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三器”代表的文化同化
2023-05-30李金
摘要:“中山三器”是战国时期中山国的三件代表性青铜器,分别为中山王舋鼎、中山王方壶、中山圆壶。“中山三器”的器型构造独具艺术特征,既带有中原审美的特点,又表现出强烈的文化、民族融合之特征。其上的长篇铭文,承载了中原的儒学思想与天道观念。“中山三器”的器物特征及其所刻铭文反映了鲜虞白狄游牧文化与中原文化之间产生的同化,代表了北地民族与中原民族之间的文化融合,堪称我国青铜器珍宝。
关键词:中山三器;铭文;同化;融合
一、“中山三器”简介
所谓“中山三器”,指的是1974年于河北省石家庄市平山县三汲乡中山国都城遗址中被发现的中山王舋鼎、中山王方壶、中山圆壶三件青铜器。其中,中山王舋鼎作为礼器九鼎之首出现,造型古朴敦厚,刻有铭文77行、469字,记载中山王室系统、中山伐燕等一系列战国之事。中山王舋方壶,方正严明,四角处各有夔龙雕刻,神韵天成,刻有铭文450字。中山圆壶出土之时,壶身仍有清水,其足刻205字,记载时期中山国事。三器铭文顺畅、线条优美,在书法、雕刻等领域皆具有极高的地位。三器所记载的铭文,承载事件多,承载时期长,信息量极大,具有很高的研究价值。
二、铭文书写艺术代表的文化融合
刘向《战国策》所云:“战国之世,千乘之国五,万乘之国七。”在诸侯称雄、动荡不安的战国时期,中山国占据着十分重要的地位,其地理位置处于太行山之中,嵌于燕赵之间,乃十二强国之一。晚清学者郭篙在为王先谦著作《鲜虞中山国事表:疆域图说》所作的序中说道:“战国所以盛衰,中山若隐为之枢辖。”[1]其历经磨难,国家破灭又复苏,几成常态,而这若不是因其独特的文化属性,它很可能在第一次战败时就消亡于历史长河之中了。
战国时期社会动荡,国与国之间征伐不断,军事的征伐带动了文字的交流,这期间各国字体大量演变,汉字在此基础上得以成形。总体而言,战国时期文字分为两大系统:一是地缘偏僻的秦国文字,保留有大量西周金文,严谨统一;另一是其他六国文字,相对而言,字体简化,笔画随意,形体散乱。中山国文字因其地理所处位置,深受燕赵影响,黄盛璋先生认为,中山国依照三晋系统,随之变化,在保留自身习俗的情况下,吸收燕赵文字的结构和变化,某些特定的字体结构变化与《侯马盟书》刻文结构相似。[2]然而,中山国文字不仅带有三晋色彩,且其字形活泼,给人以形象婀娜之感,其浪漫色彩被人称为“有楚文之风”。中山曾被楚王征伐,《战国策》中记载:“司马子期怒而走于楚,说楚王伐中山,中山君亡。”楚伐中山之后,也将楚文化的影响带到了中山国,其瑰丽的文字装饰对中山国铭文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因此,楚文的鸟虫篆特有的鸟虫部首的运用,为中山国所吸纳,楚文鸟虫篆整体灵动,但过多的使用反而失去了活泼生动的意味,显得复杂之中带有一丝庸俗。中山国文字字体简化,运用鸟虫部首,灵动、飘逸、浪漫、理智、中和便是中山国铭文给予人们的特别感觉,足见中山国审美之高。
郭沫若在《青铜时代》中提道:“东周之后,书史之性質变而为文饰,字体多做波磔而有意求工,均于审美意识之下所施之纹饰也。”[3]战国时期的艺术之美便在于文字与图案的完美结合,文字具备图案的部分特征,带有装饰化的艺术美感,形态造型之美与文字相结合,从而更具整体艺术美,而这也是鸟虫篆独具的美感。正如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所说的:“有如青铜饕餮在这时也逐渐变成了好看的纹饰一样,在早期,青铜饕餮和这些汉字符号都具有严重的神圣含义,根本没考虑到审美,但到春秋战国,它作为审美对象的艺术特性便突出地独立发展开来了。”[4]因此,独具特色的审美与作品开始出现,并非以前的神圣符号,而是更加深入民俗,也更具民众欣赏的美感,这是整体发展所必需的历程。“中山三器”的铭文正是这关键时期的体现,在符合此演变的情况下,拥有北方游牧民族所特有的简洁大气、豪迈雄浑风格,又具有中原的浪漫气息,优雅柔和。两者的相互结合,成就了中山国文字的独特美感。
三、铭文器型代表的中原审美
