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霄飞车狂想曲
2023-05-30李思桐
李思桐
推荐语:王敬华(义县高级中学)
大概在这个时代,每个人心里都有曾经刻骨最后却模糊不清之事,每个人都曾有追寻不息的月亮,向往着唯一的栖身之所。作为处女作,这篇小说凝结着作者别样的心血。
作者并没有赋予这篇小说宏大的背景,震撼的事件,甚至主要剧情一句话就可以概括。小说采用意识流的写法,布置了堪称奇特的开头,与女主人公略显荒诞的相识与寻找,最后将所有事件一笔收束,宛如信手拾珠缓缓穿之又悄然隐去针线的结点。
小说的语言风格沉稳厚重,虽是处女作,但笔法已见成熟老练。情节铺设富有层次,不光是主要情节,很多细节也值得探究,比如男女主角喜欢的的音乐,男主角“我”在混沌的黑暗中一刻不停地行走,以及结尾不可凝视过久的月亮,这样的细节性描述既丰富了文章内容,又存在着作者对描述对象本身的探寻倾向,这也许会成为他下一篇文章的主要描写对象。
世界在跳舞。
房门,空调,书架,镜子甚至威士忌酒瓶,但凡具有现实存在的物体无一例外大跳特跳,旋转腾跃,欢快至极,像是庆贺挚友归来。
天旋地转,脚下传来奇妙的跳动感。
以公义著称的太阳并未发出庄严的认可,我愈发惧怕日光。
路边的女生向我拍照,我坐在车斗里向镜头致以平淡的目光。出租车后座三个女孩低头私语,不时投来探询的眼神,车顶跳动着言辞振奋的广告。驾驶白色轿车的年轻女子向我递来惊异的眼神,我们匆匆对视。
景物飞速前进,车辆呼啸至前。
*黑暗中的弗拉门戈*
世界的舞步陷于停滞,取而代之的是缓慢而具有整体性的旋转,伙伴们笑吟吟地凝视我,空气里充满和谐美好的气氛。
天黑灯也没醒。唱片机上,舒曼的《狂欢节》同房间和谐地旋转。何以是《狂欢节》呢,我也不甚明了,大概是其上具有暗示性的什么指引我從唱片架上取下它。
冰镇的啤酒沁人心脾,喝完时唱片也正好旋转完毕。我从沙发上起来洗漱,和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不由开始考虑女人。穿着黑色长裙在路边拍照的女人,出租车上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的女人,眼神震动开着白色轿车缓缓行驶的女人,和彼时洒脱离去干净利落的妻,此时的她大概在某个男人的怀里熟睡。
凌晨一点仍毫无睡意,我起身服药,躺在床上听见沉寂多时的伙伴发出欢呼。接下来,世界加速旋转。
闭上眼,缀满装饰的花车驶到面前,十几位身材曼妙盛装出席的女郎站在上面跳欢快的舞。为首那位俯下身子笑吟吟地问我:“16加32等于几?”“六十九。”我不假思索。“回答正确!”女郎高声欢呼,开始更加活跃的舞步。还未来得及思考为何她长着与妻相同的脸,巨大的花车便已从我身上碾过。
我放弃一切,意识陷入黑暗。
早上五点准时醒来,我起身晃了晃脑袋,感觉还是有些混沌。于是靠在床头就着阴暗的房间思考地球何以日复一日地自转公转。
不多时,电话铃骤然响起,我将目光移至电话机上,不由考虑这小巧的玩意是如何经由烦琐的程序联系起遥远的两人。铃声响了十遍停止,房间里一如往常,我靠在床头一动不动。五分钟后铃声再度响起,我伸手拿起听筒。
“你倒是睡得香嘛!”
不用想也知道电话那头一脸愠色。
“睡倒是没睡,想事情来着。”这陌生的女人何以对我气势汹汹呢?
“啊。”她轻讶一声,随即沉默了一会,“对不起对不起,我好像是打错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没有作声,径自注视着天花板。
她换上镇定的语气:“实在对不起,本来想打给朋友的,这么早打扰您真是抱歉。”
“没事,反正也没在睡觉。这么早急匆匆地拨错号码,怕是什么要紧事吧。”
“啊……哎,倒也不是。”她轻叹一声,“只是横竖睡不着,好歹熬到早上想找人说说话……我说,聊一会可好?”她似乎下定了莫大的决心。
“我倒是没问题,不过对陌生人吐露太多未必是件好事。”
“嗳,不觉得这世界奇怪?”
