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琐事》中的男性角色刻画
2023-05-30吴巧巧
吴巧巧
【摘要】 苏珊·格拉斯佩尔(1876—1948)是20世纪早期美国戏剧的代表作家之一,她的代表作《琐事》写于1916年,该独幕剧讲述了一起杀夫案的侦破:农夫怀特被人谋杀,死于家中的床上,其妻明妮作为首要嫌疑人被收监,此后两位执法人员带着第一目击者和两位女士来到现场调查。在剧中,所有的男性角色都是压迫者形象:丈夫的暴力和控制让明妮在婚姻中窒息,忍无可忍杀死丈夫后随之而来的是其他男人单方面的指责和审判。格拉斯佩尔对于男性角色刻画是单一的,这种单一旨在揭露男权社会如何生产一个压迫女性的系统:两性在婚姻关系中的不平等使得婚姻成为女性的囚牢,丧失逃离的力量;两性在政治权利上的不平等遮蔽了法律的偏颇,使得女性缺乏自己的声音,无从辩解。
【关键词】 《琐事》;苏珊·格拉斯佩尔;男性角色刻畫;被压迫的女性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08-0016-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8.005
一、引言
苏珊·格拉斯佩尔(1876—1948)是20世纪早期美国戏剧的代表作家之一,她的代表作《琐事》写于1916年,篇幅短小但寓意深刻,具有强烈的女性主义色彩,因而在沉寂一时后又受到了新一代读者的关注与讨论。该独幕剧讲述了一起杀夫案的侦破过程:农夫约翰·怀特在睡梦中被人勒死,由于没有人目睹案发经过,睡在他旁边的妻子明妮成了首要嫌疑人。明妮被收监后,当地的检察官和警长带着第一目击者黑尔先生着手调查案件,警长的妻子彼得斯太太和证人的妻子黑尔太太也应狱中的明妮要求,与男人们一同来到案发现场替她取一些衣物。查案一开始检察官就对厨房的脏毛巾冷嘲热讽,指责明妮没有尽到妻子的本分。黑尔先生也附和他,贬低女人们只会关心厨房小事。这几个男人房子里四处寻找任何能证明作案动机的证据,但是始终一无所获。反倒是两个女人,虽然一直呆在厨房里,却在交谈和查看厨房的过程中意外发现了一只被拧断脖子的宠物鸟。经过交流,两位女士发现明妮的丈夫不仅性格专制而且有暴力倾向,夫妻二人的关系充满了控制和暴力。彼得斯太太和黑尔太太还推断出为了缓解沉闷的家庭生活,明妮曾经购买了一只宠物鸟,用笼子装着,即使这样还是被丈夫扯断鸟笼、拧断了鸟的脖子。这只断了脖子的鸟成了案件的关键证据,也让两位女士顿时明白了明妮的作案动机:明妮的举动不仅是为了给鸟儿复仇,也是为了反抗令人窒息的婚姻。彼得斯太太和黑尔太太在知晓案件真相后回忆起自己的经历,发觉女性们都有类似的遭遇。最终,明妮的不幸以及女性之间的共情让彼得斯太太和黑尔太太选择隐瞒三个男人,将鸟的尸体偷偷带离了现场。
《琐事》发表至今有100多年,国内的研究初具规模,研究的视角主要包括两性差异、性别二元对立、解构等等。比如,唐红芳在文学语用学的视阈下考察了《琐事》的语篇艺术,认为《琐事》异常简约的语篇归功于作者娴熟地运用语用预设,两性之间因为共有知识场的匮乏而交际失败,女性之间却能借此互相理解、捍卫了女性的权力。陈琳运用了黛伯拉·泰南对性别语言学的研究分析了《琐事》中的两性差异,指出我们的社会长期存在抬高男性语言和贬抑女性语言的等级观,她认为《琐事》的创作向这种等级观发起了挑战,暴露出男性信息交流方式的局限性和女性情感交流的优点,在此基础上颠覆了贬低女性言说的传统等级观。