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萍般的成年爱情

孟渐新

走进影院的那天，我们拐进了位置不多的小厅——那天整场只有四人——就像片名《稍微想起一些》的呼应：稍微坐了几个。

片头会让人隐约想起索菲亚·科波拉20年前惊艳观众的《迷失东京》，但20年前再怎么惊艳，如今只道是寻常。倒是一开场看似增加戏剧冲突的情侣吵架让人眼皮沉重起来……直到……直到影片开始展露结构上的巧思——画面在一帧一帧前行，回忆在一幕一幕倒退——导演像葬花的黛玉，把那些凋零的爱情碎片笼了起来，一段一段，拾起展开。

从这个角度来说，《稍微想起一些》与去年春天放映的《花束般的爱情》有着气质上的相近：《花束般的爱情》讲的是校园恋情走上社会后的分道扬镳；《稍微想起一些》更像是大都市里，飘萍般的成年人间，烂尾的爱情游戏。结合对日本文化的认知，让人一时分不清是有“物哀”情结的创作者做出了这样的作品，还是这样的文化氛围让一代代创作者延续着“物哀”的情致。

这样带着一些欢喜一些惆怅的电影，在清冷的春天，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歌词：你都如何回忆我，带着笑或是很沉默。这些年来，有没有人能让你不寂寞？又或者：开始总是分分钟都妙不可言，谁都以为热情它永不会减，除了激情褪去后的那一点点倦。不过，问题也显而易见，情绪可以撑成一首歌，但要变成电影，任故事再动人曲折，本质还是都市小品。

考验创作者的黄金考题来了：如何将老生常谈变得清新脱俗？看到这部电影，我忽想起一位著名编剧的面授机宜。

她说：人物传记故事适合从结构进行切入——这在我看来可谓一语道破天机。其实道理很简单：顺叙的故事大概率会变成流水账，而无论从早年的《公民凯恩》或是《阮玲玉》，甚至是外界褒贬不一但实则低估的《黃金时代》，都是在结构上有着令人赞叹表现的佳作。推而广之：除了传记，以时间发展顺序来叙述简单的故事，都很容易由此造成影片的乏味——除非故事的影像有着令人叹为观止的表现，不然很有可能连“烂片”都算不上——“烂”是某种程度的极端，极端地糟糕；而单调乏味只能被称为“庸常”，令人绝望的平庸。

《稍微想起一些》作为第34届东京国际电影节摘得主竞赛单元最佳影片（提名）、评委会特别鼓励奖和观众奖的电影，“庸常”一词尚沾不了边——故事内容虽则普通，但胜在结构。可若止步于此，要从亚洲最大的国际A类电影节竞赛单元里脱颖而出，绝非易事。

因此影片的形式，也做了有心的选择——非常具有视觉表现力的舞蹈，贯穿在每一段“稍微想起一些”的画面中，令人印象深刻：落地水族馆前的翩翩起舞，深夜食堂外的手舞足蹈，初次相遇时的载歌载舞……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里说：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越灿烂美好的舞蹈，越像火中焚化的记忆灰烬，他们最终不再起舞——拍到这里，可真是延续了“物哀”趣味的典型日本电影，精巧细腻、哀感顽艳，最佳影片提名实属意料之中。

走出影院，起初有些怅然：为这对剧中人兰因絮果的感情，为这个影片里鸡毛蒜皮的日常……想想又觉得有趣：我们害怕电影失真，并以此嘲笑创作者的“脱离群众”。但实则是：过于真实也令人害怕，稍微想起一些，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