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没在乡土和历史中的现代性
2023-05-30于广泽
胡学文的长篇新作《有生》因其独特的写作追求,打破了固有的文学史序列中历史和乡土题材小说的书写传统。文本借由历史和乡土的形式外壳,指出人物共同的存在困境,展现人物在面临困境时所生发的补偿式的生命形式,着力表现作为质核的现代经验。此外,《有生》以蚂蚁意象隐喻生民的存在状态,回归了一贯的生命立场,体现了巨大的关怀。
胡学文的长篇新作《有生》甫一问世,就引起了批评界的广泛关注。一些批评家和学者注意到,其有对近百年的中国历史的书写,以及对源远的乡土文学传统的传承。然而,经过对文本的细读,不难发现,作者并没有执着于言说历史和书写乡土,而是在历史和乡土的旧瓶中,关切存在困境。
一、乡土:作为形式的历史书写
《有生》的叙事跨度长达一百余年。在这百余年的时间里,自然有不少风云激荡的历史。而作者多年来苦心营造的独特文学地域——位于塞外的营盘镇宋庄,作为承载百年民族史的乡土载体,不乏学者认为“这部小说深入乡村内部,融合了历史和乡村这两个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生发场域,是一部关于百年来乡村生活伦理的‘百科全书式的作品”。①然而,细读文本后,不难发觉,“胡学文在有意识地削减附着于乡土中国之上的……文化观念等固有范畴”。②文本所呈现的主要方面并非书写乡土历史以作民族寓言,其真正的着力点并不在于文本的时代特征与地域环境,而在于借乡土的空间框架和历史的时间容量,将这一时空限定内处在不同时代、不同阶层、不同性别、不同脾性的众多人物作为样本,提炼他们“有生”中所必然面临的生死、情感、欲望等元素,表现他们共同身处的存在困境及其在困境中的求索、迷执与救赎。
《有生》将乡土、历史这两种向来处在主题层面的母题进行位置的调换,更多地将其作为人物塑造和叙事展开的框架,其真正的主题意旨所在是将作为精神个体的不同人物形成一个个标本,进而揭示其内在同一的精神实质,表现和传达时代心灵的体验。“文本完全消融在土地、乡民和文化的肌理之中,追求的是超越了历史、阶级(阶层)、性别等话语之上的更为平静也更为壮阔的‘大悲悯”,③作者实质上是假借乡土、历史的经验,着力表现现代社会的心灵困境和精神危机,“他写的是百年事、乡土事,也为……我们民族的自我认识提供了新的视角”。④
正因为文本表现的是现代人的心灵,但传达的其实是现代人的经验,所以其乡土和历史元素基本上是作为形式而存在的。因此,阅读文本时,不能沉浸于作为表象的历史与孤立来看的乡土,而忽略文本与其成书的时代语境之间的纠葛,“套用福柯的一句话,重要的不是历史讲述的时代,而是讲述历史的时代”,⑤否则会在对文本主题内涵的把握上产生极大偏离,也会忽视和低估文本真正的意义与价值。
二、困境:作为质核的现代经验
由于将乡土环境和历史背景作为形式框架来处理,所以《有生》所着重呈现的并非历史的叙述与乡土的书写,而是聚焦于现代社会的经验与基层乡镇在高速发展的时代环境下所必然面临的困境。“胡学文出示的是当代眼光,他正视并升华当代生活经验……无论是书写历史还是未来,写作的出发点永远是当下”,⑥作为文本质核的现代经验,在文本内部显然是以个体人物的存在困境及其在各自困境中的心灵体验与应对形式来体现的。
《有生》中最为瞩目的,当然是祖奶这一以接生为使命的接生婆形象。接生,是一种原始而有力的古老意象;引产,是一种母题性质的象征和原型。小说中除了祖奶在上部的奇数章节和下部偶数章节所进行的第一人称回顾性叙述外,上部的偶数章节和下部奇数章节里与之交错相应的第三人称人物视角的限知叙事,也有着不可忽略的意义,并在主题上与之互为犄角,共同构成文本中有机的意义结构。综合两种已然形成对话关系的叙事形态,较为容易进入文本中矛盾交错而又内在统一的主题意义,即补偿式的生命形式。补偿式的生命形式是文本所塑造的人物身上内在同一的深层结构。加缪曾提出过,“就是问:‘我们是否什么也不做就接受绝望。我想任何正直的人也不能回答是。”⑦无论是祖奶,还是祖奶接生的人物们,他们的人生都是以补偿式的生命形式与各自的存在困境展开抗辩的,这是他们所代表的芸芸众生应对“生”之愁苦、伤痛做出的积极而又无奈的选择。
