道他们激动什么。”

我和许多同学一样,多少了解马志谦的说话习惯,他说“没什么”,就意味着一定有什么,且这个“什么”一定是好的东西。马志谦之所以成绩如此好还拥有众人的拥戴,是因为他还很谦虚。因为意识到马志谦有喜事,我一时感觉自己特别渺小。

“马志谦在县里的数学竞赛上,得了第五名。”一个同学及时走过来,替马志谦回答,“刚才被陆承兴拿走的,是获奖证书。哎!马志谦!获奖证书原来是这样的啊,太漂亮了,等会儿他们看完了,还回来,让我也摸一下,行吗?”

这位同学说着的同时,我看到外面操场上的陆承兴他们不再追逐了,他们站在一起,一个一个地传看证书。隔得那么远,我也能听到他们的惊叹声:

“哇!真好看,难怪马志谦不让我们碰。”

“马志谦,听说,前三名才有资格参加省里的数学竞赛。”走过来的另外一位同学对马志谦说,“可惜啊,你再多考两名,就也能参加了。”

这话不地道。况且,说话的这位同学成绩很不怎么样。连我都觉得,这人好意思跟马志谦说这种话,本身就是件可笑的事。我都想替马志谦回击了:

“全县第五百名,你怕是也考不到吧?还好意思说人家马志谦没进前三。”

让我意料之外,也意料之中的是,马志谦回击这位同学了:“我不需要你期末考试考全班第三,就考第五,你能考上?”

马志谦就是这样的人,当有同学乱说话,他会回击,这个时候的他,从声音到神情,都深具威严,让对方警醒他马志谦不但成绩优异还是一班之长,继而心慌。这就是马志谦的魅力。果不其然,这位同学服了软:

“大班长,跟你开玩笑的嘛。”

“期末考试考不好,看全班的人怎么笑话你。”说这话时,马志谦俨然已变成老师。他有资格在不懂礼貌的差生面前扮演老师。事实上,当秦、张二位老师不在教室的时候,马志谦就相当于半个老师。

“叮铃铃。”上课铃声响了。

我想起,语文作业本还没收完。我飞快地回到自己座位旁,看着涌进教室的同学们,喊:“语文作业还没交的,交到我这儿来。”

才喊了两句,我就看到张老师出现在门口。

现在,我瘦小的身体穿行在教室里,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在教室里跑来跑去,像一只误入教室的鸟,慌慌张张,扑腾来扑腾去。确实有一只麻雀,在我跑上跑下、跑前跑后的某个时刻,从一个破损的窗户外飞进来,这之后,它惊慌失措地在教室里乱飞,撞到这儿撞到那儿。这么一来,在张老师和同学们的眼中,倒像是我在追逐这只麻雀了。

几乎与我收完作业的同一刻,这只麻雀终于误打误撞地飞到了另一扇破窗子上,接着它终于逃离了教室,飞出去了。

在收集先前未收的那二十几本作业本的过程中,教室里不时有人发出窃笑,张老师则面无表情地站在讲桌前,等着我。

张老师的面无表情有时候不代表什么,但今天的我觉得他是在借此表达不满。等我将所有作业本收集齐,送到张老师面前,张老师才打开课本,开始今天的讲课。

“翻到一百三十四页,今天我们学习课文《诺言》。”

我在同学们哗哗的翻书声中,端坐着走了神。我在回想近段时间来张老师对我的态度,想来想去,我都觉得,张老师不喜欢我了。极有可能,张老师已在后悔选了我当语文课代表。如果是这样,说不定过几天他就会在课堂上宣布我不再是语文课代表。

被撤职的语文课代表!这比没当过还惨。

“黄早青,你来领读课文。”

张老师的声音已落,我惊觉自己一直没翻开过课本。

接下来的领读,是我最差的一次领读。

第十一章 怪符号

我小小的身影出现在我家西边的小路上,离屋角还有三四米的距离,那儿有一片竹林,此刻的竹林上方,就在竹梢上面一点的地方,是太阳和它的光辉。芒种前后下午四五点钟的太阳虽已没了正午时热烈奔放的劲儿,但依然生机勃勃地发散出细密、饱满的光辉。走过竹林的我经过一块竹林投下的阴影,在那儿站住了。我遥遥看到姆妈坐在房前,手上拿着什么。她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看着手上的东西。她看得太专心了,没发现我回家来了。

