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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论原来也美丽

2023-05-30梁衡

新湘评论·上半月 2023年1期
关键词:幽灵宣言共产主义

梁衡

我曾写过一篇文章《特利尔的幽灵》,该文入选高等教育出版社2016年3月出版的《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概论课学生辅导读本(理论美文赏析)》。这是一篇游记散文,却在谈一个重大的政治话题——关于共产主义在中国的实践。是用文学来翻译政治。

我们常说: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中国送来了马克思主义。但接受马克思主义的道路却是曲折的。我们这一代人亲历过这种痛苦,生产资料彻底公有化,人的思想要纯而又纯,甚至不许有个人的感情、爱好,连姑娘穿花衣服、城市绿化美化都有资本主义思想嫌疑。我大学毕业时正是“文革”后期,经历过表决心,发豪言,到农村去当农民,帮农民剪资本主义的尾巴,数人家养了几只鸡,种了几分自留地,以此来区分是“姓社”还是“姓资”。现在说来实在好笑,但确实有过这种运动,认为这就是在实现向共产主义过渡。直到“文革”结束,痛定思痛,经过真理标准大讨论,经过一系列体制改革,我们开创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

因为我是亲历过这一段历史的人,就一直想着怎么用文学来翻译政治,讲清这个道理。1997年3月,我在新闻出版署工作,去德国参加莱比锡国际书展,就乘便去参观马克思的故居,看看我们信仰的那个源头之地。马克思出生在德国西南部的特利尔小镇,小巷深处有一座灰色的三层小楼。当年他的父亲做律师,买下这座房子办公兼住家用。170多年了,时局变化,这座房子几易其主。希特勒上台时房子曾被没收,二战结束,社会民主党收回这座房子,于1947年5月5日马克思诞辰纪念日那天对外开放,直到现在。一层是纪念馆的接待室,二层是主人的各种资料陈列,三层是他的各种著作版本,特别是《共产党宣言》和《资本论》。这是马克思撬动世界的两根杠杆。

纪念馆里有一件物品让我印象最深,就是用《共产党宣言》全文的单词从头至尾排列组成了一幅马克思的头像。仔细看,那根根胡须都是一些弯弯的字母,这张画太有创意了!《共产党宣言》是他的著作中发行量最大的,用70多种文字出版过1000多个版本。在中国有陈望道先生的第一个中译本。开篇首句的“一个幽灵”翻译成“一个魔影”。一本薄薄的小册子能传遍全球,能在世界各地掀起以同一个理想为目标的革命,你不能不承认这实在是空前的、伟大的思想。它不像以往的某种宗教或哲学只提出思想体系,而是给出了一个美好的理想世界的生活模式:“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共产党宣言》)恩格斯说得更具体一点:“我们的目的是要建立社会主义制度,这种制度将给所有的人提供健康而有益的工作,给所有的人提供充裕的物质生活和闲暇时间,给所有的人提供真正的充分的自由。”(恩格斯:《对英国北方社会主义联盟纲领的修正》)注意,这里恩格斯强调给所有的人平等地提供四样东西:好工作、好生活、闲暇时间和充分的自由。马恩的这两段话可与方志敏《可爱的中国》中的另一段名言对比着读:“到那时,到处都是活跃跃的创造,到处都是日新月异的进步,欢歌将代替了悲叹,笑脸将代替了哭脸,富裕将代替了贫穷,康健将代替了疾苦。”方志敏设想着将来的生活是:创造、进步、欢乐、富裕、健康。这段话形象、生动地诠释了将来的社会,我在小学六年级时接触到《可爱的中国》就懵懵懂懂地读过。马恩的话则在大学、读研和以后的工作中反复讨论过。到底什么是共产主义,怎么去实现共产主义?中国人确实有过许多探索与实验。1999年,我访问了改革之初第一个冒死搞承包的安徽凤阳小岗村,写了《黄土地上的红手印》。后来又采访了始终坚持集体经济、实行半供给制的河南南街村、江苏华西村、浙江滕头村。还有已经完全从当年人民公社模式脱胎出来发生了巨大变化的大寨村。总之,我们沿着《共产党宣言》指出的方向探索多多,曾经受苦受难的中国人实在太向往幸福、自由了。我买了一张《共产党宣言》文章排列的马克思头像,带回国内珍藏了好长时间,准备以后写作时当插图用。后来搬了几次家,要用时却找不见了,非常遗憾。

