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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在记忆里的时光

2023-05-30李思琪

参花·青春文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二姨舅舅外公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我的外公外婆和母亲及母亲的姐弟,住在村东头路边上两间窄小的土坯房里。那个时候,村村户户都还没有通电,家家都用一盏煤油灯供夜里照明。所有的人都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

外公家有两间房,外面一间用来做饭和堆积柴火,里面一间并列摆着两张床。母亲和大姨、二姨睡一床,外公外婆带着舅舅睡一床。因房屋窄小,摆放了一些家具之后,便没有多余的活动场地了。

于是,全家人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在每天吃完晚飯之后,早早地就洗漱熄灯,躺在床上听外公讲故事。这样做的好处就是既节省了灯油钱,又可以让他们接触到与现实生活不一样的世界。当时,我外公是村里唯一一个读过初中的人。再加上他平时喜欢看各种书籍,所以他的脑袋里总是装着各种各样好听的故事。

外公总爱把一篇故事分成好几个晚上来讲。每次在他们听得最起劲儿的时候,外公就卖关子,漫不经心地问:“想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事吗?”

几姐弟就争先恐后地大声回应他:“想!”

舅舅常常会把一个“想”字拖出长长的尾音,最后自己也忍不住低笑出声。黑暗中,便也会传来外公的低笑声,他还会慢吞吞地说:“真想知道?可是现在很晚了呢,你们要赶紧睡觉了,明天晚上我再告诉你们后面的故事。”

他的这句话让几姐弟急得抓心挠肺的,大声抗议起来,可外公却已经打起了呼噜。一声一声的呼噜声,在夜的掩饰下,传到他们的耳中是那样好听。那时候的晚上,他们都是枕着外公的故事和呼噜声入睡的。这样一来,白天,母亲他们总是在回味头天晚上没有听完的故事,会猜测那个故事的结局。母亲告诉我,她都记不清有多少回了,外公讲故事时的模样还进入了她的梦中。在她的梦里,外公总是有求必应,比现实中可爱多了。

那时没有自来水,村民们所有的生活用水都是到村头的一口井里挑回来的。那是全村唯一的一口井,可是却没有井盖,很多时候,水面会漂着一层不明物。若遇到不自觉的村民在井边洗东西,那井里面的水就更谈不上干净了。

有很多村民觉得天天去挑水很不方便,既浪费时间又不干净。他们就会利用农闲时间,在自家院子里挖一口井,以供全家人日常用水。

我的外公也一直想在院子里挖一口五六米深的井,却因各种原因未能动工。在那时,单独挖一口井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没有任何机械的帮忙,只能靠人工来完成。当然,首先最主要的是必须找对源头,否则就算你把井挖到再深都不会有水出来。其次就是要看地方,也要看准备挖的地方附近有没有建过茅房,关过动物啥的。否则,就算地方再好,你再中意也是不可以的。

一年秋天,不到两岁的舅舅生了场大病,外婆更是忙得顾不上头尾了。一天上午,外婆去挑水的时候,脚下打滑,掉进了井里。万幸的是,当时井边有好几个人在洗东西,且都熟习水性,外婆很快就被救了上来。虽然没出事,但也吓得不轻,外婆从此再也不敢去挑水了。每天都是等在外劳作了一天的外公回家再去挑水。外公想,这样下去可不行,万一他哪天回来得晚,那外婆连做饭的水都没有了,看来在自己家挖井是势在必行了。

外公看中了屋后靠左边菜园子的那块地。因为他经过长时间的仔细观察,发现那块地面一年四季都是湿润的,这也就证明,这块地的下面肯定有泉眼。他觉得在这个地方挖一口井挺好,以后方便给菜园子浇水,而且离厨房又近,外婆做饭洗菜都方便。

外公开始在他看中的地方画了个大圆圈,又点了三炷香。外公本来没想弄得这么复杂,是九叔公,也就是他的小叔,一听到外公要挖井,就开始在他面前念叨,他说这是规矩,每个人都必须遵守的。外公认为,挖井就是为了水,有水就行。但外婆还是听了九叔公的话,早早跑去村口的小卖部买来了香。