昨天,已经有人家开始割麦子,我家的麦子,计划两天后割。割麦子,意味着农忙正式开始。每年春秋两次的农忙期间,这平原乡下的学校,视情会放几天忙假,如果不放,那几天的下午多半也会提前放学。今天下午十七大队小学提前一个小时放了学。

我好奇姆妈手上拿的是什么,让她如此用心地看个没完。我放轻了脚步,慢慢向家门口走来。快走到姆妈面前,姆妈才发现我。严格来讲,是我缓缓移到她前方地面上的影子,向她提示了我的到来。

“今天回来这么早啊。”姆妈两手保持着执持那物什的动作。

我这时当然已看清它是什么了。我吃驚非小,又因为它的突然出现惶惶不安。怎么回事?那天它说消失就消失了,今天却又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姆妈的手里。

“姆妈,我的试卷,怎么在你手里?”我现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紧把试卷从姆妈手上夺回来,“你是从哪儿找到它的?”

“从你床铺底下找到的,你把它压在床铺底下了。”姆妈看了眼她前面。那儿,用竹帘搭着的一个大大的平台,长有十几米,把我家整个空场都占满了。竹帘上,晒着我们家两张床上的所有被子和褥子。姆妈伸出手,将我拉到她身旁。“中午,你吃完饭去上学,我想着今天太阳好,应该晒晒被褥。你猜怎么着?等我掀开你床上的褥子,就发现了这几张卷子。这是什么时候的卷子?”

姆妈说着这些时,我惶恐地盯着她的脸。她脸上的表情跟平时没什么两样,这让我松了一口气。我便大胆地将右手放到那试卷上,拇指和食指准确、有力地捏住它们的一角,让姆妈通过试卷感受到我手指的力量:

“就是普通的卷子,给我吧。”

姆妈的手没松:“期中考试的卷子,你是给我和你爷看过的,我还帮你保存在台箱里呢,跟以前你的期中、期末考试的卷子放在一起。这个卷子,我和你爷都没看过……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那个你考了八十五分的卷子,那天,我问你要,你说找不到了。原来不是你找不到了,是你不想让姆妈看。为什么不想让姆妈看呢?”

我感觉到姆妈说到这儿,将手中的试卷握持得更紧了。这一来,我根本不可能将这试卷夺走,除非,我要将它们撕成两半,一半姆妈拿着,一半我自己拿着。我眼下倒是真的想把它撕掉,撕得粉碎,然后丢进茅坑,埋到土里,扔到河里。这样,姆妈、爷,任何人,都再不可能看到它,看不到它,就不会再有人来跟我讨论它,没有人跟我讨论它,它就会渐渐被时光埋到很深很深的某个地方去,直到我彻底忘记它。

可是,我现在如果撕坏它,一定会让姆妈觉得这试卷有问题,她会更加问个没完。我只好松了手。我紧张地将两手插进裤兜,看着姆妈。我想起了徐小龙站在秦老师和张老师面前接受训话的场面,这会儿的我与姆妈,很像老师在苦口婆心地跟不争气的学生交谈。

姆妈真的苦口婆心起来了:“早青,八十五分,除了你和另一个同学,你们班其他同学都没考及格,妈记得一点儿没错吧?这么好的一次成绩,你为什么要把试卷藏起来,藏到床铺底下,不让姆妈看呢?”

姆妈说到这儿,我的思绪进入一个区间,在那儿,我看到那天晚上,爷和姆妈在房间搓草绳,我因为郁闷躺在床上睡着了,我还做了梦,在梦中小圆向我发出某种拷问,我被猪的拷问吓醒了。

我让自己的思绪在那个区间深入下去,于是我看到,在我睡着的某个时刻,我昏昏然地从裤兜里掏出试卷,塞进了床铺底下。不知何故,醒来后,我忘记了这个动作。

为什么会忘记呢?这真是奇怪。若不是今天姆妈告诉我是在床铺底下找到的它,将我的思绪引导过来,我大概永远都无法回忆起自己半睡半醒间做过的那个动作了吧?

我提醒姆妈:“姆妈,太阳快要落下来了,你还不收被子吗?”

