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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道泱泱是怏怏

2023-05-30赵月斌

百家评论 2023年2期
关键词:乡土文化

赵月斌

“青年文学评论家”栏目编前语

党的十八大以来,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高度重视文艺工作,作出一系列重要论述和指示批示,为新时代文学事业发展指明了方向,提供了根本遵循。在面向第二个百年奋斗目标、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强国的关键时期,要推动新时代文学高质量发展、推动全省文学事业由“高原”迈向“高峰”,就要大力加强青年人才队伍建设,为青年提供茁壮成长的环境和条件。

青年是民族未来的建设者,是新时代文学发展的生力军。为进一步建强全省文学评论人才队伍,团结、引导、发现、培养、扶持文学评论新锐力量,同时进一步加大对山东省第三批签约文学评论家的培养扶持和宣传推介,本期起,《百家评论》开办“青年文学评论家”栏目,以小辑的形式重点推出优秀青年文学评论家及省签约文学评论家文章,力图以专业的品格、精良的内容、新锐的思想反映青年创作、研究和评论的样貌,搭建起广大青年文学评论者和省签约文学评论家更加开阔、斑斓的新园地。我们衷心希望,“青年文学评论家”能够成为展示优秀青年文学评论队伍的一个良好平台,发挥评论导向作用,营造良好学术氛围,推动文学评论工作健康发展。

内容提要:王玉珏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泱泱》写了三个农村青年成家之后的成长故事。这部作品着眼于当下现实,通过具体人物的命运波动去体察“泱泱”之下的小民之心。但是窦村“三兄弟”的成长故事实为“停止成长的故事”,他们的“成长”反而暴露了先天不足之症。因此《泱泱》的小说人物,尤其是男性主人公,都有一种反城市文明的倾向,三兄弟都是乡土文化的遗产,如果不作脱胎换骨的改变,只会被现代世界淘汰。

关键词:王玉珏 泱泱 乡土文化

《泱泱》(刊于《芳草》2022年第3期,济南出版社2022年出版单行本)是王玉珏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泱泱,指水势浩大,气魄宏大,或云起之貌。单看题目,会以为是一种指向宏大叙事的大部头,实质却是一部体量轻巧的小长篇:总共十几万字,写了三个农村青年成家之后的成长故事。

按照小说设定的时间线,三个主人公大致出生在1985年前后,故事开始时(2011年)皆是接近“三十而立”的成年人。既已成年成家,与“成长”何干?所谓“成长故事”,似与情理不通。从这三人成家后的行为表现来看,当然也可把“成长”换成“奋斗”“竞进”之类更加积极、主动的界定,就像路遥的小说那样,毕竟《泱泱》也是写了三个年轻人在各自人生的“紧要处”走出的最要紧的几步,他们都有自己的“目标和追求”,也都作出了相应的努力,结果,一个(窦明翰)走了弯路,像高加林那样又回到了原点;一个(窦明亮)持守正道,像孙少平那样走上了“出息”之路;还有一个(陈东城)走错了“岔道口”,像骆驼祥子一样走向堕落,甚至自绝于世。这样的故事简直就是《人生》的加长升级版,是《平凡的世界》新传,或是《骆驼祥子》的转世轮回。很显然,作者试图以同一个村庄的三个“发小”,来讲述“城乡一体化”“泱泱时代大潮”这一大背景造就的不同人生。无怪乎小说的封面会贴上“八零后一代视角和经验下的‘城乡中国”这种宏大的标签,如此,《泱泱》大可解读为一个“时代+人生”的社会学报告,让读者看到“大潮”之势浩浩汤汤,不可忤逆,如不顺应潮流,争做勇立潮头的弄潮儿,就可能成为“病胎里的产儿”,抑或“个人主义的末路鬼”。但是,认定某某作品表现(颂扬/批判)了一个时代、一段历史固然也是行之有效的神奇话术,却往往只是看中了空泛的表象,忽略了大背景下的生命个体,以及与之关联的细小微末:那泱泱大潮中最应关注的还是一个一个的人。所以,我们完全可以卸下种种非文学的负赘,只是把《泱泱》看作一部无关宏旨的个体叙事,通过具体人物的命运波动去体察“泱泱”之下的小民之心。