胡漪比较了苏珊·格拉斯佩尔的小说《女陪审团》对于《琐事》的改写,认为改写后的小说不仅主题更加深刻,而且讽刺更为犀利。李晶运用了空间生产和性别操演理论分析了《琐事》中的空间性别政治,认为该剧不仅呈现了两性在空间的对峙,消解了父权社会性别政治的系列二元对立,还阐发了女性主体意识的重要性。杨梅、许庆红从解构主义出发,剖析了《琐事》中男权和法权的暴力性,认为《琐事》不仅揭露了农妇杀夫案背后家庭暴力的存在,也暗示了法律体系排他的暴力性。然而,在分析明妮的遭遇时,一些研究缺乏全面、深入的讨论,比如,陈琳认为“怀特夫人的悲剧根源于男女交流失败,显然怀特先生应该对此负责”,李晶认为“空间性别规范的不断强制性内化抹杀了莱特夫人的批判性自我,造成她的悲剧”。然而,无论是“交流失败”还是“空间性别规范抹杀了女性的自我”在现实中都并不少见,难以成为杀夫的必然条件。除此之外,文中对于怀特先生有较多侧面描写没有被此前的研究解读出来,比如唐红芳提到“明妮常年遭受丈夫暴力迫害”。显然,如果要讨论明妮的遭遇,仅仅分析明妮这个角色是不够的,因为一切人际关系都是在互动中形成的。倘若设身处地便可发现,明妮杀夫实际上只是一种无奈的反抗,正是丈夫的一再施压让她忍无可忍。但是杀死丈夫并没有让她逃出生天,反倒让她身陷囹圄,被迫接受男人们单方面的指责和审判。无论是明妮的丈夫还是剧中的其他男性角色,都促成了明妮的处境,压迫着这个遇人不淑的女性。
二、作为压迫者的男性
作为故事的背景,被害人怀特先生开场就已死去,所有对他的描述都来自旁人之口,这就让读者并不能直接了解怀特的为人,尤其是最有发言权的明妮正困在牢里等待审判,因此,怀特先生的邻居黑尔夫妇是查案现场最有发言权的人。黑尔先生回忆案发现场时提到他曾经劝怀特先生装电话,对方轻飘飘回答自己想要的只是安静,然而从黑尔先生与怀特的交往中又可以看出怀特并非与世隔绝,哪怕他“家住山谷,不见外出的路”。这种矛盾被黑尔先生一句“我不知道他妻子的想法能不能改变他”无意间点破天机,道明了怀特先生独断、冷漠的性格,他作为一个经常外出的男人并不依赖这种方式和外界沟通,但是明妮不同,农活和家务活困住了她,厨房的窗边有一把椅子,那就是她经常逗留的地方。因此,所谓的安静恐怕只是怀特先生控制明妮的一种手段,为的就是让明妮“发不出声音”。如果说性格独断、控制欲强尚且还有挽救的余地,但是连一只鸟的声音都不能容忍,伸手拧断了它的脖子则证明了怀特先生的暴力倾向,两人的婚姻对明妮来说就是一剂慢性毒药。笼中鸟的意象与明妮本人的婚姻生活有高度的重叠,鸟儿的尸体实际上是对于明妮遭受家庭暴力的暗示,如此重压之下,明妮终于用绳子勒断了丈夫的脖子,以谋杀结束令人窒息的婚姻生活。
虽然暴力结束了丈夫给明妮带来的直接压迫,但是明妮并没有就此逃离压迫,接踵而来的是其他男性的间接压迫。这种间接压迫表现在男人们对明妮单方面的指责和审判上。剧中包括检察官、警长和黑尔先生在内的三个男人对明妮杀夫的动机乃至过程一无所知,但又无一不流露出对明妮的指责以及对女性的贬损,更何况这样的指责对于身陷囹圄的明妮来说根本没有辩解的机会。追根究底,剧里的男人是傲慢的,在那个年代,一个女人杀掉丈夫,不仅骇人听闻而且挑战了他们对于女人柔弱无力的偏见,所以他们才会对明妮有如此大的敌意,指责明妮没有妻子的本分也是为了维护他们被挑衅的地位和被冒犯的自尊心。更重要的是,虽然《琐事》的故事在两位女性偷偷带走证据后落幕,但是明妮的境况并没有就此改变,因为审判才刚刚开始。如果明妮站上法庭,根据当时的法律,美国女性没有投票权,在多数的州也不能担当陪审团成员,她见到的大法官以及陪审团又是清一色的男士,或许这才是格拉斯佩尔安排黑尔太太和彼得斯太太瞒下真相的寓意:这是一场来自男人的审判,女人没有发言权。