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书报亭

许琦 雪纯

作为一个杂志的读者，此时此刻，你是否想念从前马路上的书报亭？它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已经太久了。当有人呼吁要重新开设书报亭的时候，我们也听到了许多反对的声音—当手机取代了报刊阅读，这注定是一个会自然消亡的选择。可是，真的是这样吗？从巴黎到瓦伦西亚，我们采访了两位和书报亭相关的女性，负责改造巴黎书报亭的Matali Crasset和咖啡书报亭主理人兼独立咖啡杂志主编BeaBascuñan，通过她们的视角来一起思考，我们是否仍然需要书报亭，我们又需要什么样的书报亭？

巴黎二区，卢浮宫路的尽头，蒙马特路的起点，几条马路勾勒出一片并不大的街角广场，附近曾是巴黎的新闻编辑中心，汇集了大型新闻公司、印刷厂和新闻编辑室，如今广场上有一个公共饮水泉、两棵树、几把长椅和一个书报亭。相比全世界许多书报亭文化正在逐渐消亡的城市，目前巴黎保留了300多个书报亭，仍然是一道风景。

的确，这道风景已经拥有超过160年的历史。1857年，在奥斯曼公爵的授权下， 巴黎的第一个书报亭在繁华的Grands Boulevards落地，由设计了夏特雷剧院、圣米歇尔喷泉等巴黎地标的建筑师Gabriel Davioud设计。如Hector Guimard设计的巴黎大都会“Métropolitain”地铁入口那样，书报亭也拥有同款墨绿色，这也成了巴黎重要的城市符号。最初，这些书报亭交由军人和公务员的遗孀经营，这样她们就可以通过卖报赚取收入。

在经历过几次变更后，目前书报亭都由Médiakiosk公司统一管理。在巴黎，书报亭被看作是人们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甚至是呼吸般重要的存在和灵感来源。而为了能够让书报亭更加适应现代化的生活，在2014年到2017年間，Médiakiosk启动了一项名为“未来书报亭”的改造计划，通过对报刊亭经营者、杂志报纸编辑、设计师、供应商、销售专家以及普通巴黎市民、游客等1300多人的调查咨询，邀请法国著名工业设计师Matali Crasset对书报亭进行了一次重新设计，与此同时，大家决定要赋予书报亭新的功能。新的书报亭对巴黎这座城市来说意味深长—它让人们仍然可以轻松购买到纸质的报刊杂志，同时也成为一个社会活动的窗口，将社区和附近的人们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提供服务、交流文化，成为社区的一个“共享空间”。

2018年，第一个重新设计后的书报亭出现在巴黎十四区的Alesia广场上。在进行改造设计时，Matali特地保留了这抹标志性的墨绿色与特色的穹顶，在她看来，这些墨绿色的书报亭像是巴黎街道上的一个个小树林。但新的书报亭显然比过去更明亮和透明了—设计灵感来自于巴黎的艺术家工作室，“ 工作室是一个贴近人们日常生活的地方，承接着一些与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的工作— 这与报刊亭的概念正好非常相似。”因此，在Matali的设计里，书报亭也成为了一个打开的透明空间，“它们似乎在说：在这里，人们热爱生活，也热爱逝去的时光。”当艺术家在工作室里工作时，一切都是“透明”的，“他们可以观察街上发生的各种事情以获得灵感，同时也为能向路人展示自己的工作而感到骄傲。工坊的开放透明创造了一种视觉的渗透感，也表达了一种分享的意愿。”她也想把这个概念赋予书报亭—打开的书报亭直接与周围的社区、与周围的生活产生接触与互动。“好像在书报亭中，你会不断地从这个城市中获取好的东西，它的能量在推动着你自己的进步。”

当然，在改造设计中，Matali也加入了许多实用元素：过去深色的书报亭内部如今由白色主导，配上LED灯，干净敞亮；从前书报亭主人们每次开关门需要花费很长时间，新设计把书报亭的书架都直接嵌在了门上，只需要把门关上，报刊杂志就会同时被收入亭内；从前书报亭里没有专门的收银空间，也没有暖气和厕所，新设计的书报亭都配备了单独的收银空间，并加入了信息化收银系统，可以安装暖气，有近两百个书报亭甚至带有独立的厕所。

卢浮宫路上一间书报亭的老板告诉我，在巴黎经营书报亭无需租金，每三个月还会收到一笔来自市政厅的补助。两年前，他从想要退休的书报亭前主人那里接手过来，但严酷的事实是，如今，假如书报亭不售卖其他诸如纪念品或饮料咖啡等小商品，纯粹只靠售卖报刊杂志，收入将惨不忍睹。因此，商品多元化也是2017年书报亭设计改革的重点之一。

Matali订阅了《世界报》与《解放报》，但仍会去书报亭买些其他报纸杂志，边喝咖啡边看纸质报刊的乐趣与在手机上阅读新闻完全不同。她无法预测未来书报亭会不会消亡，但在巴黎，大多数人选择保留这道风景—“我觉得这是属于读者自己的选择。当人们选择在书报亭购买报刊，这几乎可以说已经是一个政治行为了，无疑是一种支持纸质报刊的承诺姿态。”