外公外婆两个人分工合作。外公把挖出来的土装到一个箩筐里,再由外婆把土挑到菜园子里倒掉。他们计划把井挖好之后,用这些土把菜园子修整一下。让他们都没有想到的是,外公精心挑选的这块地非常结实,地面的表层之下全是石子儿,非常难挖。可既然动了工,自然是不能半途而废的。外公只好铁锹、铲子轮番上阵,挖了两天才挖到半米多深,除了挖出来的泥石比较潮湿外,并没有水出来。

这样的情况让外婆很泄气,她开始担心费尽力气挖出来的会是一口枯井。外公却信心十足,不断地给外婆打气,一边使劲儿劳作,一边还不忘讲各种笑话逗外婆。如此一来,枯燥的挖掘工作也不再难以忍受了。到第三天收工时,这口井终于挖了一米左右,不过里面仍然没有水冒出来。

可外婆受到外公的影响,也坚信这块地下一定会有泉水。第四天早上,大家都还在睡觉时,被后院里突然传来的外公兴奋的叫声吵醒。那时我的母亲才刚满三岁,听到声音,连鞋子都没穿就往后院跑去。大姨拎着她的鞋子追在后面,二姨也跑得飞快,只有舅舅趴在床上哭。把正在后院高兴得手舞足蹈的外婆叫进去抱他出来看热闹。

他们看到昨天晚上还没有水的井,已经装满了水,且清澈,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井底的石头。外公兴奋得像个孩子似的,并拢双脚往井里跳下去,高高溅起的水花落到外婆她们的身上、地上,引来更多的欢笑声。

井里有水出来是件很让人兴奋的事,可这样一来,也增加了挖掘的难度。此后每次开工前,外公都要先把井里的水弄出来才可以进行。在那样的天气里,外公要站在里面挖这些泥石,期间还不断有泉水从泥石层的缝隙里冒出来,其难度真的很难想象。而且越往下挖,泥石层越结实,他们起早摸黑地挖了十几天,才挖了三米左右深。外公的手臂上被石子划开了许多条小口子,许多都结了深褐色的痂,看着让人心疼。

外公外婆连续挖了这么多天,每天最开心的事,是早晨起来时,都能看到井里满满的水。哪怕为了把这些水清理出去要耗费他们很多时间,但这些泉水是他们继续挖掘下去的动力。但人生最最难过的事莫过于当你以为快要成功的时候,却发现遇到了难以跨越的难题。外公挖掘到四米左右时,发现了一整块的大岩石。这块岩石横盖了整个井面,它究竟有多大,谁也不知道。外公用钻子在它身上打到一尺多深,竟然都没能把它打穿。没有任何机器辅助,想要打穿这一整块岩石层几乎不可能。外公气得在里面跺脚,却又无可奈何。

外婆看到外公那气极的样子,连忙劝道:“其实我觉得有这么深已经够了,水质也挺好的。”

外公摇头:“水质看起来是不错,可我还是不满意,如果能再往下挖个一两米就好了。我是担心井挖得太浅,如果遇到干旱,这口井就会干枯。”

外婆当然知道他说得对,但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难题太难跨过去了:“可是想要靠人工打通这块岩石层几乎不可能呀。”

外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沿着井边走了很多圈,没有一点办法。就这样,外公挖的第一口井就只能这样完工了。

外公到底是不甘心的,隔了不到两个月,他又在屋子前面找了一个地方,挖了一口七米多深的井。万幸的是,第二口井挖掘得很顺利,水也挺好,之前那口井里的水就被用来浇菜园和洗衣服了。外公为了放心,还特意装了两口井里的水去检验,结果证明水质很好,可以作为生活用水。

