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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文章吐气

2023-05-30袁磊

芳草·文学杂志 2023年1期
关键词:江汉平原

袁磊

二○一九年秋,我以特殊人才引进的方式进驻武汉一所高校中文系任教,当时中文系打造创意写作特色课程的需要,让我主抓文学创作方向本科生的创作。为了培养的持续性、连贯性,第一学期,我赶鸭子上架,为三个新生班上起了《中国古代文学》。我的专长是现代汉语诗歌创作,跨专业讲古代文学于我而言无疑是一次艰巨的挑战。

从上古神话到《诗经》,从屈原《离骚》到先秦诸子,再到两汉民歌、辞赋、魏晋诗歌、骈文……我一边在讲台上授课,一边参加湖北作协与华中科技大学联合主办的“大师写作课”的学习,两所高校来回跑,晚上便趴在学校招待所备课,而《东风村纪事》的写作也随之进入了关键期。中国古代叙事诗创作明晰的脉络和强大的传统一直追问着我,无论是产自民间的乐府叙事诗、盛于宫廷、士阶层文人的叙事佳作,还是出自杜甫、元白的“三吏三别”和《连昌宫词》《长恨歌》,这种来自传统的强大压力与阴影使我的创作显得如此虚弱和无意义,虚无感追逼着我,写作意义上的追溯与声讨在我体内反复上演着生杀予夺。

我所在的东风村其实是一个村民小组,由于三面环人工干渠,一面紧邻私立砖窑厂“人工湖”而从其他小组中独立出来自成体系。东风村地处荆州中心城区东郊、江汉平原西部,六七十年代属劳改农场,劳改农场搬迁后,改国营农场管辖,“文革”后,来自澧县、安乡、江陵、公安等两省七八乡三十多户移民汇聚于此,渐形成现在的格局。十年前,国营农场划归荆州开发区管理,拟兴建机场、火车站、物流园,便拉开了拆迁腾地的大幕。我是站在东风村一片拱出来的废墟上开始这首叙事长诗的创作的。

改革开放后的三十年是古老的农耕文明发生巨变的三十年,大量农民进城参与现代化建设。像我们这辈生于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农民子弟就成了江汉平原上第一代留守儿童。我曾在一篇随笔中这样写道:江汉平原第一代留守儿童,伴随着少年时光的是缺失母爱的种种使坏与荒谬,直到有一天,当我从初夏的白杨树尖的喜鹊窝中掏出一条蛇,整个夏天,我都感觉自己如《百年孤独》中那个能乘着床单飞天的蕾梅黛丝一样,住在天上,俯视着江汉平原,骨子里的怯懦也刚刚冒尖。

这种烙进骨子里的感受在大时代的锻造与浸染,这种扎根乡土又以高考为界的背井离乡、漂泊城市,以及失乡与返乡的矛盾与挣扎、重振家园与乡村振兴的呼唤,在文本之中是绕不开的主题。而这首长诗是在抒情向纵深掘进之时,在写作的道场不得不这样为之之时的自然抵达。无论是蒲松龄写妖狐鬼怪、福克纳写约克纳帕塔法、韦尔蒂写密西西比,还是兰陵笑笑生以《金瓶梅》抵御人世、时间的孤独与喧嚣、卡夫卡借《城堡》揭示世界的荒诞与冷漠、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抵达的世界之瑰丽、虚幻和神秘——一脉相承,万法归宗,都是一种不得不为之的抵达。

也是在华中科技大学,头一年,格非在讲台上讲《金瓶梅》,我过去旁听,当他讲到激愤与悲悯、误读与冒犯,把这部作品放置于十六世纪前后全球社会转型和文化变革的背景中,联系明代的社会史和思想史的脉络与谱系的解读方式似乎帮我打开了解读中国古典叙事文学的另一扇门。我托朋友搞到了一本影印本的《金瓶梅》,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沉浸在一种热腾腾的人世中,一个个人物蒸腾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使我置身于历史的魔幻中体验今人的世相与难题,这是叙事文学的魔力。同样的感受,我在另一部中国古典小说《聊斋志异》中经常遇到。——淮阳秀才叶生,“文章辞赋,绝冠当时”,但命运不济,始终考不上举人。县令丁乘鹤爱惜其才华,召其来官府读书,并资以学费、家庭补贴,但依旧不中。叶生“生嗒丧而归,愧负知己,形销骨立,痴若木偶”。丁公怜惜他,相约三年任期满一同回京。但丁公因冒犯上司被免职,即将离任回乡时,叶生病卧床榻已入膏肓,遂向丁公致信无法同行。丁公不忍,仍旧等着叶生同行。过几日,竟然真等来了叶生。原著中是这样说的:生曰:“以犬马病,劳夫子久待,万虑不宁。今幸可从杖履。”叶生随丁公回乡后,给其子当起了老师,并将所学倾囊相授,三年以后,叶生不仅辅佐丁公子考取了进士,自己也中了举人,恰逢丁公子奉派主管南河公务,便与叶生商量回淮阳探望。待叶生归家看到自家门户很是萧条,慢慢走进院子,妻子正好拿着簸箕从屋里出来,猛然看到叶生,吓得扔了簸箕就往回跑。却原来,叶生已去世三年,由于家穷,家中依旧停着他的棺木未能安葬。叶生“逡巡入室,见灵柩俨然,扑地而灭”。

