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委大院》的县域治理逻辑
2023-05-30邓苗苗
邓苗苗
“铁打的县委大院,流水的干部。和世世代代都会生活在光明县的38万老百姓相比,我们都是过客,匆匆的过客。这里是家,又不是家。它是什么?是一个刻在生命里,永远都抹不去痕迹的地方。你好也罢,差也罢,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谁都不会忘记。县委书记这些年,要么是一份沉甸甸的压力,要么是一行轻飘飘的履历。从来的第一天起,就有38万双深深望着你的眼睛……到了离开的这天,能够坦然面对这些眼睛就已经不容易了……”
《县委大院》大结局时,光明县委书记梅晓歌的一段独白道出了一县主官与一县之建设、一县之百姓的关系。一个县,也许很小,横竖就这么几条街;但也很大,一面要贯彻党和国家的政策方针、落实省市发展战略,一面要顾及乡镇发展、农村建设,夹在法理与人情之中。正如梅晓歌前任吕青山所说,主官若只想履历好看,大可“找一个轻松一点的、容易出政绩的,能糊弄的事来做”,但“为了这个地方好”,退休后,能够问心无愧地说“这个地方是因为我们才搞好的”,就需要“折腾”。
一县之治,从来就不是件容易的事。
习近平总书记曾说,“县委是我们党执政兴国的‘一线指挥部’,县委书记就是‘一线总指挥’。”在中国古代,人们常称地方县官为“县太爷”,彰显他们在主政之地的地位与权势非同一般,但在官阶上,县官又只是小小的“七品芝麻官”。这样的矛盾正体现了一县主官在地方与上级不同视角下的不同角色。
湖北省社会科学院原院长宋亚平在《中国县制》一书中提到自己担任县委书记的经历,他讲到为争取国家对地方交通建设资金的支持,他在驻京办主任的引领下,跑到国家某部委某处长的家里去求过情。在《县委大院》一剧中,县委书记梅晓歌、县长艾鲜枝在相似情况下的尴尬与窘迫也被刻画得十分生动。
梅晓歌履职的光明县并不太“光明”。起初作为县长候选人来光明县就任时,梅晓歌面对的是一个四处起火冒烟的“烂摊子”。数据造假、财政困难、产业基础薄弱、基础设施建设滞后、招不到商、争取不到资金……这样的困境让吕青山、梅晓歌、艾鲜枝等人奋力地“多条腿走路”。要争取奶牛基地的专项资金,就要争取上级主要领导的支持,为此,艾鲜枝找到了自己在省农业厅的同学段迎九,请他帮忙搭线。尽管是一个系的老同学,艾鲜枝拿捏的态度依然有着县级对省厅的分寸,既不过于熟络,也不显得生疏。
在段迎九的帮助下,艾鲜枝见到了省农业厅二处处长侯国栋。平日在光明县里雷厉风行、不苟言笑的艾鲜枝,面对侯国栋,总是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脸,面对面喝茶时也时刻注意仪态,身体前倾着以示谦逊。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一定要多往省里跑,而且要注意沟通方式。求人不丢人,求不到人才丢人”。
为了让省农业厅厅长郭鹏飞视察光明县的奶牛养殖基地,艾鲜枝在郭厅长调研途中,不厌其烦地给侯国栋打电话、发短信询问,随时做好在路边拦车的准备。而梅晓歌带着一众干部冒着雨,殷勤挥手,拦下郭厅长的车,在尴尬的氛围中,强作镇定地带着笑脸诉说意图,恳请郭厅长抽空“顺路”视察,一句恳切的“本来是不该打扰郭厅的,但正好真的是顺路”,让观众感受到其中的不易。
在“求人”这件事上,与艾鲜枝在侯国栋面前略显畏手畏脚不同,底气更足的九原县县长曹立新显然更游刃有余。他不仅提前演练,将视察路线上的一点一滴都仔细推敲,大到安排对农业示范村的道路进行绿化整修,小到在准备好的住宿处试睡、更换枕头、检查毛巾是否掉毛,还将郭厅长夫人在九原县的亲戚都接到视察地点叙旧,借他们之口表现自己对郭厅长夫人亲戚的照顾,恰到好处地拉近了与省厅领导的距离。郭厅长在曹立新面前的笑容可掬,与在梅晓歌面前的正颜厉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光明县委领导班子开会日常。
