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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永明:只有在母语环境中才能够写作

2023-05-30翟永明张英

作品 2023年2期
关键词:张英永明诗人

翟永明 张英

深蓝斑点 太空尘埃中最小的一粒

最小尘埃中 最小的那颗

也找不到我们人类的身影

一粒尘埃 也想爆发巨大能量

就像芸芸众蚁 也仰望星空

这首《深蓝斑点》被收入翟永明刚出版的诗集《全沉浸 末日 脚本》中。

《全沉浸 末日 脚本》太独特了,里面写了太空垃圾,写了奇点,写了路由器,还写了持续几年的新冠肺炎疫情……在不少人看来,这已远离了纯诗,而当诗不再只是玄学伸展出的枝杈时,它的价值会是什么?

在女性主义之外,面向现实一直是翟永明创作的支点之一,只是此前很少被关注、被讨论,《全沉浸 末日 脚本》让人无法再忽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没有人可以活成真空,可以真正把时代的喧嚣关在门外。所谓逃避统治的艺术,常常只是无奈的向往,刻意的虚言。

W城的头顶戴上白色头盔缓缓挪动

数不清的白色圆点在街道向死而行

那像某人的一幅现代作品

某人用某物点染着W城的万千苍生

……

W城的鼻孔已蒙尘多年

那些PM2.5的尘埃

早已让他习惯甚至

吸入空气后不辨其清浊嗅甜

他认为那就是新鲜氧气

毕竟我们每天吸入维持生命多年

……

——《W城的阴影》

几年时间里,翟永明除了必要的活动会外出,大多数时间,都呆在成都郊外的家里读书写作。在新冠肺炎疫情的阴影下,她直面社会现实,写出了《W城的阴影》《疫况的不确定性》《这首诗》等关于新冠肺炎疫情的诗。

“在疫情期间,我有了更多的时间用于阅读和写作。我的隔离生活安排,和平常差别不大,早上阅读,下午写作。”

“一道门板在楼道上矗立/像树脂化石把我们包裹其中/像沉淀物 我们的身心缓缓沉到地底/仿佛回到白垩纪/再次与矿石为伴/内心充满水滴/在谣言中上升 在真相里下沉/幽闭在钢筋水泥器皿中/不易燃烧 只能被讯息不断抚摸/或被馏成杀毒灭菌的一点粉尘。”

“我平常就喜欢独处,爱宅在家里,但是,主动的‘宅和被动的‘宅不一样;隔离时让我有幽闭恐怖症要发作的感觉。中途还遇到地震,幸亏成都人一如既往地乐观,迅速将其转为各种段子疯传。生活在成都,我感觉是幸运的。因为不在武汉,没觉得到了忍耐极限,但常为武汉人担心,他们真的不容易。”

“最打动我的是李文亮医生的去世。他的去世引发了网上悼念,这是好久都没发生的网络事件。之所以牵动人心,它是涉及成千上万老百姓生存状况的公共卫生事件,与每个人都息息相关。疫情之初,老百姓没能得到应该得到的知情权,我们很难吸取教训,从中反思。常言道,炸弹不可能两次落入同一个弹坑。但此次疫情,我们却在同一个弹坑里,再次被击中。这充分说明,任何社会都需要各种声音并存。灾难的预警能让我们在它来临前有所准备。”翟永明说。

2022年,翟永明经营的“白夜·宽窄店”酒吧关闭了。7月3日晚,成都窄巷子32号,为“白夜·宽窄店”闭店前的最后一夜。成都文化圈发起了一次集体告别,全场满座。自疫情以来,这里第一次这么热闹。这晚,建筑师刘家琨喝了酒,艺术家何多苓重逢了几十年未见的老友,白夜的主人、诗人翟永明被粉丝拉着合了很多次影。告别的氛围平和,又带着肃穆。这个由翟永明亲手打造的成都文化地标沦陷了,它曾一度成为媒体关注的焦点。

但“白夜”并没消失,玉林西路上的老白夜和位于芳华街的白夜花神诗空间,在成都于2021年重新启动。

生生不息,时间轮回,老白夜在它最早诞生的地方重生,这不得不让人感叹时间的流逝和岁月的沧桑。层出不穷的疫情,疫情之下,惨淡的市场能否容下“白夜”?生存尚且艰难,大部分人的工作和生活都受到了影响,减少消费和娱乐,还有谁愿承担诗歌与梦想的成本?

幾年来,翟永明的焦虑、生活与写作都浓缩在了她的《全沉浸 末日 脚本》里了,它是焦虑的、纷扰的、多元的,也是优美的、冷峻的、真实的。它也许无用,但对还在乎诗的人来说,它是慰藉。

我们的谈话从疫情开始,最后到对未来科技时代的担忧。

“新冠肺炎疫情对整个文明世界产生巨大的改变,这导致每个个体的生存、经验和认知也在产生巨大变化。世事无常,人类无论怎样追寻高科技,以图改造世界,但自然界自有另一种运作模式让人类无法战胜。我们要更敬畏未知领域,善待地球上一切物种和生命。” 翟永明说。

微信时代,诗更有力量它能快速抵达读者

张英:疫情之下,能从上海到成都来采访你,很不容易。

翟永明:疫情太可怕了,我现在都不愿意出门。我在厦门集美·阿尔勒国际摄影季有一个个展,一想起要出门去厦门就觉得可怕,没去参加。

张英:你的几首诗写到武汉和疫情,让人非常感动。诗歌此刻最有力量,它在文学样式里,最有效最直接。

翟永明:最快速的艺术,我写疫情的诗,有些发在《今天》文学杂志上;有些收录在《全沉浸 末日 脚本》里,但出版环节中,被删了好几首,剩下几首不太明显,出版社的人说冒险试下,就混在里面一起出版了。

张英:《全沉浸 末日 脚本》里,有对疫情的焦虑,有对科技发展带来的恐惧。是否因为你是理工科的,对科技比较敏感?

翟永明:对,我不是文科生,是工科生。

张英:科技的进步,一方面可以造福社会,另一方面也可以奴役人。文学是无用之学,但随着互联网的兴起,诗歌有复兴之势。

翟永明:是在有了微博、微信之后。

张英: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诗歌因有微信朋友圈而更具凝聚力。

翟永明:在微信上读长篇小说,不太可能。读短篇也比较麻烦。读诗最方便,起到了传播诗歌、推广诗歌的作用。现在有很多演员读诗,这是种很好的现象。一般人喜欢从名人那获得信息。

我们很惨,做一场活动就亏一场

张英:白夜可以在网上做诗歌直播,酒吧是热闹的地方,各种人都有,丰富多彩,视频具有观赏性,诗人在现场读诗,歌手唱歌,与现场和互联网上的读者、听众互动,应是很好的尝试。

翟永明:技术上,我不太懂。

张英:很容易,只要有手机,再有灯光、麦克风、柔光器材,成本很低,几千块钱就够了。可以站着读,也可以找两三个人交谈,跟微博和朋友圈一样。

翟永明:我想过做直播和视频号,但不太懂相关技术,还要经营,会很麻烦。

张英:很简单,找个懂的年轻人就行了。白夜是知名文化品牌,有粉丝效应。

翟永明:我很忙,要处理很多白夜的事。《GQ》杂志记者采访我,“白夜”跟她年龄一样大,她特别好奇,采访了很多天。

张英:作为文艺青年,谁没开书店、开花店、搞搞诗、搞搞沙龙的梦想?有多少人能坚持?从万圣书园到言几又,多少书店和酒吧、咖啡屋,都没了。

翟永明:摊子铺得太大,需要很多钱,人力成本和房租,还有装修,费用太高,利润很低。很多人来玩,不肯消费。

张英:很多朋友拉我开店,我说不干。装修一大笔钱,人力一大笔钱,一旦疫情封闭,拖死你。

翟永明:在宽窄巷子,做一场活动亏一场,你读下《以白夜为坐标》。那时我从美国回来,不想上班,又想找点事做,就开了白夜,把光阴都花费在白夜了,创作、生活。我在这本书里,记录了和白夜有关的人和事,来来去去的人,起起落落的事。

二十年来,白夜是一个让我“重生”的平台。当我整理二十年的图像时,感慨不已:因为白夜,我有过那么多的朋友,认识和不认识的;因为白夜,我有了更多更丰富的人生经历,想要和不想要的;因为白夜,我开拓和延伸了我的写作,熟悉和陌生的;因为白夜,我活成了另一个人。

从我开白夜起,这里就是文朋诗友的聚集地,白夜构筑了一个诗歌和精神交流的空间,容纳所有的故事与讨论,不管它是否为世俗所接纳。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朋友们在白夜办活动,各种艺术沙龙、影会、展览与访谈,给创作者和欣赏者搭建了专门的交流平台。

张英:你有个主页,内容做得蛮好,为什么很久没再更新了?

