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康锡匠 从无处不在到无声无息
2023-05-30雷虎
雷虎
在大家印象中,手艺是个行将就木的行业,但在浙江省永康市一个名叫芝英的小镇,却有人凭着锡器这古老而小众的手艺成为亿万富翁。今天故事的主角,不是亿万富翁的传奇,只是普通手艺人的故事。
以前,在食品保鲜技术不发达的年代,锡器因为优良的密封性能,而成为盛放食物最重要的容器。锡器“盛水水清甜,盛酒酒香醇,储茶味不变,插花花长久”的特性,自然逃脱不了“工匠之乡”永康工匠的火眼金睛。
不知从何时开始,永康人生活中,锡器已经成为必不可少的工具,永康工匠中,也以锡器艺人最为普遍。如今,各式塑料制品已经占据了永康人的生活。但永康手艺人还得生存下去,于是各式各样的锡器工艺品便成为永康锡匠们的新宠——永康工匠一直以来都服务于生活,也一直跟随生活而进化。
成为富翁对手艺人来说,只是小概率事件。对手艺人来说,如何靠做手艺体面地生活,才是最普遍的问题。
永康工匠走四方,无康不成乡
带我们寻找永康锡匠的是一位永康的年轻人。他指着永康大街上的大小宾馆说:“如果前几天你来永康,宾馆都没得住。因为前几天这里举办五金博览会,整个永康宾馆都爆满!”
这时,我才反应过来,我要采访的锡器,也属于五金的范畴,遂问道:“那永康那些老锡匠的锡器,应该卖得很好吧!”
小年轻摇了摇头:“五金博览会是面向全球的,他们做的那些老古董,永康人都不用了,哪拿得出手!现在永康的五金,锡器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我不再说话,假装往车窗外望以化解尴尬,窗外市政宣传标语一闪而过:永康工匠走四方,无康不成乡!
我们来到了永康工匠的家乡,但眼前却不是工匠之乡应有的模样:印象中,锡匠村应该泛着金属光泽,锤击之声不绝于耳。但这村子,贴着瓷砖的四层小楼反射著刺眼的阳光,四处静悄悄,让人想起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锡器在永康人的生活中,原本只是放干货的容器。
我们进入了一条“非主流”的小巷,说它非主流,是因为小巷两边在视觉得上很不统一:一边是贴瓷砖的四层楼房,一边是低矮的红砖平房。待走进小巷后,却呈现出很主流的工匠气息:巷子两边摆着几盆花,路中间躺着一条狗,“叮咚,叮咚”空中飘荡着熟悉的锤击声。
我顺着锤声往前走,发现前方路左侧有一扇半开的门,门前坐着位大叔,大叔围着围裙,怀里抱着只锡壶。他左手拿着壶,右手拿着砂纸,当左手的壶遇见右手的砂纸后,锡就绽放出金属的光亮。
看到有客人拜访,大叔停下了手上的活儿。他往屋内吆喝了一声,屋内的锤击声戛然而止,走出一位围着围裙的大爷。大叔名叫章荣富,今年五十八岁,是这家锡器作坊的主人,打锡已经四十六年;大爷叫不出名字,今年已经七十多,是章荣富的师父,打锡已经六十年。
章荣富既不是工艺美术师也不是锡器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传承人。甚至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因为永康锡器行业不紧气,他曾经不做锡匠,变成倒卖锡料的锡商。最难能可贵的是:在做锡商实现财务自由后,又重新拿起锤子,成为了一个两眼不闻窗外事的锡匠。
章荣富把我们带到作坊的会客室。会客室似乎很少有人来,只有一张大桌子和两把脏椅子,桌上摆满了章荣富打的客用锡器,章荣富用围裙擦了擦椅子后,我们俩人坐下,章荣富开始讲自己的故事。
章荣富说,芝英因为田地少,靠种田没办法活命,因而自古以来,芝英人都练就了一身靠手工闯荡江湖的本领。村里家家能敲铜,户户能打锡。村里的男孩通常十三四岁,就开始跟着家人跳着货担外出谋生。章荣富十二岁那一年,刚读完小学,父亲就挑着货担牵着他外出打锡。他学艺三年后,在十五岁那年,就开了自己的锡匠铺,为各家各户打制各种锡制生活用品。
整个金华地区,都有用锡器做嫁妆的传统。从十五岁自立门户开始,小锡匠章荣富就独自在外,开锡匠铺靠打锡嫁妆养活自己,这一漂就是八年,直到小锡匠二十三岁,婚期将近的那一年。
按永康风俗,结婚时女方要出锡罐一双,烛台一双,酒壶一对,做嫁妆见证婚姻。但女方家贫,拿不出来。小锡匠就带着徒弟,起早摸黑敲了一个多星期,又请来雕花的先生,刻字敲画。先生不识字,就把字当花来敲。锡器完工,字也刻好,婚期也到了。小锡匠在大婚前夜,头顶月光,给新娘送去了嫁妆。
三十多年过去,芝英从家家户户打铜敲锡的工匠村,变成家家户户四层洋楼却无人住的空巢村。章荣富也从游走四方的小锡匠,变成工匠村最后的老锡匠。唯有当年见证婚礼的锡器上的字还完好如初——园林到日酒初熟,庭户开时月已圆。
