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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阳羡书生》的人性欲望书写及其启示

2023-05-30许文雪

今古文创 2023年8期

【摘要】 《阳羡书生》是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志怪小说,以往对其进行研究,多为考察流变过程或提出志怪性质。结合现代精神分析角度进行分析,故事的潜意识是在隐含欲望的观点下,同时消解着人类的欲望。从中国到外国,从古代到现代,都可以在鹅笼书生的故事中找到共鸣,赋予人性欲望的内蕴,探究人性对欲望的启示。

【关键词】 《阳羡书生》;隐含欲望;消解欲望;人性欲望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08-001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8.006

魏晋南北朝时期,吴均在《续齐谐记》中以精炼的笔法记载了《阳羡书生》的故事。对于《阳羡书生》故事本身的研究,人们多从它的源流或者怪异性进行阐述,从人性欲望角度的分析或提及秘密与背叛的想法,或涉及欲望空无的观念,但探究的观点往往只是通过简单几句话进行总结,并没有进一步去做系统、完整地分析。事实上,《阳羡书生》文章虽短,但依旧有着很大的探索空间,值得研究者去发现,尤其是对于现代社会常谈的人性与欲望。本文拟从人性欲望出发,借助现代精神分析视角进行分析,试图对小说的人性欲望内蕴略加补充、整理。

一、隐含人性欲望

“食色,性也”,早在先秦时代,《孟子·告子上》中的记载就明确指出“欲”是人类个体的基本属性,承认了“欲”存在的合理性,表明人的欲望属性本身是一种正常的需求。不过,“欲”要在合理的范围内进行表达,在此,笔者不再多述。

许彦与书生在树下休息时,书生“乃口中吐出一铜奁子,奁子中具诸肴馔,珍馐方丈。其器皿皆铜物。气味香旨,世所罕见。”《礼记·礼运》提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相对于粗衣恶食,在可以获得食物温饱的前提下,人更向往的是美食佳肴、精致小食,就像许彦吐出的便是世所罕见的美食。这是人类对更高质量生活的追求,而恰恰是有追求的欲望,才会让人有所渴求,体现出人类对食欲、味欲的要求。

在文中,许彦于口中吐出一个容貌殊绝的少女,少女吐出一个颖悟可爱的男子,男子又吐出一个年轻妇人。所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容貌殊绝”“颖悟可爱”“年轻”表现了大多数情况下人们的择偶倾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将心灵美抛开且不论,视觉的感官是人类感知世界的首要方式,所以美丽聪慧,年轻漂亮等词的判断实际上就带有了欲望的成分。也就是说,审美趣味受到欲望驱使,展示出人追求美欲的心理。

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在论述自我、本我与超我三者之间的不同时,指出“本我”是受到本能的驱使,怎么开心怎么来,遵循享乐原则。当“本我”过于强大时,因为人的个人欲望,常常不去思考事情所带来的后果,只为满足自己的内心需求。就像少女继续寻找另一个男子,男子又再去找一个妇人做伴,不过是为了满足自我内心欲望,追求内心需求满足时的快感。有趣的是,书生不知道第二个男子的存在,少女也不知道第二个女子的存在。《阳羡书生》正好又反映了现实社会中,欺骗者为了个人欲望继续对他人进行欺骗,却没料到自己反而也成了“被欺骗者”。文章虽没有写第二个女子是否又够吐出第三个男子,但仅仅一个重复便让人看到谁在骗谁,谁又在被骗,将欲望的萌发视为无止境的享受,到头来终究是一场关于追求个人欲望的笑话。

个体通过口腔活动获取满足的倾向,往往被精神分析学家视为口腔欲望。匈牙利儿科医生林德纳也曾对吮吸现象做过解释,并清楚地提到吮吸现象的性欲本质。小说中,人吐出来的是人、吞进去的还是人。可见,故事中对人的吞吐描绘,实则更为隐秘性地揭示了人性欲望。以吞吐的动作写出,让吞吐行为带有了一定的情色意味,将人的欲望缩小到了情欲的范畴。此女谓彦曰:“虽与书生结妻,而实怀怨。向亦窃得一男子同行。”男子谓彦曰:“此女子虽有心,情亦不甚。”亲密关系建立的基础应是两个人之间感情的双向确认,是情感的互相认可与建构。如果失去相互信任的前提,出现“怀怨”和“情亦不甚”的想法,感情往往会出现隔阂,发生单方面的不满,这样主体就会蔽于情欲之私而无法客观呈现事情的实际情况。女子已与书生结为夫妻,却对书生怀有怨恨,不去思考如何修复与书生之间的感情问题,反而转身去找另一个人作为情感的替代品来满足自己的情感欲望,但又对第二个男子的情意不深。而男子知道女子对自己的感情淡薄,也没有打算抛弃这段情感,而是同女子一样再找一个妇人,同时拥有两个伴侣。不以忠诚和责任进行自我道德约束,而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选择同时拥有两个伴侣进行情感之间的转换,以此放纵自己。从情欲层面向外拓展,不断的吞吐行为又展现出人对所有欲望占有的贪得无厌、喜新厌旧上来。放大到人类一切的社会关系,不舍得放弃现有的东西,又违背道德底线去寻找新的拥有物,比如一些丑闻的曝光,正是贪得无厌的欲望心理在作祟。