翟永明:博客啊,博客现在还有人看吗?互联网刚兴起时,我还有点兴趣,后来大家都不玩博客,你发了也没人看,大家都习惯看微信了。

“白夜谭”公众号发了些我新的作品。这些年,关注白夜的人比较多,但在互联网平台上,跟与娱乐有关的大流量号没法比。因此关注诗歌、艺术的还是少。

我把自由看得很重,想做自由的工作

张英:参加1986年“青春诗会”,你在《诗刊》上发表了组诗,而你写在“青春诗话”里的一段话,像预言,“我永远无法像男人那样去获得后天的深刻,我的优势只能源于生命本身”。但生命本身是个小宇宙。

这句话在今天读来,再读新出的诗集《全沉浸 末日 脚本》,它显出了别样的意义。很多科技和机器建立在替代人的功能和作用的基础上,机器要换掉人的所有,对生命和身体本身形成了巨大压迫。人类的恐惧瓦解消灭掉了自我,你从写作到现在,这几十年有什么样的变化?

翟永明:有一方面从来没变,我一直努力在从生命本身出发,女性在这方面体会更深刻。美国的女性主义摄影家芭芭拉·克鲁格的观念作品《你的身体就是战场》成为女性主义最著名的口号之一。很多女性艺术家选择把自己的身体作为表达的方式,比如阿布拉莫维奇,她用自己的身体作为作品。我用完全个体的方式,从自己的身体和体验出发,来认识世界。我们阅读,但并不是从理论出发;我们思考,但我们用身体去感悟和叙述。不管我的写作主题发生什么变化,比如说,我关注未来发展、科技伦理和环保问题,但都是从个人的感受出发,延展到大的群体;我相信跟我有一样感受的人很多。我不太会在理论的指导下去写作,更多的是从自身经历,从对世界不断的认识。

张英:这些变化体现在什么地方?

翟永明:20世纪80年代,我对世界的认识,跟当时整个社会环境有关。90年代,外部世界發生的变化很大。经济发展了,很多朋友下海,我本人也有较大改变。 先要解决生存问题。我在国外待过,知道资本社会里的个人很脆弱。80年代,我从单位出来后,找了些临时的工作,有点像现在的日结工。找一份工作,干个半年,先解决这一年的生活。成都人但凡有一点点生存的空间,就不想做别的,比较懒散,诗人就更懒散。但90年代后,整个社会在转型,混不下去了,年龄也大了,开始想做些事,自己喜欢的事,我最看重的还是写作。最早想开书店,但不少开书店的朋友都赔了钱。因为在英国看到一家综合性的咖啡厅,集咖啡厅书店画廊于一体,特别喜欢,也想做类似的空间。“白夜”满足了我的愿望。

张英:白夜要能有鲜花和书店的业务,就更美好了。

翟永明:当时找到一个很小的空间,房租比较便宜,主要是前面有个很大的扇面路口,可以做活动。90年代的城管不太管事,就充分利用了外面路口。一开业,便做了钟鸣的签名售书活动,他出了《旁观者》。90年代比较前卫,1998年做的朱成雕塑展,朱成在室外跟爱好者直接互动。雕塑没地方放,就放在路口,往来的人都来参观,在雕塑中走来走去。那时没有手机,拍不了照,大家就看,好奇。还做了艺术家周斌的行为艺术,完全是个人爱好,我的爱好在这些年里贯穿始终。

张英:钟鸣的语言飞翔,充满想象,他是奇才。

翟永明:他真是个奇才。他谈到诗歌的“南北”划分,这比后来诗歌圈的“民间”和“知识分子”之争,早了差不多十年。钟鸣将方言写作与普通话写作,划分为“北方诗歌”和“南方诗歌”。用他的话说,北方诗歌“普遍有一种时代意识”,“喜欢抒情的气氛和强烈的观念,意象支离破碎”;南方诗歌“远离道德意识,追求一种更自由的祈使句”。

在国外时的乡愁

张英:我很纳闷你为什么要回国,你待在美国也蛮好。王安忆写到欧洲访学,虽然辛苦,但还是比国内条件好。杨炼刚出去也艰难,慢慢认识了些研究中国文学的人,出了一些书,可到大学读诗,再到书店读,也签名卖些书。欧洲国家多,大学多,做访问学者,你推荐我,我推荐你,大家轮流,也能谋生。

翟永明:我90年代初去的,美国那时跟中国很少有文化上的交流,大部分去的人都难进入美国的主流社会,活在底层解决生存问题。我身边所有人都在为生活挣扎,艺术家要好点,支起画架在大街上给人画肖像谋生。我在纽约时,跟艾未未挺熟,经常去他那玩。他经济条件稍好,但也没被美国社会接纳,无非做了点小生意。他很聪明,没有作为艺术家在那立足。陈丹青、谭盾,都处在边缘状态。谭盾通过不断奋斗,最后进入了世界艺术中心。

张英:陈逸飞在纽约街头画了几百张游客肖像,画一张,稳当当的就有一笔收入。

翟永明:不管是美术家还是音乐家,画像、拉小提琴都能谋生。他们不用文字创作,属视觉和听觉艺术,这是世界通用语言。但作家诗人,文字、语言有个接纳的过程。我到那后没有中文书可看,很崩溃,到处找中文书,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社区图书馆,有在台湾出版的书,没有当代作家的书,只有些古典中文书。有四大名著,我借回去全部重读了一遍,天天读,没别的书可读。

张英:中国文学在美国当时处在边缘地位。

翟永明:满大街见不到一个汉字,只有中餐馆有汉字。我找中餐馆很厉害,很远就能看到,别人都还没看到。为什么?我看到的是一个形状,一个方块,就是中餐馆的招牌。我真的有了乡愁。看不到汉字,我怎么写作?很多人叫我学英文,进入美国社会。但我一眼望去,最好的结果就是进入某公司,朝九晚五,我想当初何必离开单位呢,我们单位够好了。费了半天劲,又回到原点?我不愿意。我把自由看得比较重,随心所欲。我没有留下来。2000年后,中国经济开始发展,中国的作家也慢慢和西方文学圈联系多了。体制内的作家,作协会员,都有机会以访学的身份出国,条件好了很多。

张英:中国文学的国际化很困难。当时中国文学的市场,基本局限在大学。有些聪明的老板比较投机——出中国作家的书不给稿费,让你来美国转一圈,中国作家很开心。当时王蒙、张洁发现,那些奸诈的出版商,请中国作家去美国有商业目的,安排作家到大学演讲或接受媒体采访,到书店开读书会搞签售,劳务费老板收入腰包,不给作家一分钱。

当时西方国家不是为看文学,是为了认识中国的政治制度和社会。当年这批作家在国外出版作品是这个原因。

翟永明:对,出版商把政治性很强的作家的作品翻译过去,通过文学作品认识当时的中国。当时在纽约,有两个云南画家有点火,他们的作品特别像美国走红的艺术家。中国艺术家的作品便宜,就有画廊趁机把他们的拿来,炒作一下。那两个艺术家,未进入主流,却可以在那混,以艺术家的身份活下来。

张英:外国的艺术商人还是厉害,那些画廊的外国老板,花几十年,把中国艺术炒起来,最后大部分作品又卖给了中国老板,价格翻了好多倍。

翟永明:接盘的还是中国人。美国艺术商人在日本也这样做。有年我去日本,有个交流活动,日本作家团里有西武百货的社长,他是诗人,也参加了我们这次活动。他收藏了很多名艺术家的作品,毕加索、梵高,都在很高价位上买的。他说全在仓库里,没法卖,在最高点拍下来,贱卖都没人买。

中国最早的艺术投资者,都是国外人,通过外交官认识了中国的艺术家,以很低价格把他们的作品买了。他希望手上的藏品能不断增值,会参与到资本的炒作中。

重开“白夜”,回到玉林西路

张英:在玉林西路重开“白夜”是个聪明的决定。

翟永明:我做生意靠直觉,很多人要算下房租、人工、成本,看能不能做。1998年,我一看到玉林西路的空间,一冲动,就盘下来了。后来房东死活要把空间收回去,他想自己来做。收回去后开过各种店,服装店、美容店……没开下去,租给别人了。2021年,在原址开服装店的人要走,想转店,问我要不要。我一分钟没犹豫,马上说要,当天就跟她聊。她要转让费,房东一听说要转让,马上涨房租,我租的价格整条街最高。没办法,我想回到原点,对方很了解我。我答应并签了合同。“白夜”的年轻人说太贵了,给我算账,讲做不下去了。没辙了,只能做着,能持平就行。