在争取上级注意力与支持的同时,一县往往还要面对“排名”的压力,曾有人戏说,“通报排名”是推动工作的利器。《县委大院》中,在新州市产业大招商工作专题会议上,新州市常务副市长马广群就说道:“现在省市都在搞排名,我建议啊,县里也搞起来。”
在几次的招商工作专题会议上,马广群都不断地施压。先是把招商工作排名印在会议通知上,说“大家都是要面子的人,排名落后的县要打起精神来”,这让排名倒数第二的光明县主官梅晓歌和艾鲜枝面露尴尬。后一句“市里布置的重要工作,必须要有积极回应和反馈。哪个没有回应,我们心里都记得”,更是让压力蔓延在会场之中。
但縣在执行上级的政策、完成上级的任务时,也需要获得上级的理解与支持,充分利用可能存在的政策谈判空间。剧中第一次市政府招商工作专题会议后不久,梅晓歌就在县委常委会(扩大)会议上表示,“不仅要学习别人是怎么招商的,还要学习别人是怎么向上面争取政策的。有的时候短短一句话,甚至是几个字的变化,对一个地方的发展都是至关重要的”。这句话恰到好处地显示了县域的处境。
从某种程度上说,县域是一个国家的缩影,具有相当完整的社会形态。县域治理涉及面广、情况繁杂,大大小小的事都会在一县之内发生,可谓既“接天线”又“接地气”,上有压力,下有“求助”。正如《县委大院》一开始刻画的,梅晓歌到光明县上任的第一天,城关镇旧城改造拆迁工作推进困难,引发干群冲突;鹿泉乡长岭村喜旺法兰厂的工人因环保问题停工整改,到县委大院上访;还有之前原平乡奶牛基地数据造假的遗留问题……桩桩件件,虽不至于说千疮百孔,但也处处“爆雷”,“就像踩着一辆独轮车,手里呢还扔着六七个小球”,令人焦头烂额。
“刚刚这才是拆迁,还有平坟。看着吧,后面麻烦呀肯定是一个接着一个。”在通宵处理拆迁现场事故后,梅晓歌与吕青山在附近的早餐铺吃早餐,吕青山给初来乍到的梅晓歌打了个预防针。
县乡关系素来是县域研究的重要课题。有学者表示,县乡关系除了利益共谋,也有相互卸责和博弈冲突,面临来自国家层面和乡村社会两个维度因素的影响,在法理与人情的交织中前行。
在处理平坟工作时,梅晓歌就与县信访局长郝东风、城关镇党委书记乔胜利谈道:“农村有一套自己的生存法则,什么法律、政策,老人根本不听的……对于老母亲来说,一个远在县里当官的儿子,真不如隔壁邻居来得实在。”
为争取专项资金,梅晓歌追着郭厅长的工作人员到市里递送材料。
讲述基层故事,便回避不了形式主义。有学者调查研究认为,“乡镇是基层形式主义的重灾区”,步步留痕、事事有迹,只要程序滴水不漏,似乎结果便不再重要。填表格、做材料、开会迎检往往让基层疲于应付。
鹿泉乡长岭村驻村第一书记肖俊学在快结束驻村时,对村里贫苦户刘喜推心置腹:“检查组进村,就看我们工作有没有痕迹,一看表格、二看照片、三看入户。所以你把门锁了,我就只能砸门。说实话这些表格乡里也没办法,有的时候县里来个领导下来检查指示,乡里就得在旧表上加加加,填过的表格只能重新填。”
在拿下奶牛养殖的专项资金后,原平乡党委书记李保平也借着酒劲对着梅晓歌大倒苦水:“其实有些事情没有必要去开会,特别是离得远的那些乡镇,那一趟一趟地就往县里边跑啊。我跟高乡长我们俩算过,用一个人的极限去计算,每天搞报表,这还剩多少精力可以去完成基层本职工作呀?迎评迎检开不完的会,我们只能是下班时间才能去办公啊!书记我想问一句不该问的话,到底是行动和效果重要,还是形式重要?”见梅晓歌沉默,李保平又嘟囔了一句,“反形式主义会议精神,就用形式主义的方式下发文件,县里不就是这个样?”
