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自流井》中的方言运用与艺术特色
2023-05-30彭艳玲
一、引言
作为一部独具地域乡土色彩的小说,《自流井》在语言上大量使用方言口语,具有浓郁的自贡地域特色,这与小说的题材、风格以及作者的语言观密切相关。作者通过方言来展示当地的风俗习惯,勾勒出一幅具有浓郁地方特色的盐都生活图景。方言口语的使用不仅展现了盐都人直率耿直、乐观幽默的性格特征,更揭示了盐都人在困境中仍能保持坚韧达观的文化心理。本文旨在从方言出发,探究小说《自流井》的艺术特色,从而研究方言写作对于文学创作的意义。
二、从方言看自流井人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
方言被称为是人类文化历史的活化石,在小说《自流井》中,作者使用了大量的方言词汇,不仅增加了小说的地域特色,更展现了自流井人的生活方式。作者不仅在人物对话中使用方言俗语,一些职业称谓、娱乐方式仍旧保留了方言中的叫法。自流井,是自贡的一个地名,因出产井盐而闻名。因此,当地人多以盐为生,他们大多参与了井盐的生产活动。小说中,自流井的盐业发达,盐场的工人种类划分得格外细,有司机、拭篾匠、山匠、管事、大帮车、牛牌、生火、辊子匠、白水挑夫、盐水挑夫、烧盐匠、桶子匠、篼山匠、打更匠、井上杂工、灶上杂工、笕上杂工、笕山匠、车水匠、巡视匠等。他们都通过自己的体力劳动生存,因此,也叫作“下力人”。虽然作者在自序中说他对当地人民的生活不是很熟悉,因此,只能书写自己家族的人与事。但实际上,作者在书写家族故事时,仍不时地关注基层盐工的生活,并对他们的生存困境报以深刻的同情和鼓励。
“看棚”是指在柑子林中,搭一草棚,派人看守,叫作看棚。小说中的李老幺本是柑子林的“看棚”,但由于生活压力,放弃了土地,成了一名盐工。李老幺原本还种着两块地,又是柑子林的“看棚”,但仍旧解决不了温饱问题。因此,不得已,李老幺只能放弃土地而成为一名盐工。盐工的生活虽然不会有温饱问题,但身为农民,对土地有一种天然的眷恋之情。“少种田地少吃亏。乡下熬不过只好朝井上跑,实在说井上哪里住得惯呢?满天是烟尘,遍地是闹声,鼻子里塞满了盐岗气,时时刻刻直想家——想我那间茅草房,想我那片土和田,想我那座柑子林,三少,柑子林最叫我舍不得!”这里,作者以独特的视角,描写了盐井生活和盐井周边的农村生活,笔下的盐工是最平凡的劳动人民,他们拿着最微薄的收入,做着无比艰辛的工作,却依然积极乐观。除了对盐工饱含深切的同情以外,作者也揭示了劳动人民对土地最朴实的热爱。
除了关注与盐密切相关的职业以外,作者在描写盐商家族的生活时,其中还穿插着对当地各种职业的介绍。例如“么師”指茶房,“棒客”“棒老二”指土匪,“女烟枪”指以给人烧烟为职业的女人,“丘二”指雇佣性质的掌柜、管账之流,往往掌控着生产经营大权,“大班”指轿夫,“双飞燕”指两个大班等。这些特殊的方言称谓,既体现了自贡方言的生机与活力,又展现了当地独特的生存方式。
同时,小说中还经常提到“摆龙门阵”,方言指聊天。“龙门”是指在巴蜀地区,人们在院坝门口建造的一个类似前厅的建筑,往往用来休息或聚会。传统乡村礼俗社会在日常生产生活上是一个开放系统,邻人常常串门聊天。而“龙门”则成为家人和村邻聚集、交流、休闲、说笑的共享性空间。“摆龙门阵”不仅是自流井人休闲的日常生活方式,还展现了人们对日常休闲的重视。除了“摆龙门阵”、喝茶、抽烟以外,自流井人还喜欢打牌。而玩牌的种类则更是丰富多样,比如“六胡儿”“斗十四”等。这些方言词汇为人们描绘出一幅独有的巴蜀日常生活画卷,也反映了自流井人在困境中乐观、知足常乐的生存观念与人生态度。
三、从方言看盐都的民俗与民情