张英:真是个奇迹,又回到了原点。一直很难吧?你曾靠写专栏发工资。

翟永明:一直很难。我写过好长时间专栏,什么都写。我姐(作家、编辑莫然)是写电视剧的,我恨不得也去写电视剧。我给别人文字打工、策划,什么都做。20世纪90年代,成都没有酒吧和咖啡厅,那时生意不错。成都人喜新厌旧,这个地方适合网红的生存,没有恒定的喜欢,总要找新鲜的。到2003年、2004年后就更困难了。

张英:为什么没选择挨着四川大学或四川音乐学院,这样的地方有稳定的客源,学生群体。

翟永明:我不是生意人的思维,搬地方第一很麻烦,第二又需要很大一笔投入。

张英:万圣书园在北大清华永远有基本客户量,有几万会员。

翟永明:我比较懒,那儿离我住的地方特别近,去方便。四川大学有点远。

酒吧是有意思的地方,让我拥有了社会生活,通过往来的朋友,得以认识世道人心。

白夜让我的诗风有了变化,我会写些城市的生活,我写过《莉莉和琼——吧台闲坐》:

莉莉說:谈谈过去……

——过去我穿一身白的丝绸

紫色发簪和骨头手镯

赤脚在守夜的日子跳舞

有个人为我点起大红灯笼

琼的玉指葱茏,在吧台上叩击

莉莉说:谈谈命运……

——命运赶制着镀金的脸谱

为了一个晚上 在台上颠扑

有人中箭落马 辗转而死

有人扮相清雅 唱作俱佳

琼的双腿晃荡 追逐音乐节奏

白夜让我单调的生活变得有意思,对我的诗歌写作产生了影响。

诗人的共同特点是穷

张英:你家有五个孩子,你插队没多久就回来了,又上了大学,有了工作,在当时算幸运儿了,你家庭的压抑来自哪?

翟永明:我不是循规蹈矩的人,我的家庭比较正统,关系有些不顺。年轻时,我表面上看起来是个顺从的人,因为压抑,我又不是激烈反抗的性格。但在关键时刻会爆发,比如突然辞职离开单位,所有人,包括家人都意料不及。我工作的西南技术物理研究所,待遇、福利都很好。但条件好是表面的,工作环境很不好,那时研究所的人特别保守,容不得一点点异类,跟现在不一样。那时所有人都打扮得一模一样,尤其在科研单位,像我这种人,显得很叛逆。“文革”结束后,追求时髦和打扮成为了反叛的象征,可以说是报复性打扮。我在随笔集《毕竟流行去》里,专门写了一篇文章,写从70年代末就开始追求并打扮得与众不同,大家都穿的衣服我就不愿意穿。我穿戴个性化,追求前卫。这导致我跟家庭、跟单位关系的割裂。那时往往从外表来判断人品,还保有“文革”时的习惯。你稍穿得出格点,就滋生了资产阶级思想,小资情调,后来就成了流氓。我已开始写作,跟艺术家诗人都有往来。艺术家更叛逆,那时的艺术家不像现在留光头;那时的艺术家流行留长发,留着络腮胡,很酷。但社会认知上这是小流氓。有时我的朋友来找我,我们单位的人都觉得他们是流氓,我一天到晚跟流氓在一起玩,不是好人。但那些人现在都是社会精英,比如刘家琨、朱成、何多苓、吕玲珑,都是著名艺术家。

他们如今都在各自领域里做出了很大贡献,但在当时,人们觉得他们是小流氓,没事干的小混混。我都是在晚上写作,发表了作品,信、稿费等都寄到单位的。稿费能有多少呢?单位的人看不得你稍微好一点,有人举报我挣外快。

张英:你没把精力全献给工作。

翟永明:他们认为哪怕是晚上,你都应该去钻研业务,不应该去做别的,不务正业。没全心全意搞科研。

张英:我看过欧阳江河往来的信件,他们所回忆的艰难岁月,尤其是诗人,更穷。

翟永明:现在他们都是体制内的精英了,把自己安顿得很好。

张英:写诗的是不是都很穷?像何小竹,包括李亚伟,彼此在书信中描述,从这逃到那,都在混着。而你还有单独的宿舍。

翟永明:都穷。莽汉诗人李亚伟和胡冬很早就离职了。成都人舍不得离开成都,很多人一直混在成都,混就没钱。那时好多人这样,有些人被分到了偏远地方,不愿去,在成都混。最重要的是,他们都很叛逆。在社会上混,有点像小流氓,至少是混混。我当时在单位上班,条件算很好的。那帮诗人、小年轻经常找我借钱去吃喝,所谓的借钱就是要钱,谁有钱还呢?后来几个诗人,现在已是成都的大老板,非常有钱。他们经常提起当年,那时有位诗人跟我关系不错,他们一拨人就叫他来找我借钱,借10块钱。这10块钱他们可以大吃大喝一顿,很好玩。我早忘了,他们还记得。对他们来说,那段岁月挺艰难。

张英:你曾讲到一个细节,很多人有你宿舍的钥匙,后来门锁坏了,连钥匙都不需要了。

翟永明:刚去单位时分了间18平米的宿舍。当时一般宿舍只有几平米,我跟一个女孩合住,没多久,女孩结婚就搬走了。很长时间我一个人住。诗人朋友们爱到我这来聚会,他们要么房子很小,要么跟父母住一块。找不到我,就用自己的钥匙去捅,把锁给弄坏了。没有任何隐私,有时回去一看,家里坐满了人,等着我,挺有意思的。

那时的书太少,赶上一本就影响一生

张英:诗人阿坚在北京有自己的平房,朋友们都知道他们家钥匙放在砖下面,晚上没地方住了,都去他那住。

翟永明:真是这样,诗人们如兄弟,四海之内皆兄弟,像梁山好汉。诗人一到各个城市,就找另外的诗人。男的最多,我们女的,不好意思到别人家去睡。很理想主义的诗歌氛围,很自然。

张英:你在写作上,师承两条线,一条来自外国文学名著《简·爱》《丽达与天鹅》等,你写作中伴随的女性意识,和早期读《简·爱》有关系。另一条来自《桃花扇》《西厢记》等,这些古典名著,是你爸爸的藏书。

翟永明:贫瘠的年代,没有选择,看你跟什么书结缘。那时看了很多杂书,很多是民国时的版本。我写过一篇文章,叫《少年杂读记》,讲中学时怎么杂读,碰到什么书读什么书。从中学开始,除几部红色经典,其他全是禁书,不能看,四大名著都是毒草。但有个地下民间借书链条,一批爱看书的,像小小地下组织,大家互相借阅。流通到你手上的是什么书,你就看什么书。我们班有个女孩,父母收破烂,在“文革”期间,很多人家里的藏书都不敢留,要么卖了,要么扔了。她家收破烂,收来后放在家里,就有各种各样的书。女孩知道我喜欢看书,就从家里拿来给我看,很多世界名著都是民国版的,比如《简·爱》,全是那时看的。同学间互相流传,谁有书,都去借。现在不一样了,满书店都是书,没人读了。

张英:知识爆炸,全世界的书都有,一辈子都看不过来。

翟永明:看不过来,不知该看什么书。我有时到书店,从下看到上,就晕了。以前口口相传,据说有本书好得不得了,大家就到处找来看。那会看了很多没头没尾的,在不断翻阅的过程中,前面已翻烂,是什么书都不知道,拿到就读。若干年后,突然读到某本书以前看过,才知道名字。

张英:皮掉了,前后没了,剩中间部分。

翟永明:我小时候爱看武侠小说,有本《三侠五义》断成了两截,完完全全断了,只书脊还连着。每页看時,上半截翻过来,还得翻下半截,有时有些页只余半截了。

张英:回想那个年代,挺有意思。贾平凹看《红楼梦》,只有中集。还没看一会,亲戚上来就骂,说你偷书,怎么怎么样。毕飞宇看的一本小说,前面没有,后面没有,就看了中间部分。在那个贫瘠的时代,面对有限的知识,作家诗人会通过自己的人生体验和触摸,来放大营养。

翟永明:一本书能产生很重要的影响,《简·爱》对我影响很大。女性意识是后来的事了。《简·爱》我70年代就看了,受到了震撼。

张英:中国诗歌刚由政治诗转入纯粹的诗歌,还没性别立场。90年代初期,才出现林白、陈染等,《私人生活》《一个人的战争》是关于女性的先锋小说。诗歌中的女性立场,你和伊蕾最早,伊蕾的相关作品发表在你后,她的《独身女人的卧室》引发了很多争议,这是女性意识和女性权利的觉醒。

翟永明:我的组诗《女人》1983年写完,当时根本发表不了。1986年形势好了一些,开始强调发些先锋文学,《诗刊》于是找到我。

张英:组诗《女人》我看过,集中在两个主题上。一个是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另一个是对母亲身份的描写。为什么会聚焦在这两个主题上?