之所以把它当成一个关乎个体发展的成长故事,是因为小说的三位主人公出场时虽然都在二十五岁以上,自我意识好像并未觉醒,心理上甚至还停留在懵懂孱弱的童稚状态。作为走上社会多年的成年人,不当冒失莽撞,也不该老于世故,而是得到了一定的历练,习得了一定的人生经验,对其自身处境应该具备清醒的认知,能够理智地应对迎面而来的风雨波折。但是从他们的表现来看,却都像刚出壳的雏鸟,根本不知道如何应付外面的世界。所以《泱泱》的三位主人公,如同民间故事里的“三兄弟”:他们先后出门学艺,各自遭受一番生活的锤打,心术不正、投机取巧的老大老二皆告失败,最后还是吃苦耐劳、脚踏实地的老三胜出。然而他们的胜负成败,给人的感觉却都不甚了了,即使最终的赢家,也实在没赢出什么名堂,只不过是没像另两位那样倒霉而已。

小说里的窦明亮就是那个幸运的“最小的孩子”。这位“剩在了村里”,“守个破作坊”不撒手的留守青年,自小跟随五伯学做薄荷糖,可这手艺又苦又累越做越不挣钱,其他师兄弟全都不干了,唯独他坚持下来,成了非物质文化遗产窦氏薄荷糖的第七代传人。小说里有句话:“窦明亮的时代结束了。”在这个糖分过剩、不可方物的时代,哪还有一颗薄荷糖的位置?更何况小小的窦村也是城市化进程的一部分,眼看就要消失在不可抗拒的洪流中。别人出去打工、进城买房,为下一代积累奋斗资本,窦明亮却像击鼓传花的倒霉蛋,偏偏抱住烫手的大包袱不撒手,还要打着百年的招牌把“窦氏”老糖发扬光大。正常情况下,“窦氏糖王”的手工薄荷糖只会日渐式微,难有绝地重生的机会。但是命运偏又青睐走窄门的人,让窦明亮因“太轴”而得福,赶上了乡村振兴的大好形势,穷途末路的薄荷糖成了受到青睐的香饽饽,竟然被包装成了一种文化情怀,甚而漂洋过海,去征服那些发明了巧克力口香糖和可口可乐的人。于是窦明亮收到了平生最大一笔外国订单,一下子售出两万斤薄荷糖。原本乏人问津的没落之物,突然间变成了出口创汇的好东西,对于不识时务的窦明亮来说,不啻土鸡变成了金凤凰,倒霉蛋变成了“幸运儿”。

再看窦明亮的远房兄弟窦明翰。按说他在世俗层面上是“三兄弟”中最接近“成功人士”的一个:作为农村孩子,考上了名牌大学,又考上了国家公务员,在省城安了家娶了老婆,年纪轻轻就成了省部级老领导的秘书,正常情况下,只要他安安稳稳不出差池,就算慢慢熬,也能一步一步爬到一定位置,成為光宗耀祖的高级干部。但是因为和妻子出身地位悬殊,他总有一种无法克服的自卑心理,甚至正常的夫妻生活都难以为继,因此一度想要摆脱强势的妻子。所以当老领导调任北京时,他也以借调的方式随之前往,希望择机留在北京,以此提高身价,也在妻子面前找回自信。悲催的是,他的梦想非但没有实现,还替老领导的儿子背了黑锅,受了处分,被退回原单位,无奈只好自寻去处,到山区贫困县挂职乡镇干部。出乎意料的是,当他跌至人生低谷,铁了心要离婚时,妻子反倒不离不弃,还要给他生孩子。于是,窦明翰的人生重新走上正轨,拥有了和谐的三口之家,过上了稳稳当当的幸福日子。

