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三幅画
2023-05-30朱明东
我有三幅画,时常在记忆中闪动。它们亮亮的,有风,有月,有泪,有笑容。
第一幅
母亲、琳琳和天杰迎风接雪向前行。画中,母亲近六十岁的样子,着一件紫色的羽绒服,抄着手,未戴头帽,任雪花拂面,笑意吟吟。在她的左侧,是我大哥的女儿琳琳,十一岁时的模样,红袄、蓝裤、绿围巾,边走边仰脸开心地看着奶奶。在母亲右侧,是我的爱子,五岁的天杰,蓝色羽绒服,手里拿着奶奶给买的玩具,快活无比。
这是我一九九九年春节时的记忆。那时,恰好回家探亲。父母因我们一家三口从数千公里赶回来过年而分外高兴。全家人喜气洋洋,年味儿也比往年浓了许多。我刚被调到湖北工作时,天杰才两岁。他在朱家是长孙,爷爷奶奶自然舍不得。临走那几天,爷爷奶奶流了不少泪。几年后,我们回来时,境况自然改变很多,天杰也能独立行走了。母亲的身体很硬朗,状态也好,整天有使不完的劲儿。下屋里,父亲规整年货;厨房内,母亲蒸豆沙包、糖三角,妻子则在一旁打下手;我在卧室内擦玻璃。五岁的天杰跑到外面堆起雪人来。门前被扫得干干净净的,中午的阳光透过寒冷的天空,绽放了缕缕暖意。雪人的眼睛是核桃,耳朵是橘子瓣,鼻子则弄了根胡萝卜。天杰开心地打量着自己的“杰作”,拍着手、跳着脚,开心不已。一会儿,他又跑进屋内,把衣帽架上的棉帽子拿了出去。雪人戴上了棉帽子,顿时精神起来。天杰笑着喊着。想想天杰也怪可怜的, 在北方出生,却跟着我到了湖北,很难见到雪,堆雪人成了他儿时的梦想。对他来说,能在故乡堆雪人,也算一件难得的事。见他进进出出,我有些不放心,索性放下手中的活儿,跟着他出去。待见到那雪人,我也不禁大笑起来。
小县城平素空寂寥落,只有过年时才多出一些繁华。要说过年,还真就得数北方。灯红雪白,室外寒冷,室内却温暖如春。一桌可口饭菜是母亲的爱,围坐一圈是全家人的情。祖孙三代品尝美味佳肴,其乐融融。那些天,是母亲最幸福的日子。除了忙着给全家做好吃的外,白天,她还经常领着天杰和琳琳上街买些好吃的、好玩的。母亲走在中间,两个孩子一左一右,一起向前走着。画中,母亲面容慈爱、脚步轻盈, 琳琳文静乖巧,天杰天真可爱。瑞雪飘飞,画面渐渐入梦。入梦了,就不想醒来。醒来了,母亲就不在画中了;醒来了,那美好的时光就不再来了。
第二幅
除了老杨树、大水塘、打谷场、五六间茅草房和生产队外,村西头还有一家收猪站,坐落在公路旁,成了画中最醒目的景。
前些年,我曾写过几篇关于故乡的文章,有老杨树,有大水塘,有打谷场,有生产队,唯独没有这家收猪站。不是没了印象,主要是有一种失望。十年前初回故乡,收猪站还立在村西头,当时着实兴奋了一番。再回故乡时,收猪站却变成了一座沙石厂,心情顿时黯然。朱江叔说:“现在都不愿意养猪了,赚不了几个钱,还是办厂子划算。”想想也是,既然没有人愿意养猪,还留个收猪站做啥?可没了收猪站,村西头就少了生气;没了收猪站,村西头就少了旧岁时的那种念想。
记忆中的村西头炊烟不散,家家户户人丁兴旺。我是村西头的孩子, 自然对收猪站有着清晰的印象。村子是乡政府所在地,选村西头建收猪站也是便于运输。那些年的村西头,养猪自然成为各家各户不可或缺的营生。收猪站是村西头的“公办点”。几位工作人员都有工资,出入体面,吃得也好。收猪站的炊事员隔三岔五去生产队捡豆腐,一捡就是一盆,让人艳羡,也惹人眼馋。春天,我们家抓回了三头猪羔子,母亲看下屋里的半袋儿麦麸子不夸堆儿,就用两升粗粮换了一麻袋谷糠。猪小, 吃得却不比大猪少。母亲精打细算,每次喂猪时只放少许麸糠,哄着猪吃。待到夏天,为了喂猪,一放学,我就背筐挎篓地去采灰灰菜。那时,成群的孩子会到野外采猪菜,那些孩子里就有我。采灰灰菜时,可玩耍,也可捉蝈蝈, 还可掰回几穗嫩苞米。当然,那嫩苞米定要藏在灰灰菜里,要是被看青的宝叔发现就惨了。宝叔还不可怕,可怕的是老海叔,站在村西头,凶神恶煞地专门检查我们的篮子和口袋。这时的村西头一点儿也不可爱,这时的老海叔一点儿也不可亲。