值得一提的是，巴黎市政府仍然决定保留49个老式的奥斯曼式书报亭，因为它们无疑已经成为巴黎城市文化的一部分。

何不把正在消逝于街头的书报亭升级为氤氲着油墨香气的外带咖啡亭？2017年，当巴塞罗那市中心一家历史悠久的书报亭被迫歇业时，原本从事酒店服务业的Pablo Pardo萌生了这个念头。

在西班牙，书报亭的传统功能在日渐消失，但它无疑仍是城市的一道风景。这些出现在街角的新艺术风格“雕塑”，以其特有的光芒为街道带来生机，同时，也是一扇通向旧时岁月的迷人窗口。更重要的是，对于西班牙人来说，它承载着人们日常生活里的共同记忆，是街区文化的一部分—它总是像老邻居一样住在身边，了解附近人们的喜好。

自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起，十年内西班牙全国有超过6000家书报亭关闭。在西班牙，书报亭都是家庭化经营的小本买卖，许多摊主对歇业后的生计不知所措，甚至还需要为拆除书报亭支付一笔不小的费用。以加泰罗尼亚为例，尽管政府每月会向书报亭发放600欧元的补贴以租用橱窗的广告位，但为了维持经营，书报亭大多转型为旅行纪念品的零售点，不少商家平均一天只能售出15到20份报纸。2020年开始的新冠疫情又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Pablo想要在保留传统书报亭功能的基础上创造出被受众广泛接受的全新概念—优质的咖啡有着不分年龄段的好人缘；而全球各地诸多高水准独立杂志只能在网络找到，何不引入书报亭线下售卖呢？当然，开放货架最醒目位置还是留给本地报纸。Pablo找来了几位专业领域的好搭档：咖啡专家、时尚品牌市场营销专家、艺术家与策展人，经过一年半的漫长酝酿，他们在2019年冬天接管了巴塞罗那Sant Joan街上的一家老书报亭，开启了这个名为News & Coffee（新闻与咖啡）项目的旅程。

老人们兴高采烈—啊，家门口的书报亭又复活了，又可以买到报纸了！附近的年轻人们“吓坏了”，他们可以支付平价享用一杯精品咖啡，在等待咖啡的时候浏览和挑选时髦而充满设计的独立杂志，有时还会听见客座DJ在这个小空间里为街头呈上的活力之歌。游客们感叹：“我从来没有见过跟专业咖啡店水准一样的书报亭！”为了确保咖啡品质，News & Coffee由专业的咖啡师主理，选用危地马拉的豆子做浓缩咖啡，滴滤品类则选材于埃塞俄比亚的出品；当然，咖啡机的水准也不逊于专业咖啡馆，譬如：Victoria Arduino Eagle One、LaMarzocco and Nuova Simonelli。甚至，为了让这样一些古老的流动建筑担负起现代咖啡亭的使命，Pablo团队还开发了一套专属的供水系统。至于咖啡的价格，从1.5欧的espresso到2.2欧的澳白，就像本地报纸的售价一样平易近人。

三年多来，散落在巴塞罗那街头的五间News & Coffee已经成为这座先锋之城的潮流名片，陆续地，瓦伦西亚和马德里的中心地带也迎来了这种飘着咖啡香的书报亭。每个人都可以尽己所能拯救一些式微之物，Pablo Pardo这样认为。诸如明信片、唱片等“古老”的美好事物与书报亭一样处于即将消亡的危险境地，然而黑胶唱片的销量却在回弹，News& Coffee原创的插画明信片也卖得很好。“有些东西，看似正在消 失，其实却可以一点一点地抗拒改变，即使在今天，老派也是时尚。一切都是轮回的，最终，一切都会以不拘一格的方式回归。”

简洁时髦的墨绿和黑色建筑结构、报亭两翼如同展开双臂一般迎向路人的刊物架、全球各地独立出版物美丽的封面构筑出的杂志群像、咖啡纸杯上俏皮的漫画插图、蒸汽从奶泡机喷薄而出的声音，还有洋溢出的迷人咖啡香……一旦路过这样一间书报亭，它的任何一个元素，都会让你停下脚步。

在瓦伦西亚旅行时， 我就是被这样一道新鲜风景吸引— 在Plaza delDoctor Collado小广场上的一棵古老的橄榄树旁。那天早晨，正逢书报亭的主理人Bea Bascuñan女士当值。从她与前来光顾的熟客们聊天的模样，便看得出书报亭与街区的亲近关系，Bea制作咖啡的手法专业而熟练，让我猜测她本身就是一位经验丰富的barista。

接過一杯澳白， 我准备带几本杂志走。在西班牙生活了几年，我极少在书报亭甚至书店里见到诸如POPEYE、Apartamento 、Casa BRUTUS等独立设计杂志，更别提眼前数十种从未听闻过的独立出版物，譬如陈列在醒目位置的那一排SOLO。出于好奇，我取下这本相当专业的咖啡杂志，向Bea打听起它的内容，没想到她如数家珍之后会心一笑，即刻告诉了我她的另一个身份：SOLO杂志的执行主编。

