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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阅读中体察人类经验

2023-05-30艾伟

新阅读 2023年3期
关键词:公爵夫人仆人马尔克斯

艾伟

文学是关于人类经验的容器,是人类生命经验的共同体,读者总是可以在其中找到与自己情感共鸣的部分,从而抵抗作为孤立个体的孤独。

在托尔斯泰的长篇小说《复活》里,涅赫留朵夫去未婚妻家,公爵夫人年老色衰,她喜欢在自己昏暗的屋子里接待“自己的朋友”,以掩盖容颜的不堪。这时候,傍晚的阳光从窗口射入,她马上让仆人把窗帘拉起来。但是仆人太慌张了,窗帘总也合不拢,仆人自然受到了公爵夫人的尖刻嘲讽。托尔斯泰描写那个仆人沉默而紧张的目光:“菲利浦的眼睛里有个火星亮了一亮”。这个细节让人知道,即使卑微的仆人,也有其尊严,也是这个细节让读者记住了这本书里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小人物。托尔斯泰甚至不放过小说中的一匹马,读过《安娜·卡列妮娜》的人一定不会忘记渥林斯基的那匹纯种赛马,那是一匹中等身材的马,“骨骼细小,胸骨突出,胸脯狭窄……瘦削的脑袋上长着一双突出的闪闪发亮的快乐眼睛,鼻子部分特别长,张开的鼻孔里露出充血的薄膜。它的全身特别是头部具有一种既刚毅又温柔的神态。它所以不会说话,仿佛只因为嘴的构造不允许它说话罢了。”当托尔斯泰描述这匹叫弗鲁-弗鲁的马时,也赋予它以灵性,就好像它是人类中的一员。

加西亚·马尔克斯则完全不一样,即使如他早期的《枯枝败叶》这样的小说,我们依旧不能感觉到人物的温度。加西亚·马尔克斯几乎一开始就在追求奇观,他的写作在某种程度上是观念的产物,他的人物像某种动物,有着蛇一样的冰凉感。马尔克斯用动物的方式描述人,用人的方式描述那些植物。在《枯枝败叶》里,那个多年前来到上校家的、有一双色迷迷双眼的不速之客,就像一匹马一样靠吃青草生活,而那个收留了他的上校,那个最后冒全镇之大不韪替“不速之客”送葬的上校,似乎也看不出有多少正常的人类情感,他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一个多年前的对食草者的“承诺”——完成他的葬礼。我猜想,承诺也许是这部小说里最根本的叙述力量。

关于承诺,我想起了阿尔巴尼亚人伊斯梅尔·卡达莱的小说《谁带回了杜伦迪娜》。该书写于阿尔巴尼亚社会主义时期的1976年。阅读这本书,我惊讶其高超的现代小说叙事技巧。故事来源于一个关于鬼魂的民间传说:康斯坦丁为了遵守诺言,从坟墓里出来,横跨整个欧洲把妹妹接回了家。作者由此开始在一个类似侦探小说的包装下,讨论起关于“承诺”的问题。小说令人印象最深的是作家绝处逢生的能力,当一个结论出现,你以为到达终点,却迅速地被作家所推翻、所否定,而开始一个新的起点。最终,作家让一个抵制幽灵的故事变成了幽灵捍卫者的故事,从而抵达这样一个主题:一个超越真实和虚幻的永恒的阿尔巴尼亚。

现代小说是多么简洁而有力,朱利安·巴恩斯的小说《终结的感觉》用两个片断写尽了人的一生,那个隐藏其中的关于命运的秘密到最后时刻才揭晓。而菲利普·罗斯的小说《凡人》讲述了一个人的疾病史,从孩提时候的第一次住院直到生命的终结,长长的一生中,主人公充满了对身体及疾病的恐惧。这种恐惧下意识地控制着人的行为。而在伊恩·麦克尤恩的长篇小说《黑犬》里,我们几乎可以从其间短短的12万字的文本里看到了二次大战时法国的抵抗运动到1989年柏林墙倒塌的历史进程,当然广大的读者关心的依然是人性及其现代文明和信仰。

以我有限的阅读,我觉得在西方这种简洁的文本几乎是目前创作的主流。篇幅不长,却有着漫长的时间跨度,每一个片段和细节都极其讲究,极其准确,小说写得像精美的艺术品一样经得起任何推敲。

在阅读时,我感到时间恒久的力量,感受到命运的深不可測,感受到眼前的一切和小说世界里一样,终究是梦幻与泡影,如雾亦如电。

作者系浙江省作家协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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