《琐事》取材于作者格拉斯佩尔担任报社记者期间报道的一起真实案件,即1900年发生在美国爱荷华州的霍萨克夫人(Margret Hossack)杀夫案。案件的主角霍萨克夫人是一名33岁的农妇,被怀疑在自家卧室谋杀了熟睡中的丈夫约翰·霍萨克(John Hossak),虽然没有直接的目击证人,现场的环境包括那把致命的斧子还是成了重要的指向。由于扑朔迷离的报道,这起案件轰动一时,引来许多女性观众听审。1901年一审,爱荷华州的下级法院判处霍萨克夫人终身监禁,1903年二审上诉爱荷华州的最高法院后推翻了一审判决,以信息不充分为由释放了霍萨克夫人,但是真相仍然不明。学者Lina Ben-Zvi的研究表明,尽管最高法院最终释放了霍萨克夫人,但是对她和孩子长期遭受丈夫家暴这一事实避而不谈,原因是这一群男人有志于保住约翰·霍萨克的名声,而那些对于霍萨克夫人抱有同情的女人比如去过她家的警长太太则根本没有机会在法庭上或者报纸上发言。格拉斯佩尔对案件的报道只持续到了一审判决,从那之后她辞去了新闻工作,改写小说,《琐事》亦有小说版A Jury of her peers于该独幕剧之后发表,标题中的陪审指的是在观看审判时为霍克斯太太流下眼泪的女性。毫无疑问,女性的噤声成了格拉斯佩尔的创作动机之一,所以她才把厨房放在舞台中心,把彼得斯太太和黑尔太太放在舞台中心,用她的创作为被一再压迫的明妮发声。
格莱斯佩尔将该剧的男性毫无例外地刻画成了压迫者的角色,隐含了一个更大的问题:为何剧中所有的男性都成了压迫者。难道男人和女人天生便是敌人吗?纵观所有男性角色给明妮施压的源头,读者可以发现一个隐蔽的压迫系统早就存在:两性在婚姻中的不平等使得婚姻成为女性的囚牢,丧失逃离的力量。两性在政治权利上的不平等遮蔽了法律的偏颇,使得女性缺乏自己的声音,无从辩解。在这双重夹击之下,占据优势地位的男性难以突破自身的视角看到其中的不合理。对于明妮则只有两条路:要么在婚姻中丧失生机,逐渐窒息;要么奋起反抗,锒铛入狱。
三、两性在婚姻关系中的不平等
在母系社会转向父系社会的过程中,男性在婚姻关系中逐渐占强势地位。由于角色分工,多数女性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仅在经济上依附丈夫,在地位上亦是如此。在剧中,明妮婚前是合唱队的成员,衣着光鲜、性格活泼,婚后却过着贫乏、 死气沉沉的生活,作为全职的家庭主妇,不仅无权决定家里装不装电话,连养的鸟都被丈夫“嫌吵”拧断了脖子。离开婚姻当然不是选择,一个农妇出走的结局只怕比剧作家易卜生笔下的娜拉好不到哪里去,如何自己谋生是她们迈不过去的坎。因此,婚姻成了囚笼,夫妻关系成了压迫者与被压迫者的关系—丈夫暴躁专制不加收敛,妻子沉默无力能忍则忍,这一点在两位女性的对话中也有所印证。彼得斯太太说自己不了解怀特先生,她说镇上的人都说怀特先生是个好人,熟悉怀特先生的黑尔太太却说这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以至于“和他度过哪怕一天的时间都像是冷风刺进了骨子里”。这种对外堪称“好人”对内却家暴妻子的双面人格,恐怕正是因为婚姻中的女性处在无法改变的弱势地位。诚然,明妮的悲剧并不是每一个家庭主妇的悲剧,就像不是每一只笼中鸟都会被拧断脖子,但是如果要避免这样的悲剧,与其寄期望于丈夫不要拧断鸟的脖子倒不如让笼中鸟离开囚笼,当婚姻不再禁锢女性的自由,明妮也就不必杀夫保全自己。