“比如在蒙蒙亮的早上和电话里的陌生人互诉衷肠?那确实有够奇怪。”
“认真的呢!跟你说,我时常觉得自己像是要脱离地球,逃到月亮上似的。哎,能懂吗?”
“仔细说说?”
“就是,感觉自身像是幽灵一样游荡着,没有实感,也无任何关联之物。仿佛自己根本就不属于此刻存在的地方,不知怎的来到这里,心里迫切地想离开。”她缓慢地叙述。
“其他的呢?”
“倒是没了,只是这种空洞的乖离感实在让人难以忍受。”
“如此的话,我想我多少能理解一些你的感受。说起来我也有类似的感觉,不骗你,而且持续时间已相当之长。”
“嗯……你继续说。”
“时间感已经模糊,只记得已经很久,不过要是当真追究,想必也能算得出来,只是没有那个必要。从一开始自身感官的非现实性变成强烈的脱离感,并未花费太长时间。甚至有时会产生一种模糊感,时间,空间甚至自身,统统变得模糊起来,就像在刚洗完澡的浴室面对朦胧的镜子一样茫然。”
“若是如此,带着这种感觉生活很不容易吧。”她小心翼翼地说。
“开始自是难以承受,现在好歹明白过来了,无非是将其作为自身的一部分,作为现实接受就是,实际上它现在也确实成为了我的一部分。”我闭上眼缓缓说道。
“听起来举重若轻,过程想必艰难。”
“起码目前已经抵达这个结果,总比漫无目的原地打转的好。”
“之后呢?”
“即便是这样也……”
话语蓦然地不翼而飞,我突然听见音乐声。可我并未移动一丝一毫。睁开眼,门口椅子上坐着一个人,开门声并未发出,这人是如何出现在房间里的?他好像并没有说话或是动作的意思。我注意到,他穿的衣服,与我身上的一模一样。
老鹰乐队的《亡命之徒》在房间中氤氲荡漾开来。如果我没记错,唱片机应该正在熟睡,我并未取下那张《狂欢节》。是的,我不可能听错,前奏响起两个音我就足以分辨出这的的确确就是《亡命之徒》,它正在我的房间里回响。
Desperado, why don't you come to your senses
(亡命之徒 你为何执迷不悟)
You've been out ridin' fences for so long now
(你筑起心墙 已如此之久)
Oh,you're a hard one
(唉 你这个固执的家伙)
I know that you've got your reasons
(但是我知道你有你的理由)
These things that are pleasin' you
(那些现在让你快乐之事)
Can hurt you somehow
(也能使你心痛)
……
椅子上的人一动不动,其姿势也与我平常坐着的姿势一样:双腿分开,两手搭在膝上,脑袋偏向左侧微微下垂——这正是我认真思考时的坐姿——我被这奇异的景象深深吸引,忘记手里的听筒和对面女人的存在。
“喂喂?怎么了?话说一半怎么停了?”
我被她的呼唤拉回思绪,意识到自己正在打电话。
“没事,走神了一下。刚才说到哪了?”
“抵达之后的事。”
“嗯,之后的情况要更加复杂了,一时半会很难说清。”我已无心再做解释。
“好吧。”
她沉默了两分钟,我静静待她开口。
“听了你说的心情多少轻松点了,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虽然不知道这算不算病。此外,有点担心你。”
“啊,我这不是好端端地在和你聊天嘛,而且能帮到你我很高兴。”
“嗳,你在听音乐吗?”
我眯起眼睛陡然警觉起来,随之平稳语气:“为什么这么说呢?我自始至终视线未离开过椅子上的人,他一动不动,面部一片模糊,无法分辨长相。”
她轻声慢语:“只是有这种感觉,从你刚才走神开始,突然感觉电话对面充满节奏性和韵律感,你说的话也是存在这种气氛。虽然没真正听见,但总觉得存在一种音乐的氛围。哎,我也说不太好,能懂吗?”
“多多少少。”
《亡命之徒》演奏到了尽头,椅子上的人缓缓变淡然后消失,与此同时,第一缕晨光降临。电话里传来一声轻咳。
“说起来我很喜欢音乐,无可救药的程度。”
“哦?大概听些什么呢?”