村子里的人在空闲的时候,都爱聚在外公家屋前的井边上听他讲故事。他们有的还会拿一些手工活来做,比如纳鞋底、打草鞋,还有辫草绳等。乡亲们围坐在一起,一边听故事一边做手工活,偶尔还互相打趣几句,日子便也变得有滋有味起来。乡亲们还给外公取了一个外号,叫“说书先生”,很多人都觉得外公说故事时的样子非常帅气。而井水便成了听故事时的唯一零嘴儿了。乡亲们转动着井绳,吊起来一大桶水放在边上。清澈的井水倒入外婆拿出来的陶瓷碗里,荡起圈圈涟漪,非常好看。他们会打趣着说外公讲故事辛苦了,每次倒出来的第一碗水都是给外公的。

外公在讲故事时,还会根据故事的情节和角色变换音调。他惟妙惟肖的声音,很轻易地就把听故事的人带入到他所说的那个故事中去。外婆总爱笑着说:“就像是在唱歌一样。”

有的时候,外婆想听故事了,她就会笑着对外公说:“我想听唱歌啦……”

在那个时候,油、米、菜都由大地提供,村子里的人完全是靠天吃饭。

所以辨认各种野菜,是当时每个村民必须学会的生存技能。通常两三岁的孩子就要跟着大人出去挖野菜。

在所有能吃的野菜里,我母亲最喜欢小黄花菜。因为她永远分辨不清其他野菜的样子,有时候,她辛辛苦苦挖回来的野菜,都要被外婆丢掉一大半。外婆说她挖的野菜有很多是不能吃的,我的母亲看到被外婆丢出去的野菜,每次都要心疼半天。而小黄花菜就不同了,它不单样子好认,还会开出好看的小黄花,也不似别的野菜那般有股青涩腥苦的味道。可是大人们总是嫌弃它个头小,一入水之后就缩水得厉害,很没有分量,而且也不好找。外婆会把母亲和姨妈们挖回来的野菜和进苞米面里,在锅沿上烤成菜饼。若是现在,肯定是一款难得的野菜饼。

好在外公外婆都很勤快,很少需要几姐弟出去外面挖野菜。除非遇到收成非常不好的年份。那个时候,外公总会想尽办法让家里所有的地都没有闲置的时候,在任何季节,地里都种有农作物。他会在稻田的梗道上、过道的两边缝隙里种上各种豆类。因为外公种的农作物多,每个季节都有收成,这样不但全家都能吃饱,有时还会用红薯、苞米接济实在困难的邻居。日子虽然清贫,但好在全家人和睦,相亲相爱。再加上我外公很风趣幽默,他总是能往日子里加入快乐因子。他总能找到办法让日子轻快起来,在这两间简陋又窄小的土坯房里,总能飘出欢快的笑声。

最不好的是没有什么经济来源,就算家里有多余的粮食也是不好卖的。去别人家里做帮工,赚回来的也是各种农作物。如果遇到别人家是用大米来付你劳工费,那就说明这家人对你的工作能力很满意,否则你收到的就是高粱、黄豆或者苞谷类的食物了。还有一种就是换工,今天你来我家帮忙,明天我去你家帮忙,这就是换工。换工也有讲究,一般都是男劳力换男劳力,女劳力换女劳力。谁家的劳动力好,就会有很多人上门来求着他换工。朴实的农村人,都佩服这种舍得出力,又有能力的人。

别的东西都可以在地里种出来,可地里是长不出盐来的。而盐又是生活中的必需品,但大部分人会选择用粗盐来代替食用盐,这种盐不但便宜,而且很咸。粗盐是工业盐的一种,因其颗粒大,被当地人称为粗盐,放入食物里很难融化。为了节省时间,更为了节省柴火,有人就在装粗盐的碗里放入一点水,让它自己在水里慢慢融化。做菜的时候,放入一点盐水就好了。这种盐不能多吃,时间长了会影响智力,还会得“粗脖子”病。