纪念馆给我留下的第二印象是到访的中国人最多。打开留言簿,多是中文留言。在尋找共产主义的道路上中国人特别努力,性子急了点,碰的钉子也多。所以我在文章中有这样一段话:

我们急于对号入座,急于过渡,硬要马克思给我们说个长短,强捉住“幽灵”要显灵。现在回想我们的心急和天真实在让人脸红,这就像一个刚会走路说话的毛孩子嚷嚷着说:“我要成家娶媳妇。”马克思老人慈祥地摸着他的头说:“孩子,你先得吃饭,先得长大。”

我在楼上楼下看着当年的遗物,那些发黄的书稿,这是马克思思想之河的源头,就像黄河刚出巴颜喀拉山时还是些涓涓细流。一百多年来它又汇入了许多实践和精神的溪流席卷全球,这中间一条重要的支流就是中国革命和建设。

2000年我调到《人民日报》,有更多的机会到一线调研、采访,接触各类典型。江苏有个蒋巷村,就是当年沙家浜故事发生的地方,过去很穷,现在却是一个幸福的新农村。除物质生活极大丰富外,我注意到它不自觉地践行了宣言的“自由人联合体”精神。比如,婆媳矛盾向来是农村生活中最难处理的问题。他们有办法从“硬件”上解决,除给每户建一座小别墅外,又建了一个老年公寓区。老人与儿孙同住别墅也行,为清静单住公寓也行,就近关照,分而不离,两相自由。距离产生美感,反而强化了亲情。这就是宣言里讲的:每个人的自由也即是别人自由的条件。当然这是以雄厚的物质基础为前提的,即每个老人有双份住宅,一般农村很难做到。有意思的是村里还有一个小博物馆,墙上居然写着一首800多年前辛弃疾描写农村生活美景的词,《清平乐·村居》:“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这就是千百年来中国农民心里的幸福:温饱、健康、休闲、自由,马恩、方志敏讲的与之一脉相承。这是现代中国农村版的共产主义。愈是伟大的思想,就愈应该落地生根,有更多的模式。我当即有感而发写了一篇《在蒋巷村的共产主义猜想》。我说:

基因学有一个术语:基因漂流,自然物种在进化中,总有某种基因会漂落某处与其他基因结合成新的物种。共产主义理论一产生就是一个在欧洲大陆上“游荡的幽灵”,一个漂流的理论基因、科学基因。一百六十多年后,它漂到中国的江南水乡,与这里八百年前漂过来的,辛弃疾词里所表达的那个天人合一、老少同乐、物我一体的乡土基因相结合,成了现在的这个新版本,蒋巷村版(现代中国还有其他版本,如华西村版、南街村版、大寨村版,含意各有不同)。

事实上马克思主义这个“幽灵”,一百多年来一直在漂流、在进化、在完善,不断吸取新的基因。

刘勰在《文心雕龙》里讲到,作家的创作是他到一个地方不光多看还要多想,“目既往还,心亦吐纳”,才出文章。黑格尔在《美学》中说,“理想就是从一大堆个别偶然的东西之中所拣回来的现实。”就是说要把抽象的思想还原为具象的美感。《特利尔的幽灵》是一篇游记,是站在马克思故居的那座小楼上,浮想联翩,目既往还中外,心亦吐纳古今,用了许多“个别偶然的东西”结成文学意象,来阐述共产主义的理想及实践。这是我一贯坚持的写作追求,即“为思想而写,为美而写”。这篇文章大大消减了理论阅读的枯燥感。这可能也是该文入选大学理论教材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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