“嗯,这个要看心情,心情舒畅时常听古典爵士,心情郁闷时喜欢摇滚金属。”她顿了一下,“不过也存在过度慵懒时用摇滚唤起活力,或太过烦躁时用爵士安抚情绪的状况。”她拉长语气,“虽然近期这几乎成了常态,不过总的来说我听的音乐风格还蛮多。”
“嗯,合我胃口。”
“我还是?”
“古典钢琴,萨克斯组曲,迷幻摇滚,工业金属。”
“哈,正合我意。”
于是我们就音乐大聊特聊,不仅是类别,我们喜欢的乐队及曲目也大体一致,我也好她也好都十分畅快。
“唉,我确实不能没有音乐。”她微微叹气。
“说起来不免荒诞,不过只有音乐能拯救我。”
“哈哈,你这人。”她愉快地笑了两声,随即说,“天亮了,我该去准备早饭了,一个人生活总是要自食其力。”
“好的。”我抬头一看,时钟指向六点半。
“再打电话过来可好?还想和你聊天的。”
“当然可以。”
“那再见。”
“再见。”
*衔尾蛇在波西米亚*
半月时間匆匆而过,我仍是一个人安静生活,并无工作的念头,全靠存款坐吃山空。采购最低限度的食物,每天下午游泳一个小时,晚上听听音乐看看书。每天与其通一次电话,长短不一,总的来说我们相处得甚是愉快。
于是我赴约来到陌生的城市与之相见,然而我无论如何也没能找到约定的地点。几经询问得到的回答都是:根本不存在这个地方。我愈发摸不着头脑,她何至于给我一个并不存在的地址呢?想来想去得不到答案,在街头来来回回找了几个小时,汗流浃背不说,我眼看天色渐晚,肚中越感饥饿,便找了家装潢还算符合心意的餐馆走了进去。进门之后,外面陡然下起汹涌的雨。
低头点菜之际,有人悄然坐在对面,未等我抬头询问,她已先发制人:“我说,加一副餐具可好?”
这声音无比熟悉。我定睛一看,对面的女人衣着朴素,齐耳短发,相貌算不得出众但是自成一种独特的气质。纵使不认得这副模样,她一开口我便认了出来。
我惊讶之余更加疑惑:她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她又是如何认出我的?为什么要给我一个并不存在的地址?
她静静笑着,仿佛看出了我的疑惑:“别问,你会知道的,但不是现在。”
“你……”我一时语塞。
“知道你在此处寻我,我便来了。”
我喟然而叹,靠在椅子上:“找得我好苦。”
她像是刻意留给我休息的时间,整个用餐过程没有任何交流,我们各自专心应对盘中的牛排,不时抬头看对方一眼,无从得知对方所想。吃完正餐,我要了杯兑水威士忌,她则要了杯血腥玛丽。我们抬起头,彼此打量对方。
“喂,第一次打电话时你说原本要打给朋友什么的,其实并不存在吧。”我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缓缓开口。
“啊,被发现了吗?”她狡黠一笑,“我的演技那么拙劣吗?”
“那倒没有,开始是相信的,不过好歹也与你相处了一段时间,能察觉出你哪里有什么朋友。”
“彻彻底底的孤身一人。”
“不错。”
“不过除了这个其他可都是真的呦,音乐啦,生活啦,聊过的那些,不骗你。”
“嗯,这个也能分辨得出来。”
她莞尔一笑,眉眼弯弯,又说道:“我可是原原本本地把自己都展现给你了呦。”
“不过还是感觉,有些难以把握,上不来实感。如你所言我多少了解你的性格生活那些东西,但少了一些关键的连接,没有这种连接哪里也无法抵达,只得远远观望,纵使清晰可辨。”
“那,现在见到我可上来实感了?”
“一点点,你身上存在一些难以捉摸的东西,需要花时间一一辨别,找出关键的部位。”
“慢慢来,别急。”她浅笑低吟,随即换上一种妩媚的笑容,“我说,就那么想了解我不成?”若是笑容等级可分为十六级,她这一则便可达到十五级。
“从前喜欢听人讲故事,真实的虚假的统统喜欢,近乎病态的程度。我费尽心机地想理解话语背后的含义。直到遭遇了一些变故,转而我拼命地想理解自己。”说到这里,我浅饮一口威士忌,深吸一口气靠在椅背上。
“怎么了解自己呢?”她适时发问。
“怎么了解自己呢?我曾以为将自己剖开,深及见骨便可一览无遗,然而物理上精神上都难以实施,我远远做不到这种程度,而且——白骨中并不存在什么意义一说。”
“你这人。”她微微蹙眉,叹了口气。
“嗳,你好歹也比我大几岁,一直一个人生活?”她转移了话题。
“三年前离了婚。”
“嗯,你确实不同寻常,想来也不是谁都能接受,可是因为这个分开的?”