我的外公外婆以前也常常吃这种粗盐,有了孩子之后,他们就坚持买食用盐了。我的外公说,不能为了节省这一点钱,把几个孩子都养成了傻子。

我的二姨从出生开始,耳朵就不灵光。她的耳朵里总是会流那种淡黄色的脓水,如果清理得不及时,还会流到外面来。二姨的这个病在当时很难医治,一年到头没有断过药,但是没有什么效果。外婆只能想尽办法找来各种偏方给二姨治耳朵。听我的母亲说,她记得最清楚的一个偏方,就是把泥鳅捞上来后,在盆里先养几天,待它吐出嘴里的泥之后再将其清洗干净。然后拿一个大碗放入少许清水,敲入两个鸡蛋,再将那些清洗干净的活泥鳅放入这个碗里,弄好之后,置于热锅里隔水蒸。二姨哭着闹着不肯吃,外婆就骗她:“这是泥鳅在捉迷藏,你吃了之后,它们才可以找到朋友。”

我的母亲看到二姨吃了那些泥鰍,吓得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敢看二姨。她一看到二姨,就好似看到了许多泥鳅像无头苍蝇那般到处乱窜的绝望样子。不过可惜的是,二姨的耳朵始终没有好起来。外公外婆想尽了办法,到处寻医问药,家里的负担越来越重了。

外公在农闲时到处找散工做,只要有钱赚,再苦、再累、再脏的活儿他都干。可就算是这样,外公挣到的钱还是不够家里的日常开支,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三份四份来用。

邻村的泥水匠陈之水师傅,看外公做事勤快,人又实在,就主动收他做徒弟。陈师傅是在县里建过红砖头房子的人,这在当时,只有顶尖的师傅才会获得邀请的。难得的是陈师傅不但手艺好,为人还和善,在十里八乡都很有名气,当时想跟他学手艺的人可多了。可他从不轻易收徒弟,更别说是主动收徒了。外公见陈师傅愿意收他做徒弟,高兴坏了。他让外婆做了最拿手的红薯饼,端端正正地跪在陈师傅面前磕了三个响头,就算是正式拜师了。

之后,陈师傅就经常带着外公出去建房子。有时去到远的地方,他们要十天半个月才能回家一趟。做泥水工很累很辛苦,日晒雨淋的,但是好在有工钱。不是那种用农作物代替的酬劳,而是有真正的钱拿。因此,外公跟着陈师傅出外做工,被很多人羡慕嫉妒过。

每年秋天,要建房子的人家最多。农村一般都是建土砖房,如果能在墙底建一米高的红砖,都算是有钱人家了。也有些人家会建一多半红砖,上面的小半截才是土砖。土砖都是自己挖的土压制而成的,自然晒干,干透了的大土砖都有几十斤一块。红砖则要在砖模里压好,风干之后再在砖窑里烘烤才能制作出来。烘烤红砖不但考验建砖窑师傅的手艺,而且还费时间、炭火和人工,价钱自然也不低。所以普遍都认为红砖是有钱人家才用得起的东西。

建房子时会在墙边搭上高高的梯架,一格一格的梯架上方搭着一块一块的木板。外公每天的工作,就是把这些砖头都挑到梯架上将其码好。还有那些用切碎的稻草和着黄泥巴搅拌而成的墙灰,也要一桶一桶地都挑到梯架上摆放好,以方便他的师傅操作。

有一次,外公在邻村给人家建房子时,天上突然下起了大雨。外公那天本来就感冒了,外婆让他休息一天他又不肯。外婆担心他淋雨加重病情,就拿着斗笠和蓑衣(自家用棕树制作而成的,可以防雨)送去给他。外婆到的时候,正好看到外公挑着一担墙灰走在梯架上。那个梯架好高啊,梯架上搭的那些木板都好薄好窄的。外公踩上去之后,木板子都在颤抖,有的木板还发出细细的声音。走在那些不平的木板上面的时候,整个人都像是踩着跷跷板。外公没踩好,还会摇晃几下,连带着整个梯架都跟着他摇起来。这个时候,外公就赶紧将肩上的墙灰担子换一个肩膀,一只手牢牢地抓着梯架的杆子,才能稳住身体,然后稳稳神才敢继续走。看到这一幕的外婆吓得紧紧捂着自己的嘴巴,她担心自己突然叫出声打扰到外公,怕他分心。

