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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土的光

2023-05-30安宁

读者·原创版 2023年3期
关键词:后园记下呼兰河

安宁

我迷恋《呼兰河传》,读很多遍也不觉得厌倦。作家萧红仿佛还在那座到处都有蝴蝶自由飞舞的花园里,没有长大,没有坎坷,没有不甘,永远都是自然的孩子,犹如野生的浆果,转瞬即逝的飞虫,小巧脆爽的黄瓜,在深蓝的天空下热烈地呼吸,动人地舒展。

这是萧红生命中最明亮的光,这光温暖了她短暂而又动荡的一生。她活在这段天真无邪的童年里,不想走出,也从未走出。就像我自己,花费十年,为泰山脚下小小的村庄完成了“乡村四部曲”,又离乡千里,多年未归,但故乡对我的影响始终无法消除,仿佛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蓄满了对它的眷恋与哀愁。

萧红的一生,犹如扑火的飞蛾,因一点光亮,就拼尽全力。尽管理想虚无缥缈,人生颠沛流离,但她从未失去过希望。这希望便来自《呼兰河传》中生机勃勃的后园。在这小小的后园里,一切都是活泼、健康的,散发着迷人的芳香。阳光安静地洒落,将紫色的茄子、绿色的豆角、秀气的韭菜、轻盈的蝴蝶、忙碌的蚂蚁一一照亮。这时的后园,是一个孩子全部的世界。呼兰河小城里的人们在忙着生存,只有天真的孩子,才在花园里看黄瓜爬上架子,看倭瓜结出果实,看鸟儿冲上云朵,看太阳落下墙头。哪怕外面一声声叫卖的小贩也不能打扰孩子的快乐—散发着山野气息的质朴的快乐。

我因此想起自己的童年,以及我写下的零碎日常。故乡所在的小小村庄,在辽阔的北方大地上微不足道,就连地图上都不曾出现过它的名字。它比呼兰河还要小,也不曾出过重要的人物,我甚至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仿佛它从人类这一物种诞生的时候就存在于宇宙中一般。而它会不会消失,何时消失,也没有人关心。它像一株山野里的树木,悄无声息地生长在大地上,路过的人看见了它,也只是漫不经心地瞥一眼。而在这个村庄里生活的人们,也努力地活着,像丛生的野草,以强大的生命力忍受着风雨,向着更广阔的天空伸展。如我一样的年轻人,通过读书离开了村庄,散落到天涯海角,再也不曾回去。而父辈长久地留在这里,日复一日耕种着土地,最终用耕种了一辈子的田地将自己掩埋。

萧红将对故乡的爱与恨都写在了《呼蘭河传》中。她爱得纯真而又热烈,像那个可以抚慰生命所有悲欢的后园。她记下这些与她血肉交融的人与事,记下墙角破烂水缸下的虫子,记下黄昏燃烧了整个天空的火烧云,记下泥坑里摔得四仰八叉的牛马,记下后园的春夏秋冬,记下每一缕吹过人间的风和被风带走的小团圆媳妇、冯歪嘴子的女人,记下一个孩子眼里复杂的人间。

萧红的批判中饱含着深沉的悲悯。她是奔跑在山野中的烂漫的孩子,站在呼兰河的上空,审视着人间悲欢。她无力拯救这些深陷泥坑的人们,却希望他们在苦难中拥有一座瓜果飘香的后园。她在结尾写冯歪嘴子失去了女人,却依然在人们的闲言碎语中坚强地活下去,并拼尽全力,抚养着两个孩子。于是,“大的孩子会拉着小驴到井边上去饮水了”“小的会笑了,会拍手了,会摇头了”,而且这瘦小的孩子,“微微地一咧嘴笑,那小白牙就露出来了”。这一抹天真的笑,饱含着萧红对故土的爱,也寄寓着她对人间永不消失的深情。她不同情那些苦难,她只是深深地理解了生死,理解了借着一丁点儿的光和热,蚂蚁一样奔波劳碌的人们—他们没有名姓,所以她用文字将他们记下,让他们潦草的一生在书册中闪烁光芒。

弥留之际的萧红想回到故乡,那个她曾经奋力出逃的小城。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呼兰河与她达成和解,彼此接纳。这孕育了她生命的呼兰河,缠绕了她一生。生命从这里向她开启了坎坷的大门:落难、贫穷、饥饿、多病、战乱、情变、失子……乱世中一个人可能遭遇的一切,萧红都一一经历。生命也从这里,将可以抵御这些艰辛的力量,经由温情的祖父,注入她的身体。

一个人可以从故乡逃走,却永远摆脱不掉它。就像此刻我写下这些文字,想起已经多年没有回去的故乡,心中依然生出隐隐的疼痛。这源自童年的痛,除了用永不停息的写作抚慰,谁又能真正懂得它呢?它“充满我幼年的记忆,忘却不了,难以忘却。就记在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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