《自流井》是一部描写四川盐场生活的小说,具有独特的地域文化色彩,“是一篇很好的风土记”。王余杞在小说中纪实性地呈现了盐场的风貌,真实地记录了二十世纪初,四川盐业生产的一些基本情况,是四川井盐历史真实而形象的写照。作者得益于他出生于盐业世家,对于自流井井盐产销方面的情形相当熟悉。加上作者为了使读者充分地了解井盐产业,还“搜集得许多不可多得的珍贵资料”。《自流井》不仅是一部活的近代自贡盐场的兴衰史,更是一部民俗文化史。“人都爱着他的故乡,我自然是热爱着自流井,每因为爱之深,望之切,责备求全,在所不免。”(《自流井·校后记》)作者将他对故乡的眷念渗透在文学创作中,饱含深情地描写了自流井的民俗风情。大量方言词汇的使用更增添了民俗生活的地域特色,使小说独具乡土气息与地方文化韵味。
小说中,自流井以盐为生,因此,围绕盐有各种独特的生活习俗。例如每家盐井与盐灶都分别供着井神与烘神,如运气不好,一口井可能使井主倾家荡产,迪三爷后来便是这样败家的。不同井灶的地域分布较为分散,盐井的主人们乘着碧绿的藤小轿,飞一般的进出于他们拥有的井灶间。此外,为了躲避战乱,大盐商还会修建稳固的村寨,如幼宜奶奶所住的大安寨便是这样。而这种堡垒似的住地,在自流井并不罕见。另外,还有祭祀、宗祠月会、新年正月夜里的灯会游艺等自贡当地的生活习俗。每一种特色风俗背后,无不充满着浓郁的地方色彩和乡土情愫,使人能够领略到自流井当年的情状和韵味。
在这些风俗中,还包含着人们的生活习惯,从这些生活习惯中,人们还可以看到当地人的价值观念。例如过年要吹“过山号”,方言指年节中的一种竹制玩具,声音如号。在大年初一拜年时,“大小一群都团聚在大门外吹‘过山号,‘呜嘟嘟,呜嘟啷嘟……”端午节要吃粽子、盐蛋、雄黄酒,而门上挂的菖蒲和艾叶,散发出略带苦涩的川南风俗的异香。盛夏时节,去水塘浮“狗扒搔”、浮“仰天推”、踩“假水”、栽“汩斗”,更是把少年的情趣和故乡的山水交融一体了。其中最具自贡特色的,要数元宵灯会:“等到一般浪潮汹涌过去,人流让开,才走来一对对的灯火:头里一定是一对大纱灯,然后是四对或五对圆的,然后又是方的小纱灯,每个纱灯上都写着朱红扁字,标明某姓某某堂。母亲对于这些堂名是熟悉的,她告诉他这是哪一家,是家门或者是亲戚,是某房的某一辈……一大半是熟人,因此也就更有意思。纱灯之后应该是亮筒子,近年却加添了马灯,也是成对走着。紧接着亮筒子马灯的便是一拨锣鼓:打小鼓的走在中间,四围的人都望着他的‘点子;那人将两根竹芊子,一齐用力在鼓心打出一声‘巴!急速伸出右手的竹芊在鼓面上一倒立,跟着便是一段急骤的乐节……”
从这段描写中可以看出,灯会不仅可以欣赏到各种花样的灯,展现自贡人民制灯工艺的精湛,还能从中看出自贡热闹的节日盛况以及丰富的娱乐生活。鼓声、锣声与灯光、人流交织在一起,则形成了自流井独具特色的富庶场面。从这些独具地域特色的风俗民情中,看到的不仅是民间的文化底蕴,更是民俗文化背后自贡人的世界观与生活态度。
另外,作者在家族故事的讲述中,穿插着各种民俗节令以及民间仪式,在集体生活的展开中揭示宁静、恒久的地方生活秩序。在民俗生活的细节刻画上,作者用近乎白描的手法,侧重呈现民俗本身的特点,展现了一幅饱含地方特色的日常生活图景。然而作者的意图并不是简单地描写当地的风俗,而是旨在挖掘民俗背后的民情,通过风俗画面的描写展现背后人与人之间的交往、生活等,从而揭示人性的真实。
四、从方言看民间文化心理
“方言是一种地域文化最外在的标记,深刻地体现了某一地域群体的成员体察世界,表达情绪感受以及群体间进行交流的方式,沉淀着这一群体的文化传统、生活习俗、人情世故等人文因素,也敏感地折射着群体成员现时的社会心态、文化观点和生活方式的变化。”方言不仅是地域化的表达方式,更是文化心理的传达方式。《自流井》中所描述的乡间普通民众的生存现实,是十分朴实却又有血有肉的,他们的语言真挚、率性,表达着最自然的情感,始终对生活抱着一种坚韧达观的态度。同时,王余杞还通过方言土语揭露了人性的另一面,作者最成功之处,就在于通过方言将这种真实而又丰富的民间生存图景呈现出来。