从那次以后,外公每次外出做工,外婆都会非常担心。一定要看到外公平平安安回到家,外婆才能放下心来。

一九八一年的深秋,那年的冬天插了个队,提前来到了小村子,特别冷。早晨,地上、屋顶上都有一层厚厚的白霜。尤其是夜晚的时候,冷清得很,整个村子都陷入了一片漆黑。人坐在屋子里都能听到冷风呼啸而过的声音。在这样的夜晚,除非迫不得已,否则是没有人会出门的。

外公和陈师傅外出建房子,已经超过一个月没有回家了。舅舅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问外婆同样的问题:“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每次舅舅把这个问题问出来,我的母亲和姨妈她们都会把耳朵竖得长长的,想听外婆会怎样回答。他们都很想外公,觉得外公不在家的日子,既漫长又枯燥。

可每天外婆都说:“快了。”

时间一久,外婆这敷衍的回答满足不了舅舅了。他几乎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哭闹一番:“我要爸爸,我要听爸爸讲故事……”到最后变成了:“我要听爸爸打呼噜……”

很多次,舅舅睡着了还在抽泣着低语。有时舅舅闹得太厉害了,外婆看着姐弟几个,也会烦闷得直掉眼泪。看到外婆哭了,舅舅哪怕闹得再厉害也会自己收场。他会乖乖爬到床上,盖上被子,露出小脑袋,不停地转动着眼珠子,然后拍拍旁边的位置叫外婆也来睡觉,最后总是闹得外婆破涕为笑。

那次,外公是在深夜里回家的。外公刚打开外面的门,我的母亲和大姨就醒了。大姨轻巧地跳下床,摸黑抓起靠在墙角的一根长长的棍子。她刚准备出去,却被外婆拉住并护在了身后,两人猫着腰、光着脚,在黑夜里迅速摸到了门口。她们对着进来的那个人影,一个举起了手里的剪刀,一个扬起了木棍。我的母亲躲在床上,用被子紧紧包住自己,只敢露出一对眼睛在外观察情况。其实什么都看不清,一切全凭耳朵以及她自己的推测,整个人紧张得气都不敢喘,出了一身的汗。

来人躲开了外婆和大姨的攻击,迅速出声低喊道:“是我!”

啊!是外公的声音。外婆一边摸黑点亮煤油灯,一边惊喜地问:“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今天下午三点钟的时候没材料了,提早收工后,我就想着回家里看看。”外公的声音里饱含疲惫,却也被喜悦遮掩了:“本来算着走山路最晚也是八九点就能到家的,没想到半路下起了毛毛雨,后来还越下越大。雨后的山路很滑,手电筒又没有电了。我摸黑走了一段路之后才发现走错了,绕了一大圈才找到路,还好在十一点前到家了。”

此时的外公一身泥水,衣服贴在他的身上。他头发上亮晶晶的水珠,顺着他黝黑的脸快速地往下跳。他站着的地方很快被身上掉下来的水画出一个圆圈,这个圆圈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他腳上穿的还是出门时外婆给他纳的黑布鞋,鞋面上已经张开了一个大口子,露出了他被泥水泡胀了的脚趾头。

煤油灯灯火跳跃,吐着小舌头,昏暗的灯光将外公瘦小的身体,在墙上印出高大的影子,我的外婆及母亲几姐弟都在这个影子的庇护下成长、生活。

外婆看到外公疲倦不堪的样子,心疼得掉眼泪。她赶紧烧起一堆火,一边催着外公去烤火,一边往旁边的锅里倒满水,准备烧水给他洗澡。外婆像只小燕子似的在两间屋子里穿梭,帮外公找换洗的衣服和鞋袜。大姨按照外婆的吩咐,开始给外公做焖饭,我的母亲拿着毛巾要帮外公擦头发。外公提醒她们别着凉,都穿好衣服和鞋子,然后才走到火堆前坐下来。