《周易》里提到的“制器尚象”,对于器物象形寓意造型的产生和发展有着深远的影响。“制器尚象”乃是人类对于自然的探索,故而在铸器之时引入模仿与想象。中山王舋方壶在铸造时加入了动物形象,从而令其具备特有的含义,是“尚象”思想的载体。因此,从中山王舋方壶的造型及其铭文来说,我们不难分析出其“制器尚象”观。中山王舋方壶的每一个突起部位都具备独特的尺度,造型古朴,纹饰自然。其肩部的折角处各具夔龙,蜿蜒上攀的姿态更具神韵,与壶盖装饰云钮相辅相成,其神飞扬,其态灵动,夔龙尾部向上弯卷,如同中山文字飞扬的姿态,为壶平添几分凌厉的气息。而两侧便于提拉所制的兽面衔环,其面目狰狞,如同透雕的技艺,令其更具威严。古老的技法带给人的不仅仅在于美的体现,更是“制器尚象”观念的载体。中山王舋身为中山国国王,其墓中出土的大部分器物都具备山崇拜的特征,而在这一记录自身丰功伟绩的中山王舋方壶上,却运用到了龙这一传统象征尊贵与权力的祥瑞动物。龙作为想象动物,并不常见于游牧民族所制器物之上,更多体现于中原地区对其的尊崇,而中山王舋方壶上围绕四角的夔龙,其龙崇拜显而易见。作为游牧民族的鲜虞白狄,原始的宗教崇拜更多的是生殖崇拜与自然崇拜,而非对幻想动物的崇拜。夔龙铜方壶的铸造也代表着中山文化接受中原文化的同化。
四、铭文代表的儒学思想与天命观
孔子身为儒家开创者,其倡导的“礼”“仁”思想绵延千古,在中山国被魏所灭还未复兴之际,孔子弟子受魏文侯邀约而来,教授传道,儒家思想因而传遍魏国。《史记·弟子列传》中记载:“孔子既没,子夏居西河教授,为魏文侯师。”[5]西河位于战国魏国地域,子夏晚年应邀讲学于西河书院,教授学说。儒家学说和思想的流传开来,魏国境内的中山国民因此接受洗礼,虽然中山国此时国灭人存,但其国人在受到儒家思想熏陶之后保留了观念,复国之后,其文化自然就带有儒家色彩。例如在中山王舋方壶的铭文中,就发现大量套用《诗经》内容的情况。三器铭文中所记载的“不敢迫逞”“克顺克伸”“与其溺于人旋,宁溺于渊”,皆能从儒家著作之中找寻到出处[6]。铭文中所记载的中山伐燕,也是因为“燕君子哙不分大义,不告诸侯,而臣主易位,以内绝召公之业,乏其先王之祭祀,上逆于天,下不顺人情”,将哙不符合当时礼制的行为,作为攻伐燕的旗帜。
另外,《韩非子·外储说》中记载,当时中山君“好岩穴之士,所倾盖与车以见穷闲隘巷之士以十数,伉礼下布衣之士以百数矣。”以此来看,中山国国君礼贤下士,从者众多,所接受的也都是所谓的隐士贤才[7]。中山王舋鼎铭亦载:“今吾老赒,亲率三军之众,以征不义之邦。”以“不义之邦”标比燕国,将自身作为仁义的代表,伐不义之众,以仁义为本位,由此可见中山国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
中山王舋方壶铭曰:“以飨上帝,以祀先王。”上帝是天命的体现,祭祀先王源自祖先崇拜。“天不戮其愿,使得贤才良佐赒”“天降休命于朕邦,有厥忠臣赒”,其中,将相邦赒看作是上帝的恩赐。这样的观念并不来源于游牧民族本身的文化,只能视作文化同化后对于天命观念的体现。中山王舋方壶告诫后人,如同燕国君哙那样,“不分大义,不告诸侯,而臣主易立,以内绝召公之业,废其先王之祭祀”。而此銘文则体现出了中山国认同周礼,尊重礼制,以仁义行国君之举,王与中原国君并无差别。
在中山王舋鼎铭和中山王舋壶铭中,“天降休命”“天其又耿于兹厥邦”“天不择其有愿”“知天若否”“敬顺天德”等涉及“天”的字眼重复出现,表明国君顺应天德。而作为臣子的赒对于君王,“竭志尽忠,以左右厥辟”“事少如长,事愚如智”。一位贤能如伊尹的臣子跃然出现,于君主年幼时仍能遵循臣子本分,辅佐君王而非自己手握权柄,因而得到中山王舋的大加赞赏,并刻铭文流传于后世,司马赒与孔子推崇的“克己复礼为仁”思想高度一致[8]。但因国君崇尚儒学,加之后世过于推崇儒学,从而忽略了军事上的发展。从《吕氏春秋·贵卒篇》记载的中山人吾丘鸠“衣铁甲,操铁杖以战,而所击无不碎,所冲无不陷”,到《太平寰宇记》卷六二引《战国策》所称的“(中山王)专行仁义,贵儒学,贱壮士,不教人战,赵武灵王袭而灭之”,过于推崇儒学而忽略了本身国力的发展,终至灭亡。
五、“中山三器”铭文的人文精神体现
中山国看重儒学,国君行仁义之举,此在中山国治国理念中得以体现。中山国推行的儒家学说和仁义观念,与中原诸侯国接轨,引入学说观点施行统治,从而强大国家,这一点能够看出中山国已与中原国家无异。在“中山三器”所刻铭文之中,“王”的称呼频繁出现,而中山国在经历“五国相王”事件之后,得到了中原国家所承认的“王”的身份,因此统治者有了本质的身份变化,其地位被中原国家所认同。并且铭文中刻有官职等内容,证明中山国此时的制度为中原国家所认可,相比鲜虞族的身份,中原各国认同的是中山王的身份。“王”在周礼中具备着除天子以外最高的地位与权力,也是顺应天命的基础。因此,“王”需顺天命管理国家,而臣民也有忠君为国的职责与使命。