四、 两性在政治权力上的不平等
比起家庭中的不平等,两性在政治权利上的不平等更加深刻地压迫着女性,甚至遮蔽了法律对于男性的偏颇。如前文所说,在《琐事》发表那年,美国女性仍旧没有投票权,在多数的州也不能担当陪审团成员,这实际上是在公共生活中一种极大的不平等,霍萨克夫人杀夫案的两次审判就体现了女性因此所遭受的不公,格拉斯佩尔借黑尔夫人之口控诉道:“那(怀特先生对明妮所做的)也是犯罪!那也是犯罪!谁来惩罚这种罪呢?”因此,虽然私藏证据这一举动在过程上引人争议,背离了法律的精神,但却是一种无奈之举。因为象征着公正的法律系统本身具有缺陷,即从选举到立法以及执法都被男性把持,這个所谓保障公平的系统从头至尾都把女性的声音排除在外,又怎么能保证不忽视女性呢?又或者像杨梅、许庆红所说“法律维护的正义是带有强力,或者说是暴力的正义。这种正义具有一个稳定的逻各斯中心,压制着‘他者’正义的实现”。这个“他者”包括女性主义西蒙娜·德·波伏娃所说的“她者”—女性的存在被占有支配地位的男性所定义。如此便不难理解,男权社会的法律是一种有偏颇的法律。在剧中彼得斯太太说出“法律就是法律”,而检察官又在此后说出“她(警长的妻子彼得斯太太)嫁给了法律”,两句话无意中形成呼应。这两句话并不仅再一次印证了女性在婚姻中的从属地位,更重要的是它阐明了一个隐蔽的事实——法律是男人的法律,是丈夫的法律。无怪乎警长的太太彼得斯太太比农妇黑尔太太对于男性的优势地位认识更深,因而在剧的一开场,不仅以跟随的姿态入场,更在所有人烤火的时候说自己不冷,男人们一旦走开她才暴露真实的想法,主动和黑尔太太安安心心地烤火。显然,部分男性也认识到了这一点,格拉斯佩尔甚至借检察官之口明晃晃地说出来了:“除了动机之外一切都很清楚,但是你知道陪审团会如何看待女人,只要我们有确切的东西。一些可以编故事的东西,一个能够把这种奇怪的杀人方法与谋杀动机联系起来的东西”。检察官将审判与编故事相提并论的态度体现了男性对于法律的操弄,这当然是对法律精神的冒犯,但是话语权掌握在男性手中,哪怕是格拉斯佩尔的创作也无法改变这一点,只能通过让女性角色把证据藏起来的方式实施消极的反抗。
五、結语
格拉斯佩尔在《琐事》中对于男性角色的刻画是单一的,他们无一例外都是压迫者的形象,丈夫让明妮在婚姻中窒息,忍无可忍杀死丈夫后随之而来的是其他男人单方面的指责和审判。这种单一的角色刻画与现实的缠夹不清并不一致,相比于黑白,现实更像一道渐变的光谱,折射出人的复杂。然而,这种单一的刻画对于读者认识男权压迫有重要的意义,纵观所有男性角色给明妮施压的源头,可以发现一个隐蔽的压迫系统早就存在:两性在婚姻关系中的不平等使得婚姻成为明妮的囚牢,丧失逃离的力量;两性在政治权利上的不平等遮蔽了法律的偏颇,使得明妮缺乏自己的声音,无从辩解。明妮的入狱其实是男权社会在家庭和公共领域对女性实行双面夹击的结果。回到一百年后的今天,虽然不平等的情况随着时代的发展有了很大的改善,但是《琐事》的故事永远是一个关于家庭悲剧的警醒。强横、专制如怀特先生最终作茧自缚,躺在了棺材里赎罪;不幸的明妮虽然尝试用暴力反抗压迫,却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如何处理家庭暴力,如何保障女性在婚姻中的权益,都是新一代读者们仍然需要思索和回答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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