“三兄弟”结局最惨的是陈东城。他也是五伯的徒弟,但不如窦明亮安分,几乎就是那种好吃懒做、朝三暮四的乡村二流子。他的优势大概就是长相,也因此惹下风流债离家出逃,到北京混世界。又因长得帅,会献殷勤,得到女老板的赏识,很快从小区保安升为物业经理,让他感觉“天生和北京就有缘”,打定主意要成为北京人。所以,他不惜抛妻弃子,果断离婚。然而,当他要跟女老板“精神抖擞地面对新生活”时,人家却转头和前夫复婚了。这让陈东城的“北京梦”轰然破碎,刚膨胀起来的心理瞬间崩溃,于是烧炭自杀,死在了北京。

表面上,随着“窦村—省城—北京”三地的空间转换,“三兄弟”的“学艺”故事也产生了截然不同的三种走向:命运果然公平,经得住考验的人好运自来,经不住考验的鸡飞蛋打,归根结底诚实劳动最光荣,努力奋斗最幸福。单以个人的成败、结局来看,他们的遭遇、下场诚然跟社会形势、时代进程密不可分,时势造英雄,也制造混蛋小丑,就像陈东城的悲剧,也可以说是“新生活”的巨大压力造成的。由此我们完全可以把“泱泱”解读为势不可挡的时代大潮,城市化、全球化画出的大饼或者“小目标”,有可能把人变成龙,也可能让人变成虫。成“龙”就是皇天不负有心人,成“虫”就是造化弄人,反正都是“命运”的试炼,是大环境、大背景使然。可是从“三兄弟”的故事来看,所谓公平的“命运”,又似乎和命运无关,他们的幸与不幸,成与不成,难道不都是自己造成的?他们的“命运”,难道不都是自己一笔一画写出来的?

“吃一条河的水长大”的三兄弟,有着相似的成长体验,又似乎带着相似的“症青”基因——就像该熟不熟的大豆,到了季节依然枝青叶绿,即使结出了豆荚也都有荚无实或籽粒瘪烂——虽然都已成年,且有一定的社会经验,可是一离开窦村那条河,来到村外的世界,他们就成了笨手笨脚的大头娃娃,好像只能停留在生命的初级阶段,根本不具备继续生长的能力。就说窦明翰,算是三兄弟中“赢在起跑线上”的一个,他的信条是“人往高处走”,可是到了省城,娶了个高冷老婆,当上领导秘书之后,似乎就放弃了一切主动权,在家如外人,在外如过客,不积极地改善夫妻关系,也不积极地争取个人进步,去不去北京,他找领导的儿子拿主意,回不回原单位,又是由领导儿子定夺,只有一次,他喜欢上一个女孩,甚至动了另成新家的念头,可是领导儿子一句话,他就主动放弃,让蠢蠢欲动的“爱情”化作了泡影。只有放弃是主动的,忍受是主动的,他接受的所有事情,几乎无不被动,包括让他受的处分也是替领导的儿子担责。作为丈夫,他和妻子形同陌路。作为领导秘书,竟也需要领导的儿子当掮客。这样的冤大头冤吗?一点不冤。只能说明他不仅在夫妻生活上无能,在工作上也缺少起码的沟通和行动能力。这样的人竟能当上部长秘书,大概只有在小说里才有这种可能吧。所以,窦明翰会从北京折戟而返一点也不意外,他的命运在很大程度上固然是“领导的儿子”造成的,但是能把自己的前途甚至身家性命像押宝一样押在一个不靠谱的官二代身上,不是咎由自取又是什么,这跟“命运”有什么关系?