此外,从权力意志看,将所得物品放入自己的私人橱柜中,则代表物品本身已经属于“我”个人,构成一种主客体的权力关系。同理,将男子或者女子吞入口中,则表明这个男子或者女子是“我”的附属品,“我”对吞入的这个人的主体持占有的权利。由于个人的权力欲望,将他人变作自己的附属品,而附属品又不满足于此,继续把其他人变成附属品,呈现出层递式的占有关系,恰恰蕴含了人的占有欲望。

江户时代的日本作家井原西鹤写了一篇文章,名字叫《金锅存念》①,故事的内容如下:“黄昏突然下了一阵雨,一位商人从奈良贩了棉花,正往大阪方向赶路。从后面赶过来一个八旬老人,请商人背他一程。商人把老人背到松树林,老人要置酒答謝。从老人嘴里不仅呼出了杯盏佳肴,而且还呼出一个妙龄少女。但是,在老人睡去的当儿,少女却从嘴里又呼出一个英俊少年。不过,在老人快醒来的时候,少女已经把少年吸入口中,临别时老人给商人留了口金锅做纪念。”文章对其中的吞入描写虽减少了少年吐出另一个少女的情节,但从伴侣年龄差的扩大、呼入的占有方式同样可以从中窥得人性欲望。

心理学教授罗伯特·赖特在《洞见》一书中论述了人类追求欲望与快感的现象。书中指出,一旦人实现了某个目标,就能够获得快感,大自然为我们预设了追求快感的本能,但这种快感不会持续太长时间,通常是短暂的。以《阳羡书生》中的男女寻找多个情欲对象来看,不免就是在一个人身上获得欲望的快感消失后转而在另一个人身上获取。因此,以吞吐的形式表现故事,虽是基于中国古代小说中的怪诞描写进行创作,但文章隐含的欲望写作同样值得深究,需要人们进行内在的发掘。

二、消解人类欲望

分析隐含欲望的情况时,文本更多讨论的是男女之间“套娃式”的吞吐情节,文中还有许彦一人尚未进行评论。笔者认为,许彦的存在并非是为了故事的完整性而随意虚构,是为了突出文中消解欲望的思想意蕴,用以回归故事的缘起——佛教思想。

“欲”是人之本能,但当人脱离意识与表象的束缚,对生活、对事物的追求也就消失了,所谓欲望,即随之没有了。许彦初遇书生,书生“求寄鹅笼中”时,“彦以为戏言”。这时的许彦只是把书生的话当成一个玩笑,一句“戏言”,并没有看到书生的怪异能力,个人处于看热闹阶段。但是书生真的进入到鹅笼后,“笼亦不更广,书生亦不更小。宛然与双鹅并坐,鹅亦不惊”,此时的许彦已然明白书生的不同寻常,知道世间有怪异之事的发生。所以当后来的男子、女子把人或物从口中吐出来时,许彦已经脱离了意识和表象的束缚,他的回答只是四个淡淡的“善”,带有云淡风轻之态。人们向来对于新鲜的、未知的事物感到好奇,当自己内心对于事物的全貌理解透彻,将世事的本质了然于心后,在遇到类似事情时则能淡然应对。因此,作为消解欲望的许彦,对接下来男女的惊异行为也就见怪不怪,只是简简单单回复四个“善”字了。许彦看出了书生的不同寻常,自然而然对后续的发展便没有那么诧异了。无疑,在清楚人生世事变化无常后,许彦成为了一个冷漠的观察者,空无的思想者,将人不断探索的好奇欲以及期待的欲望降为最低。