翟永明:我写到自身体验,自身和母亲的关系。诗中母亲这个角色代表了上一代中国女性的状态。那是我跟家庭矛盾最严重时。他们认为我很叛逆,其实我一点都不叛逆,我只在家里算叛逆。写《女人》期间,我生活中充满家庭的矛盾,加上社会对我们这种人看不惯,有很深的偏见,都当成小流氓,对女性更甚,还裹挟着一些封建意识。整个社会都这样,不仅仅是我们单位。

我什么都经历过了

张英:你们家五个孩子中,最早辞职的是你?

翟永明:我姐是后来辞职的。我们家女孩最后都辞职了,我二姐也离开单位了,男孩反而比较循规蹈矩,都没离开单位。我离开单位是想重新找一份工作,只怪我们单位太保守,是科研单位,找个文艺单位会好点。

张英:你如去剧团、杂志,都能混下去。

翟永明:这些地方我是能混下去的。但成都跟别的地方不一样,什么杂志、剧团,你没在圈子里,或你沒有关系,很难进入。它被一些人给把持了。

张英:你1986年已参加青春诗会,只要稍微送点礼,混混关系,进一家杂志,应该没问题的。

翟永明:可以的,但我完全不懂,那会连想都没想到送礼。回头看,科研单位也有它单纯的一面,没这种思维。按我的性格,也不可能去送。我印象很深,有家杂志社,朋友介绍我去试试。后来杂志社的人告诉我,你刚走,就来了当年很有权势的诗人的老婆,也是来应聘这个岗位的。听说我也去面试了,人家马上鄙夷地说,翟永明想都不要想。听了这句话后,我就再也没打算去找这种单位了。第一,我是文艺圈外的人;第二,我讨厌求职的这种感觉。后来就去混艺术圈了,很自由。我在朋友的工作室工作了一阵,好舒服。

张英:你跟梁晓声一样,是工农兵大学生,在专业上没法选择吧?

翟永明:我略有不同,已在西南技术物理研究所工作。单位每年都组织考试,跟地方上不一样。

张英:你下过乡插过队,插队苦吗?

翟永明:当然苦了,只能说比别的知青点要好些。四川较富裕,就算富裕,农村还是苦。不过跟云南的知青比起来,好很多。

张英:你插队在成都附近。

翟永明:要挑粪,打麦。冬天手都冻僵了,大清早去砍菜、卖菜。大战红五月时,既要收麦子,又要插秧苗;收麦子,打麦子,插秧苗都在五月,有时几天都没睡觉,抱着麦子,边走边打盹。

张英:刘晓庆写她在文工团的生活,她们去插队,最残酷的是夏天,密密麻麻的棉花地、玉米地。没有风,棉花要掐尖,玉米摘心时,会把眼睛刺伤。玉米叶上有刃,把皮肤割得都是口子。割谷子、种小麦、种棉花、种玉米,都是很苦的活。

翟永明:割麦子练的完全是矮子功,一直蹲着,不能站起来。蹲着割麦子,往前,一整天都蹲着。有的弯腰割,弯腰割更可怕,腰都快断掉了。

张英:刘震云讲他外祖母割麦子割得好,不敢直身,就哈着腰,干五六个小时,割得最快,又好。一旦歇一次,就无数次想歇。

翟永明:下过田才能理解农民的辛苦,全靠身体去劳动,没有机器帮忙。夏天,高温,人在庄稼地里劳作,太累了。火红的太阳,在那割麦子。幸亏年轻,熬过来了。

我们这代人和以前的老三届,什么都经历过。失学、复学;“文革”期间的各种游行,学校组织的欢庆活动,拿着花环挥舞;上一秒还臆想能冲进白宫把红旗插在白宫屋顶,下一秒就上山下乡去了,做偷鸡摸狗的事。阶级斗争,学工学农学军,集体活动层出不穷。

外省诗人没得到物质上的好处

却得到了诗歌的好处

张英:回看20世纪80年代,文学热、哲学热、艺术热,顾城、北岛、芒克他们在北京,享受了文学带来的繁荣和好处,你在外省,没享受到好处。

翟永明:外省的诗人都没这个待遇。那时计划经济,人都困在单位,没有流动性。北京是首都,最先获得各种信息。那个年代不像现在,有互联网,信息能同步知道。他们在北京,能看到很多所谓的红皮书、白皮书、灰皮书,我们什么都看不到。但有一点,我们外省诗人在古典文学上比他们强。他们读的诗很现代,我们大量阅读了更多偏传统、古典的诗歌。

翻阅四川诗人80年代写的诗,非常古典,有特色,把当代诗和古典元素很好地融合在了一起。那时没引起重视,现在大家开始喜欢了。那时的诗坛喜欢激情的、革命的、蕴含哲理的金句,容易被解说和朗诵。

张英:北岛和顾城那时能成为偶像,确实有这个原因。他们写的都是警句,后来汪国真就集了大成。从传统出发的诗歌,宋琳、欧阳江河基本没享受到文学热的好处。

翟永明:虽没物质上的好处,但有来自诗歌本身的好处。这批外省诗人一直在坚持写,不断追求纯粹的写作状态。北京不一样,他们更国际化。北京是首都,有世界各国的大使馆,有到中国访问和交流的老外,他们能得到国际诗坛的关注。

张英:还有各种外交使馆的文化活动。很多诗人去大学演讲,有劳务费,50块或80块一次,有时给100元。你没有空闲去。

翟永明:我不行。我有社交恐惧症,让我到大学讲课,从来不敢去。我到现在,了不起只能讲20分钟。

最好的诗人都和时代有关系

张英:韩东说“诗到语言为止”,你同意吗?

翟永明:我同意,诗歌肯定是很特殊的语言艺术。如果写诗,不管你写什么主题,对社会的认识,对世界的看法,肯定是用诗歌的语言写;你不能写成政论文章或写成散文。我不喜欢把诗歌写得像散文,也一直不喜欢散文诗。诗歌有特属于自己的语言,韵律和节奏感。韩东说的“语言”是指口语,他的写作就是这样。不要认为随便说的话写下来就是诗歌。

张英:你的诗歌在不变中求变,不变的是你诗中的画面感和意象、韵味和音乐性,变的是诗歌语言越来越简洁,现实感在增强,更有力量。你怎么看?

翟永明:与所处的环境有关,与工作、家庭状态有关。80年代时我比较年轻,处境不太好,写作较压抑、晦涩。那时是写给自己看的,似带有一些密码,独属于自己的心理治疗,不太在意别人能不能理解。

张英:诗歌《母亲》,你在80年代写母亲,由自我延伸到公共性。公共性即就业、女性地位、处境等方面。多年后再写,这时公共性和社会性是直接进入的,不再由“个人的我”走向大我。这可能和一个群体、一个社会、整个人类有关。

翟永明:开“白夜”后,我的视野有变化。开“白夜”前,我是个非常社恐的人,不敢当众发言,喜欢一个人待在家里。当然,交朋友是另一回事。开了“白夜”就没辙了。刚开始都是朋友来主持,不能老找朋友,只好自己上台,慢慢就有所改变。

说到改变,第一是面对公众的方式有所改变;第二是要处理很多杂事,很多没有诗意的事;什么上税,这个那个关系,街道、城管等。我以前最讨厌的,现在必须要处理,使我真正进入了社会。以前都不算进入社会,除了单位,就是诗歌圈的朋友。要跟各行各业的人打交道,尤其跟艺术圈打交道比较多。艺术圈的圈层很复杂,是整个社会的缩影。而且,我还到美国經历了一番社会洗礼。

我以前对社会上的事特别不感兴趣,被迫进入社会,多了种观察的视角。从美国回来,我写了《咖啡馆之歌》,找到了一种较客观的状态。虽也有“我”,但这时的“我”为观察者的角色。诗里写到在纽约时的感触,艺术家在国外的处境,涉及很多国内最早出国的知识分子的生存状态。写到了北岛,他说过一句话,大意是他到处流亡,找不到一张床是固定的。我深有体会,把这句话写进去了。诗里的我是观察者,通过早上、中午、晚上三个时间段,将观察浓缩在诗里。我后来写了一首关于河南的诗,我老家在河南。那时“地域黑”严重,博客和聊天室上有各种黑河南的。

张英:好多人说“千万不能相信河南人”。

翟永明:各种黑,最好笑的是我们在“白夜”,不知怎么说起了这件事,我还跟朋友吵起来了,吵得很厉害。他有点逗我,故意说河南的各种丑闻。我从没回过河南老家,只祖籍是河南的。我很生气,又说不过他。吵完的第二天,就写了关于河南的诗《老家》,有拿笔作刀枪的气势。这首诗和我对社会的观察有关,河南出现了艾滋村,我以此为线索来写。我在写作上的变化是很自然的过程。诗歌就是有感而发,简单事情的触动。

张英:写文学的基本只看文学书。你提到,世界是平的,你什么书都看,经济学、社会学……看书很杂。

翟永明:我看书很杂,后来对文学和诗歌,反而没那么感兴趣了。

张英:这种变化也体现在当下。

翟永明:文学到现在还处在比较旧的概念中。也有写得好的书,对我有启发。很多文学书,还是过去那一套。我宁肯看非虚构的书,看经济学的。经济和政治最影响现代人的生活,诗人如一点不思考,只在象牙塔里做学问,也是缺陷。

张英:经济、政治、消费。

翟永明:加上科技、未来。我的写作被一些人质疑,他们质疑我走出了纯诗范畴。

张英:一个诗人如能以诗为手段,对时代和社会做出回应,这才是真正的伟大。

翟永明:李白、杜甫、苏轼、辛弃疾等古代诗人,他们都在积极反映所处年代的现实。我不介意别人的质疑,不求所有人都喜欢你的写作。

张英:如果知识分子永远活在传统文化的美学里,与当下社会,与此刻生活不发生关系,完全埋没在书本、知识中,在形而上学、玄学那去呈现,那有什么意义?