从结婚嫁妆到定制礼品
如今,芝英的锡器家族作坊绝大部分都被现代工厂替代。手工的铜、锡器没有竞争力了,绝大部分锡匠都改行了,只剩下一些无法成为流水线工人的老匠人,还会留在家里做一些手艺。曾经有十来年时间,章荣富也转行做了锡原料生意。十二岁学打锡,十五岁开锡铺,但打锡几十年一直只能勉强糊口,章荣富在锡器上赚的第一桶金,不是靠打锡,而是倒卖锡原材料。
章荣富说村里首富原来也是位老锡匠,改行做锡原料生意后短短十多年,资产过亿。章荣富重新做回老本行,是因为小儿子章吉。
打制锡器的工作台。
章吉大学毕业后,决定回到永康创业。永康是五金之都,如何在众多现代化五金企业中脱颖而出呢?章吉想到了老爸的老手艺,正好此时章荣富也有捡起老手艺的意向。父与子,在打锡这件事上,一个看到利,一个看到艺,两代人因为锡器而变得空前默契。
锡器在永康人的生活中,原本只是放干货的容器,是个小众得不能再小众的行业。现在,锡器连永康人都不用了,要想在这个细分领域创业成功,就必须不断拓展锡器的边界。章吉认为,锡器用来做嫁妆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他认为锡器最大的特点是本身是贵金属,而且有极强的密封性。章吉决定把锡器变成定制化纯手工的茶器和酒器。
要做锡器茶具,章荣富最开始是拒绝的。因为,在章荣富看来,锡器不仅仅是一种容器这么简单,锡器传统嫁妆更多的是种象征意义。对锡嫁妆的看重,更多的是代表着一种婚姻家庭观。就好比如锡嫁妆中的锡器夜壶:如今,虽然锡夜壶没了实际用途,但做锡嫁妆时,永康人还是习惯打一只。老一辈锡匠都认为打锡夜壶,比打锡茶具体面。很多老人强调,嫁妆,房子、车子、票子都可以不要,但锡夜壶必须带着走。
章荣富原本对章吉那一套不感兴趣,但没想到章吉自己设计了一套锡器茶具,只把设计图放到网上,就订购了几十套,比自己以前挑着货架走村串巷打一年锡卖得都多。章吉经常会设计出一些稀奇古怪样式的锡器让老爷子制作,希望让他的审美与现代和国际接轨。但老爷子觉得这些不对胃口,除了学会了书法,其他的都拒绝。
“我就是个锡匠,你让我会审美,又让我会设计,到头来我反而不会打锡了。”章荣富还是希望做个传统的锡匠。但传统的锡匠,每天都感受到现代的儿子带来的压力。“好好的锡器,光滑亮泽不是很好看么?搞不懂现代人什么审美,硬要把磨好的锡器,用锤子敲得千疮百孔。做的人费劲,买的人费钱!”章荣富拿出七十岁老师傅刚敲好的锡器批判儿子。
章荣富打制的锡器茶叶罐。
在他们那个年代,锡器是以光洁为美的,最多打制锡器的工作台。请个师傅在上面刻几行字或者敲几幅图案。以前,章荣富打的锡器,是一种实用器,主要在金华市境内流传。但重做锡器一两年后,社会风气突然变了,手工突然变成了时尚。现在打的锡器,被小儿子通过网络销售到全国甚至是世界各地。其他地方的人,可不是用锡器来做嫁妆见证爱情,绝大部分锡器都成为摆件。因而如今章荣富打出来的锡器,要符合大众的审美。章荣富意识到,打锡这个行当,玩法已经变了。于是把家族作坊的大小事务都交给了小儿子,自己安心做个锡匠。
大儿子章成老实稳重,章富荣觉得他像自己,是个本分的手艺人。就让老大留在自己身边,把自己一身手艺,能教的全教了。看着一直闭门在家打锡的大儿子,章荣富总觉得有哪儿不对,但又挑不出毛病。只能一直嘀咕:“我十二歲就跟着父亲挑着货担就出去打锡了,十五岁就在外面开了自己锡铺!”他觉得,儿子老呆在自己身边,永远没办法成长。但这个世界已经完全变了,以前锡匠要挑着货架,上门给别人打锡。现在,只需要把锡器拍几张照片放到网上,自然有人找上门来。
锡匠还是锡商,向左还是向右
章荣富对两个儿子有明确的分工,小儿子章吉做锡商,在永康市居住;大儿子章成做锡匠,和自己一起守着家族作坊。
小儿子章吉负责锡器的器型和纹样设计,每次都会拿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器型和图案让章荣富敲,这些造型很多都是章荣富闻所未闻的。对于传统的永康锡匠来说,他们一辈子只会敲几种器型和几款纹样。这样型制,要么是身边有这样的模版,要么是以前师傅教的。工匠绝大部分只是在原有器型的基础上微调,基本上不会做大的改动。但传到小儿子章吉这一代,看一部电影,参观一次博物馆,就会设计出天马行空的器型。
章荣富内心很矛盾:一方面,他觉得既然是打锡,那打锡就应该有锡器传统的技法和型制;另一方面,他又觉得传统的锡器都没有人用,再按传统的路数打下去,这行迟早都会没了。
打锡器时的原材料。
打锡器时用的工具。
章荣富说,他现在的做法有点中庸:他努力把自己会的所有技法和图案,都教给大儿子章成。然后等章成成长起来后,自己和弟弟对接打新式的锡器。自己还是按老方法打自己的锡,管他有没有人要!