“不清楚,我也不知道具体原因,不如说根本没打算去想。总之就是普普通通的生活,突然有一天说外面有了别人,无法与我继续下去。就这样。”我停了一下又说,“或者什么时候出现了裂痕,只是我没觉察到,无从得知种子埋下的时机。”
“刚说的变故就是这个?”
“嗯,花了好长时间才勉强恢复自身的平衡。”
她再度叹气,饮下一口血腥玛丽。
“我倒是一直一个人,不是没有想过,而是根本瞧不上那些,想来我可能也多少有点不同?”
“多多少少。”
“之前你说的脱离感可再出现?”我微微侧首轻声问道。
“啊,和你电话之后再没出现。大概是对于孤身的我来说也有了能够连接的人,还要多谢你。”
“和我这样的人即便连接也无法产生去往外界的通道啊。”我不由一叹,又说,“那你何以打电话给我呢?”
“随便拨的,当时只想找人说说话,但无人可说,就随便拨了个号码。听起来蛮荒唐吧,所以才撒了个小谎。我其实希望是个女人来接,以为那样交流起来方便些。现在看来嘛,倒也不错。”她托着下颌笑脸盈盈,“不过当时心情郁闷得很,打了一次你还没接,便有点火大,想着:‘我好不容易熬到早上想找人说说话,竟然还不接。便赌气似的又打了一次,现在想想,我似乎并没有对你发脾气的资格。”
我摇摇头表示并不在意。
“还想到月亮上去?”我问。
“偶尔吧,觉得去看看也不错,只是远没有以前强烈。”
“确实难以到达啊。”
“很想去?”
“说起来不免抽象,找到月亮就是我存在的意义。”
“具体一点。”
“我只知道要找到月亮,至于是人是物还是地点一概不知,如何找到也稀里糊涂,仅仅是存在这个念头,非做不可的念头。”
“嗯……那你妻子是吗?”
“是不是呢?说起来我们认识颇为偶然,相处一年便结了婚。她一直孤身一人,同家里几乎断了联系——我也一样。婚后只是心平气和地生活,没有毁灭的陨石砸向地面,也无雄伟的高楼拔地而起。结婚三年并未要小孩,我没提她也没提——大概在这件事上我们都有自己的考虑。家庭成员不过是添了一只猫,我们像是在平静的水流中缓缓划行。我确实是爱着她的,我想她也确实曾是我的月亮,不过眼下必须找到新的,专属于我的。”
“拯救你的音乐不是?”
“诚然我当初恢复平衡离不开音乐,如今也是。但相比于把我从井底拉起,我更需要能够让我安心留在地面上的。”
“你这表述怕是有点过于抽象了。”
我凝然不语,气氛陷入滞涩的沉默,我们低头饮酒。周围的客人轻声细语,酒杯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确实想不到会这样啊。”她轻抚着手镯,低声说道。
“有时平静的水下才更险象环生。”我说。
“我的话,则正是清晰可辨的曲折不平。”她摘下手镯摆弄着,带着一丝苦笑,“活像翻滚旋转的云霄飞车。云霄飞车可坐过?”
“记不得了,不大喜欢这类娱乐设施。”
“确实和你不大相符。我说,那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东西,缓行至高处,蓦地失重一样冲下——甚至更快些——然后爬升。完全搞不清下一步的动向,盘旋、翻滚、倒挂。上面的人们活像屠宰场里的牛羊,却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怪事。”
我沉默不语。
她继續说:“我啊,以前坐过一次悬挂式的,悬挂式的知道吗?不是坐在车里,而是把人吊起来,腿腾空着,手也可以不抓不扶。那过程真称得上惊心动魄,几乎感觉不到两腿的存在,任凭它们摆来摆去——若是假肢必定甩得无影无踪。那天我还戴着耳钉,耳朵被风吹得一直拍打护栏,下来时简直痛得发肿。唉,总之这辈子再不想坐什么云霄飞车。”
“敬而远之为好。”我略一沉吟。
她转而恢复了笑脸,说道:“如何?现实感可有增加?可觉得我是个活生生的人?”