魂魄跟从知己,竟然会忘记自己已经死了?所谓士为知己者死,这是何等震撼人心的力量!如果将《金瓶梅》《聊斋志异》与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放在一起读,一定能发现他们共通的地方,甚至可以大胆假设,在马尔克斯还未诞生的十六世纪与十七世纪相交的中国,伟大的作家已然开始尝试用类似魔幻现实主义的笔法来架构叙事文学的创作了。这绝不是传统狭义式的世态炎凉、卿卿我我,也非部分读者定义的鬼神传说,这些至今可触可感,甚至可以定义当下人文世态的典型中国式人物,已然开拓出了一片广阔的文学天空,这是大作家才能开拓出的格局与疆域。

我在《金瓶梅》《聊斋志异》和《百年孤独》的阅读中,感受到一股气息源源不断地从字词中涌出,类似于武侠小说中神功卓绝者输出的内力与真气,这股气能抵御时光的侵蚀而传世不朽,也能安置孤独的环绕而修性凝神,更能对抗世事的荒诞、动荡与无常。在这广阔的人世间,我们与不朽者站在一起,与这些经典人物共同阅历着这人世的大爱与悲苦,一次次的将这世界来爱、来恨,来叹息、来寄托。正如《叶生》中所说:“借福泽为文章吐气,使天下人知半生沦落,非战之罪也,愿亦足矣。且士得一人知己,可无憾,何必抛却白纻,乃谓之利市哉。”這是来自叙事文学的力量。

《东风村纪事》以东风村老知识分子为人物核心,刻画了东风村近百年来的人事风物变迁,重点描绘了自改革开放以来,在大的历史变革和经济转型中,小人物的挣扎、砥砺和坚守。老知识分子是七八十年代的民办教师,东风村六十年代出生的那一代人很多受过他的教诲,后因生活作风问题及其衍生的复杂历史原因而离开了教学岗位。写得一手好毛笔字,一副好嗓子擅唱湖南花鼓戏——家住常德武陵境,丝瓜井畔刘家门,家中珍藏了无数古书典籍,一副镇尺、老砚被其视若珍宝。他嗜酒如命,晚年更甚,有次醉酒后从电排站二楼摔下来,从此变得模糊而迟钝。常常见他在村子里咿咿呀呀,把自己唱到流泪;江汉平原有“喝早酒”的习惯,自出事以后,他便每天骑着前三轮到国营农场场部喝早酒,一年三百六五天无论刮风下雨,一天不曾间断过,直到死的前一天。他古文功底扎实,从父辈口中我是有所耳闻的,他在特殊的历史时期对乡村教育事业是有过一定贡献的。

老知识分子的“得意门生”春和尚是村中老光棍的代表,在那个经济匮乏的年代里,江汉平原上的每个村落几乎都有这样的代表人物,他们作为一个特定群体参与到八九十年代的乡村建设当中,他们在某些方面所表现出的孤绝、充满仪式感而与江汉平原格格不入,又与这片热土贴得更紧。春和尚分有农田,不种,以捞鱼摸虾为生,常常是干两月管半年,嗜赌如命,金花、牌九、三皮、六合彩……无一不通,无一不着魔。我曾亲眼见过他在油菜花开满江汉平原时,用二八自行车把锣场镇的小姐往东风村送,他以此为荣,这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的东风村是让人津津乐道的话题。他是东风村唯一一个用上吊的方式结束自己性命的人,由于贫穷、性病和歪脖子医生的误诊、耽搁。关于东风村人的非正常死亡,关于1605、1059、3911、甲胺磷、助壮素……我不知道那个时期的农村妇女为什么一言不合就要吞食这些剧毒农药,我觉得很有必要在接下来的《东风村纪事》创作中,把这作为一个课题单拎出来好好研究。

东风村的“前身”是劳改农场,在特殊历史时期关押过政治犯,而在抗日战争时期,作为粮食的重要补给区,李先念率领的新四军挺进纵队部队在此痛击过日伪军。在九十年代末期,这里曾出土了大量战国时期的土窑罐,想来这里从先秦时期开始便是富庶之地。而楚国八百年,在那个文化灿烂的历史时期,其文化的辐射在地域范围内,显而易见是受过这里的水土滋养的,所以在屈原之后,在盛唐时期这里走出像岑参这样的大诗人就不足为奇了。正如福克纳心中住着一个约克纳帕塔法、蒲松龄心中住着一个古书生一样,我的心中住着一个东风村,这是滋养我的故乡、水土,也是我的文学归宿。而无论是老贡生说的“为文章吐气”,还是我们常谈的以文安身、立命,都在这一份归宿里。

(责任编辑:张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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