翟永明:我也有同感。面对这类质疑我无所谓。

张英:你的诗歌一直在往前走,跟着你的人生,跟着你的阅历你的成长,心智的成熟,状态非常好,这是你诗歌写作厉害的地方。

翟永明:外部世界在变,自己的内心也在变。不是非要停留在某个年代,或停留在所谓的纯粹状态。那没什么意思,自娱自乐罢了。不能丢掉诗歌传统里诗言志的理想。

女性境况为何没进步

张英:你是中国当代最优秀的女诗人。不管是女性主义还是女性立场,这几十年来,女性处境好像没有太大变化。

翟永明:不光没看到太大变化,而是在退步。

张英:在你们成长的时代,通过“一夫一妻”制终止了“一夫多妻”制的现象,靠革命运动完成了同工同酬。我母亲那代,比你要大些,下乡插队,成了“铁姑娘”。

翟永明:妇女能顶半边天。

张英:通过革命斗争,在某些领域拥有了分配权。

翟永明:这个权利是革命赋予的,不是女性自发争取来的,这跟西方女性解放运动不一样。英国电影《妇女参政论者》,讲西方女性怎样争取她们选举权的,她们付出了很大的代价,这些努力和代价,进入了西方女性的思维和血液里。权利不可能让别人夺走,也夺不走。中国女性的权利是革命赋予的,别人给你的,别人也可以拿走,就这么简单。新中国成立时,需有大量的生产力使中国进入现代社会,这开发了女性,起到了女人要顶半边天的作用。在亚洲地区,中国妇女地位还是算高的,行政命令和革命的方式是能起到作用的。女性缠足也这样,慈禧反对缠足,没有用,汉文化的影响根深蒂固,新中国成立后强制性地把缠足彻底解决了。但女性的头脑并没真正被解放,只是外在的社会形态解放了。所以革命关系的张力一旦消失,几千年汉文化传统强大的男权惯性马上就回来了。80年代,男女同工同酬,不能用歧视的态度对待女性员工。现在商业的方式把封建时代的陋习带回来了,女性被物化得很严重,从招工能看出来。20世纪80年代不可能招工时,对女性外表有所要求。现在要求女性一米六以上、端庄等。

张英:还要面容姣好。

翟永明:对,容貌姣好,从物化女性来歧视女性,所以倒退了。现在对女性的容貌焦虑,我很反感全归结到女性身上,说女人爱漂亮,要去整容。在大的社会环境里,社会对女性提出了要求,女性必须按要求才能争取更好的生活权利。我跟徐冰合作电影《蜻蜓之眼》,关于整容,我着重探寻的是女性为什么要去整容,不够漂亮,缺少机会。容貌焦虑影响到了中国大部分女性,尤其是年轻女性,她们必须够标准,才能获得好工作,直至成功。

张英:光靠能力、学历,都不够。

翟永明:我当编剧时,研究了很多事例,很惨。很多女性为达到一米六,尤其广州,流行做增高术、胸部增大术,做手术拉骨,把脚锯断再增高。好多女性上当受骗,变成了残疾。

张英:今天女性面临的问题更復杂,政治道德管着你,封建思想借商业回归……全世界都很麻烦。西方政府通过法律、税收制度的手段,两人收入扣税高,一人工作象征性收税,让太太在家照顾孩子,给补贴。

翟永明:日本把男性的工资,一半直接放到妻子的银行账户里。退休后老公的养老金,妻子有一半。到了这种地步,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保障女性的利益,但日本社会女性地位很低。我跟日本女作家有一些讨论与交流,她们还羡慕中国的女作家,觉得自己在国内很受压抑。我到韩国,韩国女作家说韩国完全由男性说了算,包括文学圈,要成功很不容易。

张英:去掉政治上、经济上的差异性,封建传统的价值观逐步在市场经济中复活,越来越复杂。

翟永明:很复杂,像日本女性,经济上没问题,有投票权,也有政治权,但在家庭中并没有平等的地位,没有平等的价值观来支撑她们。当然,我说的是一般的日本女性。

年轻一代人的观念保守得让人震惊

张英:爱情和婚姻是私人问题,但互联网让它变成了社会问题,是商业消费和封建传统夹杂在一起的复杂问题。

翟永明:很多问题都落到了市场消费上。有钱的商人,一定要找处女,用彩礼、房子、车等进行交换。很多人也接受这种价值观。情况越来越复杂,比古代还保守。女性应一代比一代开放、进步,到了这一代,反而越来越认同社会等级、商业价值交换这些观念。我们这代人没这种价值观,跟男人分手后,你吃亏了,他占便宜了。我们那代,婚外情也好,婚姻也好,都不会有这种观念。

张英:二十世纪出生的50、60、70年代的人,谈论物质,先有个前提,是我喜不喜欢你、对不对得上眼,和现在比,算美好的纯真年代。

翟永明:真的是纯真年代,就算出轨了,还是建立在感情的基础上。女性不会以我吃亏他占便宜要求补偿。现在一些女孩的发言很让人震惊,她觉得跟男性谈恋爱后,青春就献给了他,如不结婚,自己就吃亏了,对方必须要用物质和金钱进行补偿。

张英:现在很多年轻人都不敢爱了,爱情是昂贵的。

翟永明:生育率越来越低,男的不敢结婚,女的想结婚也难碰上真心的人,人家花了钱,你只是他的消费对象。

张英:如果父母不帮忙,大部分男生大学毕业,在城市奋斗了十年二十年,还难买得起车和房,更别提娶老婆了。所以一定要找刚毕业的小师妹。没车没房,就变成了老光棍,和农村一样。

翟永明:比较穷的、年龄大的男性是难找老婆的。而年龄大的、事业成功的女性,又找不到满意对象。到最后,这些大龄男女,都懒得结婚了。

张英:彩礼来自农村物质匮乏年代的习惯,谈婚论嫁会涉及。但改革开放几十年,彩礼问题却越来越严重。

翟永明:不知别的城市有没有这种现象,成都没有。成都很怪,某些方面比较土,但某些方面很前卫,比如性别歧视就没那么严重。我现在部分时间生活在北京,越来越感觉到,北方城市跟成都比,在性别问题上有很大区别。

张英:“耙耳朵”其实很好理解,你接纳对方的好和不好,能把日子过下去。

翟永明:还有另一种解释,“耙耳朵”是欣赏老婆能干,愿意听老婆意见的男人。这在北方不太可能,很多成都男人,对妻子真的很欣赏。

张英:我非常讨厌那些陈腐的中原文化,每年春节,微博、抖音里一堆男性,在家族祠堂磕头拜年,没一个女性。动不动就拿孔孟故里说事,与弘扬传统文化、传统伦理价值观挂钩。家族女性,女性去哪了?女的不是人吗?不是你家族的吗?养儿子是自己家的,女儿将来要嫁出去,是替别人养的。逢年过节,女的辛苦一年,居然不能上桌吃饭,只能在厨房吃。

翟永明:一说就要全世界学中国文化、中国文明,连性别平等都做不到,还倡导全世界学习,没法想象。90年代我在北京,去朋友家做客。他是理论家、大学者。他妻子一直在厨房忙着做饭,做好后,他老婆居然不上桌,在一边吃。那可是国际化的大学者,我震惊了。我说,把你太太请过来一起吃吧。他很鄙夷地说:“哎呀,她不用上桌,她就自己在里边吃。”我说你咋这样,忙了半天还不让上桌吃饭。“她在那边吃,不管她。”从此我就不理这人了。知识分子都这样,还是有国际视野的学者。我后来听说,北方许多地方,到现在女人都不上桌吃饭。

未来已来,它让人感到恐惧

张英:2000年后,你出了好几本诗集,放在一起,能看出你在写作上的轨迹,从女性写作走向中性,从个体走向集体,社会属性在逐渐进入你的诗中。到新书《全沉浸 末日 脚本》,政治、社会、经济、科技、未来……穿梭于你的笔下,让人耳目一新?