不过要说咎由自取,放在陈东城身上可能更贴切。这个被北京征服也被北京抛弃的“新骆驼祥子”,是三兄弟中最有主意、最能决断、最会见风使舵的人。他自小丧母,父亲是酒鬼加赌鬼,从小吃尽苦头,长大惹是生非,怎么说也尝过不少世态炎凉,应该是识时务,知进退的。就像一旦吃上了女老板的软饭,他就立即回老家离了婚,他知道狠下心来舍小取大,知道关键时候就要拿得起放得下。可是令人不解的是,当女老板突然变卦,放了他的鸽子,他竟一下子失去了活下去的兴趣,干脆一了百了,自杀了事!这人不是初出茅庐的傻白甜,抗打击能力怎么会如此之弱?他不是那种为了爱情不要命的人,也不是羞耻感爆棚因为自尊、愧疚而无颜苟活的人,所以他的自杀非但不显沉痛,反而有点滑稽,只让人感觉反应过度小题大做,失去一个女老板不值得死,失去一套大房子不值得死,就算失去所有的身家也不值得死啊!那么,他的死并非殉情殉利,而是殉了他所热爱的北京:为了永远留在这里,他才要选择死在出租房,因为“死过人的房子十年八载别想租出去,更卖不出去”,他死后可以“永远在这里住下去,没人来跟他抢”。对此不得不承认陈东城心思长远,算计周密:就算生不能做北京人,死了也要做北京鬼。可是,对于讲求实用理性的国男来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不一直都是颠扑不破的古训吗?一个人要赖在北京难道只能变成鬼?所以陈东城生如蝼蚁,死如鸿毛,根本没活出成年人该有的样子。

只有窦明亮,似乎只有咬定薄荷糖不放松的窦明亮是值得的。他没有离开窦村,一直都是“土头土脑的乡下人”,虽然靠做糖成了“糖王”,是一小手工业者,但还是无改其農民身份。农民的本分就是安土重迁,所以窦明亮也格外“本分”,甚至是一个虽抱残守缺(当然也可以换一种说法叫“抱元守一”),但精诚所至,终于“大功告成”的成功人士——最有力的证明便是跟北京的几百架飞机签了订单,把“窦氏薄荷糖”卖到了天上,卖到了全世界。如果忽略掉现代工业文明的大趋势,薄荷糖熬制手艺或可算作一种“祖传秘方”的传承。但是放在全球一体化的大背景中,要让小小的薄荷糖冲出窦村甜翻全球,又似乎有点以康瓠为宝的味道。拿这种农耕时代的简陋“遗产”担当乡村振兴的大任,实属赶着小马拉火车,其精神或许可嘉,但也只是名不副实的面子工程罢了。窦明亮改变不了薄荷糖的尴尬处境,薄荷糖也不可能把他变成现代企业家。大家只不过需要他的薄荷糖提供一种假象而已。所以,这个获胜的“最小的孩子”不过是一时侥幸。更何况——“获胜”之后的窦明亮还干了一件“鬼迷心窍”的大事:甲方购买的只是他的产品,并非他的品牌,他卖出的薄荷糖只是为人代工,他心有不甘,便在每箱产品里都悄悄撒了一把标有“窦氏”商标的薄荷糖。乍一看,这是多么富有创意的英雄行为啊,既赚了钱,又偷偷找回了一点自尊,简直堪称兵不血刃的荣誉之战。他知道此举不妥,有风险,但也估量到风险很小,所以“愿意赌一把”,事后证明他赌赢了,产品验收合格,货款很快到账,他的“窦氏”果然暗度陈仓,飞到了世界各地……因此,窦明亮成功地买了房子,成功地迎来了更多的“好事情”,这种挡不住的成功似乎足以证明“最小的孩子”最有福,窦明亮似乎足以成为“三兄弟”的成功楷模。但是假如把他放到正常的商业规范中,那种“鬼迷心窍”的小聪明却背离了最基本的契约精神,这种违反合同的不法之举即便侥幸成功了,又如何长久?如果他有更长远的商业头脑,怎么就不可以把“代工”做得风生水起?只可惜,这个“最小的孩子”虽然做成了国际生意,思想上却没有和国际接轨,仍停留在狭隘的好强使气的名分之争中,结果反而可能是“三兄弟”中赌性最大,输得最惨的人。