今天,为了教章成打几款传统永康锡器造型,章荣富把自己当年给妻子打的嫁妆搬到作坊。虽然已经被小儿子市场化的思维洗脑过很多次,但章荣富的审美还是很顽固,始终觉得传统的图案耐看。
打锡是一项辛苦的工作,每天与噪音、粉尘、火焰相伴。从十二岁开始,这样的生活章荣富已经过了四十多年。但现在村里已经找不到几个年轻人愿意接这个班了。年轻人耐不下性子,还嫌老锡脏,章荣富只能请了几个年龄大的老师傅,支撑起锡器作坊。老师傅们年龄都大了,出活儿少而慢。再加上他们也只会敲“不合时宜”的传统器型和纹样,能分给他们的活儿也少。因而几个老师傅都是临时工,平时在家带孙子,当章荣富接到订单后,招呼一声,这些老工匠就拎着工具拍马驰援。
老艺人穿着围裙抱着锡壶细细打磨,就像老太太在纳鞋底,往往一坐就是一整天。以前是没人愿意请这样的老师傅上门打锡的,但现在世界变了,老师傅们只要坐在家里慢工细活,喜欢手工锡器的人甚至不远万里登门订货。
给儿子讲解完之后,父子俩又小心翼翼地把嫁妆拎回家。父子俩拎着老锡器在村庄小巷穿过时,经过邻居家看到墙壁上竟然画着一幅名为《插秧》的宣传画,章荣富觉得有点感伤:这里是农村,但早就不种田,如今孩子们了解插秧还要通过这些壁画。
以前,锡器是永康人的生活必需品,现代科技已经让绝大部分锡器退出了舞台。但章家还保持着传统,家里挂着祖宗牌位、供奉着财神。每天,章荣富都要在财神爷前换一对红蜡烛,上一炷香。章荣富觉得,只要供奉祖宗和财神爷的传统还有,他就能靠打锡的手艺混饭吃。“点蜡烛时,总不会不用到锡烛台吧!”
村里靠打铜刻锡,出了亿万富翁,章荣富也凭借打锡轻松年入百万。章荣富毫不掩盖自己的富裕,脖子上戴着玉石项链,手上绕着红木手串。唯一不改的习惯是每天都回家吃饭、和邻居们喝点小酒。酒壶还是自己结婚时打的锡壶,但酒杯早已变成了新式的锡杯。
邻居们看到我们后,拿起老锡酒壶给我们倒酒。章荣富见状连忙阻止说:“这是老锡壶温的酒,大家都说老锡壶含铅,你敢倒,他们还不敢尝呢!咱们自己尝尝就行了,反正也是一把老骨头了,喝了这么多年都没中毒!”
说完,章荣富拿出酒瓶,往新锡杯中倒酒给我们尝,边倒酒边说:“以前,锡的炼制工艺不过关,所以老锡器,或多或少,都含一点铅。但现在好了,工艺先进了,锡器中已经完全没有铅残留了,你们可以放心大胆用了!不过,真的挺可惜,用老锡壶温酒,那样才够地道,可惜现在的年轻人都没这个勇气,也没这个机会尝了!现在,会做这种老锡酒壶的锡匠,恐怕没有几个喏!”
章荣富年轻时,挑着货箱走南闯北,最大的理想就是回家能盖栋平房,在家开个打锡作坊,和全村的锡匠拼手艺。如今,他花三年时间就盖起了四层楼房,还专门买下地皮建起打锡作坊。但这却成为锡匠村最后的打锡作坊,他再也找不到和他拼手艺的锡匠。靠打锡盖起的四层楼房,除了大儿子偶尔住住,其他时间只有和老伴两人守空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