翟永明:这些年,我比较关注科技的进步、未来的变化,我们正在面临它们带来的困惑。我关心环保,这些年的写作中,“末日感”很强。我读了很多关于环保的文章、视频、论文。地球变暖,冰山融化,河流断流,天气干旱,问题越来越多。你到成都来,太热,成都从没这么热过。我小时候印象很深,想去游泳,我妈不让去,气温必须达到30℃才能去游泳。我天天盼,老是28℃,熬到30℃太不容易了。现在的气温40℃一点不稀罕。成都是非常宜居的城市,前几年还没到35℃。一下飙升到40℃,高温排全国第三。如果温度再提升10℃,变成50℃高温,会是什么感觉?每个有自觉意识的人,都会关注它的。

我每个阶段关注的,都跟自身有关系。在《以白夜为坐标》里我写到为什么读经济方面的书,因为“白夜”虽小,也涉及经济问题。经济涉及每个人的生活,涉及中国未来的发展,涉及中国的时局,我有兴趣了解。对科技的关注,也与我的工科生身份有关。我很早就喜欢看科幻小说和电影,现在更多是看硬科技的书。科技的发展跟每个人的生活相关,想象中的未来已进入到现实里,正改变着我们的生活。作家应有前瞻性眼光,能看到未来。

张英:你对人工智能带来的变化很警惕,但机器人时代已来临,无人驾驶的汽车、高铁,从无人飞行器,到盖房子、工厂、工程,出现在家庭,它已在各行各业中发挥着重要作用……人越来越不重要了。

翟永明:这本诗集忘了收入一首诗,是我最早写机器人的一首詩。当时看了一个视频,机器人的组装过程。机器人后来有了意识,就马上被人类当废品毁灭掉了。这是人类的噩梦,一方面要制造机器人供自己使用,另一方面又畏惧机器人的自我觉醒和反抗。接着,我还写了些关于机器人的诗。未来,不是未来,人类已到了必须跟机器人相处的时候。我们自己会不会变成机器人?也是未知。

在梦中,我变成了一个飞行器。两个眼睛是飞行器的驾驶舱,我的身体是机身……我从天而降,落到一片草坪。这里正在举行“世界末日”派对,它像是一个开幕式。红男绿女们身穿晚礼服,倚肩挽臂地在草地上徜徉。宴会开始了,原来,“世界末日”是一道菜,被侍者盛在盘中,端了上来。他一边给客人舀菜,一边还问客人:“你需不需要多一点?”

张英:很多残疾人已开始靠机器活着,维持日常生活和生命。

翟永明:人类脑机接口后,差不多已变成了机器人,一个原生态的机器人。还有半机器人,比如换心脏,换各类器官。

张英:马斯克的试验已出来,人机互联,把头盖骨打开,装上微电波的芯片,那些瘫痪的人,用芯片刺激神经,就能站起来,不需要拐杖。国内建筑商盖房子都用机器人,生产苹果手机的流水线,早就在使用机器人了。在北京畅销的日本机器人,能做爱,能跟你聊天,能帮你干家务活。

翟永明:以后婚姻制度也会崩溃。机器人能烧饭做菜,能打扫卫生,能用洗衣机,还能和你聊天做爱,永远不累,也不会和你生气。人类已不需要家庭和婚姻,不需要传宗接代,也不需要性爱了。机器人能解决一切,婚姻制度也就崩溃了。

海平面下降 正逼近我们

世界变暖 冰河时代

“雪地球”来得很快?

人类是不是自取灭亡?

不再纠结于“女诗人”的称呼

“女诗人”并不低人一等

张英:你很早就表现出写作的社会性和公共性,《中国光头》成为世界上中国当代艺术的社会符号和艺术符号。

翟永明:早年的艺术家都留长发,现在大部分剃成光头,很幽默。这首诗是在柏林写的,针对国外对中国的不了解,完全从政治视角来挑选中国艺术家,将符合他们艺术逻辑、价值观的群体,命名为“中国代表”。《中国光头》不仅仅是他们眼里中国艺术的代表,他们也希望用这种符号命名中国人。不管是中国还是西方,总有人用政治来命名艺术,用符号来命名社会。

张英:西方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大批女性运动者都剃光头、全裸抗议。今天对乌克兰的反战也是用了身体抗议,全脱光才能被报道,声音才会被传播。

翟永明:我写的《轻伤的人,重伤的城市》很有现实感。那是我作为中国人看西方时,他们的历史带给我的感受,不排除也充满误读。

张英:作为艺术家和诗人,你会因此而痛苦吗?很多对你作品的解读都存在大量误读。解释学和艺术价值似无关。

翟永明:很无奈,只能任人解读了。你自己创作的部分已完成,余下的就任别人去解释和参与吧。

张英:一滴水,各种光线射进去,折射出来却不同了,每个人要的是自己看到的。

翟永明:被误读是艺术创作的宿命。电影作品、艺术作品、音乐作品,都是这样,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解读。如能偶遇知音,会很高兴,但很少,大多都是误读。

张英:在文学和艺术里,女性主义的困境得到了充分解释吗?

翟永明:没有。解读都有各自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意图。大部分都是女性自己在解读,比如女性批评家解读女性的作品。很多女孩只要写论文,就写女作家,有认同感。

张英:20世纪80年代,你会因为别人称你为女诗人、女性诗歌代言人而不满。90年代后,你发现强调无性别和超行为写作是不存在的,但这时你已释怀,不在乎这些了。

翟永明:女性的身份我永远摆脱不了,我一直在写跟女性意识有关的作品。在最新的诗集里,写了很多社会性题材,但依然有强烈的女性意识。它伴随着我的写作。不管你写什么,不管你以什么身份写作,社会对你的解读是有惯性的。在说到我时,永远会先从女性角度来解读,其次才是别的角度。如果是男诗人,肯定不会先从男性角度来解读,会直抵诗歌来解读。

那时我还年轻,很反感,写过一些文章。随着自己越来越成熟,对自己的写作方向越来越有想法,这些反而没那么重要了。在自己的写作逻辑里,我希望能不断向前推进。不管它跟性别是不是有关系,我该怎么写就怎么写。拿作品说话,别人想怎么解读随便。天天声明我是不是女诗人完全没意义,看作品就好。

张英:回到更大的起点,我就是代表人的立场在写作,往前走了很大一步。

翟永明:女作家都会经历这些,男作家不用,没人会去问他男性经验。女作家常会被问到对自己的身份怎么看,社会这样,你没法改变。你要认清这点,全世界都一样,程度不同而已。多年前我写过一本书,很多人都不知道,《天赋如此》(东方出版社,出版于2008年2月)。

张英:我看了,你写了很多女性艺术家。

翟永明:我写艺术圈,艺术圈里的问题,比作家大多了。作家都较独立,自己写作。她们需要策展人和展出空间。

张英:需要完整的生态链扶持,女性也是独特的角度和卖点。

翟永明:但这个生态链完全掌握在男性手上,我们女作家,可以自己写作,自己解读、阐释和表达。她们的长项是做艺术,阐释和表达是另外的人,相比文字工作者,她们更弱势,更压抑。她们最爱强调,我不是女艺术家,我是艺术家。她们特别介意你说她是女艺术家,特别爱强调我们都是无性别、超性别的。问题是你自己说自己无性别没用,人家还是把性别安在了你头上。另外,如果你很忌讳说是女艺术家,又说明你自己也把女艺术家看得很低,自认为被拉低了。

张英:怎样都是个陷阱。

翟永明:你不认同女性。你得认同女性很强大,很杰出。这些事想通了,就不会再介意别人说你是女诗人。女诗人并不低人一等。

所有人都在嘲笑诗人,因为写诗没用

张英:时代、社会、政治、科技、未来、环保,你的写作跟六个关键词发生了关系。这种改变和打开是生活推着你走的吧?

翟永明:生活、现实,以及我跟时代的关系,把我往前推。我很早就写了跟科技有关的诗,只是没像这次这么集中。我在纽约摔了一跤,躺在床上起不来,在家看书。突然看到关于基因改造的书,前瞻性地讲到人类基因跟动物基因的互相改造。我很震惊,科技发展到了这种程度,觉得比上帝还厉害,还要进行物种改造。就写了诗《第八天》,又写过几首,零零星星的。

张英:你讲“诗歌的无跟消费时代的有”是有矛盾的。诗歌已变成具象的词,和古城、传统、乡愁、故乡一样,都在衰老,都在消亡。在今天,诗歌还有什么作用?