“人是靠追求超越的目的才得以存在”,除了用以排遣的各式手段外,面临“有生”中各自的存在困境,许多人物将生命情感融入其所接触的劳动方式或生活事物上,进而升华出各自的热爱与迷执,达成补偿式生命形式更高级的表现形态。惨遭生意失败的杨八叉难以割舍对机械的热爱,屡遭家暴的宋慧对自己养的猪仔投入了相当多的感情,被众人甚至妻女所轻忽的羊倌与羊为友,喜鹊对林子里的喜鹊产生了交流与共鸣,还有麦香对香包的喜爱,罗包对豆子的亲近,毛根对打猎的痴迷与熟稔,如花对所养花朵的体贴和理解……这些都如祖奶之于接生的使命一般,因执着于接生的信仰,祖奶在数次失去亲人等的打击后,重新获取了生命的意义与生活的动力。文本中的许多人物也都或多或少地在补偿式的生命形式中获得过类似的体验。
每个人的“有生”中都面临着复杂的外部世界带给他们的生活和心理问题。观察文本人物普遍的心灵窘困与精神烦恼,不难觉察“有生”中的困惑与痛苦是绝对的,解脱与救赎是相对的,而每个或大或小的人物都在苦难的底色中寻找救赎的出路。他们以各种形式应对和排遣内心的苦痛、悲伤、焦虑、孤独、虚无。他们在自身生命困境与存在本质上的迷失与无奈,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其应对策略的相对低效,从而呈现出一种表现人的命运与终极困境的伟大悲剧精神。然而,即便如此,補偿式的生命形式依然为解决现代的精神困境与信仰危机提供了一种值得探索的方案。“我们却知道我们都已困于囹圄”,⑧尤其在现代社会中,补偿式的生命形式并不局限为人物各自的解闷工具,而体现为一种试图超越存在囹圄的精神心灵寄托。补偿式的生命形式冲破了理性秩序的规训,表现和契合了人类心灵中相当的非理性成分,在另一层面上呈现了人的生命本质与存在意义。杨一凡从相反的路径证明了“理性”规约的荒谬与无力。他奉行工具理性,秉持着极端功利主义,其孜孜以求的“出息”,源自他走出乡土,改写人生的强烈愿望。“出息”后的杨一凡在社会地位和物质生活方面已然达到,甚至超出了预期,但其更多得到的是如影随形的失眠和焦虑,面临着另一重更为严重的存在困境。杨一凡的遭遇实质上是精神危机的一种表现。
《有生》虽然有相当一部分写的是民国时期的故事,但整体上都是对日益深刻、广泛的精神危机的一种反映,以及为应对此广泛精神危机的一种文学思索。即使在祖奶的叙述部分有大量乡土的、历史的元素,但其意图从历史、乡土资源中开掘和汲取有补益于现时人生的叙事资源,借用古旧的极具乡土和历史色彩的故事与人物,表现人无处着落的心灵荒原。回到《有生》的具体文本中,作者身处医学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却钟情于书写古老农业社会在特殊历史条件下出现的“接生”这一职业,并将从事这一职业的接生婆“祖奶”作为主要人物,本质上其实是对古老职业故事的现代隐喻,是作者应对发展中出现的精神危机与存在困境所进行的或有所补益于当下的时代探索与思考,这才是《有生》背后所要表达的主题意义。
三、蚂蚁:作为隐喻的生民象征