自流井的人们虽生活在灰暗中,但他们却始终热爱生活,对人生抱有一种乐观豁达的态度。前文说到自流井的人们在艰难的生活之余有各种休闲娱乐的方式,这是他们热爱生活的一种表现。除此之外,从他们的方言中也能看出其幽默、乐观的性格。“刷坛子”“扮灯”都是开玩笑的意思,这些方言词汇在小说中出现了很多次,从中可以看出当地群众幽默、风趣的一面,他们面对生活的苦痛往往能一笑置之,不计较得失,因此,能笑对生活。作七公道出了人生的真理:“天公是最平等的:不分贫富,都一样地有年过,快乐几天,有钱的不用说咧;就是穷人,多少也可以得点喜钱,吃几顿‘油大,酒醉饭饱,欢欢喜喜地耍上一场。”“油大”是肉类荤腥的意思。人们辛苦奔波了一年,而一顿肉就能抚平生活的苦痛。當然,这只是暂时的,这是他们面对生活压力的一种纾解方式,同时,也是一种生存的智慧,从中可以真实感受到普通民众坚韧、豁达的生活态度。
此外,在小说中,自流井地区的大家族内部,往往有着严格的等级秩序,人们按照字辈划分等级,高的字辈往往受人尊重,但随着发展,经济能力也逐渐成为一个人身份地位的象征,如“字辈虽然矮,私家却有钱的角色也不寂寞,那会使得年老的老辈子也要放下身份,有意无意地舔肥两句”。“舔肥”的意思是捧拍,也就是拍马屁的意思。“形势明明地摆在这里,所以越穷的越急,而且越关心家务,都想‘趁浑水打虾扒地在这时候摸弄几文。”“趁浑水打虾扒”同趁火打劫,也即浑水摸鱼。在这里,方言的使用使这种以经济能力作为等级划分标准的现象,展现得极为形象与生动。
小说中还出现了许多戏谑的方言词,比如说人愚笨,就有“顸”“木”等词。其中也有自嘲的意味。在自贡方言中,常常以动物来喻指人,从而达到贬低人的效果,比如“龟儿子”“猫儿毛脾气”等。这些方言体现了当地人直率的一面,同时,也是他们泼辣豪爽的性格体现。正是这些饱含情感的方言塑造了人们耿直率性的性格,建构了在井盐文化影响下的文化心理。
总而言之,《自流井》不仅承载着一时一地的社会风貌及其文化信息,还承载当时当地的生活经验与情感表达。作者以纪实性的笔触对自贡的民俗风情、社会现实加以描摹与刻画,第一次集中反映出自流井这一盐都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社会原貌。作者沉浸在盐文化中凭吊、思考,在盐文化与自贡方言的互渗中,揭示文化与人情的密切联系,给新文学带来了新的文化元素与风貌。
五、结语
王余杞以自身的体验与调查,书写身边熟悉的人与事,为人们展现了独具特色的地方风俗,以一个家族的兴衰观照了整个自流井的历史,被认为是“家族史”与“地方志”的融合。方言土语的使用,更加凸显了小说的地方文化特色与民间色彩,展现了当地的日常生活与民俗文化,更多地揭示了自流井特有的生命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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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彭艳玲,女,硕士研究生在读,西华师范大学,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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