翟永明:无用之用。它能解决你生活中的实际问题吗?不太可能,最多起到些抚慰作用。也只针对某些人有抚慰作用,不是对大众都有抚慰作用的。它只针对热爱它的人,寄托你对不能达到的美好事物的想象。从古至今都这样,所谓诗意,就是你想象中的美好境界。

张英:好比心中永远有一个桃花源。

翟永明:在古诗中喜欢写月亮。对古人来说,月亮既神秘,又无法解释,所以最美好的都寄托在月亮上了。现在很少人再写月亮了,飞船已无数次登陆月球,它已变得现实而失去想象空间了。但还可赋予重新的想象,我想写写月球。科技的进步,不断对未知有新的发现,让科幻诗意化,它带着你的思维去翱翔。

张英:写作对60多岁的你具有何意义?

翟永明:让自己对生活没那么厌倦,让它支撑着你不变成坐吃等死的人。

张英:有个很好玩的变化,提起古典诗人,大家都肃然起敬;而一提到写现代诗的人,形象就突然变得有问题,成为脱离社会现实的人。

翟永明:这是中国文学圈很奇怪的现象,所有人都想踩下诗人,嘲笑下诗人。你说大众嘲笑诗人,我能理解,但作家、知识分子也来嘲笑。我讨厌拍跟诗人有关的电影,一些影视作品,把诗人都丑化成神经病、白痴。很多编剧都是小说家,爱拿诗人开涮。他们拍不出《邮差》《追捕聂鲁达》《明亮的星》,李沧东的《诗》就更别想了。诗人确实爱做梦,沉迷于内心,跟社会格格不入。诗人是最不现实的一批人,大众不太能容忍这些人的存在。

张英:小孩有童心被表扬。诗人作为成人,拒绝成长,永远有童心,爱做梦,却成了问题。

翟永明:到国外任何地方,聽说你是诗人,马上就受到尊敬。只有在中国,诗人成为嘲笑对象。西方的诗歌更小众,但普通人对诗歌、对诗人都很尊敬,因为他们不那么势利。中国在用非常势利的现实标准来看待诗人。西方文学圈对诗歌保持着很高的尊敬,中国许多写小说的人却都要踩下诗人。诗人中确实有些神经病,但写小说的也有很多神经病,只不过没成为爆点。

张英:商业社会,诗歌没法变现,这是价值的歧视。

翟永明:对,不能变现,折腾什么?诗人在现实中也较叛逆,不遵循存在的各种规则,是反抗者。

张英:摇滚歌手也一样。

翟永明:也有人踩摇滚歌手,但摇滚没那么高的门槛,大家能接受它。哪怕不能接受,也沉浸其中,能得到欢乐或激情。诗歌很怪,说起来门槛很高,但门槛又很低。什么人都能来两句,大众也不知什么叫诗歌了。这跟中国的教育有关,古人能理解诗歌,从小背诗,慢慢就领悟了。现在也这样,从小让你背唐诗宋词,背古诗,大家对古典诗歌就能接受,却没人教现代诗。

张英:教材里的现代诗,都是政治教育,20世纪80年代以后的好诗很少进入中学课本。

翟永明:现代诗带有反叛性质,中小学课本不让进。跟摇滚乐一样,已没什么新起色。

我一直受两个写作传统的滋养

张英:你特别喜欢叶芝的诗,能说说你喜欢的中国诗和外国诗吗?

翟永明:20世纪80年代,很多外省诗人跟古典诗歌有呼应。四川诗人柏桦、张枣、钟鸣,他们的诗里继承了中国古典诗词的传统。我80年代创作的《我策马扬鞭》等,已把古典气质融入到诗里。在外省,那时很难接触到当代世界文学,1984年、1985年后,我们才能读到一些。

我是工科生,上大学时看不到任何文学作品。我们班有个男生看到女生床铺上放了本《唐宋八大家》,他很惊奇:“你们这还有谁读这书啊!”当然就是我。成长过程中,古典文学一直伴随着我。直到80年代,我才有机会读到现当代文学。比较系统地读,是漓江出版社出的《获诺贝尔文学奖作家丛书》。已记不得是怎样读到叶芝的了,可能那套丛书里有,也可能是从手抄本上读到的。当时特别喜欢他把爱尔兰的历史、神话、民间的,包括社会现实,糅在一起。我上小学时,家旁边是区文化馆,“文革”前,我的阅读从那开始。那时太小,只能读神话、民间故事,我的阅读跟叶芝写的接近,容易接受,内在精神脉络和渊源相似。

张英:你写母亲的诗,近来还常写吗?

翟永明:《十四首素歌》后,写到母亲的好像没有了。早期写得比较多。

张英:在诗人、出版人楚尘帮你出的诗集《行间距》中,你写到汶川地震,那组诗很好。你在写作中介入了当下社会现实,真有勇气,了不起。

翟永明:《雏妓》和《老家》是我最早写的跟现实有关的诗作,灵感来自即时性的新闻。有一篇报道,一个小女孩被拐卖了,她的父亲到处寻找她,她被卖到红灯区了。有三百多个男人性侵过她。找到女孩时,她已全身是病,送到医院,已治不好,只能摘除子宫。她的父亲哭诉说:“我的女儿一看就是孩子,这些人怎么能下得了手。”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个小女孩,以及她的神情。我在诗中写道:“眼里已装不下一滴眼泪。”我读了那篇报道,受到刺激,没法不写。那时还有纯诗的概念,感觉有些语言不能进入诗中,不然诗就不纯粹了。但我特别想表达,就想是写散文还是写诗。在爆发的情绪下,我写了这首诗。在写的过程中我有点怀疑,不知诗歌能不能这样写。诗的最后,带着灵魂的拷问。女孩的命运后来怎样,完全没人关心了。我听说有些人不喜欢这首诗,主要是男批评家,觉得我没遵循纯诗的概念。他们喜欢以前的诗,不喜欢这首诗。不同的人对诗歌有不同的理解,我无所谓。我想问,到底什么样的诗是现代诗、当代诗?当代诗歌和古典诗歌的区别在哪?当代诗、古典诗虽外在形式不同,但主要功能都一样,表达自己的感受。

诗歌的作用和所有艺术都不太一样

张英:长诗《随黄公望游富春山》是特别有创意的写作,灵感来自哪?

翟永明:我写过一篇文章《长诗写作的可能性》,详细地讲了写作的感受。我喜欢中国古典绘画作品,通过各种渠道,希望看到原作。在朋友家里,我看到一幅手卷。在这之前,我没触碰过手卷,只在展览上通过橱窗看到过。这次拿在手上的,是《富春山居图》的高仿作品。朋友边看边卷边说,这种艺术形式跟别的艺术形式不太一样。现在,我们的古典绘画作品,都是通过长长的玻璃罩来观看,在古代,是两三个人一边打开,一边卷起来看。现代人是固定视点,但长卷是流动视点,随画幅的展开,视线也在流动,特别像电影的长镜头。古画没有过时,它是恒定的艺术。写这首诗,纯粹是视觉带给我的,是读览长卷产生的触动。

张英:陈丹青和蔡国强帮张艺谋做的奥运会开幕式画轴,无限展开,永远流动。上海世博会一家公司以3D技术呈现,用了《清明上河图》长卷。三个作品放在一起挺有意思,你用文字书写完成了创意。

翟永明:长诗是文字的长卷,我用黄公望的手法来写这首诗。如果写得很沉闷,人家会烦。诗也得如画,有流动感,需要变化和旋律。文字和视觉有区别,视觉是即时性的,看一眼就行了,诗必须从头读完,才完整。要让别人读下去,需要推动,让人不断想往下看。

张英:今天,有了发达的电影、电视剧,文学是否已完成它承担的使命?

翟永明:小说很容易被影视作品代替。很多小说家为影视而写作,写时更多考虑的是改编,甚至直接写成剧本模式,主动成为影视作品的附庸。有想法的小说家是不会这样做的。诗歌很难被电影消费,长诗《帕特森》被改编成电影,但太小众,只是一种试验,不是大众要的。诗歌是独特的,它不可替代,这样的体验别的东西无法带给你。

我不怕看同行的作品受影响

我受的影响来自别的领域

张英:很多作家漠视金钱,但没人能逃脱名的诱惑。钱和名,你喜欢两者哪点?