我想让姆妈赶紧开始收被子,再将它们在两张床铺上重新铺好,再把竹帘和支撑竹帘的凳子、竹篙收起来,这需要不少的时间,至少得个把小时吧,这么长的时间里,我有很多机会将试卷偷偷拿走。

“就是,赶紧收被子,赶紧收。”

比我想象的要容易,姆妈将试卷交给我,快步走动着,忙乎起来。我刚才还以为把试卷拿到手上也需要费点工夫呢。

我自然而然地将试卷折叠,揣进裤兜,然后开始协助姆妈收被子。我想好了,干活的这段时间里,我会借口跟姆妈说要去茅房,然后我会一个人站在茅房里,我的手指会决绝地从裤兜里掏出这试卷,三两下撕碎它,毫不犹豫地将它扔进茅坑。

“早青,有个问题我不明白。”姆妈利落地忙乎着,“为什么你的卷子,是两种红笔改的?”

我惊得一动不敢动了。

忙乎着的姆妈没注意到我的反常:“我跟你说啊,我看到你这试卷啊,可高兴了,中午我刚看到的时候,我就坐在门口看了好几遍。下午我去田里忙乎了一阵子,回来后,我又拿着它看了又看。我把你这卷子看得可清楚了。就是有一个地方,打了一条‘√,那个‘√的红色,跟卷子里其他地方打的‘√,那红色,是不一样的。是不同的笔打出来的。早青,姆妈没上过学,不太明白,也对你们上学的事好奇,你告诉我,为什么其他地方都用一种红笔批改,就那个地方,是用另一种红笔呢?是两个老师改卷子的吗?还是说,就是一个老师改的,只不过老师改到那个地方笔没水了,换了另一支红笔?可是,明明那个地方不是卷子最后面啊,这个地方之后,又换回前面的红颜色批改了。”

确实如姆妈说的那样,她对与上学有关的事情好奇心太强烈,以至于她对这试卷研究得如此仔细。仔细不说,她还能想到那么多。

姆妈说着说着,看了我一眼。我此刻的表情极不寻常,她疑惑不解:“早青,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哪儿不舒服吗?”

我回过神来,强迫自己冲姆妈笑了一下。这会儿我只有一个想法:赶紧去茅房,将那试卷撕碎,扔进茅坑。做完这件事再回到这儿,姆妈再问说这试卷,再问我这、问我那,我抵死不吭声。以后,以后的以后,她如果再问起为什么这试卷里有两种红色笔迹,希望我做出解释,我就用极肯定的语气告诉她:你看错了,那天,你看错了。没有两种红色笔迹。没有。只有一种。你绝对是看错了。

心里这么想着,我转身向堂屋走去。走过堂屋,走过天井,就会到达我此刻心中的目的地:茅房。“我去下茅房。”我用匆匆离去的背影应付着姆妈。

“去吧。”竹帘上的被褥都已被姆妈叠成方块,它们一坨坨地排列在竹帘上。她抱起一个方块搁到另一个方块上,而后将它们抱起来的同时用力一压,这样,它们在她手里不再是厚厚的一大坨了。她又将这变薄的两件被褥搁到另一个方块上,再抱起来的同时更加用力地一压,接着,她怀抱三件被褥快步向堂屋走去。若是不了解她,不知道她就是这么个走路带风的人,还会以为她在追赶我。

她的脚跨过堂屋的門槛时,手肘在门框上碰撞了一下,怀中被褥有两件脱了手,往地上掉去。“哎呀!早青,掉了。帮我一下。”

我这时刚好走到堂屋的后门口,脚一抬,一迈,接着我就在天井里了,再向右折一步,我就不在姆妈的视野里了。谁料到这个节骨眼儿上,姆妈喊我帮忙?我的身体在后门口迟疑了一下,接着我转过身来,看到姆妈一只手抱着一件被褥,并低头弯腰,另一只手去捡地上的两件被褥。我连忙跑过去,从地上捡起一件被褥,抱在怀里,然后,我与抱着两件被褥的姆妈去往东厢房。

“你去吧。”姆妈将自己怀中的被褥搁到我的床上,又将我怀中的被褥接过来。她又想起了试卷。不过,这回她说到的是她在试卷上的另一个发现:“早青,为什么你的卷子上面,有一个地方,打的也不是‘√,也不是‘×,又像‘√又像‘×的,为什么就那个地方,打的是这个啊?”

正要跑出东厢房按原计划行事的我又愣住了。我的第一反应,是姆妈在说被我打“√”的那道题。紧随而至的第二个反应,是否定第一个反应,并且我觉得自己的第一个反应很可笑。这两个反应,我一头雾水了:

那道被阅卷老师打上一个既像“√”又像“×”符号的题,在哪儿呢?

