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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年轻人躲去南极

2023-05-30吴向娟

读者·原创版 2023年3期
关键词:陆地支教渔船

吴向娟

来南极之前,我从不知道海能幻化出这么多种颜色。我看见晚霞从天边倾泻而下,把海染成金色;我也见过绿色的海,像是在白色荒漠里淬出的一块翡翠;当船队漂浮在翻滚着黑色浪花的海上,则有种在末日里狂奔的感觉。

每当遥远的海岸线上浮起看上去松松软软、形状不一的雪白“糕点”,我就知道要靠近岛屿了。这时候,我会站在窗前,沉浸在独属于南极的浪漫时刻中。

春节期间,渔船要深入南极洲内部,船上会彻底断网,并将持续4个月。此前,大家都忙着给家人发消息报平安,我却感到无尽的自由正朝自己走来。

初到南极,眼前的一切都令我兴奋。有时是十几米长的鯨浮上水面喷水换气,在远处溅起两米高的水花;有时是成群的企鹅站在冰山上眺望船队,用嘶哑的叫声向入侵者发出警告;我们还遇到过被塑料袋、绳子缠住的海豹靠近渔船向人类求救;当误捕到带有剧毒的章鱼时,船员们就慌慌张张地将其往海里放生。

搭上去南极的船,对我来说是一场逃离。毕业后的3年里,我一直没找到想从事的工作,对未来的生活也是满心迷茫。陷在浑浑噩噩的日子里,我如同一艘下沉的船,逃离是一场迫在眉睫的自救。

然而,上船不到10天,我的皮肤就开始瘙痒、皲裂,被船上的医生诊断为海水过敏,给我开了些涂抹的药。冰山折射的光穿透玻璃,将我的鼻尖照成蓝紫色,映衬出我溃烂的紫红色脸颊,新旧交叠的疤痕层次分明。

伤口难愈,一遇风就灼痛,严重时人还会发烧。过敏的人一般不会在船上久留,而我已经待了一年。我喜欢南极的偏远和冷清,这儿离我的家乡和不如意的生活足够远。

我所在的渔船负责在南极海域捕虾,常年往返于南极和舟山之间,出行一趟需要20个月。应聘需要考取船员证,再交一笔3000元的中介费。我以高分通过考试,最终获得这份工作。出发前两天,我告诉父母我要去南极了,一个月工资一万多。父母很满意,觉得我终于找了一份正经事做。

曾经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和父母一直处于拉锯状态。高考结束后,他们就替我规划好了未来。但这周密的安排却成为束缚我的绳索,越挣扎,越疲惫。

因为高考成绩不理想,我只能去读大专。从那时起,父母对我的前途不再抱有希望。他们咨询了开连锁餐馆的亲戚,认为做厨师是理想、务实的选择。17岁的我只好听从父母的安排,进入了一年花费高达10万元的厨师学校。

为了不辜负父母的苦心,学厨过程中,我丝毫不敢懈怠,学不好还自己躲起来偷偷练习。但日子久了,我发现自己并不快乐,只是在被动完成任务。这不是我未来想从事的职业。

抵触的情绪总是不自觉地流露。做菜时,我频繁走神,有时还会头晕眼花,喘不上气。我计划着如何跟父母开口,从这个自己厌恶的专业中解脱。一次寒假,我在父母的要求下准备饭菜。我故意表现得技术生疏,母亲忍不住质问我原因,我趁机表达了内心的痛苦。“花了这么多钱,你说不上就不上了,你以为家里很有钱吗?”没等我说完,母亲就打断了我,父亲则在一旁保持沉默。

无法挣脱被规定的生活轨迹,我只能回校完成大专最后一年的学习。毕业后,我先后辗转厦门、兰州和杭州,换过3家餐馆。我讨厌锅里溅出的油、冒起来的烟、高温的空气和狭小的厨房。厨房里来来往往,脚步急促,所有人都神经紧绷。困在厨房的日子让我感到绝望。磕磕绊绊干了 一年半后,我再也坚持不下去,最终决定辞职。

与其说我逃离的是一份不喜欢的工作,不如说是逃离父母无处不在的掌控欲。从小到大,父母一直对我要求严格。上学时,成绩是他们评判我的唯一标准。工作后,这个标准换成了薪水。稍偏离预期,他们就会强制干预,连工作都要替我安排。默默服从了20多年后,我迫切地想改变现状。