我也笑了:“确实,现实性的交流的确有所帮助。”
“不再认为我是虚无缥缈的?”
“当然。”
“万一,我是说万一,我真是虚假的呢?你会怎么办?”
“怎么办也不怎么办,事已至此,我无非尽快恢复平衡,然后继续应做之事。”我不明所以,但还是轻声道出。
她没有说话,脸上泛起微醺的红晕,看着我妩媚一笑。乖乖,十六级。
我哈哈一笑,提议出去看电影,她表示赞同。于是我起身先去洗了把脸,结账顺手接下收据看也没看塞进口袋。座位上空无一人,盘子酒杯亮洁如新。
暴雨停息。
缤纷的霓虹灯牌雨后显得更为透亮,那光像是能传递很远到达该去的地方。路旁的树叶铺了一地,偶尔又有几枚安详地坠落。
我漫无目的缓缓行走,不由开始分析那些话语的含义。凝聚起来的现实感仍未消失,随着记忆的重映,她的形象愈发凝实起来。
“知道你在此处寻我,我便来了。”
“彻彻底底的孤身一人。”
“那,现在可上来实感了?”
“怎么了解自己呢?”
“你这表述怕是有点过于抽象了。”
“活像翻滚旋转的云霄飞车。”
“不再认为我是虚无缥缈的?”
她的话语像是散落的珠子,需要我谨慎地连接起来。于是我仔细琢磨寻找一以贯之的通路。细想之下好像我一直是被动的一方,总是被什么引导着,她在指引我吗?但我越是思索越是感觉与其背道而驰——完全不得要领的领悟。我叹了口气索性坐在路边暂歇脚步。突然音乐传来。
Is this the real life
(这一切是真的吗)
Is this just fantasy
(抑或仅仅是幻觉)
Caught in a landslide
(被困于山崩地裂)
No escape from reality
(无法逃脱现实的牢笼)
Open your eyes, look up to the skies and see
(睁开你的双眼,抬头看看天空)
I'm just a poor boy, I need no sympathy
(我只是一个可怜的小孩,我不需要同情)
Because I'm easy come, easy go
(因为我总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Little high, little low
(时而高亢,时而低沉)
Anyway the wind blows, doesn't really matter to me
(风往何处吹,对我来说已经无关紧要)
To me
(对我来说已经无关紧要)
Mama,just killed a man
(妈妈啊,我刚刚杀了个人)
Puta gun against his head
(我拿枪指着他的头)
Pulled my trigger,now he's dead
(扣下扳机,枪响人亡)
Mama,life had just begun
(妈妈啊,生活才刚刚开始啊)
……
正是《波西米亚狂想曲》,皇后乐队的经典曲目。没有前奏,几个音节刚出来我便听了出来。我闭目合眼聆听这不知所来的音乐,演奏到歌剧部分时我睁开眼。马路对面的长椅上坐着一个人。他坐在街道对面的长椅上,面向我。他双手交叉,右肘靠在扶手上,左臂则放在腹前。他的上身后仰着,头部略向前倾,稍稍偏左——正是我常用的姿势。路灯从他的头顶照下,我看不清他的脸,又是命中注定一般的邂逅。
氛围感,奇特的氛围感。
他穿着同我一样的衣服。
*云霄飞车呼啸奔驰*
我听着皇后乐队这首堪称伟大的歌曲,一边数着面前的积水坑,不想考虑那人。
像是遇到世界上最紧急的事件,仿佛再晚一刻人类就会在旦夕,一辆黑色轿车携着尖啸驶来。激起的水花一人多高,结结实实拍在了我身上,至于此车离去的情景,我是不知的,彼时已睁不开眼。