外婆炒了自己家泡的酸菜,大姨焖了一大碗米饭,她们把饭菜放在饭桌上。饭桌其实算不上是桌子,桌面是外公用几块木板钉在一起的,四条桌腿是用土砖搭成的,非常简陋,是家里唯一的桌子。外婆催外公趁热吃,外公却说:“不急。”

外公示意外婆拿来他的工具包。包已经被雨水泡得变了形状,皱巴巴的。外公从包里拿出一个用透明塑料袋装着的东西放在桌上。他抬头看到她们疑惑的眼神,并不着急为她们揭开谜底,而是对外婆说:“把孩子们都叫起来吧。”

外婆为难地说道:“你现在回来了,明天早上他们起床就能见了呀。仔仔(舅舅的小名)睡觉前还大哭了一场,好不容易才睡着的。”

外公立马担心地问:“仔仔不是爱哭的孩子呀,今晚怎么哭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大姨抢着回答:“哪里有什么不舒服呀,他现在每天晚上睡觉前,都哭着吵着要爸爸抱,还要听你讲故事,有好多次都闹到妈妈也跟着他哭了。”

外公听了大姨的话,眼眶立马就红了。他轻轻地拍了拍外婆的肩膀,心疼地说:“真是辛苦你了!”

外公停顿了一下,才很为难地接着说道:“我只请了明天上午两个小时的假,所以要在上午十点前回到工地。算上路上的时间,最迟,早上五点钟我就要走了……”

外婆没有等外公把话说完,就含着眼泪进了里屋。外公的两只手无意识地在塑料袋子上来回摩擦着。他的动作轻柔,甚至有些小心翼翼,好似袋子里装的是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外婆抱着舅舅,牵着二姨来到了桌前。二姨眯着大大的眼睛,在看清楚桌前坐着的人时,就高兴地叫了起来。她雀跃的样子感染了所有人。舅舅还迷糊地趴在外婆的怀里,两只小手握成拳头在眼睛上来回打圈圈。外公抱了抱二姨,让她在旁边的凳子上坐好,又从外婆手里把舅舅抱过来。外公含笑轻声唤着他:“仔仔,仔仔,睁开眼睛看看我是谁?”

舅舅有一瞬间的恍惚,然后就激动地直起身,用两只手紧紧地圈住外公的脖子,连声唤着:“爸爸?爸爸,爸爸……”

外公让他们都坐下来,他的眼神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他舔了舔被风吹裂了的嘴唇,终于动手拆那个让他们都好奇得不得了的塑料袋子。

外公打开最外面的透明袋子,里面出现了一层暗黄色的牛皮纸。他笑着说:“要我说,还是你们的师爷爷有先见之明呀,是他提醒我在牛皮纸上套一个塑料袋子的。今天下那么大的雨,如果没有这个塑料袋子的话,里面的东西可能就不能要了。”

外公笑着展开那层牛皮纸,刚一打开,就闻到一股特别香的味道从里面飘了出来。这种香味,使几个人都忍不住深深地连吸了几口。二姨觉得不过瘾,往跟前凑了凑,就看到牛皮纸里是四个比大人的手掌还要大上一圈的饼。每个饼都用一张灰白色的纸包裹着,非常漂亮。正上方沿着饼边,有一圈整齐的褶子,褶子在中间聚拢,扭成了一朵花的形状。被纸张束缚的饼,调皮地在素白的包装纸上印出星星点点的油印子。饼在煤油灯光的照射下,发出暗淡的光芒,更为它增添了几分神秘感。

外公小心地撕开两边粘在一起的包装纸,终于露出里面金灿灿的大饼。他看了看几姐弟:“这个饼的名字叫‘黄金大饼,还真是名副其实呢。”

这个黄金大饼非常好看,也非常香,饼皮用油酥得金黄金黄的,表面还裂着很多细细小小的纹路。一看就非常好吃的样子,引得几姐弟悄悄地咽口水。外公拿刀将一个大饼切成了六块。切开的大饼里露出里面包着的馅儿,芝麻、花生泥、糖……空气里弥漫着香甜的气味。外公催他们:“快吃吧,吃完就都去睡觉,马上十二点了。你们在家里都要听妈妈的话,我再过十几天就回来了,到时候天天给你们讲故事。”