尽管梅晓歌没有即时给出反应,但在不久后的会议上,梅晓歌强调开会要抓重点讲效率,电话里能说清楚的事情就不要单独开会,让乡镇的同志少往县里跑,取消针对各乡镇一切可以取消的检查,“形式主义的歪风,必须要踩住刹车”。在台下,李保平听到这一番话,面带笑意,眼神里既有感动,也有振奋。
剧中也不乏为求政绩主动搞形式主义的基层干部,鹿泉乡搞的“围炉夜话”就是一个典型。起初,围炉夜话是鹿泉乡长岭村改善干群关系的一个创新,但为了得到县里的认可,围炉频率越来越高,夜话越来越流于形式,村民们也越来越不满。梅晓歌在县里并不了解真实的情况,还将这种形式在全县推广。直到一次下乡,他被暴雨和泥石流困在了长岭村,听到村民们七嘴八舌地吐槽围炉夜话带来的形式主义,诸如要求已经搬进城里的村民回来凑人数;没事需要解决也得熬到点把照片拍了、字签了;白天能办的事非要拖到晚上围炉……梅晓歌这才意识到围炉夜话已经跑偏,赶紧叫停,要求把制度定好定细。
县域政府除了夹在省市与乡镇之间,还会面临与其他县的竞争。有排名就有压力,有压力就有竞争,在《县委大院》中,光明县与九原县之间的竞争与合作也成为有趣的亮点。
在招商引资工作上,光明县一直排在新州市的倒数几名,压力巨大。尽管在会前,几名县长商量着开宗明义摆明难处,要对领导的指标提出建议,但等到马广群说指标翻一番肯定是不够的,“如果哪个县确实有困难,可以提出来”,在压力传导之下,无论是排名第一的九原县还是排名倒数第一的岚县都立即表态,“迎难而上,尽全力完成”“不拖后腿”。
“明躺暗卷”的操作让艾鲜枝气得没有好脸色,再加上偶然得知九原县表面上称来不及了,背地却里悄悄先行一步申请专项资金,艾鲜枝直接对着梅晓歌吐槽“曹立新太贼了”“背面使绊子不新鲜,这当面挖坑而且让你陪着他一起往下跳,那不是一般厉害”。
招商竞争愈加白热化后,曹立新更是花招百出,高速路口截走光明县谈好的两个企业老板不说,更戏剧化的一幕发生在“廖总之争”中。艾鲜枝借着与酸奶企业老板廖总的私人交情宴请,合作也谈得好好的,谁知曹立新趁着廖总在饭局中回房间换衣服的工夫,就从后门把人给架走了,在光明县承诺的条件基础上当场加码截胡。梅晓歌得知后,也是气得说曹立新“不讲武德”。
这样的剧情在一些体制内观众看来有些夸张,一般来说,县与县的竞争在现实中不会呈现出如此戏剧化的局面,至少表面上“武德”还是要讲的。正如梅晓歌所说,接壤兄弟县之间与其野蛮竞争,不如通力合作。光明县与九原县的工业园区可以结成一体,把竞争关系变成互补的合作关系。而曹立新也是一点就透,认同这样的做法不仅可以避免同质化竞争,还能扬长避短一起招商。
在创卫和环保工作上,剧中县与县之间的矛盾冲突更加明显。九原县为了创卫迎检,将自己县里的拾荒者哄上大巴车,拉到光明县放下就跑,谁知在这些所谓的“拾荒者”中,还有一位九原县書法协会的副主席,仅仅是喝醉了在路边打个盹,就被一起拉走,令人匪夷所思、啼笑皆非。
光明县不仅与九原县接壤,还与岚县一衣带水。在环保问题上,上游岚县的化工厂造成了水源污染,为维护企业利益,岚县施展“拖字诀”,不配合污染源防治工作,艾鲜枝直接撂话“先把礼数尽到,如果沟通不了,那我去市里发言就直戳肺管子了”。到了岚县,艾鲜枝不动声色观察岚县主官的态度,明白他们还是不会认真对待后,艾鲜枝决定举报岚县污染,让因水源污染损失惨重的养鱼户直接起诉。
梅晓歌与曹立新多次交锋。
但与邻县直接撕破脸面并非处理问题之道,表面功夫依旧要做。被“咬了一口”的岚县主官急了,艾鲜枝也装糊涂,一面说着“怎么养鱼户会起诉呢”,一面安抚,在一来一回之间转圜,彰显为官智慧。
县是一个复杂的场域,也是相对全面的微观单位,在《县委大院》中我们能简单窥见县域治理的一些逻辑,但现实可能远比这复杂。“郡县治,天下无不治。”光明县的故事也许暂时告一段落,但在中国广袤疆域之上,还有无数“县里的故事”正在生动讲述,县域治理仍在探索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