我扯出一丝苦笑,闭着眼轻叹一声。真是狼狈,许久未得这番惨状。我突然涌起熟悉的挫败感,上次这般狼狈是在什么时候呢?好像也是浑身湿透,垂首默然。我警觉起来,好好想想,为何产生的熟悉感。嗯,那时我也是坐着,低着头,閉眼。我试着将视野扩大:我非是独行,旁边有一个人陪着。是谁呢?不行,死活想不起来。是在哪儿呢?周围有很多人来往……环境很嘈杂,气氛是……是欢乐的基调,怪事,我何以在欢乐的地方如此狼狈?有水滴下,顺着我捂住脸的双手。身侧之人递给我手帕,我没接。同时,吵闹的背景音突然停止。我从指缝间窥去,人们神色照常,并无任何变化。一滴水顺着手指流进眼睛,我突然像是被什么击中,随即某个关闭的开关复又打开——人群之声如潮涌起。她抱住我,惊慌地说:“你不要有事。”
发生什么了呢?我努力拼凑此地发生的事件:我和某个人来到这里,周围有许多人,他们在欢笑,而我却在此惊慌失措。眩晕感骤然袭来,闭着眼仍然感到世界在不停翻转,身体里蓦地腾起一种失重感,椅子地面全都不复存在,脸上泛起沉重的滞涩感。我紧紧地闭着眼,挤出几滴眼泪。灵光一闪,想起来了,我刚刚坐完云霄飞车。
一切都迎刃而解,此地正是城里最繁华的游乐园。而身旁之人,除了彼时与我热恋的妻,不会再有任何人。原来如此,原来我是坐过云霄飞车的。
我睁开眼,意识缓缓回归,《波西米亚狂想曲》早已演唱完毕,长椅上的人也消失了踪影。我掏出纸巾擦了擦脸,却不小心带出了另一件东西。白色的纸片飘到地上,我俯身捡起,看清上面印着的文字,然后纸片从我僵硬的指尖滑落。
种子是何时种下的呢?不,这已经不重要了。它始终蛰伏于葱茏一旁,等待时机,现在正是妙到毫巅的绝佳时刻。于是它猛地拔高,瞬间便长得粗壮无比,它以甩开肉眼的速度狂啸着成长。地下的泥土全被卷起,路灯被破碎的道路挤压扭折,长椅被抛向空中,又落下扣在地上。底面以此为中心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隆起着崩裂。转眼它已与大厦同高,粗壮较之更甚。于是众多高楼被挤压坍塌,或是连根带至空中折断再摔得粉碎。地面的崩坏一波更胜一波,但已看不清具体的情景。立足极高的夜空,只见晚灯的光芒逐渐熄灭。攀升、攀升,永无止境的攀升,在攀升中旋转,再旋转。眩晕感与失重感接踵而至。脸上泛起沉重的滞涩感,仿佛身下是飞速后退的轨道。终于冲出了地球,这个濒临破碎的行星,再无半点光芒可见,巨硕的植根从各个方向捆住它。立身于此,像是能觉察到陆地的板块在地下狠狠撞击。我陡然涌起一股窒息感,仿佛被捆住的是我而非这个惨淡的行星。身体变得僵硬起来,喉咙梗结着发不出声,我便这样定格着默然。攀升,继续攀升。下方的地球忽然碎裂开来,我也得以放松。植根们四处散开,卷上其他行星,剩下的这个——已经无法用任何词语称呼它——内部传来富有规律的震动,它想向外传递什么信息呢?漫长的时间过后,不,它已经脱离时间空间能够一般定义的范畴。总之此刻所见再非浩瀚的宇宙,举目皆是这嚣狂的植物——真的还能以植物称呼吗?——而我正依附其上,向外窥视。面前飘过一团碎裂的石块。我伸出手握住掌心。哦,正是地球,虽是碎裂但并未散开。作为毁灭的起始,这地球此刻在我手中却无一拳之大,原来我也已经脱离这个维度。小心观察这个破碎的地球,有一半已经完全崩坏,另一半依稀可以辨认出陆地的轮廓,只是也已不成样子。植根蔓延至前,盘成一团的末端缓缓展开,露出拳心大小的完整球体。我双手取过端详,它呈苍白色,其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环形坑洼,没有气层裹覆。
这正是月球。
我笑了,畅快至极的笑,歇斯底里的笑。笑得我站立不稳,笑得我涕泪横流。我精疲力竭,然后收敛仪容,就此飘浮着躺下,两手放至胸前,握着归于我的月亮闭目合眼。