“在一次与巴塞罗那Nømad Coffee创始人Jordi Mestre见面后，SOLO于2014年创刊。我和搭档Albert Jornet对‘精品咖啡’的概念感到兴奋，并想更进一步了解和进入精品咖啡文化的世界。从咖啡豆农场、咖啡师、咖啡机设计者、咖啡馆设计师……一杯咖啡背后的故事无穷无尽。”Bea告诉我。

在西班牙语里，solo意为无糖无奶的黑咖啡，杂志的内容也如名字一样纯粹，翻阅起来，就像置身一间家门口的咖啡馆一样温暖轻松。

至于与这样一家咖啡书报亭结缘，这根本就是爱咖啡、爱杂志的Bea命中注定的事。“住在巴塞罗那时，第一间News& Coffee就开在我家附近，出于对‘杂志与咖啡共存’商业模式的好奇，我经常去光顾，之后便把再契合不过的SOLO杂志放在这里销售，自然而然，我们也就成了这家新书报亭的常客。”当Bea计划搬到瓦伦西亚生活时，News & Coffee也正打算在瓦伦西亚开店，一拍即合。对她来说，SOLO的阅读场景当然与咖啡桌联系在一起，报摊和咖啡店是这本杂志通向世界的窗口；而News & Coffee也需要一批诸如SOLO般持续产出优质内容的杂志来营造作为“时髦书报亭”的品牌风格。

在确定出任书报亭主理人后，Bea和搭档Albert参加了News & Coffee的咖啡培训，两位资深的编辑也为News& Coffee在杂志的推荐和选品上贡献了自己的经验。

Bea在書报亭里汲取街区的能量，“不管是仍然爱看报纸的街坊老人，还是偶然路过喜欢在书报亭稍作停留的年轻人，他们都乐见书报亭以焕然一新的方式永续生机。”当初News & Coffee来瓦伦西亚选址时，这家在此伫立了几十年的书报亭主人正打算退休，“于是我们完成了完美的接力。两年来，也因为书报亭，我们与附近居民们相熟。譬如90岁的阿尔弗莱德老先生，几乎天天来买报纸，遗憾的是，不久前他去世了，而我还是常常记起他谈笑风生的模样。”阿尔弗莱德先生应该很高兴，直到最后，在他的生活里书报亭还在，而且变得更年轻了。

作为一个西班牙人，能描述一下这二十年来书报亭在你日常生活的改变吗？

书报亭是我童年回忆的一部分。小时候，父母除了在这里买报纸杂志，还会带回来其他的小东西，譬如给我的小贴纸，书报亭还承担着很多细碎的生活服务，也是邻里之间信息交流的驿站。后来，书报亭慢慢地变作了杂货店。杂志、报纸、文具、零食、饮料……几乎所有可以随身携带的小物件都可以在这里买到。但是它们也正在迅速消失，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这些私营书报亭老板的子女们不愿意继承，当然，这也相当合理。

咖啡书报亭主的身份，是否也为你在创作SOLO的内容时提供灵感？

当然，News & Coffee也是SOLO内容来源的窗口。由此，我们遇见了许多书报亭从业者、咖啡文化工作者。在做平面内容之余，我们还会在杂志的线上渠道创作短视频作品。在第八期，那支名为《请来一杯澳白》的短片，便是集合了在等待和品尝一杯咖啡时发生的所有美丽白噪音，风声、鸟鸣、路人的交谈、独处时的呼吸、书页翻动、铅笔书写时与纸张的摩擦、按压咖啡粉时与桌面的碰撞、奶泡机的轰鸣……要是没有在News & Coffee这样一间书报亭里成为咖啡师后的长期观察，一定不会诞生这个美妙的创意。

母亲、杂志编辑、书报亭主、咖啡师…… 在诸多身份里你最享受哪一个？是否能与我们分享你典型的一个工作日？

确实，我有很多角色。作为一个长期的自由职业者，我也必须擅长管理时间和进行多频道的工作。自从开启了书报亭人生后，我将一半的工作精力放在这里（其他时间则由搭档Albert接管），另一半则用于SOLO杂志。 每天，当送孩子去学校之后，我便开始执行待办清单的任务，工作节奏也会取决于正在处理的事项的进度，杂志的策划、内容的执行、发行、运送……事无巨细，像乘坐过山车一样。与坐在电脑前不停发邮件相比，我更乐于出现在书报亭，融入在人群，聊天，观察。不过，我最享受的，还是杂志的创意环节，我太爱做杂志了！

与我们的读者分享你最钟爱的杂志、音乐和一个西班牙的旅行目的地吧。

我阅读和收藏Apartamento 和Lunch Lady 杂志很久了，Tools 和Sixteen Journal 也是我相当喜欢的。Portishead的Dummy是我常年聆听的音乐专辑。最近，我开始对滴滤／手冲咖啡感兴趣，不断在尝试。最想推荐的西班牙旅行地是：赫罗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