我迷惑地站在东厢房里,慢慢变淡的阳光越过窗口,在这房间里制造出一个长方形的亮影,我的脸一部分在这亮影里,一部分没在。姆妈看着我的脸,本该铺床的她离开床畔,来到我身边。

“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啊?”她把手伸出来,“你把卷子拿出来,我告诉你我说的是什么。”

这个时候,我似乎知道姆妈说的地方在哪儿了。这试卷有三张,一定是在第三张,还有一道没批改的题。对!其实,除了第二张上我答错了但阅卷老师没批改的那道题,这试卷的第三张,还有一道题,阅卷老师可能先是打了“√”,后来也许因为拿不准,又在“√”的线条上画了一杠,这就是姆妈说的既像“√”又像“×”的符号“”。老师们阅卷的时候,有时候会这么操作的。这很容易理解。

想到这儿,我搜索记忆,迅速发现:从那个上午我拿到这试卷时,直到此时此刻,我就没有认真看过第三张试卷。是的,那天,我给第二张试卷上阅卷老师忘了批改的那道题打上“√”后,再也无心去听秦老师讲题,也就是说,这之后,我也许随着秦老师讲题的顺序,翻看过第三张试卷,却没仔细看过一眼,也有可能我根本就没翻看过第三张试卷。这之后,就是我担心试卷真的被同学们传阅,我想办法与同学们周旋,就是陈二冯看这试卷时我赶紧把它抢回来。再之后,我将它装进书包,像对待一个赃物一样,再也不敢看它。再后来,它就失踪了,直到今天,它出现在姆妈手里。总而言之,我从来没有仔细看过第三张试卷。

我迅速从裤兜里掏出试卷,哆嗦着双手打开它。这时的我忘记了姆妈的存在,我也想弄清楚,是不是像我想的那样,在第三张那里,有一道题,批了“”。

我果然猜对了,第三张,有一道题,说起来这道题与第二张那道未批过的题就隔了一道题,就是这道题上,确实被阅卷老师批了“”。与我的猜测有出入的是:这个符号更像一个大大的“×”。显然,它是像被批成“×”,阅卷老师又试图改成“√”的。这个“√”的左下角的弧度太小了,两条相交的线又都太长,不仔细看,它就是一个“×”。

我这时明白先前对这个符号的忽略了。我当然不可能从未翻到过第三张试卷,也不可能没注意到这道题上批的这个符号。只不过,我当时看得仓促,将它看成“×”了。

这道题和第二张试卷上没判的那道题一样,都是十五分。

我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因为我想到一个常识:

老师批错题的可能性实在是太小了,尤其这么重要的一次竞赛,肯定不止一个阅卷老师阅同一张试卷,通常还会有另一个老师复阅。怎么可能判错我的分数?

我的目光定格在了第三张试卷这道打了“”的题上,我脑子飞速运转,这道题到底是答对了还是答错了。在此期间,我听到姆妈的声音。

“对,就是这儿。”姆妈说,“为什么偏偏是这儿,说不清是‘√还是‘×呢?”

现在,我完成了我对这道题的论证:毫无疑问,这道题,我答对了。

我想象曾经在这道题上发生过的事情,不外乎两种情况:

一种,第一个阅卷老师先是批错了,自己复查时改了回来。

另一种,第二个阅卷老师改掉了第一个阅卷老师的批改错误。

这道题我答对了,但曾被批错了。而那道题我答错了,阅卷老师看出来了但没有在上面批而已,在卷首批分的时候,阅卷老师在心里把错扣的分给了该扣但没批的那道题,于是我这次竞赛的分数没有任何错误。

我放下试卷,呆呆地看着姆妈。

“姆妈,我考了八十五分。我真的是考了八十五分。这八十五分,就是我自己考的。我弄错了,我以为……我白捡了分数……就是我自己考的……”

“当然是你自己考的。”姆妈开心地说,“还能是别人考的吗?你这孩子,怎么说起胡话来了呢?”

姆妈开心地出了东厢房,去外面的竹帘上收西厢房她和爷床上的被褥了。过了几分钟,她将那些被褥在西厢房的床上放好,大概是觉得奇怪,来东厢房看了一眼,她被仍在东厢房呆立的我怔住了。

“早青,你怎么哭了啊?”