我睁开眼从地上爬起,四周寂寥无人,月亮正挂于头顶。大概已经是午夜,没有任何营业的店铺。我坐在地上,不由从头考虑已经发生的事情:电话里邂逅的女人,无处找寻的约定地点,携着音乐两次出现的男人,以及复苏的记忆,关于我和妻。
感觉像是抓住了什么,它们有一个共性:在难以觉察到的角落藏着事情始末的接头,所以才被串联起来接踵而至。但是还差一点,最后差一点。
走,走起来,只要不留在原地徘徊,总会找到出口。我站立起来观察一番,朝着四周最暗淡无光的方向走去——我想它不会光明正大地在哪里显露身形。要去暗处,身在暗处才对光亮最为敏锐。
时而拐入扭曲的小巷,时而坦于宽阔的马路。我听凭指引一般在这陌生的城市穿行,不知走了多久,天色依然漆黑,月亮还是挂在头顶。我也全然感觉不到乏累——本就是凭着意志在行走,就无所谓疲惫。
前方的建筑愈发低矮,所见皆是一层两层的乡村式房屋,不见高楼大厦的踪影。回首望去也全然找不出自己的来处是繁华的城市这一事实的任何痕迹。越来越静,刚才萦绕耳边的风声、树叶声已倏然散去。似是瞬间被隐去了一切非是源于我自身的声音,耳中只剩下走路的哒哒声、衣服摩擦的沙沙声。片刻,我自身的关节也适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加入这场合奏。气氛沉重得仿佛在水下穿行。
路旁开始出现树木和作物,我尽量保持直行,迫不得已时才转弯,四周越来越黑,渐渐分辨不清植物们,只一团模糊的黑影围着我。
更深的黑暗渗进四周的环境,寂静缓缓注入我的四肢,我已是连路都分辨不出。看不见也听不见,就连脚下的土地也失去相应的触觉。迈步前进,迈步,前进,我机械地重复这一动作,意识逐渐模糊,变得一片混沌。而我自身,这一拥有客观性存在的颜色鲜明棱角突出的个体,正在此褪去色彩,隐没细节,变成简陋扭曲的线条,变成驳杂不清的形状。
这种状态自然不会有时间空间的意识,即使它们仍在外界流动。
音乐、威士忌、女人什么的早已统统忘记。但是不能停下,要行要走。
……
像是在幽深的海底泛出密集的波纹,黑暗开始摇曳,然后退去。这时刻仍是午夜,我正处于密林之中,树木缝隙中可以看出月亮仍挂于头顶之上,这月光分外清朗。脚下是出林的小路。曲折弯弯不知绕到何处。五感变得通畅,身体机能大都已归于原位。林外有什么在等我,我能感觉到。
拐过几个弯,竟然就出了这林。迎面而来的是风,这凉爽湿润的风吹得我甚是抚慰。随后而至的是水声,我望向左边,不算远的地方失去了道路,那边像是临着一片海。出口右侧站着一位并不陌生的人,她早已在此。
“找得我好苦。”我如释重负。
“确实难为你了,怎么过来的?”
“走,脚步不停地走,在光亮处走,在阴暗处走,精力充沛时走,疲惫不堪也走,信念坚定时走,彷徨动摇也走。坦白说,找到这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技巧,无非是侧起耳朵眯起眼睛,仔细辨别方向,外加耐心地行走。”
“呵。”她轻笑一声,“确实非同一般。”
“这是哪里?”我抛出疑问。
“城市西郊,出了这片密林,再往西是一片海。”
我沉思片刻:“那海可有名字?”
“啊?嗯,名字吗?想来海边的居民确有对其的称呼,不过,我并不知晓。”她饶有兴致地略一挑眉,“怎样?”
“我在考虑是从摇滚乐还是爵士乐里取一个名字。”我沉声应答。
“哈?这种事怎么想怎么荒诞吧,虽然,呃,放在你身上还算合理。”她无奈地摊开两手,又说,“喂,你总不至于叫它什么鹰后(Eagle Queen)吧。”她抱着胳膊微微蹙眉,转而一脸古怪地眯起眼睛盯着我,这表情分明在说:要是敢取什么奇怪又没品的名字,可饶不了你哦!