猪羔子长得不易,中间夭折了两头。全家人小心翼翼、细心照顾,却也仅剩下一头。猪圈要干燥,猪槽子要清洗,猪食要调和均匀,真比照顾活人还要费心。秋天到了,猪长出了膘,毛光光亮亮的,走起路来一摇一摇的,煞是喜人。收猪站砌了一个不到两米高的台,供赶猪上车用。到了寒冬腊月,猪长大了、长肥了,母亲狠狠心,将猪赶到了收猪站。称重后,猪就被工作人员驱进了大猪圈,等县里的汽车来拖运。我家饲养的那头猪,就是从大猪圈里被驱到高台上,又被赶进汽车里的。汽车从村西头驶出很远,我似乎还能听到我家的那头猪在气哼哼地叫。
第三幅
三岁的天杰举着一联创可贴兴奋地向我跑来。他边跑边喊:“爸爸,有创可贴了……”
一九九七年夏,全家已在湖北生活了两年。我虽考到了地税局,但全家还是暂居在彩板厂的宿舍里,还要住到一九九八年春。宿舍是一栋平房,在厂子的南端,单独有个大门,在此居住的还有三五家企业的职工。围墙外是大片的稻田,只有一条小路,还杂草丛生,荒凉而无奈。最可怕的是经常断电。企业经常停产,因为电费交得不及时。春秋还好说,夏天热,风扇转不了,冬天冷,电热器燃不着。大人也就罢了,天杰却跟着遭罪。白天,妻子领着天杰在厂区里玩耍;晚上,一家三口窝在宿舍里忍着热、耐着寒,凄凄苦苦,度日艰难。
对生活的艰辛,天杰没什么感受,整天快快乐乐的。也就是在这个时期,他把近两万字的《新三字经》一字不差地背了下来。每到双休日,天杰就嚷嚷着要出去玩,我和妻子领他或去厂区,或上街,或爬山。天杰三岁,正是可爱时。不仅我们喜欢,就是当地人一见他也眉开眼笑。湖北公路四通八达,孩子走失的情况屡有发生。我叮嘱妻子看好天杰,妻子也紧紧拽着天杰的手,时刻都陪在左右。时至今日,我还和妻子打趣:“你知道你在湖北时最大的贡献是啥吗?”妻子笑答:“当然知道,最大的贡献就是没把儿子弄丢了。”我们哈哈大笑。笑罢,我发现妻子的眼里有泪花在闪动。
阴雨连绵,屋顶漏了。外面下大雨,屋内下小雨。我想去找企业后勤人员修一下,但转念一想,自己已经不在企业了,再去麻烦人家似乎不妥。就对妻子说,等天晴了,花钱雇人修一下吧。可天还是不晴,大雨不下,小雨滴答。那天下班刚到家,却见妻子在屋顶上搬弄着瓦片。我心一惊,连忙把自行车撇到一边,喊她下来。妻子是登梯子踩围墙上的屋顶,这个柔柔弱弱的人怎么敢爬高干这样的活儿?我的心有些酸。妻子说:“马上就好,马上就好。”天杰在一旁跳着脚喊:“危险,妈妈小心。”大男人和小男孩,竟然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女人干这样的活儿!我愧疚得眼泪都要涌出來了。妻子弄好了那漏雨处,才从屋上小心退到墙边,待她将要踩到梯子时,脚却一滑,从梯子上滚了下来,好在我在下面扶得及时,妻子的手只是被划了一道小口。天杰惊呼:“妈妈手出血啦,快上医院呀。”我慌忙把妻子搀进屋进行包扎,心内沮丧,嘴里不知说什么好。妻子问:“天杰呢?”我一惊,忙跑出屋,天杰已不知去向。
我和妻子惊慌失措,顺着墙边小路,一起向厂区外的街道跑去。刚拐过厂区,只见天杰从公路旁的一家诊所里跑了出来。他小脸通红,举着一联创可贴兴奋地喊:“爸爸,有创可贴了!有创可贴了!”我跑上前,一把将他抱到怀里,久久不忍放下……
我有三幅画,风萧雨骤中渐成厚重的记忆。在不息的岁月中,这三幅画时不时地呈现在我的眼前。它们有时朦胧,朦胧得如诗如梦;有时清晰,清晰得让我心颤。我知道我还会经历一些刻骨铭心的事儿,还会绘出更加生动的画儿。而这三幅画,我要好好地装裱起来,好好地把它们悬挂在我的生命里,让它们到地老天荒时也不褪色。
作者简介:朱明东,作家,诗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领军作家之一,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
(责任编辑 刘月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