窗外打进来的那一道光影,此刻移动了一点,我的整张脸都在光影里了,这光影里横着两道细细的黑影,那是木质窗棂杆的投影。从我两只眼睛里流下来的两行泪,在这光影里流淌着,很不真实的感觉。

我病倒了。真是让我费解,明明在那一个多月间,我因了以为自己“偷”过或“捡”过十五分而时常处于惶恐、焦虑和不安之中,那些时候,我更应该病倒,可那时候我每天都健健康康的,偏偏是当我发现那十五分就是我自己的之后,我病倒了。我完全想不通,我为什么这时病倒了。

我发了高烧,一个幻觉接着一个幻觉,这些排着队经过我的幻觉,使我的嘴巴不受自己支配,明明我想告诉身边的爷和姆妈、前来探访的舅舅一家人,想告诉他们,我犯过一个错误,对!即便后来的事实证明,我根本没有犯这个错误的必要,但我就是犯过这个错误,我让他们知道,我曾经犯过这个错误,就是想让他们知道,仅此而已。

可是,我说出来的却是另外一些话,这些话不是我的脑子交给我的嘴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交给我的嘴的。这些话有的可笑极了,有的却是可爱的:

“大圆在欺负小圆。”

“公共汽车好晃啊。”

“我的脚断了。”

“开水泡饭?我不要吃。”

“快拉住我,我要掉到试卷里去了。”

“木帘子,竹帘子,这是木帘子还是竹帘子?”

……

我生病的时间选得不错,周六晚上开始病,周一早上一觉醒来,全好了。上学的事情半天都不用耽误。这奇怪的高烧病,来得快,去得也快。或许,是爷和姆妈及时喊来赤脚医生,给我打的消炎针起作用了吧。

我记得我发烧期间发生过的一些事,比如我刚刚发烧的周六晚上,爷和姆妈将那试卷拿到手上,在我的床前讨论它。我烧得头昏脑涨,看不太清爷和姆妈的动作,却能听清楚他俩的任何一句交谈。

“你说,为什么这个地方是这么批改的呢?”姆妈问。

“肯定是改卷子的老师起先判我们儿子这道题错,打了‘×,后来发现判错了,改成了‘√。”爷短暂地做过老师,果然有经验。

“那这个地方打的这个红‘√,为什么跟别的地方的红‘√颜色不一样啊?”姆妈显然说的是第二张试卷的那个地方。

我的耳畔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显然爷沉默了。这沉默很快被爷坚定的声音打破:

“那有什么奇怪的。这么重要的数学竞赛,不止一个人判题的。两个老师,当然两种红色了。”

当过老师的爷此刻的发言,连学都没上过的姆妈,当然是要相信的。我听到姆妈说:“那我懂了。”

“不对啊!”爷的声音和他抖动试卷的声音一起踅进我的耳中,“第三张上面这道题,老师起先判错了,打了‘×,又来又改成了‘√,第二张上面这道题,批阅用笔的颜色不太一样,但这道题,我们儿子也是做对了的。其他全部打了‘√,当然全都是对的。我们儿子考了一百分啊,怎么判了八十五分呢?”

我惊恐起来,我想起身,夺走爷手里的试卷。我害怕爷再深入研究下去,發生在那个上午的事情,爷能把每个细节都猜出来。虽然我能听清爷和姆妈的每一句话,但我的嘴、我的身体,完全不受我自己指挥。

“鸟!鸟!”我嘶喊起来。我真正想喊的是:“把卷子给我。”

“哪来的鸟啊?”姆妈说,“看这孩子又说胡话了。”

“明明是一百分啊,怎么判了八十五分呢?”爷还在嘀咕。

“别再琢磨卷子的事情了。”姆妈不高兴地说,“孩子在说胡话,怎么办?”

“这是哪个老师批的卷子?一百分跟八十五分能一样吗?怎么能把一百分批成八十五分?”