“想好了,还是叫芝华士吧,我们都喜欢。”我略一摆手,哈哈一笑。
“哦,威士忌吗?作为海的名字倒也有趣,哼,饶过你了。”她爽朗地笑笑,拍了拍我的肩膀。
这般荒诞又愉悦的对话带给我一种错觉,好像我们各自靠在卧室的床头,打着电话彻夜长谈。但是言语至此,我们的默契似是用到了尽头,双方再讲不出俏皮的玩笑。我凝然不语望着海,她也收敛仪容望向那边。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纸片夹在指尖,低着头反复摩挲。
她做了一个深深的,深深的呼吸。
我把纸片揣回口袋,须臾又掏出来。
“舍不得吧?换我也一样。”她语气平和。
“唉。”我吟出长长的叹息,“你这一走,我非常寂寞。我……不……唉,说不好啊。”我搜肠刮肚却找不出合适的话语,侧过脸兀自凝視着密林的深处。
“可还是要走。”
“是这样啊,不走不行。”我最后看了一眼纸片,遂将其递出。
我别过头去凝视被月光照得纤毫毕现的地面。她没有接过,她走上前来伸出手抚摸我的额角,接着掠过我的脸颊,手指又滑又凉。“往上走,那里是犬男最后的居所,也是你此番久寻之处。”她不胜哀婉地低声慢吟,像是在颂诗,又像是在祷告。
我闭上眼,喉咙梗结着挤出一声低沉颤抖的:“好”。
再睁眼时,她已然离去。我松开手,纸片飘落在地。
是一张结账收据,上面写着:单人牛排套餐,168元。
犬男……犬男这个称呼有些熟悉。想起来了,几年前有过一条新闻,男人在一次意外中失去所有家人,只得和家中的老狗相依为命。可意外后不久,老狗也寿终正寝。男人最后发了疯,把自己当作了狗,白日里蹲坐在海边望远,夜晚不知在何处就眠。
看来就是这里了,不远处正有一栋三层高的楼房,已不知荒废了多久。从这个角度看去,楼房和月亮都在我的对面,一上一下。
妻觉得犬男异常可怜。此新闻也造成了几天的热点话题。噢,我当时还买了地图,准备来此地祭慰他。因为新闻播出后不久,犬男被发现死在海边的山崖上。
这样面对惨白的荒楼,竟没有任何畏惧感。在陌生城市西部海边的荒楼前,我竟感到归家般的宁静。月亮已完全被荒楼挡住,与楼同高地树立在一旁。月光之下,树叶斑驳闪现,烁如繁星。
惨白的月楼,斑驳的星叶,这便是我所寻得的物语吗?
荒废的楼里自然杂乱不堪,也不知是哪个有钱人于此盖了独居的小楼。置下诸多家具又弃之而去。乱固然乱,却并非没有净土。
一顶被灰尘掩得看不出颜色的帐篷立在角落,两米之内没有任何杂物,孤单得像是指引航向的灯塔。帐篷内有几张堆得整整齐齐的垫子,看来是犬男所留。纵使失去了作为人的意志,也还是守着自己的一片净土吗?我想象着他在此蜷身酣睡的场景,突然很想吸烟,虽然我已戒了三年。
二楼三楼并无值得留意的东西。我摸索着来到楼顶,沾染一身尘土。
这里倒是空空荡荡,也干净一些。我挑了块地方躺下,枕着胳膊望天。
今晚的月亮只有一半,恰是下半。它一半得正好,好像有人精密计算后齐刷刷砍去上段,剩下那半个便悬在这里,皎洁非常。
月亮固然优美,但不可凝视过久。我闭目合眼,任凭夜风拧动发条。
姿势定格各居其位的舞伴,神色相异不知去向的女人,矜持典雅安然沉眠的唱片,那里是我的居所,一切都形影相吊,缄默不语。在早晨卧室的角落,在傍晚树边的灯下,在午后乐园的长椅,封存的记忆如窒死的海豚浮在半空。恬静的灯光照亮冷清的餐桌,庞大的虚无啃噬追寻的小路,无名之海吟诵着远古的歌谣,这都是我,我超越了自己的形体,挣脱自己的遗传物质,组成这个新世界。于是行人倒在沙漠,勇者葬身雪山。游乐园里萦绕不安和思念,陌生的城市撒满没有内容的纸片,犬男盘蜷身子枕臂而眠。月球膨胀又冷缩,树木参天又枯朽。我透过手掌望见月亮,而我体内的血液,正如云霄飞车呼啸奔驰。
有人轻声耳语。左边说:你不要有事。右边说:可还是要走。
我睁开眼,月亮已从树梢移到枝间。没有什么我能做的,我想,再没什么需要我的了。
那就睡觉吧,在黎明到来之前,正可以好好睡上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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