他们为什么会输?因为都没有长大,因为都没有摆脱小农意识成长为具有自立精神的现代人。受过高等教育、跻身精英阶层的窦明翰,念念不忘“人往高处走”,本身就是一种庸俗的等级观念在作怪。北京就是高处,窦村就是低处?部长就是高处,科长就是低处?因为没有起码的平等观念,他才会在妻子面前自卑,在领导面前胆怯,在老乡面前又会充大;因为没有一个清醒独立的自我,他才会依附于领导,依附于领导的儿子,依附于“高处”的一切。比之于窦明翰,陈东城的境界显然更低,个人追求更局限在物质层面,所以一离开窦村,就像井底之蛙跳进了大江大河,尝到一点甜头就以为吃准了整个世界。故而当他遇到了财大气粗的田老板,便以为撞到了舍身菩萨,以至于把后半辈子都赌到了她身上,结果就是输掉了自我,输掉了性命。作为一个不失体面的农民工(水电工-物业经理),陈东城显然还没完成由农民向市民转变,那种身为农民的“原罪”让他无法成为老板的同事或丈夫,更无法成为一个不依附亦不跋扈的独立的个人。至于窦明亮,本就是“在地”的农民,他身上更有根深蒂固的农民性。对他来说做糖和种地一样是祖传的生计,而且别有一种传承国粹的优越感,所以他会把做糖和做人叠加成一种使命担当,会把一单国际生意做成一个人的绝地反击。说到底,还是距离现代商业文明很远的“小农”,还是那个为赌一口气不惜搞砸一切的“最小的孩子”。

所以窦村“三兄弟”的成长故事实为“停止成长的故事”,他们确是“出门学艺”,可惜都没有学到安身立命的真本领,反而暴露了先天不足之症。窦明亮-陈东城-窦明翰分别代表农民-农民工-市民,他们或已进城,或在进城的路上,在他们身上,同时扭结着农村与城市,乡土情结与现代文明的双重卡扣,无论他们身在何处,躯体里都盛着一个窦村,他们的脑袋里装着的还一个前现代的灵魂。窦明翰做了部长秘书,在北京最常进行的重要的社交活动,却是老乡、校友聚会;窦明亮到北京谈生意,首先想到的也是找“吃一条河的水长大”的部长秘书出面陪客;陈东城更是热衷组织老乡会,喝酒吹牛拉关系。他们处理公私事务往往不走正常途径,反而首选私人关系。陈东城、窦明亮找窦明翰,窦明翰找领导儿子,说白了都是“熟人社会”的流弊,他们根本没考虑要学习“陌生人社会”的行为准则。

凡此种种,出门学艺的“三兄弟”,就像突然断奶的大头婴儿,似乎都有一种试图重返母体/故乡的恋母/恋土情结。根据当时计划生育的真实状况,一个农村家庭只有一个独生子的现象并不普遍,但是小说中过于巧合的设置是,窦村“三兄弟”都是独生子,而且都是大头婴儿式的独生子。不过这种独生子女现象恰又反映出,因计划生育而独生的一代未必就是天之骄子,无论是早先的“小皇帝”,還是后来的“鸡娃”“妈宝”,都有可能退化成大头婴儿。且看窦明翰和窦明亮充当的家庭角色,像是懵懵懂懂、不知好歹的未成年人,妻子反倒像教他们走路的监护人。窦明翰是在妻子的坚持下重回正轨,窦明亮也是在妻子的坚持下购房置家,假如没有妻子管着,这哥俩指不定要栽多少跟头。再看七岁丧母的陈东城,“天生一股吃软饭的气质”,后来的老婆和田老板年龄都比他大,前者多有“母性”,后者是“女强人”,似乎都多了一重母亲的成分。这样的“活宝”一旦没了妈根本活不下去,也难怪一听说田老板不要他了便去自杀。小说把他的自杀现场安排在了卫生间,他躺到了恒温的浴缸里——

头上天花板顶灯很亮,如日中天,无遮无拦。闭上眼睛有了错觉,仿佛自己不是躺在一只浴缸里,而是在老家村子的那条河里。白花花的日头晒在头顶,河面大得没有边际,肥厚结实的水流一遍遍抽打着他的耳膜,大水泱泱,全世界似乎就剩下了他一个人。

——作为小说题目的“泱泱”第一次出现,且特别点明恒温浴缸“就像母亲的子宫”。结束他生命的浴缸像母亲的子宫,又像村里那条河,让他在幻觉中重新回到了母亲/故乡的怀抱,所谓泱泱大水,也不过是一种死亡映像。也许陈东城的悲剧大概早已注定,他根本没机会成长,他的精神生命只有七岁。可见三兄弟都是没长大的婴儿。其恋母/恋土情结一方面表明他们的个人成长没完成精神的断奶,另一方面大概也表明他们没有完成从乡土到城市的精神跨越,骨子里还是靠欲望行事,未具备理性的自觉。所以也就可以想见窦明亮用“窦氏”薄荷糖鱼目混珠的时候,虽然干得偷偷摸摸,却是如鱼得水:

他爬到糖山上去,把那些纸箱一只一只打开,争取每只箱子里都撒一把“窦氏”,这一把撒到上海,这一把撒到深圳,这一把撒到加拿大,这一把撒到美国。哗,一下;哗,又一下。像水浪的声音,水浪撵着水浪,水花拍着水花,汤汤泱泱,流淌不息。

——作为小说题目的“泱泱”再次出现,却是窦明亮想象出的壮观景象,一桩使奸耍滑见不得人的事竟被他干出了境界,原因就在于他可以在自家作坊窝里横,他在窦村找到了想什么就是什么的感觉。可是到了北京,他只能签署让他“撒气”的合同,只会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同理,窦明翰小时候见到“城里的猫”,也会狠狠地踢上一脚,直到他自贬到偏远乡村才重建自信,连同下在那里的雪都比“城市里的雪”好得多。他们向往城市,又都自卑地挑衅城市,结果反而与城市背道而驰。由此看来《泱泱》的小说人物,尤其是男性主人公,都有一种反城市文明的倾向,就连誓死要做北京人的陈东城,其观念也与现代城市格格不入,三兄弟都像窦氏薄荷糖一样是乡土文化的遗产,不作脱胎换骨的改变,只会被现代社会淘汰。

值得一提的是,薄荷糖最早的发明者是英国人荷氏(Halls)兄弟,他们研制发明的荷氏薄荷糖于1927年上市,至今行销全球。所以小说中窦明亮是“窦氏”薄荷糖的第七代传人,大概就像某些动辄百年老号的祖传秘方一样,实属无中生有虚张声势的幌子。外国人发明的薄荷糖竟也成了窦氏传承的“非物质”,它趁着“乡村振兴”的东风出现在小说中即便有悖历史也算神来之笔:小小的薄荷糖本就是从外国拿来的舶来品,如今改头换面又被外国人拿去,不也是一场国际大融合的百年好戏?

所谓“泱泱”,不仅可指水势浩大或气魄宏大,还可借作“怏怏”,指不服气,不乐意。这样一来,《泱泱》也可读作“怏怏”,可以看成“怏怏不乐”。窦村三兄弟的故事,竟是一个不高兴的故事。考之窦姓由来,却见一个有趣的传说:“窦氏出自姒姓,夏后氏帝相失国,其妃有仍氏女,方娠,逃出自窦,奔归有仍氏,生子曰少康。少康二子:曰杼,曰龙,留居有仍,遂为窦氏。”窦,空也,孔穴也。原来窦姓始祖是四千多年前夏朝第六代君主少康,他因窦幸存,后复国还朝,使夏由治而盛,史称“少康中兴”。有仍,也作有任,今在山东济宁之任城,为窦姓发源地。小说里的省城实即济南,窦村即便不在孔孟故里,也当是山东省内深受鲁文化浸染的古老村庄。看看三兄弟父辈的名字:窦怀礼、窦怀德、陈世贵,是不是带有一种浓浓的“封建”味道?所以,从窦村到省城再到北京的空间转换,其实也是一种文化场域的转换,作为新一代窦氏后人,如何打破自我封闭的舒适区,成长为马克思所言“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质”、“全面发展的人”,才是问题的根本所在。来自“窦姓”“窦村”的三兄弟,也许走出了古老的洞穴,也许只是蹚进了一条小水沟,究竟“泱泱”还是“怏怏”,结果只有天知道。

注释:

①老舍:《骆驼祥子》,《老舍经典作品选》(一),人民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99页。

②③王玉珏:《泱泱》,济南出版社2022年版,第184页,第198页。

④(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七—下),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2288页。

⑤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85页。

⑥马克思:《资本论》,《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530页。

(作者单位: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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