爷的声音里透着不依不饶。我更加恐慌了,又胡言乱语起来:“证书……马志谦……”

“你说你这个人,不关心孩子的身体,关心什么卷不卷子的事啊?”姆妈生气了,“快想想,要不要去喊徐医生过来给孩子打个针?”徐医生是我们十七大队的两个赤脚医生之一。

在我的学习这件事情上,姆妈和爷的态度不太一样,爷特别看重我的成绩,姆妈也看重,却没那么看重。她曾跟人说过这么一句话:“十七大队才出过一个大学生,我家早青,我可不敢想他能考上大学。”这句话里,或许包含着她对我的学习看重又不看重的秘密:反正我是不可能考上大学的,考不上大学,就跳不出农门,那么,上学是好事,好好学习当然是要的,但这世上还有比学习成绩重要的事,比如身体,比如一个人,要足够讲道德。

我的爷和姆妈对我学习的态度,代表了我们那个平原的乡下,甚至这个世界上彼时多数人持有的两种学习态度。那么对一个孩子来说,学习成绩到底该摆在第一位,还是第二位,还是与别的什么同等摆在第一的位置呢?这是个永远值得讨论的问题。

终究,爷不再说卷子了,他出门喊徐医生去了。就是这晚大概十点来钟的样子,徐医生过来给我打了消炎针,第二天又打了两针,然后在周一早晨醒来,我的身体就恢复如初了。

后来我不太相信我发烧第一晚爷和姆妈在我床前讨论过我的试卷,我更愿意相信这是我的幻觉。之所以有这样的幻觉,是因为这场分数风波虽然最终被证明是一场乌龙,但它留下的阴影,还在我心里。

第十二章 飞鸟

芒种那天恰好是周日,我跟着爷和姆妈一早就来到一块远田上。

这块田先前种的是蚕豆。收完蚕豆后的地蛮松软的,如果种的是麦子的话,地会很硬。因为地松软,加上面积不大,爷和姆妈就不请拖拉机来犁,自己用翻耙翻地。接下来这片地,将会种红薯。翻地这种活计,算是几种最累的农活之一了,先前,爷和姆妈是不让我干的,觉得如果干了太累的农活,会影响我长身体。今天,爷和姆妈仍然不想带我来,我坚决要来。

有天晚上,我在梦里听到一个声音:“多给爷和姆妈干活,万一有一天他们知道你那天在试卷上做了手脚,就还会像以前那样喜欢你。”那晚之后,我越来越喜欢帮家里干活。

虽然让我一起来了,爷和姆妈还是没让我一起翻地。他们给我带了把铲子,让我在田埂上挑杂草。我挑了半个钟头就把田埂上的杂草全挑掉了,一时间无事可做,便坐在田埂上东看西看,一会儿看一看爷和姆妈翻地,一会儿看一看远处的房子或者别的什么。九点来钟,我看到西边的大土路上出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是马志谦、徐小龙、陈二冯他们,加起来有七个人。

“你们去哪儿?”我从田埂上站起来,高声问。

最前面的徐小龙停下来,看向这边。显然他也认出了我:“去帮张老师家收麦子。”

此刻徐小龙他们脚下的这条路,是去往十八大队的,怪不得他们会出现在那儿,原来是去十八大队的张老师家。

“我也要去!”我大喊。

喊完,我才看向爷和姆妈。目光刚与他们接触,便看到爷抬抬下颌说:“你去吧!”爷显然听懂了我与徐小龙的对话。

我小小的身影灵巧地奔过田埂,与那大土路上的七人会合,然后我们向着不远处的张老师家走去。路上,我听说,去年,马志谦、徐小龙他们,就去帮张老师家收过麦子和稻子,只不过,去年一起去的不完全是现在的这组人马。快到张老师家时,我又听说,这活动,组织者是徐小龙而非马志谦。我本来认为,马志谦是组织者。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两个情况,我羞愧了。我想:张新新这几天课间在操场上跟大家抱怨过好几次,说麦子熟得快一点的人家,那麦子都已经变成了麦粒,再晒几天就可以收进粮食柜了,慢一点的人家,麦子也割完了,晾晒在田地上,就他家的麦子,爷每天从学校回去后割一小块,现在还有大半留在田地上呢。为什么我没有留意张新新的话?我是语文课代表啊,理当比别的同学更容易发现张老师家的难处啊,反倒是同学们眼中最没心没肺的徐小龙在组织大家去帮张老师。难道是我怕落下拍老师马屁的话柄吗?可张老师家这种情况,作为他的学生,周日去帮他家干点什么,那不是很正常吗?