2021年8月,我无意间在手机上刷到一则船员招聘广告,密密麻麻的文字中,“南极”两个字瞬间抓住我的眼球,令我生出远离家乡的冲动。我想象着把自己丢进海里,在一片湛蓝中缩成一个无人在意的黑点,这让我感到无比放松。我决定去南极,逃离这令人泄气的生活。

当渔船在一片轰鸣声中缓缓驶离岸边,眼看城市的建筑群逐渐变小,最后被拉成一条直线。我发现自己对陆地毫不眷恋,甚至还享受这种与现实生活失联的感觉。

能逃离现实,首先得益于忙碌的工作节奏。

在船上,我先是被分配到厨房,后来又去冷冻室做搬运,忙碌时也参与绑船、挂包、编缆、捕网等工作。大家累得从不失眠,船翻了都能睡着。每到休息时间,我都累得睁不开眼,跌跌撞撞摸回宿舍,倒头就睡。我感激这份辛苦的工作,让我没时间再去想那些陆地上的烦心事。

渔船在几百平方米的海域来回作业,我们把渔网撒下去,固定好,几小时后再用机器打捞上来,一次能捞40吨虾,然后打包、装箱,搬往冷冻室。渔船实行6小时工作制,每工作6小时可以休息6小时。这是一份体力消耗极大的工作,半年下来,我从170斤瘦到了125斤。

在高强度的压力下,与我同期上船的3个船员工作了半个月就吵着要回家,3个月后才等来一艘货船,将他们捎回去。

一艘小小的渔船,仿佛一个真空环境,很多社会规则都不复存在。船上人际关系简单,大家上船的目的都很明确,有人是为了躲避债务,有人只是想捞一笔快钱,我们很少关心、讨论彼此的过去。我在这里肆意解放天性,这是我在陆地上从来不敢做的事情。

在南极,我有了与家人切断联系的正当借口—没网。很多次,我站在甲板上,望着南极海域,恍惚间觉得天地之间只有自己一个人,逐渐感到心胸开阔、呼吸顺畅,心情也好了起来。时间一久,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自己一出生就在这艘船上,而陆地上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我厌倦在钢筋水泥的城市与嘈杂的人群中穿梭,按部就班的工作令我兴趣索然,复杂的职场关系对我是一种折磨。我不具备在社交场合游刃有余的能力,比如健谈、幽默、察言观色。从前去一些应酬的饭局,我总是张不开嘴说一些漂亮的恭维话,徒增尴尬。在陆地上,我需要费力地扮演一个能被社会接纳的人,这令我感到疲惫至极。

为了挣脱内心的枷锁,我不止一次冲破社会规训,放任自己去做一些不符合社会期望的事情,仿佛这样才能感受到活着的乐趣。

放弃成为一名厨师后,我曾独自前往新疆旅游,这种反叛给我带来了自由的快感。我尽可能去体验,滑雪、骑马、射箭、跳伞、徒步……仅一个月,我就花光了一年的积蓄,连买火车票的钱都没留下。但我没打算返程,而是在当地果园打零工,摘了3个月苹果,一天200元。

父母在电话里责怪我不务正业,这进一步刺激了我脱离“正轨”的冲动。我发现,只要不联系家人,就能获得短暂的宁静和自由,摆脱畏畏缩缩的状态。我尝到了失联的甜头。

从新疆回来后,一份去贵州六盘水山区支教的工作打动了我,父母知道后,毫不掩饰对我的讽刺:“自己都挣不到几个钱,还想帮别人?哪个学生需要你这样的老师?”父母的态度反倒令我产生了一丝叛逆的快感:一定要去!