“中山三器”中多次提及警醒子嗣治理百姓需要“以民为本”,例如中山王舋方壶铭文提及:“夫古之圣王,务在得贤,其次得民。故辞礼敬则贤人至,陟爱深则贤人亲”,认为自古以来的贤明君主,首要目的就是获得人才,有了贤才帮助治理国家,就能获得人民的拥护,所以需要尊崇礼制、选贤举能,对他们敬重,贤人就会到来帮助治理国家,此举与孔子的“天下为公”“大同社会”观念相符,对待民众十分宽容。中山王舋方壶铭文所载:“慈爱百牧,大去刑罚,已忧厥民之唯不辜……作敛中则庶民附”,对民众大举去刑罚,使民众安心,并且减少税赋以增民心等,赢得民众的拥护与归附。其告诫后世国君要勤政爱民,不得暴虐如燕太子哙,以防引来中原国家的征伐。
“中山三器”铭文中涉及“庶民”,中山王舋鼎铭文记载为庶民减轻税赋,“身勤社稷,行四方,以忧劳邦家”。铭文所载王舋先祖重民之举,与儒家“以民为本”思想近似,并未因作为君主的存在而高居于庙堂之上,而是深入民间,以忧劳邦家,这又与儒家达则兼济天下的思想相对应。铭文所刻的“隹(惟)逆生祸”“隹(惟)思(顺)福”“隹(惟)德附民”“隹(惟)宜(义)可张”,同时也体现儒家以德化民、德教附民的思想,也以此奠定了中山国实行仁政的政治主张。
六、中山国游牧风气留存
李学勤先生经过比较考证指出,中山国尽管已经华夏化,但仍然保留着白狄特有的文化因素,甚至于铭文之中,字体仍然保留着其特有的游牧文化。例如铭文中的“佐”字,在其他各国文字中代表着辅佐,因此字形保留左的字形。而在中山国铭文中,佐却写法多样,有人字的佐,在中山圆壶中也有犬与木的佐,人字佐与犬字佐以及木字佐皆不见于中原青铜器物,因此可以判定,中山国的文字之中仍然保留着相当的游牧民族特色[9]。
中山王舋鼎在出土之后并非单独存在,而是作为周礼礼器九鼎的鼎首使用,九鼎的规制明确表明中山国尊崇周礼礼制,已然华夏化,并且九鼎的使用表明了中山国国力的强盛。然而,这九鼎与中原的礼器九鼎却又不尽相同。经过考证,九鼎并非同一时间铸造完成,而是临时拼凑起来的,世所罕见,且鼎具有使用痕迹,仍保留有残留的腐朽肉泥,经化验后确认为狗肉与马肉,而非祭祀所用的祭品牛肉,马与狗一般为游牧民族所必有,中山国恰为游牧的鲜虞族建立。按史书所载,鼎仅用于牲肉摆放陈设,并不直接用来进行烹煮,而中山王舋墓出土的九鼎之中,有两件鼎具有烟火使用痕迹,这与中原礼制不符,证明中山国尽管在礼制上尊崇周礼,逐渐由游牧民族华夏化,却又仍然具备游牧风俗习性,对中原礼制并未完全遵守,其九鼎内的腐朽肉泥,更是证明其在生活与物资生产方面更贴近游牧民族的习俗。
七、结语
“中山三器”是我国的文化瑰宝,它们的出土让我们更加了解那个风起云涌的时代。文字承载着历史,文字承载着文化,“中山三器”所展现出来的不仅仅在于中山国的史料记载,更因其独特的铭文艺术与审美风格在百家争鸣的战国时期也有着独树一帜的魅力。“中山三器”体现的先进思想,不仅仅在中原各国传播,同时也对游牧的少数民族产生了影响,其代表的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的文化同化,更是古代中国民族融合的典范。
参考文献:
[1]王先谦.鲜虞中山国事表:附疆域图说[M].中国台北:广文书局,1978.
[2]黄盛璋.中山国铭刻在古文字、语言上若干研究[A].古文字研究(第七辑)[C].北京:中华书局,1982:71-85.
[3]郭沫若.青铜时代[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4.
[4]李泽厚.美的历程[M].天津: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1.
[5]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2:2203.
[6]李学勤.平山墓葬群与中山国的文化[J].文物,1979(1):37-41.
[7]段连勤.关于平山三器的作器年代及中山王舋的在位年代问题——兼与李学勤、李零同志商榷[J].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0(03):55-60.
[8]闵胜俊.战国中山国青铜器铭文美学研究[D].山东大学,2011.
[9]李学勤.平山墓葬群与中山国的文化[J].文物,1979(01):37-41.
作者简介:
李金(1996—),男,汉族,重庆九龙坡人。重庆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先秦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