我又想到:徐小龙组织大家去张老师家,居然把我落下了,他们是觉得如果找我会遭到拒绝,还是仅仅不想让我知道?去年他们落下了我还情有可原,今年,我是语文课代表啊,他们如果找我,我肯定不会拒绝,那么,是不想让我知道,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不管是什么原因,都让我难受。我的难受在于:

我觉得自己没被徐小龙、马志谦他们当成朋友,我觉得,我被班上许多同学提防着,甚至抛弃了,我是个不受欢迎的人……

我想东想西,跟着大家来到张老师家,那些想法令我除了羞愧还惶惶不安。这些羞愧和不安,最终让我产生一个奇怪的念头:我不适合当语文课代表。

我不配。

我要趁着今天有可能跟张老师独处的机会,告诉张老师,这个语文课代表,我还是不当了吧。

我居然真的把这个想法说了出来。

“张老师!我不想当语文课代表了。”我很直接地对张老师说。

“为什么?”张老师显然是诧异的。可能因为不是在学校,他此刻完全不像老师,倒像是我的爷或舅舅,总之就是个长辈,他就那样,用长辈的目光看着我。

“我……”我吞吞吐吐,说不下去。

“说出你的理由来。”张老师说。

“我……我作文写得不好!”这句话完全不是我想说的,可我居然说出这个最不是理由的理由,这让我对自己既疑惑又惊讶。倏忽间我无地自容了,因自己说了一句十分可笑的话。如果张老师不了解自己,一定会认为我是个傻子。只有傻子,才会给出这个理由吧?

张老师理所当然地哈哈大笑:“黄早青,你是压力很大吗?哦,当课代表是要比别的同学多些事情要做,没关系的,有什么压力,告诉我,我帮你解决。”

我又羞又急,满脸通红,一下子结巴了:“我不是……不是……不是……”

“‘不是什么?你倒是说给张老师听听。”张老师耐心地看着我。

“我是……我是……”我结巴得更厉害了。我惊恐地想:要是这会儿卫军也在,以后他就会喊我“结巴青”了。

“‘是什么?你也说给张老师听听。”

“我……我……”我这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告诉张老师,那个上午秦老师在课堂上公布竞赛分数时,我做了什么。明明我想说的,嘴巴就不管用,什么都说不出来:“数学……我……那天……我……”

这时原本离我们有十来米远的张新新向我们走过来,我停止了结巴的同时也停止了自己的声音。

当晚回到家,我发觉:我当时没能说出来,不仅是因为我被结巴缠上了,还因为我并不是真正有勇气把那个事告诉张老师。

过了几天,我确信,我还是要把心里的那个秘密说出去。仔细想想,我觉得我最应该去跟秦老师说。至于为什么会这样确信,我自己也没想明白。

这天上午第一、第二节课都是数学课,两节课之间,秦老师在讲桌前坐下,他将备课本翻到一页空白处,右手抓起钢笔,写了起来。有一多半同学已经离开教室去外面活动了,留在教室的这一小半同学,因看到秦老师在备课,没有像往常那样嬉闹,他们大多静静坐在自己座位上。我凝神看着离我只有三米多远的秦老师,又看看左右和身后,心里面紧张得不行。终于我将右手伸进书包,抓住了里面的试卷,就是那份试卷。只迟疑了片刻,我便将试卷牢牢抓到手上。我站起来,向秦老师走去。与先前想象过的不一样,真的拿着那试卷走向秦老师时,我发觉自己反倒不紧张了。

秦老师手上的笔停住,他抬起头,端详着来到他身边的我。教室里所有同学都停下了动作,不解地注视着我。

“秦老師,有件事情,我想……跟你说……”我将那试卷展开,铺到秦老师面前,“数学竞赛的卷子,那天……”

教室里的所有同学都不约而同地保持静态,即便这样,因了教室外不时传来的嬉闹,他们还是听不到我在讲什么,我确信。他们只是看到,秦老师听着听着脸上露出了笑容。见秦老师笑,几个同学大胆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来到我身后。仿佛没有预料过这样的状况,我停止了说话。不过,很快我又继续说了起来。

“你们站这儿干什么?”秦老师先用眼神制止了我,又向我的身后斥责道。他当然是在斥责我身后那几位同学。秦老师又对走过来的几位同学说道:“你们过来干什么?”那几位同学便都停了步。秦老师又命令道:“都出去,到教室外面去。”

教室里就这样只剩下了秦老师和我。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越来越自在。从外面飞进来一只麻雀,只剩下两个人的教室让它胆子变大,它对秦老师和我熟视无睹,从这张课桌跳到那张课桌。

那一天的我觉得:此时此刻的我,特别像这只无拘无束的鸟。

责编:胡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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