与之前的几次反叛不同,南极的工作因为有不低的报酬,所以并未遭到父母的反对。但我在意的并不是这份薪水,而是这遥远的无人之境能让我暂时摆脱控制。父母远在万里之外,即使再想伸手,最多也只能打个电话。

然而,即使逃到再远的地方,“桃花源”仿佛也仅存在于想象之中。在渔船上工作的辛劳和身处南极的孤独感,时间一长也很难抵御。

渔船顺着太平洋西岸一路向南,抵达南极,单程耗时两个月。前往南极的兴奋很快被生理的不适冲淡了。我没料到自己会严重晕船。渔船一旦撞上大浪,房间里的东西就会纷纷掉落,在地板上来回滚动,人更是站不稳,只感到头昏眼花,胃里翻江倒海,持续几天后体力就变得极差。

2022年10月末,南极迎来极昼。两个月里,我所在的海域每天白昼长达20小时,太阳终日挂在头顶,白色的日光像火焰一样燎得人焦躁难安。我们的作息也变得紊乱,只能困了就睡,但睡觉时总会被门外的脚步声吵醒,昼夜和虚实都失去了界限。

为了遵守《南极海洋生物资源养护公约》,每年渔船只能在2月至7月作业,剩下的6个月,我们待在船上无事可做。2022年7月,我第一次经历极夜,每天中黑夜长达20小时,这是渔船最清闲的一段时期,时间变得无限漫长。

无工可做的时候,我们强迫自己睡觉,一睡就是十几小时,醒来总是頭疼。我整天躺在宿舍里读小说、看电影,直到把船长拷贝的50部电影看完了,自己带的小说也翻遍了。

极昼时白天还能拉上帘子,极夜是真让人着急。渔船被黑夜和涌动的海水吞没,透出点点微光,夜长得令人心慌。我站在甲板上,生怕海里出现庞然大物把自己拽下去,恐惧黯然滋长。

我曾渴望把自己抛向虚无,最终发现彻底的孤独令人难以忍受。在条件有限的南极,渔船渐渐成为一座与外界失联的孤岛,这对有社交需求的人来说很难适应。

整艘船只有食堂有网络,网费一个月100元,网速很慢,发消息总是延迟,一张图片需要5分钟才能上传成功。打电话则需要卫星通话,100分钟200元。除了个别热恋中的船员,船上大多数人都不会使用这个功能。

我不愿和熟悉的亲人朋友联系,但无法完全做到切断与社会的连接,于是转而去社交平台上结识陌生人。坦白讲,谁不希望获得理解和认同呢?我几乎每天都在网上更新南极的见闻,异域的风景引来一些网友围观,但我们的交谈仅止于聊一些新奇的经历,没人关心我的内心世界。我好像更孤独了。

一年过去了,南极对我已经不再具备最初的吸引力。现在的我,不再总去甲板上望着远方发呆。再新奇的事物,天天看也就那样。最极致的体验拥有一次就够了。在日复一日的单调中,我对陆地的向往又回来了。

一次,渔船遭遇了一年里最猛烈的风暴,船在狂风巨浪中摇摇晃晃,物品在房间里飞来飞去。那一刻,我以为渔船要完蛋了。出于强烈的求生欲,我抓紧床边的栏杆,脚底却一直打滑。这种状况持续了一整天。真到了危急时刻,我才发现还是想按照自己的意愿活下去。这次事故,让我看清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欲望。

我越来越明白自己想要什么—自由、轻盈地活着。我不想像一些老船员一样,在船上一待就是10年,被磨得毫无生气,无论是面对震撼人心的美景,还是险些葬身大海的险境,都表现出程序化的从容。这趟南极之旅还有7个月就要结束,我知道,自己必须下船了。

在我前25年的人生中,支教是我唯一怀念的经历。我去支教的学校建在半山腰,只有不到100个学生。这里的中年人多数外出打工,留下这些孩子。他们很少有机会读课外书,课余时间还要割草、放牛。我自费买了30本课外书,游说各家老人让孩子们周末来学校。

支教的一年中,我终于体会到被爱、被需要的感觉。孩子们为了答谢我,总是从家里带来好东西,有时是10个土鸡蛋,有时是一只拔了毛的公鸡,也有父母外出买来的柚子、哈密瓜。结束支教后,我也总收到孩子们的问候,跟我打视频电话聊天时,他们毫不掩饰心中简单、热烈的情感。在地球的一端漂泊一年后,我发现自己仍然心系那个小山村。

在渔船上工作,我攒了18万存款,足够我在陆地生活一两年。我计划回到陆地后先买一辆摩托车,环中国骑行一圈,然后见一见在社交平台上认识的女孩,最后回山区支教。这一次,我希望自己能更坚定内心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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