翟永明:钱和名是连在一起的,诗人肯定没钱。要赚钱可做别的。名可遇不可求,如一心想逐名,挺困难。也有人莫名其妙就有了名,这种人很多,不用我提名字。这个时代,安迪·沃霍尔说,15分钟出一个名人,莫名其妙就火了,不可控。火了后又消失,也常见。我们那时代,要有很多积累,要写出好文本,才能获得认同,才能出名。

张英:单纯读书的理想诗人与有丰富生活阅历的诗人,谁离成功更近?诗人有两类:一类从知识到知識,来自于冥想。另一类像你这样,有丰富的生活阅历和变化。

翟永明:二者都有可能,我肯定是后者。我不是科班出身,我对知识的接受,不是出于功利,很多人只读有用的书。我是从小形成的习惯,“读杂书”,不管它有没有用。读一本书,看几页后,很喜欢,就读下去。不喜欢,也不硬着头皮去读。理论也是这样,吸引我才读。我常跟朋友说,有段时间特别流行能指、所指,我始终搞不懂能指、所指是什么。

张英:我也不懂,搞艺术评论的人,爱形而上学。

翟永明:这两个词语成为了我的障碍。人家给我解释了一百遍能指、所指,我还是不知道。

张英:作家最合适的去处是哪?是作协文联大学,还是如你这样自己找生活?

翟永明:我这样的谋生方式比较好,如果我没有社恐症,在大学也比较好。大学接触年轻人多,能得到启发,他们会给你带来新鲜事物。很糟糕,我一堂课都讲不了,有社恐症。作协文联,我不羡慕也不想去,那要付出很大代价,首先开会我就很烦。

张英:很多作家声称自己从来不看其他作家的作品,理由是怕失望或怕受影响,你有这个习惯吗?

翟永明:这个想法很奇怪。受影响也不是坏事,你又不抄袭别人。受影响能激发你去思考或产生新的想法,甚至能延伸一些想法,挺好的。

张英:很多作家说:“我从来不看中国作家写的。”意思是他只看世界级的,或从不读同行作品。

翟永明:我看很多朋友的诗歌。我喜欢韩东的诗,但想受影响也受不了,人家是学哲学的。韩东的诗有哲学背景,不容易学到。

张英:随着年龄的变化,很多作家的阅读范围不是越来越宽,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聚焦。你不一样,你经济学、社会学,什么都看。

翟永明:我现在看文学作品少了点,我不怕看同行的作品受影响,我受的影响来自别的领域,来自戏剧、影视、电影、艺术,还有经济学、天文地理、科学等。我喜欢看科技方面的书,但不求甚解。

我写作没标准,不给自己设限

张英:你的一首诗是怎么写出来的,会经历什么样的过程?你会反复修改吗?

翟永明:有时一气呵成,有时会反复修改,但很享受一气呵成的愉悦。

张英:你作品发表后出书,会再修订吗?

翟永明:我会不断修订,所以会有不同的版本。有一篇写关于《女人》的文章,考据了《女人》的发表史,每个版本都不一样。有些的修改过程我都忘了。

张英:有时某部作品被广泛称道,但也许你写它时,在不经意间。有时特别下苦功,反倒不受欢迎。这种现象你怎么看?

翟永明:每个诗人都会遇到这种情况。突然来的灵感,一气呵成,写得很好,这就是人们说的天助我也。一首诗,你写作时,始终僵在那,完成了也不满意。灵感讲起来比较虚,但有它一首诗会写得很舒畅,写诗很倚赖这种感觉。写小说要布局,反复修改,反复填充。诗歌就是顺应,灵感落到纸上,你只能顺应它。

张英:写一首诗,有的诗人会从遣词造句开始,特别讲究,韩东经常会把形容词全部拿掉,就白描、叙述。你呢?

翟永明:我不给自己设限。很多人会给自己设限,我无所谓,这些对我来说都是次要的。我在80年代写过一首诗,全部用成语来实验。诗人为什么不用成语?它已变得很死了。

张英:它被定义,约定俗成了。

翟永明:如重新拿来改造,就像烂房子重新拿来装修,也有可能会带来惊喜。那次我写那首诗用了三十多个成语,想看看能不能改造它原来的定义。我喜欢做试验,要做试验,就不能给自己设限,什么都可以拿来用。

张英:会不讨好。有人故意增添所谓的风格,一看就是你的,老在变反倒不利于评论家总结和解释。

翟永明:我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只喜欢逞一时之快。如没有一时之快,会对诗歌产生厌倦。一辈子都写同样的诗,比较无趣。

张英:你费很大劲的作品,在写法上也有所变化,读者和评论家反应却很冷淡,你会如何?是坚持想法还是回到被叫好的老路上?

翟永明:我不会回到老路上去,我现在有些作品不被叫好。很多人更喜欢早期的《女人》,但我绝不会再回到《女人》的写法上去。感受已经改变,非逼自己再回到没有感受的状态去写作,这不是自找难受吗?我只写自己想写的,别人怎么看,喜不喜欢,那是缘分。

张英:你喜欢不断变化的原因是什么?很多作家逼着自己往前走,他不断地阅读,发现更好的作品,他有压迫感,说我要写本更好的,或我能不能写一本这么好的呢?这个压力成为了内在的驱动力。

翟永明:新诗的历史太短,需要诗人们不断有所推进。我们这代诗人通过试验丰富汉语,不一定能达到成熟。胡适、徐志摩他们也在探索。我们现在看他们的诗觉得写得不怎么样,但那时从古体诗转变到新诗,很不容易。他们从无到有,借鉴西方诗歌,一步一步发展到今天。唐诗好得不得了,那是在上千年的写作中,不断淘汰掉了写得不好的诗,不断有更好的诗人在推进,才把唐诗推到了辉煌的高峰上。

张英:你把新诗创作视为开拓,它进展到什么阶段了,有没有进入成熟期?

翟永明:我们都在继承和开拓。

曾担心自己江郎才尽

张英:你常读自己的作品以及看别人的评价吗?

翟永明:不常看。一般情况不会重读,没那么自恋吧。对我来说,有些阶段过了就过了。

张英:很多诗人靠此保持自信,是能写下去的原因。有时小说家写小说,要不断看前面的,后面才能延续写下去。

翟永明:写长诗时我也会不断去看,要把握整体。有时在写作中想到跟过去的诗好像有什么关系,也会找来重读。有人谈到我的某些诗歌,我自己都忘了,会重新找来读。我比较容易忘掉写过的。

张英:创作还是用手写吗?

翟永明:我老手写,有时会突然发现一首很早之前写的诗,先不知扔哪了,又发现了,再读觉得还不错,就会改一下。

张英:当你创作陷入低潮期,而这种低潮使你产生了消极的暗示作用,这種难过的关坎你怎么解决?

翟永明:我的低潮期主要在美国那次。对外声称没有写作,其实写了,但连自己都看不过去。我在国外简直没法写诗,写过一些,一首都拿不出来。那时很不自信,对未来很迷茫,对写作持怀疑状态。在美国时,我考虑过我是不是江郎才尽了。谁都会有江郎才尽时,管它呢,江郎才尽了,可以尝试写别的。回到中国,好像开关突然被打开了。第二次是在柏林,也突然没感觉了。但在柏林也写了,比如《中国光头》《轻伤的人,重伤的城市》,有的还可以,但写作状态不饱满。那时成天混日子,天天看武侠小说,带了很厚的《蜀山剑侠传》,每天早上起来就看。

后来有点抑郁了,为什么?在陌生的城市,语言又不好,孤独感和被抛弃感常涌来。当时生活条件特别好,可我没待多久就跑回来了。

张英:大量的经典读物、经典诗歌、经典散文、经典艺术……成为了你的路标,也成为了你判断的标准。是要求自己也能写出这样的作品,还是要和前人走不一样的路,对作家构成了非常大的困扰和选择。

翟永明:20世纪80年代是我的学徒期,处于写作滋养阶段,要读很多诗歌、读很多文学作品。现在的我,更大的滋养已不是文学本身。在这种状况下,它们不一定成为我的坐标。比如,现在国外翻译的大量诗歌作品我也读,但不会以过去那样的方式。我想追寻别人没写过、别人没关注的,或别人没开发的,这才是我的方向、我的坐标。

张英:小说家看很多小说,理论家看很多经典理论,看完后一定会受影响,甚至成为那个系统的一部分。有那么多好作品在眼前,会打击信心,变成学徒。是和他们一样,成为文明车轮的延续,还是另起炉灶写自己的,很难选择吧?

翟永明:我并不只沉浸在自己的领域里。我新诗集的第二辑叫《灰阑记》,写我对别的艺术领域的理解,包括戏剧、电影等,也代表我对这个时代和文学的认识。

张英:你跟着时代在变,跟着自己的成长在变,兴趣在变,以不变应万变。在这个时代,每个人都可以成为百科全书,知识都摆在那,只要你想了解,跟200年前完全不一样。

翟永明:以前我们会说某人博学多才、学富五车。现在没这概念了,任何一个人想了解太空,上网搜一下就可以了。过去需要海量的知识储备。但知识储备是潜在的,对人的影响不是能百度出来的,需终身的学习和成长,这才是对写作长期的滋养,让你能在某个决定性的瞬间灵感迸发,写出扎实的作品。

责编:郑小琼 周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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