蚂蚁作为一种群居的社会学昆虫,其团结性也是该物种为人们所公认的特质。《有生》中的不同人物都陷入了各自的困境中,破碎、割裂、同质化的生存空间与各自为政的孤立的生存状态成为普遍的现象。人物们于补偿式的生命形式中,深入联结个体心灵深处的生命情感,从内心开掘出无限的精神力量,以求得存在的自洽。而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作为一种社会性动物,人与人之间的互相理解,人际的沟通与共情,也构成了抵抗“有生”荒谬与存在困境的磅礴伟力,“《有生》积攒起人类的希望,让希望聚焦成像,人物各执其痴,各式各样的痴、执、癫让人物互相区别又从根部联系起来,就像树根在土地深处相握”。⑨祖奶对生命本质与人生百态的朴素理解有着可贵的哲学意义,她对待生命一视同仁,甚至无视阶层的差别与民族的矛盾,体现出一种普遍的关怀与深广的悲悯。类似的情况屡见不鲜,如作为镇长的杨一凡对屡次“胡闹”的普通百姓林月莲的同情,被诬告的公公对儿媳林月莲的理解与宽容……许多人物跨越了阶层、年龄、性别,甚至传统道德的界限,在生命深处达到了可贵的共情。在那场游走在道德边缘的感情中,善良的宋慧对丧偶的毛根和其子毛小根的理解和关爱令人感动。离休的老校长对教育事业的信仰和对于失学儿童毛小根的关照与帮助也令人动容。此外,毛根对自己射杀了如花“念想”的自责,毛根对亡妻胖女的深情,祖奶对罗包的理解与宽容,养蜂女对杨一凡的蜂疗与抚慰,杨一凡与方鸿儒真挚的忘年交的情感……虽各自处在难以自拔的困境中,各怀其忧的人物们却在相处与交往中超越了狭隘的自我,在共同的生命立场上达到共情。尽管处在日渐孤立割裂的世界里,他们却凭借人性中共通的情感重新团结,绽放着人性的光辉。这一文本书写对打破现代人的生存困境而言,不失为一种积极有益的探索。
刨除一般成见,回到生命的本真与原初状态,凝聚在生命这一共同立场上的不只有人类,还有同样充满灵性的天地自然。在生命的本质上进行观照,人类与生活在天地间的其余各类生物无异,“大自然是人类永远的母体,当人生遇到重创,陷入绝境时,可以蜷缩在自然的怀抱,以最原始的方式寻找一份凭依”。除却人类内部的共情,人与自然的共鸣也遍布在文本之中,如喜鹊对喜鹊、豆包对豆子、羊倌儿对羊,等等。作为广义上的“生民”,自然生命都是其天然合法性的来源。“达到人之栖居本质那里,作为尺度之要求达到心灵那里,从而使得心灵转向尺度。只要这种善良之到达持续着,人就不无欣喜……”⑩秉持着共同的生命立场,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之间都需要基于“有生”的悲悯与共同的困境,生发出共情、共识与共鸣,从而致力于达到和谐共处的境界。从此种意义上讲,《有生》所要表达的主题意义对建设生态文明都有着值得关注的意义与价值。在当下,《有生》为人们以共同理解、更加包容的姿態,凝聚应对共同困境的共识作出了文学的努力。发掘源自人性深处的理解共情,唤起始自生命本质的悲悯包容,也许是凝聚困境中人的根本认同。
注释:
①桫椤:《生命因为仁慈和坚韧而神圣——评胡学文长篇小说<有生>》,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1年5月。
②③何同彬:《<有生>与长篇小说的文体“尊严”》,扬子江文学评论,2021年1月。
④李敬泽,苏童,吴义勤,邱华栋:《胡学文小说<有生>:百年事、乡土事》,新阅读,2021年12月。
⑤金赫楠:《一次冒险的文学旅程》,河北日报,2020年10月。
⑥⑨申霞艳:《生如蚁而美如神:论<有生>》,当代作家评论,2021年5月。
⑦[法]阿尔贝·加缪:《加缪笔记:1935—1959(精选集)》,郭宏安,译。译林出版社,2021年版,第250页。
⑧[法]莫里斯·布朗肖:《灾异的书写》,魏舒,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86页。
⑩[德]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20年版,第222页。
(作者简介:于广泽,男,硕士研究生在读,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责任编辑 刘冬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