联系到《阳羡书生》故事的流传,不难发现作者的写作情绪,体会文章为何是在消解欲望。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道:“然此类思想,盖非中国所故有,段成式已谓出于天竺 ……魏晋以来,渐译释典,天竺故事亦流传世间,文人喜其颖异,于有意或无意中用之,遂蜕化为国有,如晋人荀氏作《灵鬼志》,亦记道人入笼子中事,尚云来自外国,至吴均记,乃为中国之书生。”鲁迅对于《阳羡书生》的演变已做出了明确梳理,说它源于天竺,后蜕化为国有,因此,故事的主题自然与佛学思想密不可分。释氏《譬喻经》②“梵志吐壶”的故事中,太子借梵志吐出女人一事,暗示国王纳妃后应把妃子禁闭在后宫;又通过女人复吐出少年男子表达女人偷情的不可防范。佛经故事的主旨是对人特别是女人情欲的贬斥与否定,更是为了说明女人的不可信。表现女人的不可信,斥责女性,正是消解男性对于女性的欲望。鹅笼书生的源流本身就带有佛教的故事色彩,加之南朝梁时期佛教迅速发展,甚至被抬到了“国教”的位置,作者不免在再创作时带有了佛教内涵。人生世事,世态炎凉,佛教思想主张抛却七情六欲,一切都归于空无、空虚,这与许彦的冷漠态度恰好相吻合。

除却上文涉及的流传故事,另有阿拉伯民间故事集《商人儿子和异乡人》也以类似的故事情节,体现消解欲望的“空无”思想。《商人儿子和异乡人》中,商人儿子跟随异乡人出门游历时与国王的女儿私通导致公主怀孕,异乡人带二人飞离王宫避免了国王的惩罚,而公主后与一位王子私通。商人儿子在树上休息时,看到异乡人把一个玻璃瓶的塞子拔掉,瓶中走出来一个女郎,异乡人和女郎吃过饭后躺在一旁睡着了。这时女郎站起身,也拿出一个插了塞的玻璃瓶并打开瓶盖,从瓶里出来一个美貌的青年。女郎和美貌青年风花雪月后,把青年放回玻璃瓶,睡到异乡人身旁。异乡人醒来后,又将女郎放入了瓶中。晚宴上,商人儿子逼公主把王子交出来,令异乡人把女郎从瓶中唤出,又让女郎把男青年从瓶中倒出来。最后,商人儿子将除异乡人之外的在场所有人杀死,包括公主、王子、自己的儿子、瓶中女郎和男青年。这个故事中,商人儿子遇到过真挚的爱情,也见过异乡人神奇的幻术,同样看到了现实中欲望的无尽。最后,商人儿子杀死其他人,正与佛教所宣扬的人在经历世事后的超脱思想殊途同归,体现出“空”的观念,消解了人们对于爱欲的期待。

三、结语

吐含欲望,吞纳万物,冷观世事。作为中国古代经典奇幻故事,《阳羡书生》现已成为幻中之幻的代名词。关于《阳羡书生》的志怪性,袁行霈的《中国文学史》、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和石昌渝的《中国小说源流论》都已谈到了故事之“讶”的特点。张稔穰《中国古代小说艺术教程》更直接指出“作品只是告诉读者这么一个奇异至极的故事,但人物行为的思想感情依据却没有得到充分揭示。”尽管有论者指出“这个故事的叙述焦点是在怪诞方面”,但笔者认为《阳羡书生》并非仅仅指向怪诞,超越故事表面,结合现代精神分析角度进行论述,故事的潜意识是在隐含欲望的观点下,同时消解着人类的欲望。

同时,鹅笼书生的故事并不止于南朝梁的《续齐谐志》,从阿拉伯到日本,从中国古代小说到现代张晓风的《人环》 以及计文君的《阳羡鹅笼》,说明鹅笼书生在每个国家、每个时代都可以找到共鸣。这种共鸣,绝不单单用“志怪”就可以概括,其中更有着对人性深处的挖掘。可见,时至今日,故事内蕴仍具有现实意义,值得我们深度思考。

注释:

①因未找到相关文献来源,此处采用微博用户“漠北三郎”的博文。

②(吴)康僧会译:《旧杂譬喻经二卷·第十八》。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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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王红.论佛经故事对魏晋小说之影响——以“阳羡书生”与“梵志吐壶”比较为例[J].宜春学院学报,2012, 34(01):66-69.

作者简介:

许文雪,山东泰安人,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在读硕士研究生。