我的母亲看他们都没有动,就把伸出去一半的手缩了回来,闻着香味儿不停地咽着口水,肚子也在咕噜咕噜地抗议个不停。外公告诉他们:“现在这个雇主家的大儿子在东北当兵,昨天晚上回来了。今天上午给我们每个人都分了一个饼。”

“每个人分了一个,那现在怎么有四个呢?”外婆很不解地问道。

外公点点头:“拿到饼之后,好多工友都没舍得吃,想着下次回家的时候,带回去让家里人尝尝。下午我找我师傅请假时,师傅拿了他的饼给我,叫我带回来给孩子们吃。两个工友看到后,也都把饼塞给了我,说出来这么久了,应该让孩子们高兴高兴……”

外婆听了,眼眶红了,一个劲儿地说:“这怎么可以。自己都没舍得吃,却给了我们,这可怎么还得起……”

外公:“我当时也是这样想的,推了几次都没还回去。我師傅也说这是他们的一片心意,让我收下。我看他们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总不能不领这份情。”

外公沉思了一会儿:“等下你去蒸点红薯,炸点红薯饼给他们带去吧。”

外婆点点头,喃喃地说:“现在家里也没有其他的东西,只能用这个办法了。”

外公指着桌上的饼,交代外婆:“你明天拿两个黄金大饼给师娘送去。再带两个南瓜吧,她喜欢吃这口,顺便也帮我师傅报个平安,好让她放心。”

外婆连连点头,转身就去蒸红薯了。舅舅用双手捏起一块饼放入嘴里,有饼屑从他的嘴角滑落。他一边嚼,一边伸出小舌头,将嘴角的饼屑勾进去,一脸的满足。

外公一边笑他是小馋猫,一边招呼着要几姐妹也吃。他看到姐妹三个都没有动,便打趣着说:“就一个来月不见我,怎么都变得这么斯文啦?”

他说完,就拿起饼递到她们面前:“我告诉你们这些,不是让你们不吃它。而是要你们知道,这是人家的心意,接受了就要对得住,不能浪费了。不管什么时候,我们都要记住别人的好,都要懂得感恩。”

我的母亲说,那次的黄金大饼是她吃过最香最美味的饼,很多年都没有忘记过那个味道。她曾多次寻找、品尝过很多种饼,但是都没有当时的那个味道,那种包含着深沉父爱的味道。想想外公在又饿又冷、疲惫不堪的情况下,依然不舍得吃一口饼。来回这么远的山路,他就是为了回来看看家人,为了送一块饼给他们吃。就冲这一点,任何时候我都可以说,我的外公是世界上最可敬、最可爱的人。

我的母亲说,每当她遇到困难,感觉坚持不下去时,就经常回忆起那一段日子,每次都能让她重燃斗志!想想那时候他们姐弟四个,最大的才八岁,最小的不到两岁。真是什么都不懂,什么忙都帮不了,只会捣乱的年纪。在外公出外讨生活的日子里,家里、地里的活儿全压在了外婆瘦弱的肩上。在那时,通讯不方便,有的村子还没有电话。外婆不但要扛起所有的重担,要照顾四个孩子,还要时时担心外公的安全……这所有的一切,不是谁都能做得到的,想想都很了不起。

无论时光如何匆匆,有些事物已刻进了岁月里,成了每个人最深、最美的记忆。

作者简介:李思琪,系广东省作协会员,深圳科学高中高二学生。截至目前,已在各级刊物上发表作品十几万字;获国家、省、市、区级征文比赛40余项;2018年入选“百名深圳小诗人”, 2019、2020年凭借小说《我不是学霸》和《魔方》获第三届和第四届深圳市青少年文学创作大赛初中组一等奖。

(责任编辑 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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